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韓篇》



韓子之術,明法尚功。賢無益於國不加賞;不肖無害於治不施罰。責功重賞,任刑用誅。故其論儒也,謂之不耕而食,比之於一蠹;論有益與無益也,比之於鹿、馬。馬之似鹿者千金,天下有千金之馬,無千金之鹿,鹿無益,馬有用也。儒者猶鹿,有用之吏猶馬也。
夫韓子知以鹿、馬喻,不知以冠、履譬。使韓子不冠,徒履而朝,吾將聽其言也。加冠於首而立於朝,受無益之服,增無益之仕,言與服相違,行與術相反,吾是以非其言而不用其法也。煩勞人體,無益於人身,莫過跪拜。使韓子逢人不拜,見君父不(謁)〔跪〕,未必有賊於身體也。然須拜(謁)〔跪〕以尊親者,禮義至重,不可失也。故禮義在身,身未必肥;而禮義去身,身未必瘠而化衰。以謂有益,禮義不如飲食。使韓子賜食君父之前,不拜而用,肯為之乎?夫拜(謁)〔跪〕、禮義之效,非益身之實也,然而韓子終不失者,不廢禮義以苟益也。夫儒生、禮義也,耕戰、飲食也。貴耕戰而賤儒生,是棄禮義求飲食也。使禮義廢,綱紀敗,上下亂而陰陽繆,水旱失時,五穀不登,萬民饑死,農不得耕,士不得戰也。
子貢去告朔之餼羊,孔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子貢惡費羊,孔子重廢禮也。故以舊防為無益而去之,必有水災;以舊禮為無補而去之,必有亂患。儒者之在世,禮義之舊防也,有之無益,無之有損。庠序之設,自古有之,重本尊始,故立官置吏。官不可廢,道不可棄。儒生、道官之吏也,以為無益而廢之,是棄道也。夫道無成效於人,成效者須道而成。然足蹈路而行,所蹈之路,須不蹈者;身須手足而動,待不動者。故事或無益,而益者須之;無效,而效者待之。儒生、耕戰所須待也,棄而不存,如何(也)?
韓子非儒,謂之無益有損,蓋謂俗儒無行操,舉措不重禮,以儒名而俗行,以實學而偽說,貪官尊榮,故不足貴。夫志潔行顯,不徇爵祿,去卿相之位若脫躧者,居位治職,功雖不立,此禮義為業者也。國之所以存者,禮義也。民無禮義,傾國危主。今儒者之操,重禮愛義,率無禮之士,激無義之人,人民為善,愛其主上,此亦有益也。聞伯夷風者,貪夫廉,懦夫有立志;聞柳下惠風者,薄夫敦,鄙夫寬。此上化也,非人所見。
(叚)〔段〕干木闔門不出,魏文敬之,表式其閭,秦軍聞之,卒不攻魏。使魏無干木,秦兵入境,境土危亡。秦、彊國也,兵無不勝。兵加於魏,魏國必破,三軍兵頓,流血千里。今魏文式闔門之士,(郤)〔卻〕彊秦之兵,全魏國之境,濟三軍之眾,功莫大焉,賞莫先焉。
齊有高節之士曰狂譎、華士。二人、昆弟也,義不降志,不仕非其主。太公封於齊,以此二子解沮齊眾,開不為上用之路,同時誅之。韓子善之,以為二子無益而有損也。
夫狂譎、華士,(叚)〔段〕干木之類也,太公誅之,無所(郤)〔卻〕到;魏文侯式之,(郤)〔卻〕彊秦而全魏,功孰大者?使韓子善干木闔門高節,魏文式之是也,狂譎、華士之操,干木之節也,善太公誅之,非也。使韓子非干木之行,下魏文之式,則干木以此行而有益,魏文用式之道為有功,是韓子不賞功、尊有益也。
論者或曰:「魏文式(叚)〔段〕干木之閭,秦兵為之不至,非法度之功。一功特然,不可常行,雖全國有益,非所貴也。」夫法度之功者,謂何等也?養三軍之士,明賞罰之命,嚴刑峻法,富國彊兵,此法度也。案秦之彊,肯為此乎?六國之亡,皆滅於秦兵。六國之兵非不銳,士眾之力非不勁也,然而不勝,至於破亡者,彊弱不敵,眾寡不同,雖明法度,其何益哉?使童子變孟賁之意,孟賁怒之,童子操刃,與孟賁戰,童子必不勝,力不如也。孟賁怒,而童子脩禮盡敬,孟賁不忍犯也。秦之與魏,孟賁之與童子也。魏有法度,秦必不畏,猶童子操刃,孟賁不避也。其尊士式賢者之閭,非徒童子修禮盡敬也。夫力少則修德,兵彊則奮威。秦以兵彊,威無不勝。卻軍還眾,不犯魏境者,賢干木之操,高魏文之禮也。夫敬賢、弱國之法度,力少之彊助也。謂之非法度之功,如何?
高皇帝議欲廢太子,呂后患之,即召張子房而取策。子房教以敬迎四皓而厚禮之。高祖見之,心消意沮,太子遂安。使韓子為呂后議,進不過彊諫,退不過勁力,以此自安,取誅之道也,豈徒易哉?夫太子敬厚四皓,以消高帝之議,猶魏文式(叚)〔段〕干木之閭,(郤)〔卻〕彊秦之兵也。
治國之道,所養有二:一曰養德,二曰養力。養德者、養名高之人,以示能敬賢;養力者、養氣力之士,以明能用兵。此所謂文武張設,德力(且)〔具〕足者也。事或可以德懷,或可以力摧。外以德自立,內以力自備,慕德者不戰而服,犯德者畏兵而(郤)〔卻〕。徐偃王脩行仁義,陸地朝者三十二國,彊楚聞之,舉兵而滅之。此有德守,無力備者也。夫德不可獨任以治國,力不可直任以御敵也。韓子之術不養德,偃王之操不任力,二者偏駮,各有不足。偃王有無力之禍,知韓子必有無德之患。
凡人稟性也,清濁貪廉,各有操行,猶草木異質,不可復變易也。狂譎、華士不仕於齊,猶(叚)〔段〕干木不仕於魏矣。性行清廉,不貪富貴,非時疾世,義不苟仕,雖不誅此人,此人行不可隨也。太公誅之,韓子是之,是謂人無性行,草木無質也。太公誅二子,使齊有二子之類,必不為二子見誅之故,不清其身;使無二子之類,雖養之,終無其化。堯不誅許由,唐民不皆樔處;武王不誅伯夷,周民不皆隱餓;魏文侯式(叚)〔段〕干木之閭,魏國不皆闔門。由此言之,太公不誅二子,齊國亦不皆不仕。何則?清廉之行、人所不能為也。夫人所不能為,養使為之,不能使勸;人所能為,誅以禁之,不能使止。然則太公誅二子,無益於化,空殺無辜之民。賞無功,殺無辜,韓子所非也。太公殺無辜,韓子是之,(以)〔是〕韓子之術殺無辜也。
夫執不仕者,未必有正罪也,太公誅之。如出仕未有功,太公肯賞之乎?賞須功而加,罰待罪而施。使太公不賞出仕未有功之人,則其誅不仕未有罪之民,非也,而韓子是之,失誤之言也。且不仕之民,性廉寡欲;好仕之民,性貪多利。利欲不存於心,則視爵祿猶糞土矣。廉則約省無極,貪則奢泰不止。奢泰不止,則其所欲,不避其主。案古篡畔之臣,希清白廉潔之人。貪,故能立功;憍,故能輕生。積功以取大賞,奢泰以貪主位。太公遺此法而去,故齊有陳氏劫殺之患。太公之術,致劫殺之法也。韓子善之,是韓子之術亦危亡也。
周公聞太公誅二子,非而不是,然而身執贄以下白屋之士。白屋之士,二子之類也。周公禮之,太公誅之,二子之操,孰為是者?宋人有御馬者,不進,拔劍剄而棄之於溝中。又駕一馬,馬又不進,又剄而棄之於溝。若是者三。以此威馬,至矣,然非王良之法也。王良登車,馬無罷駑;堯、舜治世,民無狂悖。王良馴馬之心,堯、舜順民之意。人同性,馬殊類也。王良能調殊類之馬,太公不能率同性之士。然則周公之所下白屋,王良之馴馬也;太公之誅二子,宋人之剄馬也。舉王良之法與宋人之操,使韓子平之,韓子必是王良而非宋人矣。王良全馬,宋人賊馬也。馬之賊,則不若其全;然則,民之死,不若其生。使韓子非王良,自同於宋人,賊善人矣。如非宋人,宋人之術與太公同,非宋人,是太公,韓子好惡無定矣。
治國猶治身也。治一身,省恩德之行,多傷害之操,則交黨踈絕,恥辱至身。推治身以況治國,治國之道,當任德也。韓子任刑,獨以治世,是則治身之人,任傷害也。
韓子豈不知任德之為善哉?以為世衰事變,民心靡薄,故作法術,專意於刑也。夫世不乏於德,猶歲不絕於春也。謂世衰難以德治,可謂歲亂不可以春生乎?人君治一國,猶天地生萬物。天地不為亂歲去春,人君不以衰世屏德。孔子曰:「斯民也,三代所以直道而行也。」
周穆王之世,可謂衰矣,任刑治政,亂而無功。甫侯諫之,穆王存德,享國久長,功傳於世。夫穆王之治,初亂終治,非知昏於前,才妙於後也,前任蚩尤之刑,後用甫侯之言也。夫治人不能捨恩,治國不能廢德,治物不能去春,韓子欲獨任刑用誅,如何?
魯繆公問於子思曰:「吾聞龐𢵧是子不孝。不孝,其行奚如?」子思對曰:「君子尊賢以崇德,舉善以勸民。若夫過行,是細人之所識也,臣不知也。」子思出,子服厲伯見。君問龐𢵧是子。子服厲伯對以其過,皆君(子)〔之〕所未曾聞。自是之後,君貴子思而賤子服厲伯。韓子聞之,以非繆公,以為明君求姦而誅之,子思不以姦聞,而厲伯以姦對,厲伯宜貴,子思宜賤。今繆公貴子思,賤厲伯,失貴賤之宜,故非之也。
夫韓子所尚者,法度也。人為善,法度賞之;惡,法度罰之。雖不聞善惡於外,善惡有所制矣。夫聞惡不可以行罰,猶聞善不可以行賞也。非人不舉姦者,非韓子之術也。使韓子聞善,必將試之,試之有功,乃肯賞之。夫聞善不輒加賞,虛言未必可信也。若此,聞善與不聞,無以異也。夫聞善不輒賞,則聞惡不輒罰矣。聞善必試之,聞惡必考之,試有功乃加賞,考有驗乃加罰。虛聞空見,實試未立,賞罰未加。賞罰未加,善惡未定。未定之事,須術乃立,則欲耳聞之,非也。
鄭子產晨出,過東匠之宮,聞婦人之哭也,撫其僕之手而聽之。有間,使吏執而問之,手殺其夫者也。翼日,其僕問曰:「夫子何以知之?」子產曰:「其聲(不慟)〔懼〕。凡人於其所親愛也,知病而憂,臨死而懼,已死而哀。今哭夫已死,不哀而懼,是以知其有姦也。」韓子聞而非之曰:「子產不亦多事乎?姦必待耳目之所及而后知之,則鄭國之得姦〔者〕寡矣。不任典城之吏,察參伍之正,不明度量,待盡聰明、勞知慮而以知姦,不亦無術乎?」
韓子之非子產,是也;其非繆公,非也。夫婦人之不哀,猶龐(捫)〔𢵧〕〔是〕子不孝也。非子產(持)〔待〕耳目以知姦,獨欲繆公須問以定邪。子產不任典城之吏,而以耳〔聞〕定實;繆公亦不任吏,而以口問立誠。夫耳聞、口問,一實也,俱不任吏,皆不參伍。厲伯之對不可以立實,猶婦人之哭不可以定誠矣。不可〔以〕定誠,使吏執而問之;不可以立實,不使吏考,獨信厲伯口,以罪不考之姦,如何?
韓子曰:「子思不以過聞,繆公貴之;子服厲伯以姦聞,繆公賤之,人情皆喜貴而惡賤,故季氏之亂成而不上聞,此魯君之所以劫也。」夫魯君所以劫者,以不明法度邪?以不早聞姦也?夫法度明,雖不聞姦,姦無由生;法度不明,雖日求姦,決其源,鄣之以掌也。御者無銜,見馬且犇,無以制也。使王良持轡,馬無欲犇之心,御之有數也。今不言魯君無術,而曰不聞姦;不言審法度,而曰不通下情,韓子之非繆公也,與術意而相違矣。
龐(捫)〔𢵧〕是子不孝,子思不言,繆公貴之。韓子非之,以為「明君求善而賞之,求姦而誅之。」夫不孝之人,下愚之才也。下愚無禮,順情從欲,與鳥獸同。謂之惡,可也;謂姦,非也。姦人外善內惡,色厲內荏,作為操止,像類賢行,以取升進,容媚於上,安肯作不孝,著身為惡,以取棄殉之咎乎?龐(捫)〔𢵧〕是子可謂不孝,不可謂姦。韓子謂之姦,失姦之實矣。
韓子曰:「布帛尋常,庸人不擇;爍金百鎰,盜跖不搏。」以此言之,法明,民不敢犯也。設明法於邦,有盜賊之心,不敢犯矣,不測之者,不敢發矣。姦心藏於胸中,不敢以犯罪法,罪法恐之也。明法恐之,則不須考姦求邪於下矣。使法峻,民無姦者;使法不峻,民多為姦。而不言明王之嚴刑峻法,而云求姦而誅之。言求姦,是法不峻,民或犯之也。(世)不專意於明法,而專心求姦,韓子之言,與法相違。
人之釋溝渠也,知(者)〔其〕必溺身;不塞溝渠而繕船楫者,知水之性不可閼,其勢必溺人也。臣子之性欲姦君父,猶水之性溺人也,不教所以防姦,而非其不聞知,是猶不備水之具,而徒欲早知水之溺人也。溺於水,不責水而咎己者,己失防備也。然則人君劫於臣,己失法也。備溺不閼水源,防劫不求臣姦,韓子所宜用教己也。水之性勝火,如裹之以釜,水煎而不得勝,必矣。夫君猶火也,臣猶水也,法度、釜也,火不求水之姦,君亦不宜求臣之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