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十》




〈正賞〉第五十一


賞者,所以辯情也;評者,所以繩理也。賞而不正,則情亂於實;評而不均,則理失其真。理之失也,由於貴古而賤今;情之亂也,在乎信耳而棄目。古今雖殊,其迹實同;耳目誠異,其識則齊。識齊而賞異,不可以稱正;迹同而評殊,未得以言評。評正而賞翻,則情理並亂也。
由今人之畫鬼魅者易為巧,摹犬馬者難為工,何者?鬼魅質虛而犬馬質露也。質虛者可託怪以示奇,形露者不可誣罔以是非,難以其真而見妙也。託怪於無象,可假非而為是;取範於真形,則雖是而疑非。
昔魯哀公遙慕稷、契之賢,不覺孔丘之聖;齊景公高悕管仲之謀,不知晏嬰之智;張伯松遠羨仲舒之慱,近遺子雲之美。以夫子之聖,非不光於稷、契;晏嬰之賢,非有減於管仲;揚子雲之才,非為亞於董仲舒。然而弗貴者,豈非重古而輕今,珍遠而鄙近貴,耳而賤目,崇名而毀實耶?觀俗之論,非苟欲以貴彼而賤此,飾名而挫實,由於美惡混渘,真偽難分,以度物為情,佔心而定是非也。
今以心察錙銖之重,則莫之能識,懸之權衡,則亳釐之重辯矣。是以聖人知是非難明,輕重難定,制為法則,揆量物情。故權衡誠懸,不可欺以輕重;繩墨誠陳,不可誣以曲直;規矩誠設,不可罔以方圓。故摹法以測物,則真偽易辯矣;信心而度理,則是非難明矣。
越人臛虵以饗秦客,其之以為鯉也,既而知其是虵,攫喉而嘔之,上為未知味也。趙人有曲者,託以伯牙之聲,世人競習之,後聞其非,乃束指而罷,此為未知音也。宋人得石燕以為美玉,銅匣而藏之,後知是石,因捧匣而棄之,此為未識玉也。郢人為賦,託以靈均,舉世而誦之,後知其非,皆緘口而捐之,此為未知文也。故以虵為鯉者,唯易牙不失其味;以趙曲為雅聲者,唯鍾期不溷其音;以燕石為美玉者,唯猗頓不謬其真;以郢賦為麗藻者,唯相如不濫其賞。昔二人評玉,一人曰好,一人曰醜,久不能辯。客曰:「爾來入吾目中,則好醜分矣。」夫玉有定形而察之不同,非好相反,瞳睛殊也。堂珠黼幌,綴以金魄,碧流光霞,耀爛眩目,而醉者眸轉,呼為焰火,非黼幌狀移,目改變也。鏡形如杯,以照西施,鏡縱則面長,鏡橫則面廣,非西施貌易,所照變也。海濱居者,望鳥如舟,望舟如鳧,而須舟者不造島,射鳧者不向舟,知是望遠目亂心惑也。山底行者,望嶺樹如簪,視岫虎如犬,而求簪者不上,亡犬者不往呼,知是望高目亂而心惑也。至於觀人論文,則以大為小,以能為鄙,而不知其目亂心惑也。與望山海,不亦反乎?
昔者仲尼先飯黍,侍者掩口笑;子游揚裘而諺,魯參揮指而哂。以聖賢之舉錯,非有謬也,而不免於嗤誚,奚況世人,未有名稱,其容止文華,能免於嗤誚者,豈不難也?以此觀之,則正可以為邪,美可以稱惡,名實顛倒,可謂歎息也。
今述理者貽之知音,君子聰達亮於聞前,明鑒出於意表。不以名實眩惑,不為古今易情,採其制意之本,略其文外之華,不沒纖芥之善,不掩螢燭之光,可謂千載一選也。


〈激通〉第五十二


豋峭嶺者,則欲望遠;臨峻谷者,必欲窺墟。墟墓之間使情哀,清廟之中使心敬。此處無心而情為之發者,地勢使之然也。故駛雪多積荒城之隈,急風好起沙河之上。克己類出甕牖之氓,決命必在吞氣之士,何者?寒荒之地,風雪之所積;慷慨之懷,忠義之所聚。
是以楩柟鬱蹙,以成縟錦之瘤;蚌蛤結痾,而衘明月之珠。鳥淚則能翔青雲之際,矢驚則能踰白雪之嶺。斯皆仍瘁以成明文之珍,因激以致高遠之勢。衡飆之激則折木,湍波之浦必漂石。風之體虛,水之性弱,而能披堅木轉重石者,激勢之所成也。
故居不隱者,思不遠也;身不危者,其志也。蘇秦若有負郭之田,必不佩六國之印;主父不為親友所蔑,必不窺五鼎之食;張儀不有堂下之恥,必無入秦之志;范睢若無廁中之辱,不懷復魏之心;甯越激而修文,卒為周威之師;班超憤而習武,終建西域之績。觀其數賢,皆因窘而發志,緣阨而顯名。
故平原五達,易行之衢也;孤峰九折,難陟之逕也。從高趣下,駑馬之步也;騰峭登危,飛鼯之足也。以險而陟,然後為貴;以難而昇,所以為賢。古之烈士,厄而能通,屈而能伸,彼皆有才智,又遇其時,得為世用也。


〈惜時〉第五十三


夫停燈於缸,先焰非後焰,而明者不能見;藏山於澤,今形非昨形,而智者不能知。何者?火則時時滅,山亦時時移。夫天廻日轉,其謝如矢,騕裊迅足,神馬弗能追也。人之短生,猶如石火,𤈍然以過,唯立德貽愛,為不朽也。
昔之君子,欲行仁義於天下,則與時競馳,不𠫤盈尺之璧,而珍分寸之陰。故大禹之趨時,掛冠而不顧;南榮之訪道,踵趼而不休;仲尼恓恓,突不睱黔;墨翟遑遑,席不及煖。皆行其德義,拯世危溺,立功垂楷,延芳百世。今人進不知退臭腐榮華,剗絕嗜慾,被麗絃歌,取媚泉石。退不能披策樹勳,毗贊明時,空蝗梁黍,枉沒歲華。無聞之人,歿成一棺之土,亦何殊草木自生自死者哉!歲之秋也,涼風鳴條,清露變葉,則寒蟬抱樹而長叫,吟烈悲酸,瑟于落日之際,何也?哀其時命,迫于嚴霜而寄悲於菀柳。今日血西峰,道業未就,鬱聲於窮岫之陰,無聞於休明之世。已矣夫!亦奚能不霑𥘞於將來,染意於松煙者哉!


〈言菀〉第五十四


忠孝者,百行之寶歟?忠孝不修,雖有他善,則猶玉屑盈匣,不可琢為珪璋;剉絲蒲篋,不可織為綺綬。雖多,亦奚以為也。信讓者,百行之順也;誕伐者,百行之悖也。信讓乖禮,廻而成悖;誕伐合義,翻而成順。直躬證父,蒼梧讓兄,信讓悖也;弦高矯命,大禹昌言,誕伐順也。謂牧圉似桀、紂,艴然而怒;比王侯於夷、齊,怡然而喜。仁義所在,匹夫為重;仁義所去,則尊貴為輕。事可以必誠,理可以情通。睇秋月明而知孀婦思,聞林風響而見舟人驚。陽氣主生,物所樂也;陰氣主殺,物所憾也。故春葩含日似笑,秋葉泫露如泣。
夫善交者不以出入易意,不以生死移情,在終如始,在始如終,猶日月也。故日之出入懼明,月之生死同形。天無情於生死,則不可以情而憾怨,故暄然而春,榮華者不謝;悽然而秋,凋零者不憾。榮凋有命,困遇有期。故春蘂雖茂,假朝露而抽翠;秋葉誠危,因微風而飄零。萬物居溫則柔,入寒則剛。故春角可卷,夏條可結,秋露可凝,冬木可折。人皆愛少而惡老,重榮而輕悴。故簪珥英華,而焚灰枯朽。莫識枯朽生於英華,英華歸於枯朽。山抱玉故鑿之,江懷珠則竭之,豹佩文則剝之,人含智則嫉之。智能知人不能自知,神能衛人不能自衛。故神龜以智見灼,靈虵以神見爆。孰知不智為智,不神為神乎?
妙必假物,而物非生妙;巧必因器,而器非成巧。是以羿無弧矢,不能中微,其中微者,非弧矢也;倕無斧釿,不能善斲,其善斲者,非斧釿也。畫以摹形,故先質後文;言以寫情,故先實後辯。無質而文,則畫非形也;不實而辯,則言非情也。紅黛飾容,欲以為豔,而動目者稀;揮絃繁弄,欲以為悲,而驚耳者寡,由於質不美也。質不美者,雖崇飾而不華;曲不和者,雖響疾而不哀。理動於心而見於色,情發於衷而形於聲。故強懽者雖笑不樂,強哭者雖哀不悲。耳聞所惡,不若無聞;目見所惡,不如無見。故雷震必塞耳,掣電必掩目。為仁則不利,為利則不仁。故販粟者欲歲之饑,售藥者欲人之疾。物各重其所主,而桀、紂之狗可以吠堯。故盜跖之徒,賢於盜唔而鄙仲尼。
運屈而恚天,辱至而怨人。是以火焚而怨燧人,溺井而尤伯益。宿不樹惠,臨難而施恩;本不防萌,害成而修慎。是以臨渴而穿井,方饑而植禾,雖疾,無所及也。
公儀嗜魚,屈到嗜芰,雖非至味,人皆甘之,與眾同也;文王嗜膽,會晢嗜棗,膽苦棗酸,聖賢甘之,與眾異也。鹿形似馬而迅於馬,豺形似犬而健於犬。國有千金之馬而無千金之鹿,家有千金之犬而無千金之豺,以犬馬有用而豺鹿無用也。


〈九流〉第五十五


儒者,晏嬰、子思、孟軻、荀卿之類也。順陰陽之性,明教化之本,遊心於六藝,留情於五常,厚葬文服,重樂有命,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以尊敬其道。然而薄者,流廣文繁,難可窮究也。
道者,鬻熊、老聃、關尹、莊周之類也。以空虛為本,清淨為心,謙挹為德,卑弱為行。居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裁成宇宙不見其跡,亭毒萬物不有其功。然而薄者,全棄忠孝,杜絕仁義,專任清虛,欲以為治也。
陰陽者,子韋、鄒衍、桑丘、南父之類也。敬順昊天,曆象日月星辰,敬受民時。範三光之度,隨四時之運,知五行之性,通八風之氣,以厚生民,以為政治。然而薄者,則拘於禁忌,溺於術數也。
名者,宋鈃、尹文、惠施、公孫捷之類也。其道主名,名不正則言不順。故定尊卑,正名分,愛平尚儉,禁攻寢兵。故作華山之冠,以表均平之製;則寬宥之說,以示區分。然而薄者,捐本就末,分扸明辯,苟折華辭也。
法者,慎到、李悝、韓非、商鞅之類也。其術在於明罰,討陳整法,誘善懲惡,俾順度,以為治本。然而薄者,削仁廢義,專任刑法,風俗刻薄,嚴而少恩也。
墨者,尹佚、墨翟、禽滑、胡非之類也。儉嗇、謙愛、尚賢、右鬼、非命、薄葬、無服、不怒、俳鬭。然而薄者,其道大觳,儉而難遵也。
縱橫者,闞子、龐愋、蘇秦、張儀之類也。其術本於行仁,譯二國之情,弭戰爭之患,受命不受辭,因事而制權,安危扶傾,轉禍就福。然而薄者,則苟尚華詐而棄忠信也。
雜者,孔甲、尉繚、尸佼、淮南之類也。明陰陽,通道德,兼儒墨,合名法,苞縱橫,納農植,觸類取與不拘一緒。然而薄者,則蕪穢蔓衍,無所係心也。
農者,神農、野老、宰氏、范勝之類也。其術在於務農,廣為墾闢,播植百穀,國有盈儲,家有蓄積,倉廩充實,則禮義生焉。然而薄者,若使王侯與庶人並耕於野,無尊卑之別,失君臣之序也。
觀此九家之學,雖有深淺,辭有詳略,偕僪形反,流分乖隔,然皆同其妙理,俱會治道,跡雖有殊,歸趣無異。猶五行相滅亦還相生,四氣相反而共成歲,淄、澠殊源同歸於海,宮商異聲俱會於樂。夷、惠同操,齊蹤為賢;二子殊行,等迹為仁。
道者,玄化為本;儒者,德教為宗。九流之中,二化為最。夫道以無為化世,儒以六藝濟俗。無為以清虛為心,六藝以禮教為訓。若以教行於大同,則邪偽萌生;使無為化於成、康,則氛亂競起。何者?澆淳時異則風化應殊,古今乖舛則政教宣隔。以此觀之,儒教雖非得真之說,然茲教可以導物;道家雖為達情之論,而違禮復不可以救弊。今治世之賢,宜以禮教為先;嘉遁之士,應以無為是務,則操業俱遂而身名兩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