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知記四續凡三十一章


一、《大學》誠意是一刀兩段工夫,正心、修身是磨稜合縫工夫。
二、《大學》所謂明德,即《中庸》之所謂德性。《章句》似指心而言,與《孟子集註》「盡心」之解無異,恐當與德性一般解説,於義爲長。
三、生民之詩,恐當從毛説爲正。元妃、世妃之辨雖久遠難明,然姜嫄固爲人婦矣。夫爲人婦,祈子而得子,此常理也,安得謂之「無人道而生子」乎?然其所以見棄者,意必有奇形怪狀,可駭可疑,如宋芮司徒女子之比。其爲祥爲妖,莫可測也。故屢置之危地以驗之,至再至三而不死,則其爲祥也可知矣。是固天意之所存也,何取於巨人跡乎?玄鳥生商,毛説亦正。
四、先天横圖最宜潛玩。奇偶二畫之中,當一線空白處,着太極兩字,其旨深矣。陽奇而陰偶,二氣流行不容有纖毫間斷,但畫而爲圖,若非留一線空白,則奇偶無自而分,此即邵康節所謂「一動一静之間,天地人之至妙至妙者也」。偶畫亦有空者,蓋二氣之分,實一氣之運,直行去爲陽,轉過來便是陰,須空一線,方見其轉折處。陰之本體,只是後半截耳。只此一奇一偶,每加一倍,其數至不可勝窮。然倍至六畫,則三才之道包括已盡。圖雖無文,而其理甚顯,要在默而識之。
五、范景仁、司馬君實皆以文王配上帝,終周世常然。此當爲不易之論。
六、孔門諸弟子之言,散見論語中者,凡四十五章,子張第十九在内。若挑出别爲一篇,以附堯曰篇後,尤得尊聖言之體。當時記録者慮不及此,何也?
七、洪範「五行」,以其爲民生日用之最切者,故列于「九疇」之初,所謂「民非水火不生活」也。五事,固切於人身,然心稍有知識,習聞師訓,乃能以漸修其德,而弘其用,故次之。蔡傳謂「五事本於五行」,殊未見得。謂「庶徵本於五事」,詳經文「驗用」之義,「本」字疑亦未安。又以庶徵配五行,則箕子原無此意。蓋五行,質也,質附於地。庶徵,氣也,氣運於天。以「潤下」「炎上」等語觀之,謂「在天爲五行」,非其實矣。看來庶徵一疇,但順經文解説,便見天人感應之理,似不必過求。
八、《中庸章句》解「天命之謂性」,大概是祖太極圖説。「氣則陰陽五行,理則健順五常。」欲令一一相對,自不覺其言之多也。然太極乃性命之全體,恐須提出此兩字,方見頭腦分明。
九、《中庸章句》謂:「非存心無以致知。而存心者,又不可不致知。」説得極是。但謂「尊德性所以存心」,質之孟子「存心養性」之言,似乎倒説了。且專言知,而不及行,終是欠事。余嘗再三尋繹,見得「致廣大」、「温故」兩句是致知工夫,「極高明」、「敦厚」兩句是力行工夫,此皆問學之事,即所以尊德性也,意義甚明,但與章句欠合。又嘗從頭體認,見得「洋洋乎」三句是以造化言,「優優大哉」三句是以人事言。即其散殊觀之,爲萬爲千,皆小也。自其體統觀之,合千萬以爲一,不亦大乎?德性之中,固無不具。學問之道,又安得遺其大而專力於其小也?恐不須分小大立説。往答林次厓書雖嘗引章句爲證,只是要見兩股分曉,義無取於小大也。
一○、議禮最難。蓋天下之事,有常有變,所遇雖異,而其理皆有不容易者。要在虚心無我,庶幾得之。或稍有偏徇,則更無可言者矣。
一一、喪禮之廢,莫甚於近世,更不忍言。其所以異於平人者,僅衰麻之在身爾,況復有墨其衰以營營家計者乎!
一二、世道升降,繫於人,不繫於天。誠使吾人顧惜廉恥之心,勝於營求富貴之念,三代之盛,未有不可復者。
一三、嘗聞京師有講攘搶之謡。士風之陋,一至於此,非國家之福也,此當有任其責者。
一四、詩云:「昊天曰明,及爾出王。昊天曰旦,及爾游衍。」又云:「無曰高高在上,陟降厥士,日監在兹。」何等説得分明!只是人不見。詩云:「雝雝在宫,肅肅在廟,不顯亦臨,無斁亦保。」此文王所以與天爲一也。
一五、「有來雝雝,至止肅肅。相維辟公,天子穆穆」。余嘗喜誦此數句,但覺其妙,而不能言其所以妙者。
一六、劉静修有詩云:「鳥聲似共花枝語,好箇羲皇向上人。」覺得頗露筋骨。楊月湖特稱賞之,人各有所見耳。
一七、陳子昂感遇詩首章僅四十字,太極生生之妙,陰陽消長之機,隱然皆見於言外。非有所見,安能及此?然不知反求諸身,只將作外邊物事看了,故無益於修德之實。「知者見之謂之知」,其諸若人之類乎!
一八、孔父、仇牧、荀息之死,春秋皆書曰「及其大夫」。説者皆稱孔父「義形于色」,仇牧「不畏强禦」,荀息「不食其言」,故爲聖人所與。余意不然。仇牧事迹弗詳,姑勿論。若孔父徇其君,以數戰殃民,民心離矣。荀息徇其君,以廢嫡立庶,諸大夫之心貳矣。督與里克,因是乃敢肆其逆謀。即此論之,二人之罪,自不容掩。縱其大罪而取其小節,豈所以爲訓乎?原二人之心所以曲徇其君之欲者,凡以爲利其身家計耳。安知貽禍其君若是之烈,而其身卒亦不免?則所謂身家之利,果安在哉?竊詳經意,蓋所以深著(一)〔二〕人不忠之罪,爲萬世人臣懷利以事其君者之大戒耳。「義形于色」之説,左傳無之。傳引白圭之詩以斷荀息之事,司馬温公獨看得好,以謂「荀息之言,玷於獻公未没之前,而不可救於已没之後。左氏之志,所以貶荀息,而非所以爲褒也」。以此觀之,是二人者,必非聖人所與。仇牧之死,亦可例推。
一九、「以傳考經之事迹,以經别傳之真僞。」程子此言,學《春秋》者斷不容易。傳之所以有僞,蓋傳聞之誤耳。愛憎之言,何所不至?一或不審,而遂書之于册。流傳既久,孰從而正之?此史家之通患也。聖經筆削,必無所苟。故凡三傳之説有與經文不合者,但當一以經文爲正,則辭不費而理自明。
二○、一部《戰國策》,無一句仁義之談。孟子與齊、梁之君如何説得相着?事勢至此,要是無下手處,在聖人則不可知耳。
二一、唐郭中令子儀,我朝魏國公達,皆有大賢之資,誠加之學問,與伊、吕殆相伯仲矣。
二二、人莫貴於自反,可以進德,可以寡怨,可以利用安身。其説已備於孔、曾、思、孟之書,但少見有能尊信者耳。若每每怨天尤人,而不知反求諸己,何但出門即有礙耶!
二三、告子以義爲外,孟子非之,是矣。但詳味孟子之言,疑亦有所未盡,蓋仁義皆合内外之道也。《論語》曰:「義之與比。」就與字看,便見分曉。
二四、《論衡》述太伯入吴采藥,及後來讓位事,本末頗詳,宜必有據。謂「太王薨而太伯還」,尤可見其哀慕之至情,不失送終之禮。果如是,毫髮無遺恨矣。
二五、吾家所藏王充《論衡》乃南監本,卷末有安陽韓性一序。非有本之學,不能爲此文,其亦可謂知言矣。性所著書凡數種,意必多所發明,惜乎不可得而見也。
二六、文貴實。《詩》、《書》之文,無非實者。《易》彖、象之辭特奇,然皆實理,無一字無落着,故曰「易奇而法」。近世作者,往往以新奇相尚,要皆子虚烏有之類耳。
二七、「文起八代之衰」,此韓文公之所以爲「文」也。近時學者,反極力追蹤八代,何耶?
二八、明道先生嘗歷舉《繫辭》「形而上下」數語,乃從而申之曰:「陰陽亦形而下者,而曰道者,惟此語截得上下最分明。元來只此是道,要在人默而識之也。」截字當爲斬截之意。蓋「立天之道曰陰與陽」及「一陰一陽之謂道」二語,各不過七八字耳,即此便見形而上下渾然無間,何等斬截得分明!若將作分截看,則下句「原來只此是道」更説不去,蓋道器自不容分也。
二九、「理同而氣異」,「氣同而理異」,此兩説質之《大傳》「形而上下」之言,終覺有礙。必須講究歸一,方得觸處洞然。
三○、明道先生《答定性書》有云:「且以性爲隨物於外,則當其在外時,何者爲在内?是有意於絶外誘,而不知性之無内外也。」此數句最緊要,最要體認。若認得分明,去用「廓然大公,物來順應」工夫,方有下落。「性無内外」云者,内外只是一理也。
三一、余嘗誌楊文恪公之墓。公所著述,書目頗多,皆據行狀收入,然皆未及見。内皇朝理學名臣録,頃年方見刻本。公固近世之名臣也,録中所采,不謂之休休有容,可乎!
記凡六卷,首尾經二十年。體認之功,不爲不勤,而反躬實踐,終未之有得也。年且耄矣,其能復少進乎?四續刻完,因書以寓歉。
嘉靖丙午端陽日整菴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