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公孫龍第十二》


公孫龍者、平原君之客也,好刑名,以白馬為非白馬。或謂子高曰:「此人小辨而毀大道,子盍往正諸。」子高曰:「大道之悖,天下之交往也。吾何病焉?」或曰:「雖然,子為天下故往也。」子高適趙,與龍會平原君家,謂之曰:「僕居魯,遂聞下風,而高先生之行也,願受業之日久矣。然所不取於先生者,獨不取先生以白馬為非白馬爾。誠去非白馬之學,則穿請為弟子。」公孫龍曰:「先生之言悖也。龍之學、正以白馬為非白馬者也。今使龍去之,則龍無以教矣。今龍無以教,而乃學於龍,不亦悖乎?且夫學於龍者,以智與學不逮也。今教龍去白馬非白馬,是(失)〔先〕教也。(失)〔先〕教而後師之,不可也。先生之非教龍者,似齊王之問尹文也。齊王曰:『寡人甚好士,而齊國無士。』尹文曰:『今有人於此,事君則忠,事親則孝,交友則信,處鄉則順。有此四行者、可謂士乎?』王曰:『善。是真吾所謂士者也。』尹文曰:『王得此人,肯以為臣乎?』王曰:『所願不可得也。』尹文曰:『使此人於廣庭大眾之中見侮而不敢鬭,王將以為臣乎?』王曰:『夫士也見侮而不敢鬭,是辱也。寡人不以為臣矣。』尹文曰:『雖見侮而不鬭,是未失所以為士也。然而王不以為臣,則卿所謂士者,乃非士乎?夫王之令、殺人者死,傷人者刑,民有畏王令,故見侮終不敢鬭,是全王之法也,而王不以為臣,是罰之也。且王以不敢鬭為辱,必以敢鬭為榮,是王之所賞,吏之所罰也;上之所是,法之所非也。賞罰是非,相與曲謬,雖十黃帝固所不能治也。』齊王無以應。且白馬非白馬者,乃子先君仲尼之所取也。龍聞楚王張繁弱之弓,載忘歸之矢,以射蛟兕於雲夢之囿。反而喪其弓。左右請求之。王曰:『止也。楚人遺弓,楚人得之,又何求乎?』仲尼聞之,曰:『楚王仁義而未遂。亦曰人得之而已矣,何必楚乎?』若是者,仲尼異楚人於所謂人也。夫是仲尼之異楚人於所謂人,而非龍之異白馬於所謂馬,悖也。先生好儒術,而非仲尼之所取也,欲學而使龍去所以教,雖百龍之智,固不能當其前也。」子高莫之應,退而告人曰:「言非而博,巧而不理。此固吾所不答也。」異日,平原君會眾賓而延子高。平原君曰:「先生、聖人之後也,不遠千里來顧臨之,欲去。夫公孫子白馬之學,今是非未分,而先生翻然欲高逝,可乎?」子高曰:「理之至精者,則自明之。豈在穿之退哉!」平原君曰:「至精之說,可得聞乎?」答曰:「其說皆取之經傳,不敢以意。《春秋》記六鶂退飛。覩之則六,察之則鶂。鶂猶馬也,六猶白也。覩之則見其白,察之則知其馬。色以名別,內由外顯。謂之白馬,名實當矣。若以絲麻加之女功,為緇素青黃,色、名雖殊,其質故一。是以《詩》有素絲,不曰絲素。《禮》有緇布,不曰布緇。牛玄武、此類甚眾。先舉其色,後名其質。萬物之所同,聖賢之所常也。君子之論,貴當物理,不貴繁辭。若尹文之折齊王之所言,與其法錯故也。穿之所說於公孫子,高其智,悅其行也。去白馬之說,智行固存。是則穿未失其所師者也。稱此云云,沒其理矣。是楚王之言楚人亡弓、楚人得之,先君夫子探其本意,欲以示廣,其實狹之,故曰不如亦曰人得之而已也。是則異楚王之所謂楚,非異楚王之所謂人也。以此為喻,乃相擊切矣。凡言人之者,惣謂人也,亦猶言馬者、惣謂馬也。楚自國也,白自色也。欲廣其人,宜在去楚;欲正名、色,不宜去白。誠察此理,則公孫之辨破矣。」平原君曰:「先生之言,於理善矣。」因顧謂眾賓曰:「公孫子能答此乎?」燕客史由對曰:「辭則有焉,理則否矣。」
公孫龍又與子高氾論於平原君所,辨理至於臧三耳。公孫龍言臧之三耳甚辨析。子高弗應,俄而辭出。明日復見。平原君曰:「疇昔公孫之言,信辨也。先生實以為何如?」答曰:「然。幾能臧三耳矣,雖然,實難。僕願得又問於君。今為臧三耳、甚難而實非也。謂臧兩耳、甚易而實是也。不知君將從易而是者乎?亦其從難而非者乎?」平原君弗能應。明日,謂公孫龍曰:「公無復與孔子高辨事也,其人理勝於辭,公辭勝於理。辭勝於理,終必受詘。」
李寅言曹良於平原君,欲仕之。平原君以問子高。子高曰:「不識也。」平原君曰:「良嘗得見於先生矣,故敢問。」子高曰:「世人多自稱上用我則國無患。夫用智莫若觀其身,其身且由不免於患,國用之,亦惡得無患乎?」平原君曰:「良之有患、時不明也。居家理治,可移於官。良能殖貨,故欲仕之。」子高曰:「未可知也。今有人於此,身脩計明而貧者,志不存也;身不脩會計闇而富者,非盜無所得之也。」


《儒服第十三》


子高曳長裾,振褒袖,方屐麤䈉,見平原君。平原君曰:「吾子亦儒服乎?」子高曰:「此布衣之服,非儒服也。儒服、非一也。」平原君曰:「請吾子言之。」答曰:「夫儒者居位行道,則有袞冕之服;統御師旅,則有介冑之服;從容徒步,則有若穿之服。故曰非一也。」平原君曰:「儒之為名何取爾?」子高曰:「取包眾美,兼六藝,動靜不失中道耳。」
子高遊趙。平原君客有鄒文、季節者,與子高相友善。及將還魯,詣故人訣。既畢,文節送行。三宿,臨別,文節流涕交頤,子高徒抗手而已。分背就路,其徒問曰:「先生與彼二子善。彼有戀戀之心,未知後會何期,悽愴流涕,而先生厲聲高揖,無乃非親親之謂乎。」子高曰:「始吾謂此二子丈夫爾。今乃知其婦人也。人生則有四方之志,豈鹿豕也哉,而常聚乎!」其徒曰:「若此二子之泣非耶?」答曰:「斯二子良人也,有不忍之心。其於敢斷,必不足矣。」其徒曰:「凡泣者、一無取乎?」子高曰:「有二焉。大姦之人以泣自信,婦人懦夫以泣著愛。」
平原君與子高飲,強子高酒,曰:「昔有遺諺:『堯舜千鍾,孔子百觚,子路嗑嗑,尚飲十榼。』古之賢聖無不能飲也。吾子何辭焉?」子高曰:「以穿所聞,賢聖以道德兼人,未聞以飲食也。」平原君曰:「即如先生所言,則此言何生?」子高曰:「生於嗜酒者。蓋其勸厲獎戲之辭,非實然也。」平原君欣然曰:「吾不戲子,無所聞、此雅言也。」
平原君謂子高曰:「吾聞子之先君親見衛夫人南子,又云南遊過乎阿谷而交辭於漂女。信有之乎?」荅曰:「士之相保,聞流言而不信者,何哉?以其所在行之事占之也。昔先君在衛,衛君(間)〔問〕軍旅焉,拒而不告,色不在己,攝駕而去。衛君請見,猶不能終,何夫人之能覿乎!古者,大饗,夫人與焉。於時禮儀雖廢,猶有行之者。意衛君夫人饗夫子,則夫子亦弗獲已矣。若夫阿谷之言起於近世,殆是假其類以行其心者之為也。」
子高適魏,會秦兵將至。信陵君懼,造子高之館而問祈勝之禮焉。子高曰:「命勇謀之將以禦敵,先使之迎於敵所從來之方,為壇祈克乎『五帝』,衣服隨其方色,執事人數從其方之數,牲則用其方之牲。祝史告于社稷、宗廟、邦域之內名山、大川,君親素服,誓眾于太廟,曰:『某人不道,侵犯大國。二三子尚皆用心比力,各死而守。』將帥稽首,再拜受命。既誓,將帥勒士卒,陳于廟之右。君立太廟之庭,祝史立于社,百官各警其事御于君以待命。乃大鼓于廟門,詔將帥,命卒習射三發,擊刺三行,告廟用兵于敵也。五兵備效,乃鼓而出以即敵。此古諸侯應敵之禮也。」信陵君曰:「敬受教。」信陵君問子高曰:「古者,軍旅賞人之必於祖,戮人之必於社,其義何也?」答曰:「賞功於祖,告分之均,示弗敢專也。戮罪於社,告中於主,示聽之當也。」
陳尫性多穢訾,每得酒食,輒先撥捐之,然後乃食。子高告之,曰:「子無然也。似有態者。昔君子之於酒食,有啐嘗之義,無捐放之道。假其可食,上下何擇;假令不潔,其下滋甚。」陳尫曰:「吾知其無益,意欲如此。」子高曰:「意不可恣也。夫木之性曲者、以隱括自直。可以人而不如木乎?子不見夫雞耶。聚穀如陵,跑而啄之。若縱子之意,則與雞豈有異乎?」陳尫跪曰:「吾今後知過矣。請終改之。」
子高任司馬乂為將於齊,與燕戰而敗。齊君曰:「以子賢明,故信子也。」答曰:「君知穿孰若周公?」齊君曰:「周公、聖人,而子、賢者,弗如也。」子高曰:「然。臣固弗如周公也,以臣之知乂,孰若周公之知其弟?」齊君曰:「兄弟審於他人。」子高曰:「君之言是也。夫以周公之聖、兄弟相知之審、而近失於管、蔡。明人難知也。臣與乂相見,觀其材志,察其所履,齊國之士弗能過也。《尚書》曰:『知人則哲,惟帝難之。』穿何慚焉?且曹子為魯三與齊戰,三敗失地,然後以勇敢之節,奮三尺之劍,要桓公、管仲於盟壇,卒收其所喪。夫君子之敗,如日月之蝕。人各有能,乂庸可棄乎?今燕以詐敗破乂,是乂不能於詐也。臣之稱乂,稱其武勇才藝,不稱其有詐也。乂雖敗,臣固未失其所稱焉。」齊君辭屈,而不黜司馬乂。


《對魏王第十四》


魏王問人主所以為患。子高對曰:「建大臣而不與謀。嬖幸者言用,則知(士)〔上〕以踈自疑。孽臣以遇徼幸者,內則射合主心,外則挻主之非,此最人主之大患也。」
子高謂魏王曰:「臣入魏國,見君之二計臣焉。張叔謀有餘,范威智不逮,然其功一也。」王曰:「叔也有餘,威也不逮,何同乎?」荅曰:「駑驥同轅,伯樂為之咨嗟。玉石相糅,卞氏為之歎息。故賢愚共貫,則能士匿謀。真偽相錯,則正士結舌。叔雖有餘,猶威不逮也。」
魏王問如何可謂大臣?子高荅曰:「大臣則必取眾人之選,能犯顏諫事、公正無私者。計陳,事成,主裁其賞;事敗,臣執其咎。主任之而無疑,臣當之而弗避。君惣其契,臣行其義。然則君不猜於臣,臣不隱於君。故動無過計,舉無敗事。是以臣主並各有得也。」
信陵君問曰:「古之善為國至於無訟,其道何由?」荅曰:「由乎政善也,上下勤德而無私。德無不化,俗無不移。眾之所譽,政之所是也;眾之所毀,政之所非也。毀譽是非,與政相應。所以無訟也。」
齊王行車裂之刑。群臣諍之,弗聽。子高見齊王曰:「聞君行車裂之刑,無道之刑也,而君行之。臣竊以為下吏〔之〕過也。」王曰:「寡人爾以民多犯法,為法之輕也。」子高曰:「然。此誠君之盛意也。夫人含五常之性,有哀樂喜怒。哀樂喜怒無不過其節。節過,則毀於義。民多犯法,以法之重,無所措手足也。今天下悠悠,士亡定處,有德則住,無德則去。欲規霸王之業,與諸大國為難,而行酷刑以懼遠近,國內之民將畔,四方之士不至。此乃亡國之道。君之下吏不具以聞,徒恐逆主意以為憂,不慮不諫之危亡。其所矜者小,所喪者大。故曰『下吏之過也』。臣觀之,又非徒不諍而已也。心知此事之為不可,將有非議在後,則因曰:君忿意實然,我諫諍必有龍逄、比干之禍。是為虛自居於忠正之地,而闇推君主使同於桀紂也。且夫為人臣,見主非而不諍,以諂主於危亡,罪之大者也。人主疾臣之弼己而惡之,資臣以箕子、比(子)〔干〕之忠,惑之大者也。」齊王曰:「謹聞命。」遂除車裂之法焉。
子高見齊王。齊王問誰可為臨淄宰,稱管穆焉。王曰:「穆容貌陋,民不敬也。」答曰:「夫見敬在德。且臣所稱,稱其材也。君王聞晏子、趙文子乎?晏子長不過三尺,面狀醜惡,齊國上下,莫不宗焉。趙文子、其身如不勝衣,其言如不出口。非但體陋,辭氣又吶吶然。其相晉國,晉國以寧,諸侯敬服,皆有德故也。以穆軀形、方諸二子,猶悉賢之。昔臣(常)〔嘗〕行臨淄市,見屠(啇)〔商〕焉,身脩八尺,鬚髯如戟,面正紅白,市之男女未有敬之者,無德故也。」王曰:「是所謂祖龍始者也。誠如先生之言。」於是乃以管穆為臨淄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