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明集卷第一幷序


梁楊都建初寺釋僧祐撰
夫覺海無涯,慧境圓照。化妙域中,實陶鑄於堯舜;理擅繫表,乃埏埴乎周孔矣。然道大信難,聲高和寡。須彌峻而藍風起,寶藏積而怨賊生。昔如來在世,化震大千,猶有四魔稸忿,六師懷毒,況乎像、季其可勝哉!自大法東(漸)〔流〕,歲幾五百。緣各信否,運亦崇替。正見者敷讚,邪惑者謗訕。至於守文曲儒,則拒爲異教;巧言左道,則引爲同法。拒有拔本之迷,引有朱紫之亂,遂令詭論稍繁,訛辭孔熾。夫鶡旦鳴夜,不翻白日之光;精衛銜石,無損滄海之勢。然以闇亂明,以小罔大,雖莫動毫髮,而有塵眂聽。將令弱植之徒,隨僞辯而長迷;倒置之倫,逐邪說而永溺。此幽塗所以易墜,淨境所以難陟者也。祐以末學,志深弘護,靜言浮俗,憤慨于心。遂以藥疾微閒,山棲餘睱,撰古今之明篇,总道俗之雅論。其有刻意翦邪,建言衛法,製無大小,莫不畢採。又前代勝士,書記文述,有益〔三寶〕,亦皆編錄,類聚區分,列爲一十四卷。夫道以人弘,教以文明,弘道明教,故謂之《弘明集》。兼率淺懷,附論于末,庶以涓埃,微裨瀛岱。但學孤識寡,愧在褊局,博综君子,惠增廣焉。
牟子理惑
正誣論


牟子理惑


一云蒼梧太守牟子博傳
牟子旣脩經傳諸子,書無大小,靡不好之。雖不樂兵法,然猶讀焉。雖讀神仙不死之書,抑而不信,以爲虛誕。是時靈帝崩後,天下擾亂,獨交州差安。北方異人咸來在焉,多爲神仙辟穀長生之術,時人多有學者。牟子常以五經難之,道家術士莫敢對焉,比之於孟軻距楊朱、墨翟。先是時,牟子將母避世交趾,年二十六,歸蒼梧娶妻。太守聞其守學,謁請署吏。時年方盛,志精於學,又見世亂,無仕宦意,竟遂不就。是時,諸州郡相疑,隔塞不通。太守以其博學多識,使致敬荆州。牟子以爲榮爵易讓,使命難辭,遂嚴當行,會被州牧優文,處士辟之,復稱疾不起。牧弟爲豫章太守,爲中郞將笮融所殺。時牧遣騎都尉劉彦將兵赴之,恐外界相疑,兵不得進。牧乃請牟子曰:「弟爲逆賊所害,骨肉之痛,憤發肝心。當遣劉都尉行,恐外界疑難,行人不通。君文武兼備,有專對才,今欲相屈之零陵、桂陽,假塗於通路,何如?」牟子曰:「被秣伏櫪,見遇日久,列士忘身,期必騁效。」遂嚴當發。會其母卒亡,遂不果行。久之退念,以辯達之故,輒見使命;方世擾攘,非顯己之秋也,乃歎曰:「老子絕聖棄智,脩身保眞,萬物不干其,志天下不易其樂,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故可貴也。」於是銳志於佛道,兼硏老子《五千文》,含玄妙爲酒漿,翫五經爲琴簧,世俗之徒多非之者,以爲背五經而向異道。欲爭則非道,欲默則不能,遂以筆墨之閒,略引聖賢之言證解之,名曰《牟子理惑》云。或問曰:「佛從何出生?寧有先祖及國邑不?皆何施行,狀何類乎?」牟子曰:「富哉問也!請以不敏,略說其要。蓋聞佛化之爲狀也,積累道德數千億載,不可紀記。然臨得佛時,生於天竺,假形於白淨王夫人。晝寢夢乘白象,身有六牙,欣然悅之,遂感而孕.以四月八日從母右脅而生,墮地行七步,擧右手曰:『天上天下,靡有踰我者也。』時天地大動,宮中皆明。其日王家青衣復產一兒,廏中白馬亦乳白駒。奴字車匿,馬曰犍陟,王常使隨太子。太子有三十二相、八十種好,身長丈六,體皆金色,頂有肉髻,頰車如師子,舌自覆面,手把千輻輪,(項)〔頂〕光照萬里。此略說其相。年十七,王爲納妃,鄰國女也。太子坐則遷座,寢則異牀,天道孔明,陰陽而通,遂懷一男,六年乃生。父王珍偉太子,爲興宮觀,妓女寶玩竝列於前。太子不貪世樂,意存道德。年十九,四月八日夜半,呼車匿勒(揵)〔犍〕陟跨之,鬼神扶擧,飛而出宮。明日廓然,不知所在。王及吏民莫不歔欷,追之及田。王曰:『未有爾時,禱請神祇。今旣有爾,如玉如珪,當續祿位,而去何爲?』太子曰:『萬物無常,有存當亡。今欲學道,度脫十方。』王知其彌堅,遂起而還。太子徑去,思道六年,遂成佛焉。所以孟夏之月生者,不寒不熱,草木華英,釋狐裘,衣(絺)〔綌〕,中呂之時也。所以生天竺者,天地之中,處其中和也。所著經凡有十二部,合八億四千萬卷。其大卷萬言(以)〔已〕下,小卷千言已上。佛授教天下,度脫人民,因以二月十五日泥洹而去。其經戒續存,履能行之,亦得無爲,福流後世。持五戒者,一月六齋,齋之日,專心一意,悔過自新。沙門持二百五十戒,日日齋,其戒非優婆塞所得聞也。威儀進止,與古之典禮無異。終日竟夜,講道誦經,不預世事。《老子》曰:『孔德之容,唯道是從。』其斯之謂也。」
問曰:「何以正言佛,佛爲何謂乎?」牟子曰:「佛者,號謚也。猶名三皇神、五帝聖也。佛乃道德之元祖,神明之宗緖。佛之言覺也。恍惚變化,分身散體,或存或亡,能小能大,能圓能方,能老能少,能隱能彰,蹈火不燒,履刃不傷,在污不辱,在禍無殃,欲行則飛,坐則揚光,故號爲佛也。」
問曰:「何謂之爲道,道何類也?」牟子曰:「道之言『導』也,導人致於無爲。牽之無前,引之無後,擧之無上,抑之無下,視之無形,聽之無聲。四表爲大,(蜿蜒)其外,毫釐爲細,閒關其內,故謂之道。」
問曰:「孔子以五經爲道,教可拱而誦,履而行。今子說道,虛無恍惚,不見其意,不指其事,何與聖人言異乎?」牟子曰:「不可以所習爲重,所希爲輕,或於外類,失於中情。立事不失道德,猶調弦不失宮商。天道法四時,人道法五常。《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可以爲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道之爲物,居家可以事親,宰國可以治民,獨立可以治身。履而行之,充乎天地,廢而不用,消而不離。子不解之,何異之有乎?」
問曰:「夫至實不華,至辭不飾。言約而至者麗,事寡而達者明。故珠玉少而貴,瓦礫多而賤。聖人制七經之本,不過三萬言,衆事備焉。今佛經卷以萬計,言以億數,非一人力所能堪也,僕以爲煩而不要矣。」牟子曰:「江海所以異於行潦者,以其深廣也;五嶽所以別於丘陵者,以其高大也。若高不絕山阜,跛羊凌其顚。深不絕涓流,孺子浴其淵。騏驥不處苑囿之中,呑舟之魚不遊數仞之溪。剖三寸之蚌,求明月之珠,探枳棘之巢,求鳳皇之雛,必難獲也。何者?小不能容大也。佛經前說億載之事,卻道萬世之要,太素未起,太始未生,乾坤肇興,其微不可握,其纖不可入。佛悉彌綸其廣大之外,剖析其窈妙之內,靡不紀之,故其經卷以萬計,言以億數,多多益具,衆衆益富,何不要之有?雖非一人所堪,譬若臨河飮水,飽而自足,焉知其餘哉?」
問曰:「佛經衆多,欲得其要,而棄其餘。直說其實,而除其華。」牟子曰:「否!夫日月俱明,各有所照。二十八宿,各有所主。百藥竝生,各有所愈,狐裘備寒,絺綌御暑。舟輿異路,俱致行旅。孔子不以五經之備,復作《春秋》、《孝經》者,欲博道術、恣人意耳。佛經雖多,其歸爲一也。猶七典雖異,其貴道德仁義亦一也。孝所以說多者,隨人行而與之。若子張、子游俱問一孝,而仲尼答之各異,攻其短也,何棄之有哉?」
問曰:「佛道至尊至大,堯舜周孔曷不脩之乎?七經之中,不見其辭,子旣耽《詩》、《書》,悅《禮》、《樂》,奚爲復好佛道,喜異術,豈能踰經傳,美聖業哉!竊爲吾子不取也。」牟子曰:「書不必孔丘之言,藥不必扁鵲之方,合義者從,愈病者良,君子博取衆善以輔其身。子貢云:『夫子何常師之有乎?』堯事尹壽,舜事務成,且學呂望,丘學老聃,亦俱不見於七經也。四師雖聖,比之於佛,猶白鹿之與麒麟,燕鳥之與鳳凰也。堯舜周孔且猶學之,況佛身相好變化,神力無方,焉能捨而不學乎?五經事義,或有所闕,佛不見記,何足怪疑哉?」
問曰:「云佛有三十二相、八十種好,何其異於人之甚也?殆富耳之語,非實之云也!」牟子曰:「諺云,少所見,多所怪,睹馲駝言馬腫背。堯眉八彩,舜目重瞳,皐陶馬喙,文王四乳,禹耳參漏,周公背僂,伏羲龍鼻,仲尼反宇,老子日角月玄、鼻有雙柱、手把十文、足蹈二五,此非異於人乎?佛之相好,奚足疑哉!」
問曰:「《孝經》言:『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曾子臨沒,『啓予手,啓予足』。今沙門剃頭,何其違聖人之語,不合孝子之道也。吾子常好論是非、平曲直,而反善之乎?」牟子曰:「夫訕聖賢不仁,平不中不智也。不仁不智,何以樹德?德將不樹,頑嚚之儔也。論何容易乎!昔齊人乘舡渡江,其父墮水,其子攘臂捽頭顚倒,使水從口出,而父命得蘇。夫捽頭顚倒,不孝莫大,然以全父之身。若拱手脩孝子之常,父命絕於水矣。孔子曰:『可與適道,未可與㩲。』所謂時宜施者也。且《孝經》曰:『先王有至德要道。』而泰伯(祝)〔短〕髮文身,自從吳越之俗,違於身體髮膚之義,然孔子稱之『其可謂至德矣』,仲尼不以其(祝)〔短〕髮毀之也。由是而觀,茍有大德,不拘於小。沙門捐家財、棄妻子、不聽音、〔不〕視色,可謂讓之至也,何違聖語不合孝乎?豫讓呑炭漆身,聶政㓟面自刑,伯姬蹈火,高行截容,君子以爲勇而(死)〔有〕義,不聞譏其自毀沒也。沙門剔除鬚髮,而比之於四人,不已遠乎?」
問曰:「夫福莫踰於繼嗣,不孝莫過於無後。沙門棄妻子、捐財貨,或終身不娶,何其違福孝之行也?自苦而無奇,自極而無異矣。」牟子曰:「夫長左者必短右,大前者必狹後。孟公綽爲趙魏老則優,不可以爲滕、薛大夫。妻子財物,世之餘也。淸躬無爲,道之妙也。《老子》曰:『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又曰:觀三代之遺風,覽乎儒墨之道術,誦《詩》、《書》,脩禮節,崇仁義,視淸潔,鄕人傳業,名譽洋溢,此中士所施行,恬惔者所不恤。故前有隨珠,後有虓虎,見之走而不敢取,何也?先其命而後其利也。許由棲巢木,夷齊餓首陽,舜、孔稱其賢曰:『求仁得仁者也。』不聞譏其無後無貨也。沙門脩道德以易遊世之樂,反淑賢以(背)〔貿〕妻子之歡,是不爲奇,孰與爲奇?是不爲異,孰與爲異哉?」
問曰:「黃帝垂衣裳,制服飾。箕子陳《洪範》,貌爲五事首。孔子作《孝經》,服爲三德始。又曰:『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原憲雖貧,不離華冠。子路遇難,不忘結纓。今沙門剃頭髮,披赤布,見人無跪起之禮,儀無盤旋之容止,何其違貌服之制,乖搢紳之飾也!」牟子曰:「《老子》云:『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三皇之時食肉衣皮,巢居穴處以崇質朴,豈復須章甫之冠、曲裘之飾哉!然其人稱有德而敦厖、允信而無爲。沙門之行,有似之矣。」
或曰:「如子之言,則黃帝堯舜周孔之儔,棄而不足法也。」牟子曰:「夫見博則不迷,聽聰則不惑。堯舜周孔,脩世事也。佛與老子,無爲志也。仲尼拪拪,七十餘國。許由聞禪,洗耳於淵。君子之道,或出或處,或嘿或語,不溢其情,不淫其性。故其道爲貴,在乎所用,何棄之有乎!」
問曰:「佛道言人死當復更生,僕不信此之審也。」牟子曰:「人臨死,其家上屋呼之,死已,復呼誰?」或曰:「呼其魂魄。」牟子曰:「神還則生,不還,神何之(呼)〔乎〕?」曰:「成鬼神。」牟子曰:「是也,魂神固不滅矣,但身自朽爛耳。身譬如五穀之根葉,魂神如五穀之種實。根葉生必當死,種實豈有終(已)〔亡〕,得道身滅耳。《老子》曰:『吾所以有大患,以吾有身也。若吾無身,吾有何患?』又曰:『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或曰:「爲道亦死,不爲〔道〕亦死,有何異乎?」牟子曰:「所謂無一日之善而問終身之譽者也。有道雖死,神歸福堂。爲惡旣死,神當其殃。愚夫闇於成事,賢智豫於未萌。道與不道,如金比草;善之與(福)〔惡〕,如白方黑,焉得不異而言何異乎!」
問曰:「孔子云:『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此聖人之所(絕)〔紀〕也。今佛家輒說生死之事,鬼神之務,此殆非聖哲之語也。夫履道者,當虛無惔泊,歸志質朴,何爲乃道生死以亂志,說鬼神之餘事乎?」牟子曰:「若子之言,所謂見外未識內者也。孔子疾子路不問本末,以此抑之耳。《孝經》曰:『爲之宗廟,以鬼享之;春秋祭祀,以時思之。』又曰:『生事愛敬,死事哀慼。』豈不教人事鬼神、知生死哉?周公爲武王請命曰:『旦多才多藝,能事鬼神。』夫何爲也?佛經所說生死之趣,非此類乎?《老子》曰:『知其子,復守其母,沒身不殆。』又曰:『用其光,復其明,無遺身殃。』此道生死之所趣,吉凶之所住。至道之要,實貴寂寞。佛家豈好言乎?來問不得不對耳。鍾鼓豈有自鳴者?捊加而有聲矣。」
問曰:「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孟子譏陳相更學許行之術,曰:『吾聞用夏變夷,未聞用夷變夏者也。』吾子弱冠學堯舜周孔之道,而今捨之,更學夷狄之術,不已惑乎!」牟子曰:「此吾未解大道時之餘語耳。若子可謂見禮制之華,而闇道德之實。窺炬燭之明,未睹天庭之日也。孔子所言,矯世法矣。孟軻所云,疾專一耳。昔孔子欲居九夷,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及仲尼不容於魯衛,孟軻不用於齊梁,豈復仕於夷狄乎?禹出西羌而聖哲,瞽叟生舜而頑嚚,由余產狄國而霸秦,管蔡自河洛而流言。傳曰:北辰之星,在天之中,在人之北。以此觀之,漢地未必爲天中也。佛經所說,上下周極含血之類物,皆屬佛焉。是以吾復尊而學之,何爲當捨堯舜周孔之道?金玉不相傷,隨碧不相妨。謂人爲惑時,自惑乎!」
問曰:「蓋以父之財乞路人,不可謂惠。二親尚存,殺己代人,不可謂仁。今佛經云:『太子須大挐,以父之財,施與遠人。國之寶象,以賜怨家。妻子自與他人。』不敬其親而敬他人者,謂之悖禮。不愛其親而愛他人者,謂之悖德。須大挐不孝不仁,而佛家尊之,豈不異哉?」牟子曰:「五經之義,立嫡以長。大王見昌之志,轉季爲嫡,遂成周業,以致太平。娶妻之義,必告父母。舜不告而娶,以成大倫。貞士須聘請,賢臣待徵召。伊尹負鼎干湯,甯戚叩角要齊。湯以致王,齊以之霸。禮,男女不親授。嫂溺則授之以手,㩲其急也。茍見其大,不拘於小,大人豈拘常也。須大挐睹世之無常,財貨非己寶,故恣意布施,以成大道。父國受其祚,怨家不得入;至於成佛,父母兄弟皆得度世。是不爲孝,是不爲仁,孰爲仁孝哉?」
問曰:「佛道重無爲,樂施與,持戒兢兢,如臨深淵者。今沙門耽好酒漿,或畜妻子,取賤賣貴,專行詐紿,此乃世之大僞,而佛道謂之無爲耶?」牟子曰:「工輸能與人斧斤繩墨,而不能使人(功)〔巧〕;聖人能授人道,不能使人履而行之也。皐陶能罪盜人,不能使貪夫爲夷齊;五刑能誅無狀,不能使惡子爲曾、閔。堯不能化丹朱,周公不能訓管蔡。豈唐教之不著、周道之不備哉?然無如惡人何也。譬之世人,學通七經而迷於財色,可謂六藝之邪淫乎!河伯雖神,不〔能〕溺陸地人;飄風雖疾,不能使湛水揚塵。當患人不能行,豈可謂佛道有惡乎!」
問曰:「孔子稱:『奢則不遜,儉則固。與其不遜也,寧固。』叔孫曰:『儉者德之恭,侈者惡之大也。』今佛家以空財布施爲名,盡貨與人爲貴,豈有福哉?」
牟子曰:「彼一時也,此一時也。仲尼之言,疾奢而無禮。叔孫之論,刺公之刻楹,非禁布施也。舜耕歷山,恩不及州里;太公屠牛,惠不逮妻子。及其見用,恩流八荒,惠施四海。饒財多貨,貴其能與;貧困屢空,貴其履道。許由不貪四海,伯夷不甘其國,虞卿捐萬戶之封,救窮人之急,各其志也。僖負羈以壺飱之惠,全其所居之閒;宣孟以一飯之故,活其不訾之軀。陰施出於不意,陽報皎如白日。況傾家財,發善意,其功德巍巍如嵩泰,悠悠如江海矣。懷善者應之以祚,扶惡者報之以殃。未有種稻而得麥,作禍而獲福者乎。」
問曰:「夫事莫過於誠,說莫過於實。老子除華飾之辭,崇質䃼之語。佛經說不指其事,徒廣取譬喩。譬喩,非道之要。合異爲同,非事之妙。雖辭多語博,猶玉屑一車,不以爲寶矣。」牟子曰:「事嘗共見者,可說以實,一人見一人不見者,難與誠言也。昔人未見麟,問嘗見者:『麟何類乎?』見者曰:『麟如麟也。』問者曰:『若吾嘗見麟,則不問子矣。而云麟如麟,寧可解哉?』見者曰:『麟,麏身、牛尾、鹿蹄、馬背。』問者(虛)〔霍〕解。孔子曰:『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老?』《老子》云:『天地之閒,其猶橐籥乎?』又曰:『譬道於天下,猶川谷與江海。』豈復華飾乎!《論語》曰:『爲政以德,譬如北辰。』引天以比人也。子夏曰:『譬諸草木,區以之別矣。』《詩》之三百,牽物合類,自諸子讖緯、聖人秘要,莫不引譬取喩,子獨惡佛說經牽譬喩耶?」
問曰:「人之處世,莫不好富貴而惡貧賤,樂歡逸而憚勞倦。黃帝養性,以五肴爲上。孔子云:『食不厭精,鱠不厭細。』今沙門被赤布,日一食,閉六情,自畢於世。若茲,何聊之有?」牟子云:「『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聖人爲腹不爲目。』此言豈虛哉?柳下惠不以三公之位易其行,段干木不以其身易魏文之富。許由、巢父栖木而居,自謂安於帝宇夷齊餓于首陽,自謂飽於文、武。蓋各得其志而已,何不聊之有乎?」
問曰:「若佛經深妙靡麗,子胡不談之於朝廷,論之於君父,脩之於閨門,接之於朋友?何復學經傳、讀諸子乎?」牟子曰:「未達其源而問其流也。夫陳俎豆於壘門,建旌旗於朝堂,衣狐裘以當蕤賓,被絺綌以御黃鍾,非不麗也,乖其處、非其時也。故持孔子之術入商鞅之門,齎孟軻之說詣蘇張之庭,功無分寸過有丈尺矣。《老子》曰:『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而笑之。』吾懼大笑,故不爲談也。渴不必待江河而飮,井泉之水何所不飽,是以復治經傳耳。」
問曰:「漢地始聞佛道,其所從出耶?」牟子曰:「昔孝明皇帝夢見神人,身有日光,飛在殿前,欣然悅之。明日,博問群臣:『此爲何神?』有通人傅毅曰:『臣聞天竺有得道者,號曰佛,飛行虛空,身有日光,殆將其神也。』於是上寤,遣中郞蔡愔、羽林郞中秦景、博士弟子王遵等十(八)〔二〕人,於大月支寫佛經《四十二章》,藏在蘭臺石室第十四閒。時於洛陽城西雍門外起佛寺,於其壁畫千乘萬騎,繞塔三帀,又於南宮淸涼臺,及開陽城門上作佛像。明帝時,豫脩造壽陵,曰『顯節』,亦於其上作佛圖像。時國豐民寧,遠夷慕義,學者由此而滋。」
問曰:「《老子》云:『(智)〔知〕者不言,言者不(智)〔知〕。』又曰:『大辯若訥,大巧若拙。』君子恥言過行。設沙門有至道,奚不坐而行之,何復談是非、論曲直乎!僕以爲此行德之賊也。」牟子曰:「來春當大飢,今秋不食,黃鍾應寒,蕤賓重裘,備豫雖早,不免於愚。老子所云,謂得道者耳,未得道者何知之有乎?大道一言而天下悅,豈非大辯乎?老子不云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身旣退矣,又何言哉?今之沙門,未及得道,何得不言?老氏亦猶言也,如其無言,五千何述焉?若知而不言,可也;旣不能知又不能言,愚人也。故能言不能行,國之師也;能行不能言,國之用也;能行能言,國之寶也。三品各有所施,何德之賊乎?唯不能言又不能行,是謂賊也。」
問曰:「如子之言,徒當學辯達、脩言論,豈復治情性、履道德乎?」牟子曰:「何難悟之甚乎!夫言語談論各有時也。蘧瑗曰:『國有道則直,國無道則卷而懷之。』甯武子曰:『國有道則智,國無道則愚。』孔子曰:『可與言而不與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言,失言。』故智愚自有時,談論各有意,何爲當言論而不行哉!」
問曰:「何佛道至尊至快,無爲憺泊。世人學士多謗毀之,云其辭說廓落難用,虛無難信,何乎?」牟子曰:「至味不合於衆口,大音不比於衆耳。作『咸池』,設『大章』,發『簫韶』,詠『九成』,莫之和也。張鄭衛之絃,歌時俗之音,必不期而拊手也。故宋玉云:『客歌於郢,爲下里之曲,和者千人。引商激角,衆莫之應。』此皆悅邪聲,不曉於大度者也。韓非以管闚之見而讓堯舜,接輿以毛氂之分而刺仲尼,皆耽小而忽大者也。夫聞淸商而謂之角,非彈絃之過,聽者之不聰矣。見和璧而名之石,非璧之賤也,視者之不明矣。神蛇能斷而復續,不能使人不斷也。靈龜發夢於宋元,不能免豫苴之網。大道無爲,非俗所見,不爲譽者貴,不爲毀者賤。用不用自天也,行不行乃時也,信不信其命也。
問曰:「吾子以經傳理佛之說,其辭富而義顯,其文熾而說美,得無非其誠,是子之辯也。」牟子曰:「非吾辯也,見博故不惑耳。」
問曰:「見博其有術乎?」牟子曰:「由佛經也。吾未解佛經之時,惑甚於子,雖誦五經,適以爲華,未成實矣。旣吾睹佛經之說,覽《老子》之要,守恬憺之性,觀無爲之行,還視世事,猶臨天井而闚溪谷,登嵩岱而見丘垤矣。五經則五味,佛道則五穀矣。吾自聞道以來,如開雲見白日,炬火入冥室焉。」
問曰:「子云經如江海,其文如錦繡,何不以佛經答吾問,而復引《詩》、《書》,合異爲同乎?」牟子曰:「渴者不必須江海而飮,飢者不必待敖倉而飽。道爲智者設,辯爲達者通,書爲曉者傳,事爲見者明。吾以子知其意,故引其事。若說佛經之語,談無爲之要,譬對盲者說五色,爲聾者奏五音也。師曠雖巧,不能彈無絃之琴。狐狢雖熅,不能熱無氣之人。公明義爲牛彈淸角之操,伏食如故,非牛不聞,不合其耳矣。轉爲蚊蝱之聲,孤犢之鳴,卽掉尾奮耳,蹀躞而聽。是以《詩》、《書》理子耳。」
問曰:「吾昔在京師,入東觀,遊太學,視俊士之所規,聽儒林之所論,未聞脩佛道以爲貴,自損容以爲上也。吾子曷爲耽之哉?夫行迷則改路,術窮則反故,可不思與?」牟子曰:「夫長於變者不可示以詐,通於道者不可驚以怪,審於辭者不可惑以言,達於義者不可動以利也。《老子》曰:『名者身之害,利者行之穢。』又曰:『設詐立㩲,虛無自貴。』脩閨門之禮術,時俗之際會,赴趣間隙,務合當世,此下士之所行,中士之所廢也。況至道之蕩蕩,上聖之所行乎?杳兮如天,淵兮如海,不合闚牆之士,數仞之夫,固其宜也。彼見其門,我睹其室,彼採其華,我取其實;彼求其備,我守其一。子速改路,吾請履之。禍福之源,未知何若矣。」
問曰:「子以經傳之辭,華麗之說,襃讚佛行,稱譽其德,高者凌淸雲,廣者踰地圻,得無踰其本過其實乎?而僕譏刺,頗得疹中而其病也。」牟子曰:「吁!吾之所襃,猶以塵埃附嵩泰,收朝露投江海。子之所謗,猶握瓢觚欲減江海,躡耕耒欲損崑崙,側一掌以翳日光,擧土塊以塞河衝。吾所襃不能使佛高,子之毀不能令其下也。」
問曰:「王喬、赤松(八)〔入〕仙之籙,神書百七十卷,長生之事,與佛經豈同乎?」牟子曰:「比其類,猶五霸之與五帝,陽貨之與仲尼;比其形,猶丘垤之與華恒,涓瀆之與江海;比其文,猶虎鞹之與羊皮,班紵之與錦繡也。道有九十六種,至於尊大,莫尚佛道也。神仙之書,聽之則洋洋盈耳,求其效,猶握風而捕影。是以大道之所不取,無爲之所不貴。焉得同哉!」
問曰:「爲道者,或辟穀不食而飮酒啖肉,亦云老氏之術也。然佛道以酒肉爲上誡,而反食穀,何其乖異乎?」牟子曰:「衆道叢殘,凡有九十六種,澹泊無爲,莫尚於佛。吾觀老氏上下之篇,聞其禁五味之戒,未睹其絕五穀之語。聖人制七典之文,無止糧之術。老子著五千文,無辟穀之事。聖人云:『食穀者智,食草者癡,食肉者悍,食氣者壽。』世人不達其事,見六禽閉氣不息,秋冬不食,欲效而爲之。不知物類各自有性,猶磁石取鐵,不能移毫毛矣。」
問曰:「穀寧可絕不?」牟子曰:「吾未解大道之時,亦嘗學焉。辟穀之法,數千百術,行之無效,爲之無徵,故廢之耳。觀吾所從學師三人或自稱七百、五百、三百歲,然吾從其學,未三載閒,各自殞沒。所以然者,蓋由絕穀不食而啖百果,享肉則重盤,飮酒則傾樽,精亂神昏,穀氣不充,耳目迷惑,淫邪不禁。吾問其故何?答曰:《老子》云:『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爲。』徒當日損耳。然吾觀之,但日益而不損也。是以各不至知命而死矣。且堯舜周孔各不能百載,而末世愚惑,欲服食辟穀,求無窮之壽,哀哉!」
問曰:「爲道之人,云能卻疾不病,不御鍼藥而愈。信有之乎?何以佛家有病而進鍼藥耶?」牟子曰:「《老子》云:『物壯則老,謂之不道,不道早已。』唯有得道者,不生亦不壯,不壯亦不老,不老亦不病,不病亦不朽。是以老子以身爲大患焉。武王居病,周公乞命。仲尼病,子路請禱。吾見聖人皆有病矣,未睹其無病也。神農嘗草,殆死者數十。黃帝稽首,受鍼於歧伯。此之三聖,豈當不如今之道士乎?察省斯言,亦足以廢矣。」
問曰:「道皆無爲,一也。子何以分別羅列,云其異乎?更令學者狐疑,僕以爲費而無益也。」牟子曰:「俱謂之草,衆草之性不可勝言;俱謂之金,衆金之性不可勝言。同類殊性,萬物皆然。豈徒道乎?昔楊墨塞群儒之路,車不得前,人不得步,孟軻闢之,乃知所從。師曠彈琴,俟知音之在後;聖人制法,冀君子之將睹也。玉石同匱,猗頓爲之(改色)〔於悒〕;朱紫相奪,仲尼爲之歎息。日月非不明,衆陰蔽其光。佛道非不正,衆私掩其公。是以吾分而別之。臧文之智,微生之直,仲尼不假者,皆正世之語。何費而無益乎?」
問曰:「吾子訕神仙、抑奇怪,不信有不死之道,是也。何爲獨信佛道當得度世乎?佛在異域,子足未履其地,目不見其所,徒觀其文而信其行。夫觀華者不能知實,視影者不能審形,殆其不誠乎?」牟子曰:「孔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昔呂望、周公問於施政,各知其後所以終;顏淵乘駟之日,見東野畢之馭,知其將敗;子貢觀邾魯之會,照其所以喪;仲尼聞師曠之絃,而識文王之操;季子聽樂,覽衆國之風。何必足履目見乎?」
問曰:「僕嘗遊于阗之國,數與沙門、道人相見,以吾事難之,皆莫對而(辭)〔詞〕退,多改志而移意,子獨難改革乎?」牟子曰:「輕羽在高,遇風則飛;細石在谿,得流則轉。唯泰山不爲飄風動,磐石不爲疾流移。梅李遇霜而落葉,唯松柏之難凋矣。子所見道人,必學未洽、見未博,故有屈退耳。以吾之頑,且不可窮,況明道者乎!子不自改而欲改人,吾未聞仲尼追盜跖,湯武法桀紂者矣。」
問曰:「神仙之術,秋冬不食,或入室累旬而不出,可謂澹泊之至也。僕以爲可尊而貴,殆佛道之不若乎!」牟子曰:「指南爲北,自謂不惑;以西爲東,自謂不矇;以鴟梟而笑鳳凰,執螻蚓而調龜龍。蟬之不食,君子不貴。蛙蟒穴藏,聖人不重。孔子曰:『天地之性,人爲貴。』不聞尊蟬蟒也。然世人固有啖菖蒲而棄桂薑,覆甘露而啜酢漿者矣。毫毛雖小,視之可察;(太)〔泰〕山之大,背之不見。志有留與不留,意有銳與不銳。魯尊季氏卑仲尼;吳賢宰嚭,不肖子胥。子之所疑,不亦宜乎。
問曰:「道家云,堯、舜、周、孔、七十二弟子,皆不死而仙。佛家云,人皆當死,莫能免。何哉?」牟子曰:「此妖妄之言,非聖人所語也。《老子》曰:『天地尚不得長久,而況人乎!』孔子曰:『(更去)〔賢者〕辟世。』『〔仁〕孝常在』。吾覽六藝,觀傳記,堯有殂落,舜有蒼梧之山,禹有會稽之陵,伯夷、叔齊有首陽之墓,文王不及誅紂而歿,武王不能待成王大而崩,周公有改葬之篇,仲尼有兩楹之夢,伯魚有先父之年,子路有葅醯之語,伯牛有(命矣)〔亡命〕之文,曾參有啓足之辭,顏淵有不幸短命之記、苗而不秀之喩,皆著在經典,聖人至言也。吾以經傳爲證,世人爲驗,(而云)〔云而〕不死,豈不惑哉!」
問曰:「子之所解,誠悉備焉,固非僕等之所聞也。然子所理,何以正著三十七條,亦有法乎?」牟子曰:「夫轉蓬漂而車輪成,窊木流而舟楫設,蜘蛛布而罻羅陳,鳥迹見而文字作,故有法成易,無法成難。吾覽佛經之要有三十七品,老氏《道經》亦三十七篇,故法之焉。」於是惑人聞之,踧然失色,叉手避席,逡巡俯伏曰:「鄙人矇瞽,生於幽仄。敢出愚言,不慮禍福。今也聞命,霍如蕩雪。請得革情,洒心自勅。願受五戒,作優婆塞。


正誣論未詳作者


有異人者,誣佛曰:尹文子有神通者,愍彼胡狄,父子聚塵,貪婪忍害,昧利無恥,侵害不厭,屠裂群生,不可遜讓,厲不可談議喩,故具諸事,云云。又令得道弟子變化,云云。又禁其殺生,斷其婚姻,使無子孫。伐胡之術,孰良於此,云云。正曰:誣者旣云無佛,復云文子有神通,復云有得道弟子,能變化恢廓,盡神妙之理,此眞有無(匈)〔胸〕心之語也。夫尹文子,卽老子弟子也,老子卽佛弟子也。故其經云:「聞道竺乾有古先生,善入泥洹,不始不終,永存緜緜。」竺乾者,天竺也;泥洹者,胡語,晉言無爲也。若佛不先老子,何得稱先生?老子不先尹文,何故請《道德》之經?(卽)以此推之,佛故文子之祖宗,衆聖之元始也。安有弟子神化而師不能乎?且夫聖之宰世,必以道莅之,遠人不服,則綏以文德,不得已而用兵耳。將以除暴止戈,拯濟群生,行小殺以息大殺者也。故春秋之世,諸侯征伐,動仗正順,敵國有舋,必鳴鼓以彰其過,摠義兵以臨罪人,不以闇昧而行誅也。故服則柔而撫之,不茍淫刑極武,勝則以喪禮居之,殺則以悲哀泣之,是以深貶誘執,大杜絕滅之原。若懷惡而討不義,假道以成其暴,皆結傳變文譏貶累見。故會宋之盟,抑楚而先晉者,疾(辛錍)〔衷甲〕之詐,以崇咀信之美也。夫敵之怨惠,不及後嗣,惡止其身,重罪不濫,此百王之明制,經國之令典也。至于季末之將,佳兵之徒,患道薄德衰,始任詐力,競以譎詭之計,濟殘賊之心。野戰則肆鋒極殺,屠城則盡坑無遺,故白起刎首於杜郵,董卓屠身於宮門,君子知其必亡,擧世哀其就戮,兵之弊也,遂至于此,此爲可痛心而長歎者矣!何有聖人而欲大縱陰毒,翦絕黎元者哉?且十室容賢,而況萬里之廣,重華生於東夷,文命出乎西羌,聖哲所興,豈有常地?或發音於此,默化於彼,形教萬方,而理運不差。原夫佛之所以夷迹於中天,而曜奇於西域者,蓋有至趣,不可得而縷陳矣。豈有聖人疾歒之强,而其欲覆滅,使無孑遺哉?此何異氣癘旣流,不蠲良淑,縱火中原,蘭蕕俱焚?桀紂之虐,猶呼不然乎?縱令胡國信多惡逆,以暴易暴,又非㩲通之旨也。引此爲辭,適足肆謗,言眩愚豎,豈允情合義?有心之難乎!
又誣云:尹文子欺之,天有三十二重,云云。又妄牽《樓炭經》,經云:諸天之宮,廣長二十四萬里,面開百門,門廣萬里,云云。(答)〔正〕曰:佛經說天地境界,高下階級,悉條貫部分,敍而有章。而誣者或附著生長,枉造僞說,或顚倒淆亂,不得要實。何有二十四萬里之地,而容四百萬里之門乎?以一事覆之,足明其錯謬者多矣。藏獲牧豎,猶將知其不然,況有識乎?欲以見博,秖露其愚焉!
又誣云:佛亦周遍五道,備犯衆過,行凶惡猶得佛,此非悕爲惡者之法也。又計生民,善者少而惡者多,惡人死輒充六畜,爾則開闢至今,足爲久矣,今畜宜居十分之九,而人種已應希矣。正曰:誠如所言,佛亦曾爲惡耳,今所以得佛者,改惡從善故也。若長惡不悛,迷而後遂往,則長夜受苦,輪轉五道,而無解脫之由矣。今以其能掘衆惡之栽,滅三毒之燼,脩五戒之善,書十德之美,行之累劫,倦而不已,曉了本際,暢三世空,故能解生死之虛,外無爲之場耳。計天下蜫蟲之數,不可稱計,人之在九州之內,若毫末之在馬體,十分之九,豈所言哉?故天地之性,以人爲貴,榮期所以自得於三樂,達貴賤之分明也。今更不復自賴於人類,不醜惡於畜生,以芻水爲甘膳,以羈絡爲非謫,安則爲之,無所多難也。
又誣云:有《無靈下經》。《無靈下經》,妖怪之書耳,非三墳五典訓誥之言也。通才達儒,所未究覽也。三曾五祖之言,又似解奏之文,此殆不(誥)〔詰〕,而虛妄自露矣。今具聊復應之:凡俗人常謂:人死則滅,無靈無鬼。然則無靈,則無天曹;無鬼,則無所(枚)〔收〕也。若子孫奉佛,而乃追譴祖先,〔祖先〕或是賢人君子,平生之時,未必與子孫同事,而天曹便收伐之,命顏冉之尸,羅抂戮之痛,仁慈祖考,加虐毒於貴體,此豈聰明、正直之神乎?若其非也,則狐狢、魍魎、淫厲之鬼,何能反制仁賢之靈,而困禁戒之人乎?以此爲誣,鄙醜書矣。
又誣云:道人聚斂百姓,大搆塔寺,華飾奢靡,費而無益,云云。正曰:夫教有深淺,適時應物,悉已備於首論矣。請復申之。夫恭儉之心,莫過堯舜,而山龍華虫,黼黻絺繡。故《傳》曰:「錫鸞和鈴,昭其聲也;三辰旂旗,昭其明也;五色比象,昭其文也。」(故)王者之居,必金門、玉陛、靈臺、鳳闕,將使異乎凡庶,令貴賤有章也。夫人情從所睹而興感,故聞鼓鼙之音,睹羽麾之象,則思將帥之臣;聽琴瑟之聲,觀庠序之儀,則思朝廷之臣。遷地易觀,則情貌俱變。今悠悠之徒,見形而不及道者,莫不貴崇高,而忽仄陋。是以諸奉佛者,仰慕遺迹,思存髣髴,故銘列圖象,致其虔肅,割〔損〕珍玩,以增崇靈廟。故上士遊之,則忘其蹄筌,取諸遠味;下士遊之,則美其華藻,玩其炳蔚。先悦其耳目,漸率以義方,三塗汲引,莫有遺逸,猶器之取水,隨量多少,唯穿底無當,乃不受耳。又專誣以禍福爲佛所作,可謂元不解矣。聊復釋之:夫吉凶之與善惡,猶影響之乘形聲,自然而然,不得相免也。行之由己,而理玄應耳。佛與周、孔,但共明忠、孝、信、順,從之者吉,背之者凶。示其度水之方,則使資舟楫,不能令步涉而得濟也。其誨人之(生)〔法〕,救厄死之術,亦猶神農嘗粒食以充飢虛,黃帝垂衣裳以御寒暑。若閉口而望飽,裸袒以求溫,不能强與之也。夫(和)〔扁〕鵲之所以稱良醫者,以其應疾投藥,不失其宜耳,不責其令有不死之民也。且扁鵲有云:吾能令當生者不死,不能令當死者必生也。若夫爲子則不孝,爲臣則不忠乎?守膏肓而不悟,進良藥而不御,而受禍臨死之日,更多咎聖人,深恨良醫,非徒東走,其勢投穽矣。
又誣云:沙門之在京洛者多矣,而未曾聞能令主上延年益壽。上不能調和陰陽,使年豐民富,消災卻疫,克靜禍亂,云云。下不能休糧絕粒,呼吸淸醇,扶命度厄,長生久視,云云。正曰:不然。莊周有云:「達命之情者,不務命之所无奈何,審期分之不可遷也。」若令性命可以智德求之者,則發旦、二子,足令文父致千齡矣。顏子死,則稱「天喪予」,惜之至也,無以延之耳。且陰陽數度,期運所當,百六之極,有時而臻。故堯有滔天之洪,湯有赤地之災,涿鹿有漂之血,阪泉有横野之屍,何不坐而消之,救其未然耶?且夫熊經鳥曳,導引吐納,輟黍稷而御英蕊,吸風露以代糇糧,俟此而壽,有待之倫也。斯則有時可夭,不能無窮者也。沙門之視松、喬,若未孩之兒耳。方將抗志於二儀之表,延祚於不死之鄕,豈能屑心營近,與涓、彭爭長哉?難者茍欲騁飾非之辯,立距諌之强,言無節奏,義無宮商,嗟夫北里之亂雅,惡綠之奪黃也。其餘嘇之音,曾無紀網,一遵先師不答之章。
又誣云:漢末有笮融者,合兵依徐州刺史陶謙,謙使之督運,而融先事佛,遂斷盜官運,以自利入,大起佛寺,云云,行人悉與酒食,云云,後爲劉繇所攻見殺,云云。正曰:此難不待繩約而自縛也。夫佛教率以慈仁,不殺忠信,不衒廉貞,不盜爲首。《老子》云:「兵者,不祥之器,邇者凶。」而融阻兵安忍,結附寇逆,犯殺一也;受人使命,取不報主,犯欺二也;斷割官物,以自利入,犯盜三也;佛經云:不以酒爲惠施。而融縱之,犯酒四也。諸戒盡犯,則動之死地矣。譬猶吏人,解印脫冠,而撗道肆暴,五尺之童,皆能制之矣。笮氏不得其死,適足助明爲惡之獲殃耳。
又誣云:石崇奉佛亦至,而不免族誅,云云。答曰:石崇之爲人,余所悉也。驕盈耽酒,放僭無度,多藏厚斂,不恤惸獨。論才則有一割之利;計德,則盡無取焉。雖託名事佛,而了無禁戒。卽如世人,貇淸心穢,色厲內荏,口詠禹湯,而行偶桀跖,自貽伊禍,又誰之咎乎?
又誣云:周仲智奉佛亦精進,而竟復不蒙其福,云云。正曰:尋斯言,似乎幸人之災,非通言也。仲智雖有好道之意,然意未受戒爲弟子也。論其率情亮直,見涉儁上,自是可才。而有强梁之累,未合道家嬰兒之旨矣。以此而遇忌勝之雄,喪敗理耳。縱如難者云:精進而遭害者有矣,此何異顏項夙夭,夷叔餒死,比干盡忠,而陷剖心之禍,申生篤孝,而致雉經之痛?若此之比,不可勝言。孔子云:仁者壽,義者昌。而復或有不免,固知宿命之證,至矣信矣。
又誣云:事佛之家,樂死惡生,屬纊待絕之日,皆以爲福祿之來,無復哀慼之容,云云。正曰:難者得無隱心而居物,不然何言之逆乎?夫佛經自謂得道者,能玄同彼我,渾齊脩短。涉生死之變,泯然無槪;步禍福之地,而夷心不怛;樂天知命,安時處順耳。其未體之者,哀(哉)〔死〕愼終之心,乃所以增其篤也,故有大悲弘誓之義。讎人之喪,猶加哀矜,以德報怨,不念舊惡,況乎骨肉之痛,情隆自然者,而可以無哀慼之心者哉!夫愛親者,不敢惡於人,恐疇己之深也。逆情違道,於斯見矣。
弘明集卷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