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子卷第五




八觀第十三


外言四。
大城不可以不完,郭周不可以外通,里域不可以橫通,閭閈不可以毋闔,宮垣、關閉不可以不脩。故大城不完,則亂賊之人謀;郭周外通,則姦遁踰越者作;里域橫通,則攘奪竊盜者不止;閭閈無闔,外內交通,則男女無別;宮垣不備,關閉不固,雖有良貨,不能守也。故形勢不得為非,則姦邪之人愨愿;禁罰威嚴,則𥳑慢之人整齊;憲令著明,則蠻夷之人不敢犯;賞慶信必,則有功者勸;教訓習俗者眾,則君民化變而不自知也。是故明君在上位,刑省罰寡,非可刑而不刑,非可罪而不罪也;明君者,閉其門,塞其塗,弇其迹,使民毋由接於淫非之地。是以民之道正行善也,若性然。故罪罰寡而民以治矣。
行其田野,視其耕芸,計其農事,而飢飽之國可以知也。其耕之不深,芸之不謹,地宜不任,草田多穢,耕者不必肥,荒者不必墝,以人猥計其野,草田多而辟田少者,雖不水旱,飢國之野也。若是而民寡,則不足以守其地;若是而民眾,則國貧民飢;以此遇水旱,則眾散而不收。彼民不足以守者,其城不固;民飢者,不可以使戰;眾散而不收,則國為丘墟。故曰:有地君國而不務耕芸,寄生之君也。故曰:行其田野,視其耕芸,計其農事,而飢飽之國可知也。
行其山澤,觀其桑麻,計其六畜之產,而貧富之國可知也。夫山澤廣大,則草木易多也;壤地肥饒,則桑麻易殖也;薦草多衍,則六畜易繁也。山澤雖廣,草木毋禁;壤地雖肥,桑麻毋數;薦草雖多,六畜有征,閉貨之門也。故曰,時貨不遂,金玉雖多,謂之貧國也。故曰:行其山澤,觀其桑麻,計其六畜之產,而貧富之國可知也。
入國邑,視宮室,觀車馬衣服,而侈儉之國可知也。夫國城大而田野淺狹者,其野不足以養其民;城域大而人民寡者,其民不足以守其城;宮營大而室屋寡者,其室不足以實其宮;室屋眾而人徒寡者,其人不足以處其室;囷倉寡而臺榭繁者,其藏不足以共其費。故曰,主上無積而宮室美,氓家無積而衣服脩,乘車者飾觀望,步行者雜文采,本資少而末用多者,侈國之俗也。國侈則用費,用費則民貧,民貧則姦智生,姦智生則邪巧作。故姦邪之所生,生於匱不足;匱不足之所生,生於侈;侈之所生,生於毋度。故曰:審度量,節衣服,儉財用,禁侈泰,為國之急也。不通於若計者,不可使用國。故曰:入國邑,視宮室,觀車馬衣服,而侈儉之國可知也。
課凶饑,計師役,觀臺榭,量國費,而實虛之國可知也。凡田野萬家之眾,可食之地,方五十里,可以為足矣。萬家以下,則就山澤可矣;萬家以上,則去山澤可矣。彼野悉辟而民無積者,國地小而食地淺也;田半墾而民有餘食而粟米多者,國地大而食地博也;國地大而野不辟者,君好貨而臣好利者也;辟地廣而民不足者,上賦重,流其藏者也。故曰,粟行於三百里,則國毋一年之積;粟行於四百里,則國毋(二)〔半〕年之積;粟行於五百里,則眾有飢色。其稼亡三之一者,命曰小凶,小凶三年而大凶,大凶則眾有(大)遺苞矣。什一之師,什三毋事,則稼亡三之一。稼亡三之一,而非有故(蓋)積也,則道有(損)〔捐〕瘠矣。什一之師,三年不解,非有餘食也,則民有鬻子矣。故曰:山林雖近,草木雖美,宮室必有度,禁發必有時,是何也?曰:大木不可獨伐也,大木不可獨舉也,大木不可獨運也,大木不可加之薄墻之上。故曰,山林雖廣,草木雖美,禁發必有時;國雖充盈,金玉雖多,宮室必有度;江海雖廣,池澤雖博,魚鱉雖多,罔罟必有正,舩網不可一財而成也。非私草木愛魚鱉也,惡廢民於生穀也。故曰,先王之禁山澤之作者,(博)〔摶〕民於生穀也。彼民非穀不食,穀非地不生,地非民不動,民非作力,毋以致財。(天下)〔夫才〕之所生,生於用力,(用)力之所生,生於勞身。是故主上用財毋已,是民用力毋休也。故曰,臺榭相望者,其上下相怨也。民毋餘積者,其禁不必止;眾有遺苞者,其戰不必勝;道有(損)〔捐〕瘠者,其守不必固。故令不必行,禁不必止,戰不必勝,守不必固,則危亡隨其後矣。故曰:課凶飢,計師役,觀臺榭,量國費,實虛之國可知也。
入州里,觀習俗,聽民之所以化其上,而治亂之國可知也。州里不鬲,閭閈不設,出入毋時,早晏不禁,則攘奪竊盜,攻擊殘賊之民,毋自勝矣。食谷水,巷鑿井,場圃接,樹木茂,宮墻毀壞,門戶不閉,外內交通,則男女之別,毋自正矣。鄉毋長游,里毋士舍,時無會同,喪蒸不聚,禁罰不嚴,則齒長輯睦,毋自生矣。故昏禮不謹,則民不脩廉;論賢不鄉舉,則士不及行;貨財行於國,則法令毀於官;請謁得於上,則黨與成於下;鄉官毋法制,百姓群徒不從。此亡國弒君之所自生也。故曰:入州里,觀習俗,聽民之所以化其上者,而治亂之國可知也。
入朝廷,觀左右,(本求)〔求本〕朝之臣,論上下之所貴賤者,而彊弱之國可知也。功多為上,祿賞為下,則積勞之臣不務盡力;治行為上,爵列為下,則豪桀材臣不務竭能。便辟左右,不論功能而有爵祿,則百姓疾怨非上,賤爵輕祿;金玉貨財商賈之人,不論〔志行〕而(在)〔有〕爵祿,則上令輕,法制毀。權重之人,不論才能而得尊位,則民倍本行而求外勢。彼積勞之人不務盡力,則兵士不戰矣;豪桀材人不務竭能,則內治不別矣;百姓疾怨非上,賤爵輕祿,則上毋以勸眾矣;上令輕,法制毀,則君毋以使臣,臣毋以事君矣;民倍本行而求外勢,則國之情偽竭在敵國矣。故曰:入朝廷,觀左右,本朝之臣,論上下之所貴賤者,而彊弱之國可知也。
置法出令,臨眾用民,計其威嚴寬惠行於其民與不行於其民,〔而興滅之國〕可知也。法虛立而害䟽遠,令一布而不聽者存,賤爵祿而毋功者富,然則眾必輕令而上位危。故曰,良田不在戰士,三年而兵弱;賞罰不信,五年而破;上賣官爵,(十)〔七〕年而亡;倍人倫而禽獸行,十年而滅。戰不勝,弱也;地四削,入諸侯,(被)〔破〕也;離本國,徙都邑,亡也;有者異姓,滅也。故曰:置法出令,臨眾用民,計威嚴寬惠(而)行於其民不行於其民,〔而興滅之國〕可知也。
計敵與,量上意,察國本,觀民產之所有餘不足,而存亡之國可知也。敵國彊而與國弱,諫臣死而諛臣尊,私情行而公法毀,然則與國不恃其親,而敵國不畏其彊,豪傑不安其位,而積勞之人不懷其祿。悅商販而不務本貨,則民偷處而不事積聚。豪傑不安其位,則良臣出;積勞之人不懷其祿,則兵士不用;民偷處而不事積聚,則囷倉空虛。如是而君不為變,然則攘奪、竊盜、殘賊、進取之人起矣。內者廷無良臣,兵士不用,囷倉空虛,而外有彊敵之憂,則國居而自毀矣。故曰:計敵與,量上意,察國本,觀民產之所有餘不足,而存亡之國可知也。
故以此八者,觀人主之國,而人主毋所匿其情矣。


法禁第十四


外言五。
法制不議,則民不相私;刑殺毋赦,則民不偷於為善;爵祿毋假,則下不亂其上。三者藏於官則為法,施於國則成俗。其餘不彊而治矣。
君壹置其儀,則百官守其法;上明陳其制,則下皆會其度矣。君之置其儀也不一,則下之倍法而立私理者必多矣。是以人用其私,廢上之制而道其所聞。故下與官列法,而上與君分威,國家之危必自此始矣。昔者聖王之治其民也不然,廢上之法制者,必負以恥。(財厚)〔厚財〕博惠以私親於民者,正經而自正矣。(亂國之道),(易國之常),(賜賞恣於己者),(聖王之禁也)。聖王既歿,受之者衰。君人而不能知立君之道,以為國本,則大臣之贅下而射人心者必多矣。君不能審立其法以為下制,則百姓之立私理而徑於利者必眾矣。
昔者聖王之治人也,不貴其人博學也,欲其人之和同以聽(今)〔令〕也。《泰誓》曰:「紂有臣億萬人,亦有億萬之心。武王有臣三千而一心。」故紂以億萬之心亡,武王以一心存。故有國之君,苟不能同人心,一國威,齊士義,通上之治以為下法,則雖有廣地眾民,猶不能以為安也。君失其道,則大臣比權重以相舉於國,小臣必循利以相就也。故舉國(之)士以為(亡)〔己〕黨,行公道以為私惠,進則相推於君,退則相譽於民,各便其身,而忘社稷,以廣其居,聚徒(威)〔成〕群,上以蔽君,下以索民,此皆弱君亂國之道也。故國之危也。
〔亂國之道〕,〔易國之常〕,〔賜賞恣於己者〕,〔聖王之禁也〕。
擅國權以深索於民者,聖王之禁也。
其身毋任於上者,聖王之禁也。
進則受祿於君,退則藏祿於室,毋事治職,但力事屬,私王官,私君事,去非其人而(人)私行者,聖王之禁也。
脩行則不以親為本,治事則不以官為主,舉毋能進毋功者,聖王之禁也。
交人則以為己賜,舉人則以為己勞,仕人則與分其祿者,聖王之禁也。
交於利通而獲於貧窮,輕取於其民而重致於其君,削上以附下,枉法以求於民者,聖王之禁也。
用不稱其人,家富於其列,其祿甚寡而資財甚多者,聖王之禁也。
拂世以為行,非上以為名,常反上之法制以成群於國者,聖王之禁也。
飾於貧窮而發於勤勞,權於貧賤,身無職事,家無常姓,列上下之閒,議言為民者,聖王之禁也。
(壹)〔壺〕士以為(亡)〔己〕資,脩(田)〔甲〕以為(亡)〔己〕本,(則生)〔賊臣〕之養,私(不)〔必〕死,然後(失)〔矢〕矯以深與上為市者,聖王之禁也。
審飾小節以示民,時言大事以動上,遠交以踰群,假爵以臨朝者,聖王之禁也。
卑身雜處,隱行辟倚,側入迎遠,遁上而遁民者,聖王之禁也。
詭俗異禮,大言法行,難其所為而高自錯者,聖王之禁也。
守委閒居,博分以致眾,勤身遂行,說人以貨財,濟人以買譽,其身甚靜,而使人求者,聖王之禁也。
行僻而堅,言詭而辯,術非而博,順惡而澤者,聖王之禁也。
以朋黨為友,以蔽惡為仁,以數變為智,以重斂為忠,以遂忿為勇者,聖王之禁也。
固國之本,其身務往於上,深附於諸侯者,聖王之禁也。
聖王之身,治世之時,德行必有所是,道義必有所明。故士莫敢詭俗異禮,以自見於國;莫敢布惠緩行,脩上下之交,以(和)〔私〕親於民;(故)莫敢超等踰官,漁利蘇功,以取順其君。聖王之治民也,進則使無由得其所利,退則使無由避其所害,必使反乎安其位,樂其群,務其職,榮其名,而后止矣。故踰其官而離其群者必使有害,不能其事而失其職者必使有恥。是故聖王之教民也,以仁錯之,以恥使之,脩其能致其所成而止。故曰:絕而定,靜而治,安而尊,舉錯而不變者,聖王之道也。


重令第十五


外言六。
凡君國之重器,莫重於令。令重則君尊,君尊則國安;令輕則君卑,君卑則國危。故安國在乎尊君,尊君在乎行令,行令在乎嚴罰。罰嚴令行,則百吏皆恐;罰不嚴,令不行,則百吏皆喜。故明君察於治民之本,本莫要於令。故曰:虧令者死,益令者死,不行令者死,留令者死,不從令者死。五者死而無赦,惟令是視。故曰:令重而下恐。
為上者不明,令出雖自上,而論可與不可者在下。夫倍上令以為威,則行恣於己以為私,百吏奚不喜之有?且夫令出雖自上,而論可與不可者在下,是威下繫於民也。威下繫於民,而求上之毋危,不可得也。令出而留者無罪,則是教民不敬也。令出而不行者毋罪,行之者有罪,是皆教民不聽也。令出而論可與不可者在官,是威下分也。益損者毋罪,則是教民邪途也。如此則巧佞之人,將以此成私為交;比周之人,將以此阿黨取與;貪利之人,將以此收貨聚財;懦弱之人,將以此阿貴(事)〔富〕,(富)〔事〕便辟;伐矜之人,將以此買譽成名。故令一出,示民邪途五衢,而求上之毋危,下之毋亂,不可得也。
菽粟不足,末生不禁,民必有飢餓之色,而工以雕文刻鏤相穉也,謂之逆。布帛不足,衣服毋度,民必有凍寒之傷,而女以美衣錦繡(綦)〔纂〕組相穉也,謂之逆。萬乘藏兵之國,卒不能野戰應敵,社稷必有危亡之患,而士以毋分役相穉也,謂之逆。爵人不論能,祿人不論功,則士無為行制死節,而群臣必通外請謁,取權道,行事便辟,以貴富為榮華以相穉也,謂之逆。
朝有經臣,國以經俗,民有經產。何謂朝之經臣?察身能而受官,不誣於上;謹於法令以治,不阿黨;竭能盡力而不尚得,犯難離患而不辭死;受祿不過其功,服位不侈其能,不以毋實虛受者,朝之經臣也。何謂國之經俗?所好惡不違於上,所貴賤不逆於令;毋上拂之事,毋下比之說,毋侈泰之養,毋踰等之服;謹於鄉里之行,而不逆於本朝之事者,國之經俗也。何謂民之經產?畜長樹蓺,務時殖穀,力農墾草,禁止末事者,民之經產也。故曰:朝不貴經臣,則便辟得進,毋功〔虛取〕;〔奸邪得行〕,〔毋能上通〕。〔國不服經俗〕,〔則臣下不順〕,〔而上令難行〕。〔民不務經產〕,〔則倉廩空虛〕,〔財用不足〕。〔便辟得進〕,〔毋功〕虛取;姦邪得行,毋能上通,則大臣不和。臣下不順,上令難行,則應難不捷。倉廩空虛,財用不足,則國毋以固守。三者見一焉,則敵國制之矣。
故國不虛重,兵不虛勝,民不虛用,令不虛行。凡國之重也,必待兵之勝也,而國乃重。凡兵之勝也,必待民之用也,而兵乃勝。凡民之用也,必待令之行也,而民乃用。凡令之行也,必待近者之勝也,而令乃行。故禁不勝於親貴,罰不行於便辟,法禁不誅於嚴重,而害於䟽遠,慶賞不施於卑賤,而求(今)〔令〕之必行,不可得也。能不通於官,受祿賞不當於功,號令逆於民心,動靜詭於時變,有功不必賞,有罪不必誅,令焉不必行,禁焉不必止。在上位無以使下,而求民之必用,不可得也。將帥不嚴威,民心不專一,陳士不死制,卒士不輕敵,而求兵之必勝,不可得也。內守不能完,外攻不能服,野戰不能制敵,侵伐不能威四鄰,而求國之重,不可得也。德不加於弱小,威不信於強大,征伐不能服天下,而求霸諸侯,不可得也。威有與兩立,兵有與分爭,德不能懷遠國,令不能一諸侯,而求王天下,不可得也。
地大國富,人眾兵彊,此霸王之本也,然而與危亡為鄰矣。天道之數,人心之變:天道之數,至則反,盛則衰;人心之變,有餘則驕,驕則緩怠。夫驕者,驕諸侯;驕諸侯者,諸侯失於外;緩怠者,民亂於內。諸侯失於外,民亂於內,天道也。此危亡之時也。若夫地雖大,而不并兼,不攘奪;人雖眾,不緩怠,不傲下;國雖富,不侈泰,不縱欲;兵雖彊,不輕侮諸侯,動眾用兵必為天下政理,此正天下之本而霸王之主也。
凡先王治國之器三,攻而毀之者六。明王能勝其攻,故不益於三者,而自有國、正天下。亂王不能勝其攻,故亦不損於三者,而自有天下而亡。三器者何也?曰:號令也,斧鉞也,祿賞也。六攻者何也?曰:親也,貴也,貨也,色也,巧佞也,玩好也。三器之用何也?曰:非號令毋以使下,非斧鉞毋以威眾,非祿賞毋以勸民。六攻之敗何也?曰:雖不聽,而可以得存者;雖犯禁,而可以得免者;雖毋功,而可以得富者。凡國有不聽而可以得存者,則號令不足以使下;有犯禁而可以得免者,則斧鉞不足以威眾;有毋功而可以得富者,則祿賞不足以勸民。號令不足以使下,斧鉞不足以威眾,祿賞不足以勸民,若此則民毋為自用。民毋為自用則戰不勝,戰不勝而守不固,守不固則敵國制之矣。然則先王將若之何?曰:不為六者變更於號令,不為六者疑錯於斧鉞,不為六者益損於祿賞。若此則遠近一心,遠近一心則眾寡同力,眾寡同力則戰可以必勝,而守可以必固。非以并兼攘奪也,以為天下政治也,此正天下之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