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知記三續凡三十六章


一、「人心,人欲。道心,天理。」程子此言,本之《樂記》,自是分明。後來諸公,往往將人欲兩字看得過了,故議論間有未歸一處。夫性必有欲,非人也,天也。既曰天矣,其可去乎?欲之有節無節,非天也,人也。既曰人矣,其可縱乎?君子必慎其獨,爲是故也。獨乃天人之際,離合之機。毫釐之差,千里之遠。苟能無所不致其慎,則天人一矣。到此地位甚難,但講學則不可不盡。
二、朱子語類有云:「吾儒只是一箇真實底道理。他也説我這箇是真實底道理,如云『惟此一事實,餘二則非真』。只是他説得一邊,只認得那人心,無所謂道心。」愚按,此言真説透禪學骨髓。
三、明道先生云:「知性善,以忠信爲本,此先立其大者。」説得頭腦分明,工夫切當。始終條理,概具於三言之中。
四、徐居父問於朱子曰:「盡己之謂忠。今有人不可盡告,則又當何如?」朱子曰:「聖人到這裏又却有義。且如有人對自家説那人,那人復來問自家。其人凶惡,若盡以告之,必至殺人,夫豈可哉!到這裏又却别是一箇道理。」愚嘗因此言而思之,竊以忠之爲義,盡其心之謂也,非盡其言之謂也。今有凶惡之人於此,吾所聞於其讐敵,固有不容盡告之者。言之盡,必將至於殺人,吾則姑舉其可言者告之,不可言者不以告也。此人聞其讐敵之言不至已甚,則殺心亦不萌矣。吾之言於彼者,雖有所隱而未盡,然所以保全兩家,實在於此。此其用心曾有所不盡乎?事理自當如此便是義,似不須云「别是一箇道理」也。
五、子見南子,子路不悦。蓋疑夫子欲因南子以求仕也。始,夫子入衞,彌子便疑其求仕,故有「孔子主我,衞卿可得」之言,子路欣然奉之以告,未必不意夫子之見從也。而夫子答以「有命」,則固拂其意矣。及見南子,遂激發其不平之氣,忿然見於辭色。然當是時,不獨子路疑之,王孫賈亦疑之矣。「媚奥」之諷,殆指南子而言也,後人所謂「奥援」,蓋出於此。但賈之詞微婉,故夫子應之亦甚從容。子路粗鄙,必然忿厲之甚,有未可遽解者,故夫子不得已而出矢言。然其所謂「天厭之」者,即「獲罪於天」之意,亦可見其曲折矣。此章之旨,舊説多欠分明,區區之見,似頗得當時事實,記以俟後之君子。
六、侯氏之説中庸,以孔子問禮,問官,爲聖人所不知,似乎淺近,恐未得爲「至也」;以孔子不得位,爲聖人所不能,尤害事。如此則是孔子非無意於得位,但力不能爾,豈所以論聖人乎!大凡解釋經書,自不須一一引證,理明足矣。愚見以爲,天高地厚,罔測所窮,古往今來,莫窺所始,聖人所不知,殆此類也。有教無類,下愚不移,博施濟衆,堯舜猶病,聖人所不能,殆此類也。以此類求之,庶無遠於「至也」之義。
七、作人才,厚風俗,非復鄉舉里選之法不可。科舉取士,惟尚辭華,不復考其實行。其所得者,非無忠厚正直之士,任重致遠之才。然而頑嚚鄙薄,蕩無繩檢者,由之而進,亦不少也。官使既多若人,風俗何由歸厚?治不古若,無足怪也。誠使鄉舉里選之法行,則人人皆務修飾,居家有善行,居鄉有令名,則居官必有善政。其於化民成俗,豈不端有可望者哉!易:「窮則變,變則通。」孟子曰:「以其時考之,則可矣。」
八、「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夫子善南人之言,殆亦有所感而發也。夫醫,乃聖人仁民之術,所繫誠不輕矣。世之庸醫,素、難弗通,經、脉莫辨,率以僥倖爲事,妄投湯劑,繆施針砭,本非必死之疾因而誤死者,往往有之。仁人君子,安得不爲之動心也!然則教養之法,其可以不講乎?巫之所從來者亦遠,本以利人之生,而世之淫巫,往往假於鬼神時日以疑衆,坐妨人事,陰耗民財,爲害反甚。雖律有明禁,要不可不思所以處之之方。
九、文王之民,無凍餒之老,是五十者鮮不衣帛,七十者鮮不食肉也。今之槁項黄馘輩,歲得一布袍,朝夕得一盂蔬食,苟延殘喘,爲幸已多,何衣帛食肉之敢望邪!少壯之民,窘於衣食者,十常八九。饑寒困苦之狀,殆不可勝述。中間一二,歲計粗給,或稍有贏餘,貪官汙吏又從而侵削之,受役公門不過一再,而衣食之資有不蕩然者,鮮矣。此皆有目者之所共見,誠可哀也。仁人君子,能不思所以拯之之策耶!
一○、學至於自得,蓋難其人。苟能篤信聖人之言而力行之,其所自立,亦可以無愧於君子矣。若夫未得謂得,言行相違,非余之所知也。
一一、五行之質根於地,而其氣則運於天。根於地者,隨用而不窮;運於天者,參錯以成化。此理之可推者也。七政之齊,書于舜典;五辰之撫,著在臯謨。孟子亦有天時之説,其來遠矣。窮其本末,不出乎陰陽兩端。夫有氣斯有神,有象斯有數,變化紛紜,胡可勝紀?然太極之妙,無乎不在。其流爲讖緯、術數之學者,良由昧於至理,而溺於偏見耳。高明之士,固宜知所決擇。如洪範五行傳之類,牽合附會,誠無足取,或乃并與其所當信者而不之信,至欲一例破除,將無矯枉過正已乎?
一二、「思慮未萌,而知覺不昧。」朱子嘗有是言。余嘗疑其欠一理字。精思默究蓋有年矣,輙敢忘其僭越,擬用「所」字易「知」字,覺得意義都完。然非敢臆決也,書曰「顧諟天之明命」,論語曰「立則見其參於前也,在輿則見其倚於衡也」,非「所覺不昧」而何?此實平日存養工夫,不容有須臾之間者也。
一三、近世言太極者,皆不出漢儒「函三爲一」之見。函字與生字意義大相遠,若非真見太極之本體,難乎與之論是非矣。
一四、「當理而無私心則仁」,乃延平李先生之言,而朱子述之者也。此言須就人事上體認,内外兼盡,則仁之爲義自明。或謂「當理即無私心,無私心即是當理」,而以析心與理爲未善。是蓋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也。且如齊桓公攘夷狄以尊周,漢高祖爲義帝發喪,孰不以爲當理?謂無私心,得乎?又如直躬之證攘羊,申生不忍傷父之志而自斃,其無私心不待言矣,謂之當理,可乎?果如或者之言,則王伯將混爲一途,而師心自用之害,有不可勝救者矣。
一五、聖賢立言,各有攸當,誠得其所以言之意,則雖説開説合,其理自無不通。伊川先生云:「『配義與道』,謂以義理養成此氣,合義與道也。方其未養,則氣自是氣,義自是義,及其養成浩然之氣,則氣與義合矣。本不可言合,爲未養時言也。如言道,則是一箇道都了。若以人而言,則人自是人,道自是道,須是以人行道始得。」他日又云:「中庸曰:『道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又曰:『道不遠人。』此特聖人爲始學者言之耳。論其極,豈有可離與不可離而遠與近之説哉!」向非伊川造道之深,安能説得如此分曉?故不知聖賢所以立言之意,未可輕於立論也。
一六、延平李先生、南軒張先生所見皆真,有言皆當,宜其爲朱子之所敬畏也。延平因朱子喜看正蒙,嘗語之曰:「横渠説不須看。非是不是,恐先入了費力。」南軒因朱子有「人心之安者是道」一言,明謂「此語有病。所安是如何所安?若學者錯會此句,執認己意以爲心之所安,以此爲道,不亦害乎!」此等言語,惟是經歷過來,方知其爲至論。不然,未有不視爲淺近者也。
一七、南軒與吴晦叔書有云:「伯逢前在城中,頗疑某所解太極圖。渠亦録去,但其意終疑『物雖昏隔不能以自通,而太極之所以爲極者,亦何有虧欠乎哉』之語,此正是渠緊要障礙處。蓋未知物則有昏隔,而太極則無虧欠故也。若在物之身太極有虧欠,則是太極爲一物,天將其全與人,而各分些子與物也,此於大本甚有礙。」又答胡廣仲書有云:「知覺終不可訓仁。如所謂『知者,知此者也。覺者,覺此者也』,此言是也。然所謂此者,乃仁也。知覺是知覺此,豈可遂以知覺爲此哉!」此皆切至之言,不可不詳玩也。近時講學之誤,正在此處。求如南軒灼然之見,豈易得哉!
一八、彖傳「神道設教」一言,近世諸儒多錯會了,其所見率與杜鎬無異。夫惇典、庸禮、命德、討罪,無非神道設教之事,不可以他求也。蓋「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不測之謂神」。神道云者,合體用而一名之爾。天地間只是此理,故曰:「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聖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此義不明,至使姦邪如王欽若者,得假之以欺其君,以惑其衆。學其可不講乎!
一九、「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工夫即是一般,聖人之言,初無二致。但前章三句,説得渾淪。告樊遲者,較分明,易下手。年來常自點檢,只此數語,都不曾行得成箇片段,如何便敢説「仁能守之」!
二○、庚辰春,王伯安以《大學古本》見惠,其序乃戊寅七月所作。序云:
大學之要,誠意而已矣。誠意之功,格物而已矣。誠意之極,止至善而已矣。正心,復其體也。修身,著其用也。以言乎己,謂之明德。以言乎人,謂之親民。以言乎天地之間,則備矣。是故至善也者,心之本體也,動而後有不善。意者,其動也。物者,其事也。格物以誠意,復其不善之動而已矣。不善復而體正,體正而無不善之動矣,是之謂止至善。聖人懼人之求之於外也,而反覆其辭。舊本析,而聖人之意亡矣。是故不本於誠意,而徒以格物者,謂之支;不事於格物,而徒以誠意者,謂之虚。支與虚,其於至善也遠矣。合之以敬而益綴,補之以傳而益離。吾懼學之日遠於至善也,去分章而復舊本,傍爲之什以引其義,庶幾復見聖人之心,而求之者有其要。噫!罪我者,其亦以是矣。
夫此其全文也,首尾數百言,並無一言及於致知。近見陽明文録,有大學古本序,始改用致知立説,於格物更不提起。其結語云:「乃若致知,則存乎心悟。致知焉,盡矣。」陽明學術,以良知爲大頭腦,其初序大學古本,明斥朱子傳註爲支離,何故却將大頭腦遺下?豈其擬議之未定歟?合二序而觀之,安排布置,委曲遷就,不可謂不勞矣。然於大學本旨,惡能掩其陰離陽合之迹乎!
二一、王伯安答蕭惠云:「所謂汝心,却是那能視聽言動的。這箇便是性,便是天理。」又答陸原静書有云:「佛氏『本來面目』,即吾聖門所謂良知。」渠初未嘗諱禪,爲其徒者,必欲爲之諱之,何也?
二二、《大學》八條目,八箇字虚,八箇字實,須字字看得有下落,不相混淆,方是本旨。而「先」、「後」兩字果見得親切,自然那動分毫不得。若可隨意那動,先者可後,後者可先,則非所以爲聖人之訓矣。或謂:「物格知至,則意便誠,心便正,身便修,更不用做工夫。」此言尤錯。即如此,經文何須節節下「而後」兩字乎?姑無取證於經文,反求諸身,有以見其決不然者。
二三、湛元明嘗輯遵道録一編,而自爲之序云:「遵道者何?遵明道也。明道兄弟之學,孔孟之正脈也。」夫既曰兄弟矣,而所遵者獨明道,何邪?「『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其體則謂之易,其理則謂之道,其用則謂之神,其命於人則謂之性。」此明道之言也。「物所受爲性,天所賦爲命。」此伊川之言也。中庸測於「天命之謂性」旁註云:「命脈之命,難語。」又加一語曰:「命門之云。」雍語又曰:「『於穆不已』是天之命根。」凡此爲遵明道耶,遵伊川耶?余不能無惑也。定性書有云:「聖人之喜,以物之當喜。聖人之怒,以物之當怒。是聖人之喜怒,不繫於心而繫於物也。」雍語乃云:「天理只是吾心本體,豈可於事物上尋討!」然則明道之言,其又何足遵耶?名爲遵道,而實則相戾,不知後學將安所取信也!
二四、明論、新論、樵語、雍語,吾閒中皆嘗披覽再三。中間以知覺爲心之本體凡數處,又以天理爲心之本體亦數處。不知所謂本體者,一耶?二耶?謂心體有二,斷無此理。體既不容有二,則其所認以爲天理者,非知覺而何?其教學者每以「隨處體認天理」爲言,此言如何破得?但以知覺爲天理,則凡體認工夫,只是要悟此知覺而已。分明借天理二字,引入知覺上去。信乎教之多術也!
既又得觀其問辨録,乃有「知覺是心,必有所知覺之理」一言,似乎稍覺其誤。然問辨續録又其後出,復有「光明洞燭便謂之知性」之語。又其門人因或者「墮於有物」之疑,而自爲之説曰:「天理者,天之理也。天之理則有體而無物,變動不居,神妙不測,是故『知微知彰,知柔知剛』,『通乎晝夜之道而知』。何謂爲有物也!」答詞明以「此説見得是」許之。據此二條,似其惑終未之解。夫「光明洞燭」,「神妙不測」,心之爲物然爾,豈可認以爲性與天理乎!且「知微」以下五「知」字,皆指人而言,經文甚明,不應彼此俱失照勘也。
二五、雍語有云:「佛之廣大高明,吾聖人已有之。而聖人之中庸精微,佛又何嘗有邪!」又曰:「中庸精微,即是此心感應發用之妙,而廣大高明,則心體也。」據此言,則是佛氏心體與吾聖人無異矣。及答周衝問儒釋之辨,則曰:「聖人之學,至大至公。釋者之學,至私至小。大小、公私足以辨之矣。」夫既許之以「廣大高明」矣,何爲又有「至私至小」之議哉?蓋佛氏之「廣大高明」,即本覺之境界也,此正是元明悟處,其所謂「聰明聖知達天德」者即此,是以概之聖人而不疑。殊不知天德乃帝降之衷,非本覺也。本覺何有於中乎?不中故小,不中故私。狹小偏私,蓋先儒之所以議佛氏者,舍此則無以爲儒釋之辨,故不得不援之耳。
二六、新泉問辨録有云:「不若大其心,包天地萬物而與之一體,則夫一念之發,以至天下之物,無不在内。」此非余之所敢知也。夫程子所謂「仁者,渾然與物同體」,乃其理之自然。今欲大其心以包之,則是出於人爲,非所以爲自然之理矣。如此體認,其於道也,不亦遠乎!中庸論至誠之德,到其極處惟曰「浩浩其天」,此其所以爲實學也。
二七、程子所謂「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未嘗致纖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須是灼見仁體後,方可議此。今猶未識仁體,便要做自然的工夫,已明是助長了。只管翻來覆去,將勿忘勿助四字滕説不置,豈程子之所望於後學乎!誠欲識仁,須實用格物工夫乃可。格物工夫脱不得勿忘勿助,然便要不費纖毫之力,是誣也。凡程子之言具於大學或問中者,斷不容易。真積力久,自當豁然有箇覺處,斯識仁矣。識仁固已得其大者,然其間精微處,未必便能盡。故程子又有「存久自明」之訓,説得都無滲漏也。以此知吾人爲學,必須循序漸進,範我馳驅,如行萬里之途,決非一蹴所能到。其或好高欲速,有能免於差謬而得所歸宿者,鮮矣。
二八、孟子嘗言,「堯舜性之,湯、武反之」,又以「由仁義行,非行仁義」稱舜,其義云何?蓋「由仁義行」,自然從容中道,是則所謂「性之」也。「行仁義」者,於道亦無不中,所不足者從容,是則所謂「反之」也。比觀雍語諸書,每自以爲「由仁義行」之學,謂世之學者皆只是「行仁義」,而以伯道眇之,其言殊可駭。夫苟能躬行仁義,惟日孜孜,斯固可以希反之之聖矣,求十一於千百,未易得也。彼伯道,直假之而已,何有於躬行乎!吾夫子嘗言:「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已乎?我未見力不足者。」謂之「用力」,非行仁義而何?吾夫子不應錯以伯道誨人也。爲此言者,亦何不思之甚乎!且舜,大聖人也,其命禹也,猶曰「予違,汝弼」,未嘗自以爲聖也。吾夫子亦曰:「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抑爲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云爾已矣。」由仁義行者之言蓋如是。吁!言其可不慎乎?
二九、《孟子》盡心一章,實與《大學》相爲表裏。蓋「盡心知性」,乃「格物致知」之驗也;「存心養性」,即「誠意正心」之功也;「修身以俟」,則其義亦無不該矣。孟得聖學之傳,實惟在此,始終條理甚是分明,自不容巧爲異説。且學而至於「立命」,地位煞高,非平生心事無少愧怍,其孰能與於此!
三○、王、湛二子,皆與余相知。於王,蓋嘗相與論文,而未及細。忽焉長逝,殊可惜也。湛則會晤絶少,音問亦稀。然兩家之書,余皆得而覽之,區區之見,終未相合,因續記一二于册。道無彼此,自不容有形迹之拘。後之君子,幸從而折其衷,斯道之明,庶乎其可望矣。
三一、宋儒林希逸,嘗著三子口義。近有以刻本貺余者,因得而遍覽之。其於莊、列兩家,多用禪語以釋其義,往往皆合。余嘗謂:「莊子、列子,出入老佛之間。」乃知昔人固有先得我心者矣。希逸高才能文,學博而雜,亦是無奈胸中許多禪何,故假莊、列之書以發之。然於二子本意,十可得其七八,明白條暢,賢於郭、張之註遠矣。
至於老子,殊未見得,只是以己意凑合成文。蓋此書劈初便説「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兩句。至第二十章乃曰:「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五十二章又曰:「天下有始,以爲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守其母,没身不殆。」五十九章又曰:「重積德則無不克。無不克則莫知其極。莫知其極,可以有國。有國之母,可以長久。是謂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五千言中,母字凡屢出,詞皆鄭重,則此一字當爲一書之要領無疑。中間許多説話,皆是作用工夫。其言取天下,言治國,言用兵,諸如此類,皆是譬喻,其道不出乎深根固柢而已。希逸於譬喻之言亦看得出,但不知其要領之所在耳。三子者之言,皆非正當道理,本無足論。顧其言頗有切中事情者,至於造化之妙,亦時或窺見一二,要在明者擇之。
三二、「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此言以議揚子雲可也。荀卿得罪於聖門多矣,「不精」惡足以蔽之?如蘇東坡所論「喜爲異説而不讓,敢爲高論而不顧」,乃爲切中其膏肓之病耳。且如非十二子及性惡等篇,類皆反覆其詞,不一而足,不可謂不詳矣,顛倒謬戾一至於此,尚何詳略之足議耶!韓昌黎之待荀卿,未免過於姑息矣。
三三、文中子議論,先儒蓋多取之。至於大本大原,殊未有見。觀其稱佛爲「西方之聖人」,可以知其學術矣。
三四、歐陽子所著本論,蓋原於孟子「反經」之意,可謂正矣。惜其不曾就君相之身,直推明大本所在,猶落第二義也。夫教由身立,法不徒行。誠使君相交修,明善以誠其身,稽古以善其政,風行草偃乃其自然之理。邪慝之息,寧須久而後驗乎?
三五、蘇東坡論子思、孟軻及揚雄,累千百言,於性實無所見。獨所謂「天下之言性者,皆雜乎才而言之」,此言却偶中也。自揚雄而下,以及近世諸儒,誤處往往在此。有能洞明思、孟之本旨者,豈非後學之大幸歟!
三六、張子曰:「合性與知覺,有心之名。」蓋兼人心道心而言也。程子曰:「自存諸人而言謂之心。」則專指道心而言。道心即性,性命於天。程子方欲申明其所謂一理者,故於人心有未暇及爾。夫理之所在,神明生焉。理一定而不移,神萬變而不測。凡有心者,體用皆然。須如此推尋,心之爲義方盡。張説可疑,乃在上三句,末句則明有所本,初非臆見,自不容不尊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