春秋繁露卷三




《玉英第四》


謂一元者,大始也。知元年志者,大人之所重,小人之所輕。是故治國之端在正名。名之正,興五世,五傳之外,美惡乃形,可謂得其真矣,非子路之所能見。
非其位而即之,雖受之先君,《春秋》危之,宋繆公是也;非其位,不受之先君,而自即之,《春秋》危之,吳王僚是也;雖然,苟能行善得眾。《春秋》弗危,衛侯晉以正書葬是也;俱不宜立,而宋繆受之先君而危。衛宣弗受先君而不危,以此見得眾心之為大安也。故齊桓非直弗受之先君也,乃率(宜弗)〔弗宜〕為君者而立,罪亦重矣。然而知恐懼,故舉賢人而以自覆蓋,知不背要盟以自湔浣也,遂為賢君,而霸諸侯;使齊桓被惡而無此美,得免殺滅乃幸已,何霸之有!魯桓忘其憂,而禍逮其身;齊桓憂其憂,而立功名。推而散之,凡人有憂而不知憂者、凶,有憂而深憂之者、吉。《易》曰:『復自道,何其咎。』此之謂也。匹夫之反道以除咎尚難,人主之反道以除咎甚易。《詩》云:『德輶如毛。』言其易也。
「公觀魚于棠,何惡也?」「凡人之性,莫不善義,然而不能義者,利敗之也;故君子終日言不及利,欲以勿言愧之而已,愧之以塞其源也。夫處位動風化者,徒言利之名爾,猶惡之,況求利乎!故天王使人求賻求金,皆為大惡而書。今非直使人也,親自求之,是為甚惡。譏何故言觀魚?猶言觀社也,皆諱大惡之辭也。」
《春秋》有經禮,有變禮。為如安性平心者、經禮也;至有:於性雖不安,於心雖不平,於道無以易之,此變禮也。是故婚禮不稱主人,經禮也;辭窮無稱,稱主人,變禮也。天子三年然後稱王,經禮也;有物故,則未三年而稱王,變禮也。婦人無出境之事,經禮也;母為子娶婦,奔喪父母,變禮也。明乎經變之事,然後知輕重之分,可與適權矣。難者曰:「《春秋》事同者辭同。此四者俱為變禮,而或達於經,或不達於經,何也?」曰:「《春秋》理百物,辨品類,別嫌微,修本末者也。是故星墜謂之隕,螽墜謂之雨,其所發之處不同,或降於天,或發於地,其辭不可同也。今四者俱為變禮也同,而其所發亦不同,或發於男,或發於女,其辭不可同也。是或達於常,或達於變也。」
桓之志無王,故不書王;其志欲立,故書即位。書即位者,言其弒君兄也;不書王者,以言其背天子。是故隱不言正,桓不言王者,皆從其志以見其事也。從賢之志,以達其義;從不肖之志,以著其惡。由此觀之,《春秋》之所善、善也。所不善、亦不善也,不可不兩省也。
「《經》曰:宋督弒其君與夷。《傳》言:『莊公馮殺之。』不可及於經,何也?」曰:「非不可及於經,其及之端眇,不足以類鉤之,故難知也。《傳》曰:『臧孫許與晉郤克同時而聘乎齊。』按經無有,豈不微哉!不書其往,而有避也。今此《傳》言莊公馮,而於經不書,亦有以避也。是故不書聘乎齊,避所羞也;不書莊公馮殺,避所善也。是故讓者、《春秋》之所善。宣公不與其子而與其弟,其弟亦不與子而反之兄子,雖不中法,皆有讓高,不可棄也,故君子為之諱。不居正之謂避其後也亂,移之宋督,以存善志。此亦《春秋》之義,善無遺也。若直書其篡,則宣、繆之高滅,而善之無所見矣。」難者曰:「為賢者諱,皆言之,為宣、繆諱,獨弗言,何也?」曰:「不成於賢也。其為善不法,不可取,亦不可棄。棄之則棄善志也,取之則害王法,故不棄亦不載,以意見之而已。苟志於仁,無惡。此之謂也。」
器從名、地從主人之謂制,權之端焉,不可不察也。夫權雖反經,亦必在可以然之域,不在可以然之域,故雖死亡,終弗為也,公子目夷是也。故諸侯父子兄弟不宜立而立者,《春秋》視其國與宜立之君無以異也,此皆在可以然之域也;至於鄫取乎莒,以之為同居,目曰莒人滅鄫,此不在可以然之域也。故諸侯在不可以然之域者,謂之大德,大德無踰閑者,謂正經;諸侯在可以然之域者,謂之小德,小德出入可也;權譎也,尚歸之以奉鉅經耳。故《春秋》之道,博而要,詳而反,一也。公子目夷復其君,終不與國,祭仲已與,後改之,晉荀息死而不德,衛曼姑拒而弗內,此四臣事異而同心,其義一也。目夷之弗與,重宗廟;祭仲與之,亦重宗廟;荀息死之,貴先君之命;曼姑拒之,亦貴先君之命也。事雖相反,所為同,俱為重宗廟、貴先君之命耳。難者曰:「公子目夷、祭仲之所為之者,皆存之事君,善之可矣;荀息、曼姑非有此事也,而所欲恃者,皆不宜立者,何以得載乎義?」曰:「《春秋》之法,君立不義立,不書;大夫立,則書。書之者,弗予大夫之得立不宜立者也;不書,予君之得立之也。君之立不宜立者,非也;既立之,大夫奉之,是也;荀息、曼姑之所得為義也。」
難紀季曰:「《春秋》之法,大夫不得用地。又曰:公子無去國之義。又曰:君子不避外難。紀季犯此三者,何以為賢!賢臣固盜地以下敵,棄君以避患乎?」曰:「賢者不為是。是故託賢於紀季,以見季之弗為也;紀季弗為而紀侯使之可知矣。《春秋》之書事,時詭其實,以有避也;其書人,時易其名,以有諱也。故詭晉文得志之實,以代諱避致王也;詭莒子號謂之人,避隱公也;易慶父之名謂之仲孫;變盛謂之成,諱大惡也。然則說《春秋》者,入則詭辭,隨其委曲,而後得之。今紀季受命乎君而經書專,無善一名而文見賢,此皆詭辭,不可不察。《春秋》之於所賢也,固順其志而一其辭,章其義而(裒)〔褒〕其美。今紀侯、《春秋》之所貴也,是以聽其入齊之志,而詭其服罪之辭也,移之紀季。故告糴于齊者,實莊公為之,而《春秋》詭其辭,以予臧孫辰;以酅入于齊者,實紀侯為之,而《春秋》詭其辭,以予紀季;所以詭之不同,其實一也。」難者曰:「有國家者,人欲立之,固盡不聽;國滅,君死之,正也;何賢乎紀侯?」曰:「齊將復讎,紀侯自知力不加,而志距之,故謂其弟曰:『我宗廟之主,不可以不死也,汝以酅往,服罪於齊,請以立五廟,使我先君歲時有所依歸。』率一國之眾,以衛九世之主,襄公逐之不去,求之弗予,上下同心而俱死之,故謂之大去。《春秋》賢死義,且得眾心也,故為諱滅。以為之諱,見其賢之也。以其賢之也,見其中仁義也。」


《精華第五》


《春秋》慎辭,謹於名倫等物者也。是故小夷言伐而不得言戰,大夷言戰而不得言獲,中國言獲而不得言執,各有辭也。有小夷避大夷而不得言戰,大夷避中國而不得言獲,中國避天子而不得言執,名倫弗予,嫌於相臣之辭也。是故(小大)〔大小〕不踰等,貴賤如其倫,義之正也。
大雩者何?旱祭也。難者曰:「大旱雩祭而請雨,大水鳴鼓而攻社,天地之所為,陰陽之所起也,或請焉、或怒焉者何?」曰:「大旱者、陽滅陰也,陽滅陰者,尊壓卑也,固其義也,雖大甚,拜請之而已,無敢有加也。大水者、陰滅陽也,陰滅陽者,卑勝尊也,日食亦然,皆下犯上、以賤傷貴者,逆節也,故鳴鼓而攻之,朱絲而脅之,為其不義也,此亦《春秋》之〔不〕(為)〔畏〕強禦也。故變天地之位,正陰陽之序,直行其道,而不忘其難,義之至也。是故脅嚴社而不為不敬靈,出天王而不為不尊上,辭父之命而不為不承親,絕母之屬而不為不孝慈,義矣夫!」
難者曰:「《春秋》之法,大夫無遂事。又曰:出境有可以安社稷、利國家者,則專之可也。又曰:大夫以君命出,進退在大夫也。又曰:聞喪徐行而不反也,夫既曰無遂事矣,又曰專之可也。既曰進退在大夫矣,又曰徐行〔而〕不反也。若相悖然,是何謂也?」曰:「四者各有所處,得其處,則皆是也;失其處,則皆非也。《春秋》固有常義,又有應變。無遂事者,謂平生安寧也;專之可也者,謂救危除患也;進退在大夫者,謂將率用兵也;徐行不反者,謂不以親害尊,不以私妨公也;此之謂將得其私,知其指。故公子結受命往媵陳人之婦于鄄,道生事,從齊桓盟,《春秋》弗非,以為救莊公之危。公子遂受命使京師,道生事,之晉,《春秋》非之,以為是時僖公安寧無危而救。故有危而不專救,謂之不忠;無危而(壇)〔擅〕生事,是卑君也。故此二臣俱生事,《春秋》有是有非,其義然也。」
齊桓(仗)〔挾〕賢相之能,用大國之資,即位五年,不能致一諸侯,於柯之盟,見其大信,一年,而近國之君畢至,鄄幽之會是也。其後二十年之間,亦久矣,尚未能大合諸侯也,至於救邢、衛之事,見存亡繼絕之義,而明年,遠國之君畢至,貫澤、陽穀之會是也。故曰:親近者不以言,召遠者不以使,此其效也。其後矜功,振而自足,而不修德,故楚人滅弦而志弗憂,江黃伐陳而不往救,損人之國,而執其大夫,不救陳之患,而責陳不離,不復安鄭,而必欲迫之以兵,功未良成,而志已滿矣。故曰:管仲之器小哉!此之謂也。自是日衰,九國叛矣。
《春秋》之聽獄也,必本其事而原其志。志邪者,不待成;首惡者,罪特重;本直者,其論輕。是故逢丑父當斮,而轅濤塗不宜執,魯季子追慶父,而吳季子釋闔廬,此四者,罪同異論,其本殊也。俱欺三軍,或死或不死;俱弒君,或誅或不誅;聽訟折獄,可無審邪!故折獄而是也,理益明,教益行;折獄而非也,闇理迷眾,與教相妨。教、政之本也,獄、政之末也,其事異域,其用一也,不可不以相順,故君子重之也。
難晉事者曰:「《春秋》之法,未踰年之君稱子,蓋人心之正也,至里克殺奚齊,避此正辭而稱君之子,何也?」曰:「所聞《詩》無達詁,《易》無達占,《春秋》無達辭。從變從義,而一以奉人。仁人錄其同姓之禍,固宜易操。晉、《春秋》之同姓也,驪姬一謀,而三君死之,天下之所共痛也,本其所為為之者,蔽于所欲得位,而不見其難也;《春秋》疾其所蔽,故去其位辭,徒言君之子而已。若謂奚齊曰:『嘻嘻!為大國君之子,富貴足矣,何以兄之位為欲居之,以至此乎云爾!』錄所痛之辭也。故痛之中有痛,無罪而受其死者,申生、奚齊、卓子是也;惡之中有惡者,己立之,己殺之,不得如他臣之弒君者,齊公子商人是也。故晉禍痛而齊禍重。《春秋》傷痛而敦重,是以奪晉子繼位之辭,與齊子成君之號,詳見之也。」
古之人有言曰:「不知來,視諸往。」今《春秋》之為學也,道往而明來者也,然而其辭體天之微,故難知也,弗能察,寂若無,能察之,無物不在。是故為《春秋》者,得一端而多連之,見一空而博貫之,則天下盡矣。魯僖公以亂即位,而知親任季子。季子無恙之時,內無臣下之亂,外無諸侯之患,行之二十年,國家安寧;季子卒之後,魯不支鄰國之患,直乞師楚耳;僖公之情非輒不肖,而國衰益危者,何也?以無季子也。以魯人之若是也,亦知他國之皆若是也。以他國之皆若是,亦知天下之皆若是也,此之謂連而貫之,故天下雖大,古今雖久,以是定矣。以所任賢,謂之主尊國安。所任非其人,謂之主卑國危,萬世必然,無所疑也。其在《易》曰:「鼎折足,覆公餗。」夫鼎折足者,任非其人也;覆公餗者,國家傾也。是故任非其人而國家不傾者,自古至今未嘗聞也。故吾按《春秋》而觀成敗,乃切悁悁於前世之興亡也。任賢臣者,國家之興也。夫知不足以知賢,無可奈何矣;知之不能任,大者以死亡,小者以亂危,其若是何耶?以莊公不知季子賢耶?安知病將死、召而授以國政;以殤公為不知孔父賢耶?安知孔父死、己必死、趨而救之;二主知皆足以知賢,而不決,不能任,故魯莊以危,宋殤以弒,使莊公早用季子,而宋殤素任孔父,尚將興鄰國,豈直〔免〕弒哉!此吾所悁悁而悲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