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刑論第四》


仲弓問古之刑教與今之刑教。孔子曰:「古之刑省,今之刑繁。其為教,古有禮然後有刑,是以刑省;今無禮以教,而齊之以刑,刑是以繁。《書》曰:『伯夷降典,折民維刑』,謂下禮以教之,然後維以刑折之也。夫無禮則民無恥,而正之以刑,故民苟免。」
孔子適衛,衛將軍文子問曰:「吾聞魯公父氏不能聽獄。信乎?」孔子答曰:「不知其不能也。夫公父氏之聽獄,有罪者懼,無罪者恥。」文子曰:「有罪者懼,是聽之察,刑之當也。無罪者恥,何乎?」孔子曰:「齊之以禮,則民恥矣。刑以止刑,則民懼矣。」文子曰:「今齊之以刑,刑猶弗勝,何禮之齊?」孔子曰:「以禮齊民,譬之於御,則轡也。以刑齊民,譬之於御,則鞭也。執轡於此而動於彼,御之良也。無轡而用策,則馬失道矣。」文子曰:「以御言之,右手執轡,左手運策,不亦速乎?若徒轡無策,馬何懼哉?」孔子曰:「吾聞古之善御者『執轡如組、兩驂如舞』,非策之助也。是以先王盛於禮而薄於刑,故民從命。今也廢禮而尚刑,故民彌暴。」文子曰:「吳、越之俗無禮,而亦治,何也?」孔子曰:「夫吳、越之俗,男女無別,同川而浴,民輕相犯,故其刑重而不勝,由無禮也;中國之教,為外內以別男女,異器服以殊等類,故其民篤而法,其刑輕而勝,由有禮也。」
孔子曰:「民之所以生者,衣食也。上不教民,民匱其生,飢寒切於身而不為非者,寡矣。故古之於盜,惡之而不殺也。今不先其教而一殺之,是以罰行而善不反,刑張而罪不省。夫赤子知慕其父母,由審故也。況乎為政,興其賢者而廢其不賢,以化民乎!知審此二者,則上盜先息。」
《書》曰:「茲殷罰有倫。」子張問曰:「何謂也?」孔子曰:「不失其理之謂也。今諸侯不同德。每君異法,折獄無倫,以意為限,是故知法之難也。」子張曰:「古之知法者與今之知法者異乎?」孔子曰:「古之知法者能遠獄,今之知法者不失有罪。不失有罪,其於恕寡矣;能遠於獄,其於防深矣。寡恕近乎濫,防深治乎本。《書》曰:『維敬五刑,以成三德』,言敬刑所以為德矣。」
《書》曰:「非從維從。」孔子曰:「君子之於人也,有不語也,無不聽也。況聽訟乎!必盡其辭矣。夫聽訟者或從其情,或從其辭。辭不可從,必斷以情。《書》曰:『人有小罪非眚,乃惟終,自作不典;式爾,有厥罪小,乃不可不殺。乃有大罪非終,乃惟眚災適爾;既道極厥辜,時乃不可殺。』」曾子問聽獄之術。孔子曰:「其大法也三焉。治必以寬,寬之之術歸於察,察之之術歸於義,是故聽而不寬,是亂也;寬而不察,是慢也;察而不中義,是私也。私則民怨。故善聽者、聽不越辭,辭不越情,情不越義。《書》曰:『上下比罰,亡僣亂辭。』」
《書》曰:「哀敬折獄。」仲弓問曰:「何謂也?」孔子曰:「古之聽訟者察貧賤,哀孤獨,及鰥寡、老弱不肖而無告者,雖得其情,必哀矜之。死者不可生,斷者不可屬。若老而刑之,謂之悖;弱而刑之,謂之克。不赦過謂之逆,率過以小罪謂之抧。故宥過赦小罪,老弱不受刑,先王之道也。《書》曰:『大辟疑赦。』又曰:『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
《書》曰:「若保赤子。」子張問曰:「聽訟可以若此乎?」孔子曰:「可哉!古之聽訟者惡其意,不惡其人,求所以生之,不得其所以生,乃刑之。君必與眾共焉,愛民而重棄之也。今之聽訟者不惡其意,而惡其人,求所以殺。是反古之道也。」
孟氏之臣叛,武伯問孔子曰:「如之何?」答曰:「臣人而叛,天下所不容也。其將自反,子姑待之。」三旬,果自歸。孟氏武伯將執之,訪於夫子。夫子曰:「無也。子之於臣,禮意不至,是以去子。今其自反,罪以反除,又何執焉?子脩禮以待之,則臣去子將安往?」武伯乃止。


《記問第五》


夫子閒居,喟然而嘆。子思再拜,請曰:「意子孫不脩,將忝祖乎?羨堯、舜之道,恨不及乎?」夫子曰:「爾孺子,安知吾志?」子思對曰:「伋於進膳亟聞夫子之教。其父析薪,其子弗克負荷,是謂不肖。伋每思之,所以大恐而不懈也。」夫子忻然笑曰:「然乎?吾無憂矣。世不廢業,其克昌乎!」
子思問於夫子曰:「為人君者,莫不知任賢之逸也,而不能用賢,何故?」子曰:「非不欲也。所以官人失能者,由於不明也。其君以譽為賞,以毀為罰,賢者不居焉。」
子思問於夫子曰:「亟聞夫子之詔:正俗化民之政,莫善於禮樂也。管子任法以治齊,而天下稱仁焉。是法與禮樂異用而同功也,何必但禮樂哉?」子曰:「堯、舜之化,百世不輟,仁義之風遠也。管仲任法,身死則法息,嚴而寡恩也。若管仲之知,足以定法。材非管仲,而專任法,終必亂成矣。」
子思問於夫子曰:「物有形類,事有真偽。必審之,奚由?」子曰:「由乎心。心之精神是乎聖。推數究理,不以物疑。周其所察,聖人難諸。」
趙簡子使聘夫子,夫子將至焉。及河,聞竇鳴犢與舜華之見殺也,迴輿而旋之衛,息鄹,遂為操,曰:「周道衰微,禮樂凌遲,文武既墜,吾將焉師。周遊天下,靡邦可依,鳳鳥不識,珍寶梟鴟,眷然顧之,慘焉心悲。巾車命駕,將適唐都。黃河洋洋,悠悠之魚,臨津不濟,還轅息鄹。傷予道窮,哀彼無辜,翱翔于衛,復我舊廬,從吾所好,其樂只且。」
哀公使以幣如衛迎夫子,而卒不能當。故夫子作《丘陵之歌》,曰:「登彼丘陵,峛崺其阪。仁道在邇,求之若遠,遂迷不復,自嬰屯蹇,喟然回慮。題彼泰山,鬱確其高,梁甫回連,枳棘充路。陟之無緣,將伐無柯,患茲蔓延,惟以永歎,涕霣潺湲。」
楚王使使奉金帛聘夫子。宰予冉有曰:「夫子之道於是行矣。」遂請見,問夫子曰:「太公勤身苦志,八十而遇文王,孰與許由之賢?」夫子曰:「許由、獨善其身者也。太公、兼利天下者也。然今世無文王之君也,雖有太公,孰能識之?」乃歌曰:「大道隱兮禮為基,賢人竄兮將待時,天下如一欲何之。」
叔孫氏之車卒曰:「子鉏商樵於野而獲獸焉。眾莫之識,以為不祥,棄之五父之衢。」冉有告夫子曰:「有麕而肉角,豈天之妖乎?」夫子曰:「今何在?吾將觀焉。」遂往,謂其御高柴曰:「若求之言,其必麟乎!」到視之,果信。言偃問曰:「飛者宗鳳,走者宗麟,為其難致也。敢問今見其誰應之?」子曰:「天子布德,將致太平,則麟鳳龜龍先為之祥。今周宗將滅,天下無主,孰為來哉?」遂泣曰:「予之於人,猶麟之於獸也。麟出而死,吾道窮矣。」乃歌曰:「唐虞世兮麟鳳遊,今非其時來何求,麟兮麟兮我心憂。」


《雜訓第六》


子上請所習於子思。子思曰:「先人有訓焉。學必由聖,所以致其材也。厲必由砥,所以致其刃也。故夫子之教必始於《詩》、《書》而終於禮樂,雜說不與焉,又何請?」
子思謂子上曰:「白乎!吾嘗深有思而莫之得也,於學則寤焉。吾嘗企有望而莫之見也,登高則覩焉。是故雖有本性,而加之以學,則無惑矣。」
懸子問子思曰:「吾聞同聲者相求,同志者相好。子之先君見子產則兄事之,而世謂子產仁愛,稱夫子聖人。是謂聖道事仁愛也。吾未諭其人之孰先後也,故質於子。」子思曰:「然。子之問也。昔季孫問子游,亦若子之言也。子游答曰:『以子產之仁愛譬夫子,其猶浸水之與膏雨乎?』康子曰:『子產死,鄭人丈夫舍玞珮,婦女舍珠瑱,巷哭三月,竽瑟不作。夫子之死也,吾未聞魯人之若是也。奚故哉?』子游曰:『夫浸水之所及也則生,其所不及則死,故民皆知焉。膏雨之所生也,廣莫大焉;民之受賜也,普矣。莫識其由來者。』『上德不德,是以無德。』季孫曰:『善。』」懸子曰:「其然。」
孟子車尚幼,請見子思。子思見之,甚悅其志,命子上侍坐焉,禮敬子車甚崇。子上不願也。客退。子上請曰:「白聞士無介不見,女無媒不嫁。孟孺子無介而見,大人悅而敬之。白也未諭,敢問?」子思曰:「然。吾昔從夫子於郯,遇程子於途,傾蓋而語,終日而別,命子路將束帛贈焉,以其道同於君子也。今孟子車、孺子也,言稱堯、舜,性樂仁義,世所希有也。事之猶可,況加敬乎!非爾所及也。」
子思在魯,使以書如衛問子上。子上北面再拜受書,伏讀然後與〔使〕者宴。遂為復書,返中庭,北面再拜以授使者。既受書,然後退。使者還魯,問子思,曰:「吾子堂上南面立,授臣書,事畢,送臣。子上中庭拜,授臣書而不送,何也?」子思曰:「拜而不送,敬也。使人而送之,賓也。」
魯人有同姓死而弗(吊)〔弔〕者。人曰:「在禮、當免不免,當(吊)〔弔〕不(吊)〔弔〕,有司罰之。如之何!子之無(吊)〔弔〕也。」荅曰:「吾以其䟽遠也。」子思聞之,曰:「無恩之甚也。昔者季孫問於夫子曰:『百世之宗、有絕道乎?』子曰:『繼之以姓,義無絕也。故同姓為宗,合族為屬。雖國君之尊、不廢其親,所以崇愛也。是以綴之食序,列之昭穆,萬世婚姻不通,忠篤之道然也。』」
魯穆公訪於子思,曰:「寡人不德,嗣先君之業三年矣,未知所以為令名者,且欲掩先君之惡,以揚先君之善,使談者有述焉。為之若何?願先生教之也。」子思荅曰:「以伋所聞,舜、禹之於其父,非勿欲也,以為私情之細,不如公義之大,故弗敢私之焉耳。責以虛飾之教,又非伋所得言。」公曰:「思之可以利民者。」子思曰:「願有惠百姓之心,則莫如一切除非法之事也。毀不居之室,以賜窮民,奪嬖寵之祿,以振困匱。無令人有悲怨,而後世有聞見,抑亦可乎?」公曰:「諾。」
縣子問子思曰:「顏回問為邦。夫子曰:『行夏之時。』若是,殷周異政為非乎?」子思曰:「夏數得天,堯舜之所同也。殷周之王,征伐革命以應乎天,因改正朔,若云天時之改爾,故不相因也。夫受禪於人者,則襲其統;受命於天者,則革之,所以神其事,如天道之變然也。三統之義,夏得其正。是以夫子云。」
穆公問於子思曰:「立太子有常乎?」荅曰:「有之。在周公之典。」公曰:「昔文王舍適而立其次,微子舍孫而立其弟,是何法也?」子思曰:「殷人質而尊其尊,故立弟;周人文而親其親,故立子。亦各其禮也。文質不同,其禮則異。文王舍適立其次,權也。」公曰:「苟得行權,豈唯聖人,唯賢與愛立也。」子思曰:「聖人不以權教,故立制垂法,順之為貴。若必欲犯,何有於異?」公曰:「舍賢立聖,舍愚立賢,何如?」子思曰:「唯聖立聖,其文王乎!不及文王者,則各賢其所愛,不殊於適,何以限之。必不能審賢愚之分,請父兄、群臣卜於祖廟,亦權之可也。」
孟軻問牧民何先?子思曰:「先利之。」曰:「君子之所以教民,亦有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子思曰:「仁義、固所以利之也。上不仁,則下不得其所;上不義,則下樂為亂也。此為不利大矣。故《易》曰:『利者、義之和也』,又曰:『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此皆利之大者也。」


《居衛第七》


子思居衛,言苟變於衛君,曰:「其材可將五百乘,君任軍旅,率得此人,則無敵於天下矣。」衛君曰:「吾知其材可將,然變也嘗為吏,賦於民而食人二鷄子,以故弗用也。」子思曰:「夫聖人之官人,猶大匠之用木也。取其所長,棄其所短,故杞梓連抱而有數尺之朽,良工不棄,何也?知其所妨者細也。卒成不訾之器。今君處戰國之世,選爪牙之士,而以二卵焉棄干城之將。此不可使聞於鄰國者也。」衛君再拜,曰:「謹受教矣。」
子思適齊,齊君之嬖臣美鬚眉立乎側。齊君指之而笑,且言曰:「假貌可相易,寡人不惜此之鬚眉於先生也。」子思曰:「非所願也。所願者、唯君脩禮義、富百姓,而伋得寄(帑)〔孥〕於君之境內,從襁負之列,其庸多矣。若無此鬚鬣,非伋所病也。昔堯身脩十尺,眉乃八彩,實聖;舜身脩八尺有奇,面頷無毛,亦聖。禹、湯、文、武及周公勤思勞體,或折臂望視,或禿骭背僂,亦聖,不以鬚眉美鬣為稱也。人之賢聖在德,豈在貌乎?且吾先君生無鬚眉,而天下王侯不以此損其敬。由是言之,伋徒患德之不邵,不病毛鬢之不茂也。」
子思謂子上曰:「有可以為公侯之尊而富貴人眾不與焉者,非唯志乎?成其志者非唯無欲乎?夫錦繢紛華、所服不過溫體,三牲大牢、所食不過充腹。知以身取節者,則知足矣。苟知足,則不累其志矣。」
曾子謂子思曰:「昔者吾從夫子遊於諸侯,夫子未嘗失人臣之禮,而猶聖道不行。今吾觀子有傲世主之心,無乃不容乎?」子思曰:「時移世異,各有宜也。當吾先君,周制雖毀,君臣固位,上下相持,若一體然。夫欲行其道,不執禮以求之,則不能入也。今天下諸侯方欲力爭,競招英雄以自輔翼。此乃得士則昌、失士則亡之秋也。伋於此時不自高,人將下吾;不自貴,人將賤吾。舜、禹揖讓,湯、武用師,非故相詭,乃各時也。」
子思在齊。齊尹文子生子,不類,怒而杖之,告子思曰:「此非吾子也。吾妻殆不婦,吾將黜之。」子思曰:「若子之言,則堯、舜之妃復可疑也。此二帝、聖者之英,而丹朱、商鈞不及匹夫。以是推之,豈可類乎?然舉其多者。有此父,斯有此子,人道之常也。若夫賢父之有愚子,此由天道自然,非子之妻之罪也。」尹文子曰:「先生止之。願無言,文留妻矣。」
孟軻問子思曰:「堯、舜、文、武之道,可力而致乎?」子思曰:「彼人也,我人也。稱其言,履其行,夜思之,晝行之,滋滋焉,汲汲焉,如農之赴時,商之趣利,惡有不至者乎?」
子思謂孟軻曰:「自大而不脩其所以大,不大矣;自異而不脩其所以異,不異矣。故君子高其行,則人莫能偕也;遠其志,則人莫能及也。禮接於人,人不敢慢;辭交於人,人不敢侮。其唯高遠乎?」
申祥問曰:「殷人自契至湯而王,周人自棄至武王而王。同嚳之後也,周人追王大王、王季、文王,而殷人獨否,何也?」子思曰:「文質之異也。周人之所追大王,王迹起焉。」又曰:「文王受命,斷虞芮之訟,伐崇邦,退犬夷,追王大王、王季,何也?」子思曰:「狄人攻大王,大王召耆老而問焉,曰:『狄人何來?』耆老曰:『欲得菽粟財貨。』大王曰:『與之。』與之至無〔而〕狄人不止。大王又問耆老曰:『狄人何欲?』耆老曰:『欲土地。』大王曰:『與之。』耆老曰:『君不為社稷乎?』大王曰:『社稷、所以為民也,不可以所為亡民也。』耆老曰:『君縱不為社稷,不為宗廟乎?』大王曰:『宗廟者、私也,不可以吾私害民。』遂杖策而去,過梁山,止乎岐下,豳民之束脩奔而從之者三千乘。一止而成三千乘之邑,此王道之端也。成王於是追而王之。王季、其子也,承其業,廣其基焉,雖同追王,不亦可乎?」
羊客問子思曰:「古之帝王中分天下,使二公治之,謂之二伯。周自后稷封為王者後,子孫據國。至大王、王季、文王,此固世為諸侯矣,焉得為西伯乎?」子思曰:「吾聞諸子夏:殷王帝乙之時,王季以功九命作伯,受珪瓚秬鬯之賜,故文王因之,得專征伐。此以諸侯為伯,猶周召之君為伯也。」
子思年十六,適宋。宋大夫樂朔與之言學焉。朔曰:「《尚書》虞夏數四篇善也,下此以訖于秦費,效堯、舜之言耳,殊不如也。」子思荅曰:「事變有極,正自當爾。假令周公、堯、舜更時易處,其書同矣。」樂朔曰:「凡書之作,欲以喻民也,簡易為上,而乃故作難知之辭,不亦繁乎?」子思曰:「《書》之意兼複深奧,訓詁成義,古人所以為典雅也。昔魯委巷亦有似君之言者。伋荅之曰:『道為知者傳。苟非其人,道不貴矣。』今君何似之甚也。」樂朔不悅而退,曰:「孺子辱吾。」其徒曰:「此雖以宋為舊,然世有讎焉,請攻之。」遂圍子思。宋君聞之,駕而救子思。子思既免,曰:「文王厄於牖里,作《周易》;祖君屈於陳蔡,作《春秋》。吾困於宋,可無作乎?」於是撰《中庸》之書四十九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