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繁露卷六




《服制像第十四》


天地之生萬物也以養人,故其可食者,以養身體;其可威者,以為容服;禮之所為興也。劍之在左,青龍之象也;刀之在右,白虎之象也;鉤之在前,赤烏之象也;冠之在首,(元)〔玄〕武之象也;四者、人之盛飾也。夫能通古今,別然不然,乃能服此也。蓋(元)〔玄〕武者,貌之最嚴有威者也,其像在右,其服反居首,武之至而不用矣。聖人之所以超然,雖欲從之,末由也已!夫執介冑而後能拒敵者,故非聖人之所貴也,君子顯之于服,而勇武者消其志于貌也矣。故文德為貴,而威武為下,此天下之所以永全也。于《春秋》何以言之?孔父義形於色,而姦臣不敢容邪;虞有宮之奇,而獻公為之不寐;晉厲之彊,中國以寢尸流血不已。故武王克殷,裨冕而搢笏,虎賁之士說劍,安在勇猛必任武殺然後威。是以君子所服為上矣,故望之儼然者,亦已至哉,豈可不察乎!


《二端第十五》


《春秋》至意有二端,不本二端之所從起,亦未可與論災異也,小大微著之分也。夫覽求微細於無端之處,誠知小之〔將〕為大也,微之將為著也,吉凶未形,聖人所獨立也,雖欲從之,末由也已,此之謂也。故王者受命,改正朔,不順數而往,必迎來而受之者,授受之義也。故聖人能繫心於微而致之著也。是故《春秋》之道,以(無)〔元〕之深,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諸侯之〔即〕位,〔以諸侯之即位〕,〔正境內之治〕。五者俱正,而化大行。然書日蝕、星隕、有蜮、山崩、地震、夏大雨水、冬大雨雪,隕霜不殺草,自正月不雨至於秋七月,有(鸜)〔鸛〕鵒來巢,《春秋》異之,以此見悖亂之徵。是小者不得大,微者不得著,雖甚末,亦一端,孔子以此效之,吾所以貴微重始是也,因惡夫推災異之象于前,然後圖安危禍亂于後者,非《春秋》之所甚貴也,然而《春秋》舉之以為一端者,亦欲其省天譴而畏天威,內動于心志,外見于事情,修身審己,明善心以反道者也,豈非貴微重始、慎終推效者哉!


《符瑞第十六》


有非力之所能致而自(致)〔至〕者,西狩獲麟,受命之符是也,然後託乎《春秋》正不正之間,而明改制之義,一統乎天子,而加憂于天下之憂也,務除天下所患,而欲以上通五帝,下極三王,以通百王之道,而隨天之終始,博得失之效,而攷命象之為,極理以盡情性之宜,則天容遂矣。百官同望異路,一之者在主,率之者在相。


《俞序第十七》


仲尼之作《春秋》也,上探正天端王公之位,萬民之所欲,下明得失,起賢才,以待後聖,故引史記,理往事,正是非,見王公,史記十二公之間,皆衰世之事,故門人惑,孔子曰:「吾因其行事,而加乎王心焉,以為見之空言,不如行事博深切明。」故子貢、閔子、公肩子言其切而為國家賢也。其為切,而至於殺君亡國,奔走不得保社稷,其所以然,是皆不明於道,不覽於《春秋》也。故衛子夏言:「有國家者,不可不學《春秋》,不學《春秋》,則無以見前後旁側之危,則不知國之大柄、君之重任也。故或脅窮失國,揜殺於位,一朝至爾,苟能述《春秋》之法,致行其道,豈徒除禍哉!乃堯舜之德也。」故世子曰:「功及子孫,光輝百世,聖王之德,莫美於恕。」故予先言:「《春秋》詳己而略人,因其國而容天下。」《春秋》之道,大得之則以王,小得之則以霸。故曾子、予石盛美齊侯,安諸侯,尊天子。霸王之道,皆本於仁,仁、天心,故次以天心。愛人之大者,莫大於思患而豫防之,故蔡得意於吳,魯得意於齊,而《春秋》皆不告。故次以言:怨人不可邇,敵國不可狎,攘竊之國不可使久親,皆防患、為民除患之意也。不愛民之漸,乃至於死亡,故言楚靈王、晉厲公生弒於位,不仁之所致也。故善宋襄公不厄人,不由其道而勝,不如由其道而敗,《春秋》貴之,將以變習俗,而成王化也。故子夏言:「《春秋》重人,諸譏皆本此,或奢侈使人憤怨,或暴虐賊害人,終皆禍及身。」故子池言:「魯莊築臺,丹楹刻桷;晉厲之刑刻意者;皆不得以壽終。」上奢侈,刑又急,皆不內恕,求備於人。故次以《春秋》,緣人情,赦小過,而《傳》明之曰:「君子辭也。」孔子明得失,見成敗,疾時世之不仁,失王道之體,故緣人情,赦小過,《傳》又明之曰:「君子辭也。」孔子曰:「吾因行事,加吾王心焉。」假其位號,以正人倫,因其成敗,以明順逆。故其所善,則桓文行之而遂,其所惡,則亂國行之終以敗。故始言大惡,殺君亡國,終言赦小過,是亦始於麤糲,終於精微,教化流行,德澤大洽,天下之人,人有士君子之行,而少過矣,亦譏二名之意也。


《離合根第十八》


天高其位而下其施,藏其形而見其光;高其位,所以為尊也,下其施,所以為仁也,藏其形,所以為神〔也〕,見其光,所以為明〔也〕;故位尊而施仁,藏神而見光者,天之行也。故為人主者,法天之行,是故內深藏,所以為神〔也〕;外博觀,所以為明也;任群賢,所以為受成〔也〕;乃不自勞於事,所以為尊也;汎愛群生,不以喜怒賞罰,所以為仁也。故為人主者,以無為為道,以不私為寶,位無為之位,而乘備具之官,足不自動,而相者導進,口不自言,而擯者贊辭,心不自慮,而群臣效當,故莫見其為之,而功成矣,此人主所以法天之行也。為人臣者,法地之道,暴其形,出其情以示人,高下、險易,堅耎、剛柔,肥臞、美惡,累可就財也,故其形宜不宜,可得而財也。為人臣者,比地貴信,而悉見其情于主,主亦得而財之,故王道威而不失,為人臣常竭情悉力,而見其短長,使主上得而器使之,而猶地之竭竟其情也,故其形宜可得而財也。


《立元神第十九》


君人者、國之元,發言動作,萬物之樞機。樞機之發,榮辱之端也,失之毫釐,駟不及追。故為人君者,謹本詳始,敬小慎微,志如死灰,形如委衣,安精養神,寂寞無為,休形無見影,揜聲無出響,虛心下士,觀來察往,謀於眾賢,考求眾人,得其心,徧見其情,察其好惡,以參忠佞。考其往行,驗之於今。計其蓄積,受於先賢。釋其讎怨,視其所爭,差其黨族,所依為臬,據位治人,用何為名,累日積久,何功不成?可以內參外,可以小占大,必知其實,是為開闔。君人者、國之本也,夫為國,其化莫大於崇本,崇本則君化若神,不崇本則君無以兼人,無以兼人,雖峻刑重誅,而民不從,是所謂驅國而棄之者也,患孰甚焉!何謂本?曰:天地人、萬物之本也,天生之,地養之,人成之;天生之以孝悌,地養之以衣食,人成之以禮樂,三者相為手足,合以成體,不可一無也;無孝悌,則亡其所以生;無衣食,則亡其所以養;無禮樂,則亡其所以成也;三者皆亡,則民如麋鹿,各從其欲,家自為俗,父不能使子,君不能使臣,雖有城郭,名曰虛邑。如此者,其君枕塊而僵,莫之危而自危,莫之喪而自亡,是謂自然之罰。自然之罰至,裹襲石室,分障險阻,猶不能逃之也。明主賢君,必於其信,是故肅慎三本,郊祀致敬,共事祖禰,舉顯孝悌,表異孝行,所以奉天本也;秉耒躬耕,採桑親蠶,墾草殖穀,開闢以足衣食,所以奉地本也;立辟廱庠序,修孝悌敬讓,明以教化,感以禮樂,所以奉人本也;三者皆奉,則民如子弟,不敢自專,邦如父母,不待恩而愛,不須嚴而使,雖野居露宿,厚於宮室。如是者,其君安枕而臥,莫之助而自彊,莫之綏而自安,是謂自然之賞。自然之賞至,雖退讓委國而去,百姓襁負其子,隨而君之,君亦不得離也。故以德為國者,甘於飴蜜,固於膠漆,是以聖賢勉而崇本,而不敢失也。君人者、國之證也,不可先倡,感而後應,故居倡之位,而不行倡之勢,不居和之職,而以和為德,常盡其下,故能為之上也。
體國之道,在於尊神。尊者、所以奉其政也,神者、所以就其化也,故不尊不畏,不神不化。夫欲為尊者,在於任賢;欲為神者,在於同心;賢者備股肱,則君尊嚴而國安;同心相承,則變化若神;莫見其所為,而功德成,是謂尊神也。
天積眾精以自剛,聖人積眾賢以自彊;天序日月星辰以自光,聖人序爵祿以自明;天所以剛者,非一精之力,聖人所以彊者,非一賢之德也。故天道務盛其精,聖人務眾其賢;盛其精而壹其陽,眾其賢而同其心;壹其陽,然後可以致其神;同其心,然後可以致其功;是以建治之術,貴得賢而同心。為人君者,其要貴神,神者、不可得而視也,不可得而聽也,是故視而不見其形,聽而不聞其聲;聲之不聞,故莫得其響,不見其形,故莫得其影;莫得其影,則無以曲直也,莫得其響,則無以清濁也;無以曲直,則其功不可得而敗;無以清濁,則其名不可得而度也。所謂不見其形者,非不見其進止之形也,言其所以進止不可得而見也;所謂不聞其聲者,非不聞其號令之聲也,言其所以號令不可得而聞也;不見不聞,是謂冥昏,能冥則明,能昏則彰,能冥能昏,是謂神。人君貴居冥而明其位,處陰而向陽,惡人見其情,而欲知人之心。是故為人君者,執無源之慮,行無端之事,以不求奪,以不問問;吾以不求奪,則我利矣;彼以不出出,則彼費矣;吾以不問問,則我神矣,彼以不對對,則彼情矣。故終日問之,彼不知其所對;終日奪之,彼不知其所出。吾則以明,而彼不知其所亡。故人臣居陽而為陰,人君居陰而為陽。陰道尚形而露情,陽道無端而貴神。


《保位權第二十》


民無所好,君無以權也;民無所惡,君無以畏也;無以權,無以畏,則君無以禁制也;無以禁制,則比肩齊勢,而無以為貴矣。故聖人之治國也,因天地之性情、孔竅之所利,以立尊卑之制,以等貴賤之差,設官府爵祿,利五味,盛五色,調五聲,以誘其耳目;自令清濁昭然殊體,榮辱踔然相駮,以感動其心;務致民令有所好,有所好,然後可得而勸也,故設賞以勸之。有所好,必有所惡,有所惡,然後可得而畏也,故設罰以畏之;既有所勸,又有所畏,然後可得而制;制之者,制其所好,是以勸賞而不得多也;制其所惡,是以畏罰而不得過也;所好多,則作福;所惡過,則作威;作威則君亡權,天下相怨;作福則君亡德,天下相賊。故聖人之制民,使之有欲,不得過節;使之敦朴,不得無欲;無欲有欲,各得以足,而君道得矣。國之所以為國者,德也;君之所以為君者,威也。故德不可共,威不可分,德共則失恩,威分則失權。失權則君賤,失恩則民散,民散則國亂,君賤則臣叛。是故為人君者,固守其德,以附其民;固執其權,以正其臣。聲有順逆,必有清濁,形有善惡,必有曲直,故聖人聞其聲,則別其清濁;見其形,則異其曲直。於濁之中,必知其清;於清之中,必知其濁;於曲之中,必見其直;於直之中,必見其曲。於聲無細而不取,於形無小而不舉,不以著蔽微,不以眾揜寡,各應其事,以致其報。黑白分明,然後民知所去就,民知所去就,然後可以致治,是為象則。為人君者,居無為之位,行不言之教,寂而無聲,靜而無形,執一無端,為國源泉,因國以為身,因臣以為心,以臣言為聲,以臣事為形;有聲必有響,有形必有影;聲出於內,響報於外;形立於上,影應於下;響有清濁,影有曲直;響所報,非一聲也;影所應,非一形也。故為君,虛心靜處,聰聽其響,明視其影,以行賞罰之象。其行賞罰也,響清則生清者榮,響濁則生濁者辱,影正則生正者進,影枉則生枉者絀,擥名考質,以參其實。賞不空施,罰不虛出。是以群臣分職而治,各敬而事,爭進其功,顯廣其名,而人君得載其中,此自然致力之術也。聖人由之,故功出於臣,名歸於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