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明集卷第九


梁楊都建初寺釋僧祐律師撰
大梁皇帝立神明成佛義記<幷吳興沈績作序注>
蕭琛難范縝神滅論
曹思文難范縝神滅論<幷二啓詔答>


大梁皇帝立神明成佛義記<吳興沈績作序注>


夫神道冥默,宣尼固已絕言;心數理妙,柱史又所未說。聖非智不周,近情難用,語遠故也。是以先代玄儒,談遺宿業;後世通辯,亦論滯來身。非夫天下之極慮,何得而詳焉?故惑者聞識神不斷,而全謂之常;聞心念不常,而全謂之斷。云斷則迷其性常,云常則惑其用斷。惑其用斷,惑因用疑本,謂在本可滅;因本疑用,謂在用弗移。莫能精求,互起偏執,乃使天然覺性,自沒浮談。聖主稟以玄符,御茲大寶,覺先天垂則,觀民設化;將恐支離詭辯,搆義撗流;微敍繁絲,伊誰能振?釋教遺文,其將喪矣。是以著斯雅論,以弘至典。績早念身空,拪心內教;每飡法音,用忘寢食。而闇情難曉,觸理多疑;至於佛性大義,頓迷心路。旣天詰遠流,預同撫覿,萬夜獲開,千昏永曙,分除之疑,朗然俱徹。竊惟事與理亨,無物不識;用隨道合,奚心不辯?故行雲俳佪,猶感美音之和;游魚踊躍,尚賞淸絲之韻。況以入神之妙,發自天衷。此臣所以儛之蹈之,而不能自已者也。敢以膚受,謹爲注釋;豈伊錐管,用窮天奧;庶幾固惑所以釋焉。夫涉行本乎立信,<臣績曰:夫愚心(闇)〔識〕,必發大明;明不欻起,起必由行;行不自修,修必由信。信者憑師仗理,無違之心也。故五根以一信爲本,四信以不違爲宗。宗信旣立,萬善自行,行善造果,謂之行也。>信立由乎正解。<臣績曰:夫邪正不辯,將何取信?故立信之本,資乎正解。>解正則外邪莫擾,<臣績曰:一心正,則萬邪滅矣。是知內懷正見,則外邪莫動。>信立則內識無疑<臣績曰:識者心也。故《成實論》云:「心意識體,一而異名。」心旣信矣,將何疑乎?>然信解所依,其宗有在。<臣績曰:依者憑也。夫安心有本,則枝行自從。有本之言,顯乎下句。>何者?源神明以不斷爲精,精神必歸妙果。<臣績曰:神而有盡,寧謂神乎?故經云:「吾見死者,形壞體化,而神不滅。隨行善惡,禍福自追。」此卽不滅斷之義也。若化同草木,則豈精乎?以其不斷,故終歸妙極;憑心此地,則觸理皆明。明於衆理,何行不成?信解之宗,此之謂也。>妙果體極,常住精神,不免無常。<臣績曰:妙果明理已足,所以體唯極常,精神涉行未滿,故之不免遷變也。>無常者,前滅後生,剎那不住者也。<臣績曰:剎那是天竺國音,迅速之極名也。生而卽滅,寧有住乎?故淨名歎曰:比丘卽時生老滅矣。>若心用心於攀緣,前識必異後者,斯則與境俱往,誰成佛乎?<臣績曰:夫心隨境動,是其外用。後雖續前,終非實論。故知神識之性,湛然不移。湛然不移,故終歸於妙果也。>經云:「心爲正因,終成佛果。」<臣績曰:略語佛因,其義有二:一曰緣因,二曰正因。緣者,萬善是也;正者,神識是也。萬善有助發之功,故曰緣因;神識是其正本,故曰正因。旣云終成佛果,斯驗不斷,明矣。>
又言:「若無明轉,則變成明。」案此經意,理如可求。何者?夫心爲用本,本一而用殊。殊用自有興廢,一本之性不移。<臣績曰:淘汰塵穢,本識則明。明闇相易,謂之變也。若前去後來,非之謂也。>一本者,卽無明神明也。<臣績曰:神明本闇,卽故以無明爲因。>尋無明之稱,非太虛之目;土石無情,豈無明之謂!<臣績曰:夫別了善惡,匪心不知;明審是非,匪情莫識。太虛無情,故不明愚智;土石無心,寧辯解惑?故知解惑存乎有心,愚智在乎有識。旣謂無明,則義在〔心〕矣。>故知識慮應明,體不免惑,惑慮不知,故曰無明。<臣績曰:明爲本性,所以應明識染外塵,故內不免惑,惑而不了,乃謂無明。因斯致稱,豈旨空也哉。>而無明體上,有生有滅;生滅是其異用,無明心義不改。<臣績曰:旣有其體,便有其用。語用非體,論體非用,用有興廢,體無生滅。>將恐見其用異,便謂心隨境滅。<臣績曰:惑者迷其體用,故不斷(猜)〔精〕。何者?夫體之與用,不離不卽,離體無用,故云不離;用義非體,故云不卽。見其不離,而迷其不卽;迷其不卽,便謂心隨境滅也。>故繼「無明」名下,加以「住地」之目,此顯無明卽是神明,神明性不遷也。<臣績曰:無明係以住地,蓋是斥其迷識。而抱惑之徒,未曾喩也。>何以知然?如前心作無閒重惡,後識起非想妙善,善惡之理大懸,而前後相去甚迥。斯用果無一本,安得如此相續?<臣績曰:不有一本,則用無所依,而惑者見其類續爲一,故擧大善,斥其相續之迷也。>是知前惡自滅,惑識不移;後善雖生,闇心莫改。<臣績曰:未嘗以善惡生滅虧其本也。>故經言:「若與煩惱諸結俱者,名爲無明。若與一切善法俱者,名之爲明。」豈非心識性一,隨緣異乎?<臣績曰:若善惡互起,豈謂俱乎?而恒對其言,而常迷其旨,故擧此要文,以曉群惑也。>故知生滅遷變,酬於往因;善惡交謝,生乎現境。<臣績曰:生滅因於本業,非現境使之然。善惡生於今境,非本業令其爾。>而心爲其本,未曾異矣。<臣績曰:雖復用由不同,其體莫異也。>以其用本不斷,故成佛之理皎然。隨境遷謝,故生死可盡,明矣。<臣績曰:成佛皎然,(扶)〔狀〕其本也。生死可盡,由其用也。若用而無本,則滅而不成;若本而無用,則成無所滅矣。>


難神滅論序蕭琛


內兄范子眞著《神滅論》,以明無佛,自謂辯摧衆口,日服千人。予意猶有惑焉,聊欲薄其稽疑,詢其未悟。論至今所持者形神,所訟者精理。若乃春秋孝享,爲之宗廟,則以爲聖人神道設教,立禮防愚。杜伯關弓,伯有被介,復謂天地之閒自有怪物,非人死爲鬼,如此便不得詰以《詩》、《書》,挍以往事,唯可於形神之中辯其離合。脫形神一體,存滅罔異,則范子奮揚蹈厲,金湯邈然;如靈質分途,興毀區別,則予剋歒得儁,能事畢矣。又予雖明有佛,而體佛不與俗同爾。兼陳本意,係之論左焉。

神滅論:<問答者,論本客主之辭也。難者,今之所問。>


問曰:「子云神滅,何以知其滅耶?」
答曰:「神卽形也,形卽神也。是以形存則神存,形謝則神滅也。」
問曰:「形者無知之稱,神者有知之名。知與無知,卽事有異;神之與形,理不容一。形神相卽,非所聞也。」
答曰:「形者神之質,神者形之用。是則形稱其質,神言其用。形之與神,不得相異。」
難曰:今論形神合體,則應有不離之證;而直云「神卽形,形卽神,形之與神,不得相異」,此辯而無徵,有乖篤喩矣。子今據夢以驗形神不得共體,當人寢時,其形是無知之物;而有見焉,此神遊之所接也。神不孤立,必憑形器,猶人不露處,須有居室。但形器是穢闇之質,居室是蔽塞之地。神反形內,則其識微惛,惛,故以見爲夢;人歸室中,則其神蹔壅,壅,故以明爲昧。夫人或夢上騰玄虛,遠適萬里,若非神行,便是形往耶?形旣不往,神又不離,復焉得如此?若謂是想所見者,及其安寐,身似僵木,氣若寒灰,呼之不聞,撫之無覺,卽云神與形均,則是表裏俱倦;旣不外接聲音,寧能內興思想?此卽形靜神馳,斷可知矣。又疑凡所夢者,或反中詭遇,<趙簡子夢童子裸歌,可吳入鄒;晉小臣夢負公登天,而負公出諸廁是也。>或理所不容,<呂齮夢射月,中之;吳后夢腸出繞閶門之類是也。>或先覺未兆,<呂姜夢天,名其子曰虞;曹人夢衆君子謀欲士曹之類是。>或假借象類,<蔡茂禾失爲秩,王濬夢三刀爲州之類是也。>或卽事所無,<胡人夢舟,越人夢騎之類是也。>或乍驗乍否,<殷宗夢得傳說,漢文夢獲鄧通,驗也。否事衆多,不復具載也。>此皆神化茫眇,幽明不測,易以約通,難用理撿。不許以神遊,必宜求諸形內。恐塊爾潛靈,外絕覲覿,雖復扶以六夢,濟以想因,理亦不得然也。問曰:「神故非質,形故非用,不得爲異,其義安在?」
答曰:「名殊而體一也。」
問曰:「名旣已殊,體何得一?」
答曰:「神之於質,猶利之於(刀)〔刃〕;形之於用,猶(刀)〔刃〕之於利。利之名,非(刀)〔刃〕也;(刀)〔刃〕之名,非利也。然而捨利無(刀)〔刃〕,捨(刀)〔刃〕無利。未聞(刀)〔刃〕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也?」
難曰:夫刀之有利,砥礪之功,故能水截蛟螭,陸斷兕虎。若窮利盡用,必摧其鋒鍔,化成鈍刃。如此則利滅而刀存,卽是神亡而形在,何云捨利無刃,名殊而體一耶?刀利旣不俱滅,形神則不共亡。雖能近取於譬,理實乖矣。
問曰:「刀之與利,或如來說;形之與神,其義不然。何以言之?木之質無知也,人之質有知也。人旣有如木之質,而有異木之知,豈非木有其一,人有其二耶?」
答曰:「異哉言乎!人若有如木之質以爲形,又有異木之知以爲神,則可如來論也。今人之質,質有知也;木之質,質無知也。人之質非木質也,木之質非人質也,安在有如木之質,而復有異木之知!
問曰:「人之質所以異木質者,以其有知耳。人而無知,與木何異?」
答曰:「人無無知之質,猶木無有知之形。」
問曰:「死者之形骸,豈非無知之質耶?」
答曰:「是無知之質也。」
問曰:「若然者,人果有如木之質,而有異木之知矣。」
答曰:「死者有如木之質,而無異木之知;生者有異木之知,而無如木之質。」
問曰:「死者之骨骸,非生者之形骸耶?」
答曰:「生形之非死形,死形之非生形,區已革矣。安有生人之形骸,而有死人之骨骸哉?」
問曰:「若生者之形骸非死者之骨骸,死者之骨骸,則應不由生者之形骸;不由生者之形骸,則此骨骸從何而至?」
答曰:「是生者之形骸,變爲死者之骨骸也。」
問曰:「生者之形骸雖變爲死者之骨骸,豈不因生而有死,則知死體猶生體也。」
答曰:「如因榮木變爲枯木,枯木之質,寧是榮木之體?」
問曰:「榮體變爲枯體,枯體卽是榮體。如絲體變爲縷體,縷體卽是絲體。有何咎焉?」
答曰:「若枯卽是榮,榮卽是枯,則應榮時凋零,枯時結實。又榮木不應變爲枯木,以榮卽是枯,故枯無所復變也。又榮枯是一,何不先枯後榮?要先榮後枯,何耶?絲縷同時,不得爲喩。」
問曰:「生形之謝,便應豁然都盡。何故方受死形,緜歷未已耶?」
答曰:「生滅之體,要有其次故也。夫欻而生者必欻而滅,漸而生者必漸而滅。欻而生者,飄驟是也;漸而生者,動植是也。有欻有漸,物之理也。」
難曰:論云「人之質有知也,木之質無知也」,豈不以人識涼燠知痛癢,養之則生,傷之則死耶?夫木亦然矣,當春則榮,在秋則悴。樹之必生,拔之必死,何謂無知?今人之質,猶如木也,神留則形立,神去則形廢。立也卽是榮木,廢也卽是枯木。子何以辯?此非神知,而謂質有知乎?凡萬有皆以神知,無以質知者也。但草木昆虫之性,裁覺榮悴生死;生民之識,則通安危利害。何謂非有如木之質以爲形,又有異木之知以爲神耶?此則形神有二,居可別也。但木稟陰陽之偏(風)〔氣〕,人含一靈之精照,其識或同,其神則異矣。骨骸形骸之論,死生授受之說,義旣前定,事又不經,安用曲辯哉?
問曰:「形卽神者,手等亦是神耶?」
答曰:「皆是神分。」
問曰:「若皆是神分,神應能慮,手等亦應能慮也?」
答曰:「手等有痛癢之知,而無是非之慮。」
問曰:「知之與慮爲一爲異?」
答曰:「知卽是慮,淺則爲知,深則爲慮。」
問曰:「若爾,應有二慮;慮旣有二,神有二乎?」
答曰:「人體唯一,神何得二?」
問曰:「若不得二,安有痛癢之知,而復有是非之慮?」
答曰:「如手足雖異,摠爲一人。是非痛癢,雖復有異,亦摠爲一神矣。」
問曰:「是非之慮,不關手足,當關何也?」
答曰:「是非之慮,心器所主。」
問曰:「心器是五藏之心,非耶?」
答曰:「是也。」
問曰:「五藏有何殊別,而心獨有是非之慮?」
答曰:「七竅亦復何殊,而司用不均,何也?」
問曰:「慮思無方,何以知是心器所主?」
答曰:「心病則思乖,是以知心爲慮本。」
問曰:「何知不寄在眼等分中耶?」
答曰:「若慮可寄於眼分,眼何故不寄於耳分也?」
問曰:「慮體無本,故可寄之於眼分。眼自有本,不假寄於他分?」
答曰:「眼何故有本而慮無本?茍無本於我形,而可遍寄於異地,亦可張甲之情,寄王乙之軀,李丙之性,託趙丁之體。然乎哉?不然也。」
難曰:論云「形神不殊,手等皆是神分」。此則神以形爲體,體全卽神全,體傷卽神缺矣。神者何?識慮也。今人或斷手足殘肌膚,而智思不亂,猶孫臏刖趾,兵略愈明;盧浮解腕,儒道方謐。此神與形離,形傷神不害之切證也。但神任智以役物,託器以通照,視聽香味各有所憑,而思識歸乎心器。譬如人之有宅,東閣延賢,南軒引景,北牖招風,西櫺映月,主人端居中霤,以收四事之用焉。若如來論,口鼻耳目各有神分,一目病卽視神毀,二目應俱盲矣;一耳疾卽聽神傷,兩耳俱應聾矣。今則不然,是知神以爲器,非以爲體也。
又云:「心爲慮本,慮不可寄之他分。」若在於口眼耳鼻,斯論然也。若在於他心,則不然矣。耳鼻雖共此體,不可以相雜,以其所司不同器,器用各異也。他心雖在彼形,而可得相涉,以其神理均妙,識慮齊功也。故《書》稱:「啓爾心,沃朕心。」《詩》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齊桓師管仲之謀,漢祖用張良之策,是皆本之於我形,寄之於他分。何云張甲之情不可託王乙之軀,李丙之性勿得寄趙丁之體乎?
問曰:「聖人之形,猶凡人之形,而有凡聖之殊,故知形神異矣。」
答曰:「不然。金之精者能照,穢者不能照;能照之精金,寧有不照之穢質?又豈有聖人之神,而寄凡人之器?亦無凡人之神,而託聖人之體。是以八彩、重瞳,勳、華之容,龍顏、馬口,軒、皐之狀,此形表之異也。比干之心,七竅竝列;伯約之膽,其大如拳。此心器之殊也。是以聖人區分,每異常品,非唯道革群生,乃亦形超萬有,凡聖均體,所未敢安。
問曰:「子云聖人之形,必異於凡,敢問陽貨類仲尼,項籍似帝舜,舜、項、孔、陽,智革形同,其故何耶?」
答曰:「珉似玉而非玉,鶋類鳳而非鳳。物誠有之,人故宜爾。項、陽貌似而非實,(以)〔似〕心器不均,雖貌無益也。」
問曰:「凡聖之殊,形器不一,可也。聖人員極,理無有二,而且殊姿,陽文異狀,神不係色,於此益明。」
答曰:「聖與聖同,同於聖器,而器不必同也,猶馬殊毛而齊逸,玉異色而均美。是以晉棘、楚和,等價連城;驎騮、盜驪,俱致千里。」
問曰:「形神不二,旣聞之矣;形謝神滅,理固宜然。敢問經云『爲之宗廟,以鬼饗之』,何謂也?」
答曰:「聖人之教然也,所以從孝子之心,而厲媮薄之意。神而明之,此之謂矣。」
問曰:「伯有被甲,彭生豕見,墳素著其事,寧是設教而已耶?」
答曰:「妖怪茫茫,或存或亡,理死者衆,不皆爲鬼。彭生、伯有,何獨能然?乍人乍豕,未必齊鄭之公子也。」
問曰:「《易》稱『故知鬼神之情狀,與天地相似而不違』,又曰『載鬼一車』,其義云何?」
答曰:「有禽焉,有獸焉,飛走之別也;有人焉,有鬼焉,幽明之別也。人滅而爲鬼,鬼滅而爲人,則吾未知也。」
難曰:論云「豈有聖人之神,而寄凡人之器,亦無凡人之神,而託聖人之體」,今陽貨類仲尼,項藉似帝舜,卽是凡人之神,託聖人之體也。珉玉鶋鳳,不得爲喩,今珉自名珉,玉實名玉。鶋號鶢鶋,鳳曰神鳳,名旣殊稱,貌亦爽實。今舜重瞳子,項羽亦重瞳子,非有珉、玉二名,唯睹重瞳相類。又有女媧蛇軀,皐陶馬口,非直聖神入於凡器,遂乃託乎虫畜之體,此形神殊別,明闇不同,茲益昭顯也。若形神爲一,理絕前因者,則聖應誕聖,賢必產賢,勇怯愚智,悉類其本。卽形神之所陶甄,一氣之所孕育,不得有堯睿朱嚚,瞍頑舜聖矣。論又云「聖同聖氣,而器不必同,猶馬殊毛而齊逸。」今毛復是逸器耶?馬有同毛色而異駑駿者,如此則毛非逸相,由體無聖器矣。人形骸無凡聖之別,而有貞脆之異,故遐靈拪於遠質,促神寓乎近體,則唯斯而已耳。向所云聖人之體旨,直語丘舜之形,不言器有聖智,非矛盾之說,勿近於此惑。
問曰:「知此神滅有何利用?」
答曰:「浮屠害政,桑門蠹俗,風驚霧起,馳蕩不休,吾哀其弊,思拯其溺。夫竭財以赴僧,破產以趍佛,而不恤親戚,不憐窮匱者,何耶?良由厚我之情深,濟物之意淺。是以圭撮涉於貧友,吝情動於顏色;千鍾委於富僧,歡懷暢於容髮。豈不以僧有多稌之期,友無遺秉之報?務施不關周急,立德必於在己。惑以茫昧之言,懼以阿鼻之苦,誘以虛誕之詞,欣以兜率之樂。故棄縫掖,襲撗衣,廢俎豆,列缾鉢,家家棄其親愛,人人絕其嗣續。至使兵挫於行閒,吏空於官府;粟罄於惰游,貨殫於土木。所以奸宄佛勝,頌聲尚權,惟此之故也,其流莫已,其病無垠。若知陶甄稟於自然,森羅均於獨化,忽焉自有,怳爾而無,來也不御,去也不追,乘夫天理,各安其性。小人甘其壟畝,君子保其恬素。耕而食,食不可窮也;蠶以衣,衣不可盡也。下有餘以奉其上,上無爲以待其下,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爲己,可以爲人,可以匡國,可以霸君,用此道也。」
難曰:佛之有無,寄於神理存滅。旣有往論,且欲略言。今指辯其損益,語其利害,以弼夫子過正之談。子云「釋氏蠹俗傷化,費貨損役」,或者爲之,非佛之尤也。佛之立教,本以好生惡殺,修善務施:好生,非正欲繁育鳥獸,以人靈爲重;惡殺,豈可得緩宥逋逃,以哀矜斷察?修善,不必瞻丈六之形,以忠信爲上;務施,不茍使殫財土木,以周急爲美。若絕嗣續,則必法種不傳;如竝起浮圖,又亦種殖無地。凡且猶知之,況我慈氏,寧樂爾乎?今守株桑門,迷瞀俗士,見寒者不施之短褐,遇飢者不錫以糠豆,而競聚無識之僧,爭造衆多之佛,親戚棄而不眄,祭祀廢而不修,良繒碎於剎上,丹金縻于塔下,而謂爲福田,期以報業。此竝體佛未深,解法不妙,雖呼佛爲佛,豈曉歸佛之旨?號僧爲僧,寧達依僧之意?此亦神不降福,予無取焉。夫六家之術,各有流弊:儒失於僻,墨失於蔽,法失於峻,名失於詐,咸由祖述者失其傳以致泥溺。今子不以僻蔽誅孔墨,峻詐責韓鄧,而獨罪我如來,貶茲正覺,是忿風濤而毀舟楫也。今逆悖之人,無賴之子,上罔君親,下虛儔類,或不忌明憲,而乍懼幽司,憚閻羅之猛,畏牛頭之酷,遂悔其穢惡,化而遷善。此之益也。又罪福之理,不應殊於世教,背乎人情。若有事君以忠,奉親唯孝,與朋友信。如斯人者,猶以一眚掩德,蔑而棄之,裁犯虫魚,陷于地獄,斯必不然矣。夫忠莫踰於伊尹,孝莫尚乎曾參,伊公宰一畜以膳湯,曾子烹隻禽以養點,而皆同趍炎鑊,俱赴鋒樹,是則大功沒於小過,奉上反於惠下。昔彌子矯駕,猶以義弘免戮,嗚呼!曾謂靈匠不如衛君乎!故知此爲忍人之防,而非仁人之誡也。若能監彼流宕,舋不在佛。觀此禍福,悟教開誘,思息末以尊本,不拔本以極末;念忘我以弘法,不後法以利我。則雖曰未佛,吾必謂之佛矣。
難范中書神滅論曹思文
難神滅第一<幷啓詔答>
范答第一
重難神滅第二<重啓詔答>


難范中書神滅論


論曰:神卽形也,形卽神也。是以形存則神存,形謝則神滅也。
難曰:形非卽神也,神非卽形也,是合而爲用者也;而合非卽矣。生則合而爲用,死則形留而神逝也。何以言之?昔者趙簡子疾五日不知人,秦穆公七日乃寤,竝神遊於帝所,帝賜之鈞天廣樂,此其形留而神遊者乎?若如論言,形滅則神滅者,斯形之與神,應如影響之必俱也。然形旣病焉,則神亦病也。何以形不知人,神獨遊帝,而欣歡於鈞天廣樂乎?斯其寐也魂交,故神遊於胡蝶,卽形與神分也;其覺也形開,遽遽然周也,卽形與神合也。神之與形,有分有合,合則共爲一體,分則形亡而神逝也。是以延陵(喪)〔窆〕子而言曰:「骨肉歸復于土,而魂氣無不之也。斯卽形止而神不止也。然經史明證,灼灼也如此,寧是形止而神滅者乎?
論曰:問者曰:「經云:『爲之宗廟,以鬼饗之。』」通云:非有鬼也,斯是聖人之教然也。所以達孝子之心,而厲媮薄之意也。
難曰:今論所云皆情言也,而非聖旨。請擧經記,以證聖人之教。《孝經》云:「昔者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於明堂以配上帝。」若形神俱滅,復誰配天乎?復誰配帝乎?且「無臣而爲有臣」,宣尼云:「天可欺乎?」今稷無神矣,而以稷配,斯是周旦其欺天乎?果其無稷也,而空以配天者,卽其欺天矣,又其欺人也。斯是人之教,教以欺妄也。設欺妄以立教者,復何達孝子之心,厲媮薄之意哉?原尋論旨,以無鬼爲義.試重詰之曰:孔子菜羹苽祭,祀其祖禰也。《禮》云:「樂以迎來,哀以送往。」神旣無矣,迎何所迎?神旣無矣,送何所送?迎來而樂,斯假欣於孔貌;送往而哀,又虛淚於丘體。斯則夫子之祭祀也。欺僞滿於方寸,虛假盈於廟堂,聖人之教,其若是乎?而云聖人之教然也,何哉?
思文啓:竊見范縝《神滅論》,自爲賓主,遂有三十餘條。思文不惟闇蔽,聊難論大旨,二條而已,庶欲以傾其根本,謹冒上聞。但思文情用淺匱,懼不能徵折詭經,仰黷天煦,伏追震悸。謹啓。
所難二條,當別詳覽也。
右詔答。

答曹錄事難神滅論


難曰:「形非卽神也,神非卽形也;是合而爲用者也,而合非卽也。」
答曰:「若合而爲用者,明不合則無用,如蛩巨相資,廢一則不可。此乃是滅神之精據,而非存神之雅決。子意本欲請戰,而定爲我援兵耶?」
難曰:「昔趙簡子疾,五日不知人,秦穆公七日乃寤,竝神遊於帝所。帝賜之鈞天廣樂,此形留而神逝者乎?」
答曰:「趙簡子之上賓,秦穆之上遊帝。旣云耳聽鈞天,居然口嘗百味,亦可身安廣廈,目悅玄黃;或復披文繡之衣,控如龍之轡。故知神之須待,旣不殊人;四肢七竅,每與形等。隻翼不可以適遠,故不比不飛;神無所闕,何故憑形以自立?」
難曰:「若如論旨,形滅卽神滅者,斯形之與神應,如影之必俱也。然形旣病焉,則神亦病也。何以形不知人,神獨遊帝〔所〕?」
答曰:「若如來意,便是形病而神不病也。今傷之則病,是形痛而神不痛也;惱之則憂,是形憂而神不憂也。憂慮痛,形已得之。如此何用勞神於無事耶?<曹以爲生則合而爲用,則病廢同也。死則形留而神遊,則故遊帝與形不同。>
難曰:「其寐也魂交,故神遊於胡蝶,卽形與神分也。其覺也形開,遽遽然周也,卽形與神合也。」
答曰:「此難可謂窮辯,未可謂窮理也。子謂神遊胡蝶,是眞作飛虫耶?若然者,或夢爲牛,則負人轅輈;或夢爲馬,則入人跨下。明旦應有死牛死馬,而無其物,何耶?又腸繞昌門,此人卽死,豈有遺其肝肺而可以生哉?又日月麗天,廣輪千里,無容下從返婦,近入懷袖。夢幻虛假,無有自來矣。一旦實之,良足偉也。明結想霄,坐周天海,神昏於內,妄見異物,豈莊生實亂南園,趙簡眞登閶闔(郢)〔耶〕?外弟蕭琛,亦以夢爲文句,甚悉,想孰取視也。
難曰:「延陵喪子而言曰:『骨肉歸于上,而魂氣無不之也。』斯卽形止而神不止也。」
答曰:「人之生也,資氣於天,稟形於地,是以形銷於下,氣滅於上。氣滅於上,故言『無不之』。『無不之』者,不測之辭耳,豈必其神興知耶?」
難曰:「今論所云,皆情言也,而非聖旨。請擧經記以證聖人之教。《孝經》云:『昔者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於明堂以配上帝。』若形神俱滅,誰配天乎,復誰配帝乎?」
答曰:「若均是聖達,本自無教,教之所設,實在黔首。黔首之情,常貴生而賤死;死而有靈,則長畏敬之心;死而無知,則生慢易之意。聖人知其若此,故廟祧壇墠以篤其誠心,肆筵授几以全其罔己;尊祖以窮郊天之敬,嚴父以配天明堂之享。且忠信之〔人〕,寄心有地;强梁之子,茲焉是懼。所以聲教煦於上,風俗淳于下,(周)〔用〕此道也。故經云:「爲之宗廟,以鬼享之。」言用鬼神之道,致茲孝享也。春秋祭祀,以時思之,明厲其追遠,不可朝死夕亡也。子貢問死而有知,仲尼云:『吾欲言死而有知,則孝子輕生以殉死;吾欲言死而無知,則不孝之子棄而不葬。』子路問事鬼神,夫子云:『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適言以鬼享之,何故不許其事耶?死而有知,輕生以殉,是也。何故不明言其有,而作此悠漫以答耶?硏求其義,死而無知,亦已審矣。宗廟郊社,皆聖人之教迹,彝倫之道,不可得而廢耳。
難曰:「且無臣而爲有臣,宣尼云:『天可欺乎?』今稷無神矣,而以稷配,斯是周旦其欺天乎?旣其欺天,又其欺人,斯是聖人之教以欺妄。欺妄以教,何達孝子之心,厲媮薄之意哉?」
答曰:「夫聖人者,顯仁藏用,窮神盡變,故曰聖達節而賢守節也。寧可求之蹄筌,局以言教?夫欺者,謂傷化敗俗,導人非道耳。茍可以安上治民,移風易俗,三光明於上,黔黎悅於下,何欺妄之有乎?請問湯放桀,武伐紂,是殺君非耶?而孟子云:『聞誅獨夫紂,未聞殺君也。』子不責聖人放(殺)〔弑〕之迹,而勤勤於郊稷之妄乎?郊丘明堂,乃是儒家之淵府也,而非形神之滯義,當如此,何耶?」
難曰:「樂以迎來,哀以送往。」云云。
答曰:「此義未通而自釋,不復費辭於無用。《禮記》有斯言,多矣。近寫此條,小恨未周也。」
思文啓:始得范縝《答神滅論》,猶執先迷。思文試料其理致,衝其四證,謹冒奏聞。但思文情識愚淺,無以折其鋒銳。仰塵聖鑑,伏追震悚。謹啓。
具一二,縝旣背經以起義,乖理以致談,滅聖難以聖責,乖理難以理詰。如此,則言語之論,略成可息。
右詔答

重難范中書神滅論


論曰:「若合而爲用者,明不合則無用。如蛩巨之相資,廢一則不可,此乃是滅神之精據,而非存神之雅決。子意本欲請戰,而定爲我援兵也。」論又云:「形之於神,猶刀之於利,未聞刀沒而利存,豈形止而神在?」又「申延陵之言,卽形消於下,神滅於上,故云無之也。」又云:「以稷配天,非欺天也,猶湯放武伐,非殺君也,子不責聖人放殺之迹,而勤勤於郊稷之妄耶?」
難曰:「蛩蛩、巨虛是合用之證耳,而非形滅卽神滅之據也。何以言之?蛩非虛也,虛非蛩也,今滅蛩蛩而駏驉不死,斬駏驉而蛩蛩不亡,非相卽也。今引此以爲形神俱滅之精據,又爲救兵之良援,斯倒戈授人,而欲求長存也。悲夫!斯卽形滅而神不滅之證一也。」
論云:「形之與神,猶刀之於利,未聞刀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雅論據形神之俱滅,唯此一證而已。愚有惑焉,何者?神之與形,是二物之合用。卽論所引蛩巨相資也。是今刀之於利,是一物之兩名耳。然一物兩名者,故捨刀則無利也;二物之合用者,故形亡則神逝也。今引一物之二名,徵二物之合用,斯差若毫釐者,何千里之遠也?斯又是形滅而神不滅之證二也。又申延陵之言曰:「卽是形消於下,神滅於上。」論云:「形神是一體之相卽,卽今形滅於此,卽應神滅於形中。」何得云「形消於下,神滅於上,而云無不之乎?」斯又是形滅而神不滅之證三也。又云:「以稷配天,非欺天也,猶湯放桀,武伐紂,非殺君也。」卽是㩲假以除惡乎?然唐虞之君,無放伐之患矣。若乃運非太平,世値三季,㩲假立教以救一時,故㩲稷以配天,假父以配帝,則可也。然有虞氏之王天下也,禘黃而郊嚳,祖顓而宗堯,旣淳風未殄,時非㩲假,而(今)〔令〕欺天罔帝也,(何)〔可〕乎?引證若斯,斯又是形滅而神不滅之證四也。斯四證旣立,而根本自傾,(餘)〔其〕枝葉,庶不待風而靡也。
論曰:「樂以迎來,哀以送往,此義不假通而自釋,不復費於無用。《禮記》有言多矣。」又云:「夫言欺者,謂傷化敗俗耳。茍可以安上治民,復何欺妄之有乎?」難曰:「前難云:『迎來而樂,是假欣於孔貌;送往而哀,又虛淚於丘體。』斯實鄙難之雲梯,弱義之鋒的。在此言也,而答者曾不惠解,唯云不假通而自釋。請重之曰:依如論旨,旣已許孔是假欣而虛淚也,又許稷之配天,是指無以爲有也。宣尼云:『亡而爲有,虛而爲盈。』爻象之所不占,而格言之所攸棄,用此風以扇也,何得不傷,茲俗於何不敗?而云可以安上治民也,慈化何哉?論云已通,而昧者未悟,聊重往諮,側聞提耳。」
弘明集卷第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