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孟篇》



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將何以利吾國乎?」孟子曰:「仁義而已,何必曰利?」
夫利有二:有貨財之利,有安吉之利。惠王曰:「何以利吾國?」何以知不欲安吉之利,而孟子徑難以貨財之利也?《易》曰:「利見大人。」「利涉大川。」「乾,元亨利貞。」《尚書》曰:「黎民亦尚有利哉?」皆安吉之利也。行仁義得安吉之利。孟子(不)〔必〕且(語)〔詰〕問惠王:「何謂『利吾國』?」惠王言貨財之利,乃可荅若設。(令)〔今〕惠王之問未知何趣?孟子徑荅以貨財之利。如惠王實問貨財,孟子無以驗效也;如問安吉之利,而孟子荅以貨財之利,失對上之指,違道理之實也。
齊王問時子:「我欲中國而授孟子室,養弟子以萬鍾,使諸大夫、國人皆有所矜式。子盍為我言之?」時子因陳子而以告孟子。孟子曰:「夫時子惡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辭十萬而受萬,是為欲富乎?」
夫孟子辭十萬,失謙讓之理也。夫富貴者、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居也。故君子之於爵祿也,有所辭,有所不辭。豈以己不貪富貴之故,而以距逆宜當受之賜乎?
陳臻問曰:「於齊,王餽兼金一百鎰而不受;於宋,歸七十鎰而受;於薛,歸五十鎰而受取。前日之不受、是,則今受之、非也;今日之受、是,則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君)子必居一於此矣。」
孟子曰:「皆是也。當在宋也,予將有遠行,行者必以賮,辭曰:『歸賮。』予何為不受?當在薛也,予有戒心,辭曰:『聞戒,故為兵戒歸之備乎!』予何為不受?若於齊,則未有處也。無處而歸之,是貨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貨取乎?」
夫金歸,或受或不受,皆有故,非受之時己貪,當不受之時己不貪也。金有受、不受之義,而室亦宜有受、不受之理。今不曰「己無功」,若「已致仕、受室非理」,而曰「己不貪富〔貴〕」,引前辭十萬以況後萬。前當受十萬之多,安得辭之?彭更問曰:「後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以傳食於諸侯,不亦泰乎?」孟子曰:「非其道,則一簞食而不可受於人;如其道,則舜受堯之天下,不以為泰。」受堯天下,孰與十萬?舜不辭天下者,是其道也。今不曰「受十萬非其道」,而曰「己不貪富貴」,失謙讓也,安可以為戒乎?
沈同以其私問曰:「燕可伐與?」孟子曰:「可。子噲不得與人燕,子之不得受燕於子噲。有士於此,而子悅之,不告於王而私與之子之爵祿。夫士也,亦無王命而私受之於子,則可乎?何以異於是?」
齊人伐燕。或問曰:「勸齊伐燕,有諸?」曰:「未也。沈同曰:『燕可伐與?』吾應之曰:『可!』彼然而伐之。〔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則應之曰:『為天吏則可以伐之。』今有殺人者,或問之曰:『人可殺與?』則將應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殺之?』則應之曰:『為士師則可以殺之。』今以燕伐燕,何為勸之也?」
夫或問孟子勸王伐燕,不誠是乎?沈同問燕可伐與?此挾私意欲自伐之也。知其意慊於是,宜曰:「燕雖可伐,須為天吏,乃可以伐之。」沈同意絕,則無伐燕之計矣。不知有此私意而徑應之,不省其語,是不知言也。公孫丑問曰:「敢問夫子惡乎長?」孟子曰:「我知言。」又問:「何謂知言?」曰:「詖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生於其心,害於其政;發於其政,害於其事。雖聖人復起,必從吾言矣。」孟子、知言者也,又知言之所起之禍,其極所致之(福)〔害〕。見彼之問,則知其措辭所欲之矣,知其所之,則知其極所當害矣。
孟子有云:「民舉安,王庶幾改諸!予日望之。」孟子所去之王,豈前所不朝之王哉?而是,何其前輕之疾,而後重之甚也?如非是前王,(則)〔前〕不去,而(於)後去之,是後王不肖甚於前,而去,三日宿,於前不甚,不朝而宿於景丑氏。何孟子之操,前後不同?所以為王,終始不一也?
且孟子在魯,魯平公欲見之。嬖人臧倉毀孟子,止平公。樂正子以告。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予之不遇魯侯,天也。」前不遇於魯,後不遇於齊,無以異也。前歸之天,今則歸之於王,孟子論稱,竟何定哉?夫不行於齊,王不用,則若臧倉之徒毀讒之也,此亦「止、或尼之」也。皆天命不遇,非人所能也。去,何以不徑行,而留三宿乎?天命不當遇於齊,王不用其言,天豈為三日之間,易命使之遇乎?在魯則歸之於天,絕意無冀;在齊則歸之於王,庶幾有望。夫如是,不遇之議,一在人也。或曰:「初去,未可以定天命也。冀三日之間,王復追之,天命或時在三日之間,故可也。」夫言如是,齊王初使之去者,非天命乎?如使天命在三日之間,魯平公比三日,亦〔或〕時棄臧倉之議,更用樂正子之言,往見孟子。孟子歸之於天,何其早乎?如三日之間,公見孟子,孟子奈前言何乎?
孟子去齊,充虞塗問曰:「夫子若不豫色然。前日,虞聞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曰:「彼一時也,此一時也。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矣。由周以來,七百有餘歲矣。以其數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乎?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而誰也?吾何為不豫哉?」
夫孟子言「五百年有王者興」,何以見乎?帝嚳王者,而堯又王天下;堯傳於舜,舜又王天下;舜傳於禹,禹又王天下。四聖之王天下也。繼踵而興。禹至湯且千歲;湯至周亦然。始於文王,而卒傳於武王。武王崩,成王、周公共治天下。由周至孟子之時,又七百歲而無王者。五百歲必有王者之驗,在何世乎?云「五百歲必有王者」,誰所言乎?論不實事考驗,信浮淫之語,不遇去齊,有不豫之色,非孟子之賢效,與俗儒無殊之驗也。
「五百年」者、以為天出聖期也。又言以「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其意以為天欲平治天下,當以五百年之間生聖王也。如孟子之言,是謂天故生聖人也。然則五百歲者,天生聖人之期乎?如是其期,天何不生聖?聖王非其期故不生,孟子猶信之,孟子不知天也。
「自周已來,七百餘歲矣。以其數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何謂「數過」?何謂「〔時〕可」乎?數則時,時則數矣。「數過」、過五百年也。從周到今,七百餘歲,踰二百歲矣。設或王者生失時矣,又言「時可」,何謂也?
云「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又言「其間必有名世」,與「王者」同乎?異也?如同,〔何〕為再言之?如異,「名世」者,謂何等也?謂孔子之徒,孟子之輩,教授後生,覺悟頑愚乎?已有孔子,己又以生矣。如謂聖臣乎?當與聖〔王〕同時,聖王出,聖臣見矣。言「五百年」而已,何為言「其間」?如不謂五百年時,謂其中間乎?是謂二三百年之時也,聖〔人〕不與五百年時聖王相得。夫如是,孟子言「其間必有名世者」,竟謂誰也?
「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治天下,舍予而誰也?」言若此者,不自謂當為王者,有王者,若為王臣矣。為王者臣,皆天也。己命不當平治天下,不浩然安之於齊,懷恨有不豫之色,失之矣。
彭更問曰:「士無事而食,可乎?」孟子曰:「不通功易事,以羨補不足,則農有餘粟,女有餘布。子如通之,則梓匠輪輿皆得食於子。於此有人焉,入則孝,出則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後世之學者,而不得食於子。子何尊梓匠輪輿,而輕為仁義者哉?」曰:「梓匠輪輿,其志將以求食也。君子之為道也,其志亦將以求食與?」孟子曰:「子何以其志為哉?其有功於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曰:「食志。」曰:「有人於此,毀瓦畫墁,其志將以求食也,則子食之乎?」曰:「否。」曰:「然則子非食志,食功也。」
夫孟子引毀瓦畫墁者,欲以詰彭更之言也。知毀瓦畫墁無功而有志,彭更必不食也。雖然,引毀瓦畫墁,非所以詰彭更也。何則?諸志欲求食者,毀瓦畫墁者不在其中。不在其中,則難以詰人矣。夫人無故毀瓦畫墁,此不癡狂則遨戲也。癡狂(人之)〔之人〕,志不求食;遨戲之人,亦不求食。求食者,皆多人所(不)〔共〕得利之事,以(作此)〔所作〕鬻賣於市,得賈以歸,乃得食焉。今毀瓦畫墁,無利於人,何志之有?有知之人,知其無利,固不為也;無知之人,與癡狂比,固無其志。夫毀瓦畫墁,猶比童子擊壤於塗,何以異哉?擊壤於塗者,其志亦欲求食乎?此尚童子,未有志也。巨人博戲,亦畫墁之類也。博戲之人,其志復求食乎?博戲者,尚有相奪錢財,錢財眾多,己亦得食,或時有志。夫投石超距,亦畫墁之類也。投石超距之人,其志有求食者乎?然則孟子之詰彭更也,未為盡之也。如彭更以孟子之言,可謂「禦人以口給」矣。
匡章子曰:「陳仲子豈不誠廉士乎?居於於陵,三日不食,耳無聞,目無見也。井上有李,螬食實者過半,扶服往,將食之。三咽,然後耳有聞、目有見也。」孟子曰:「於齊國之士,吾必以仲子為巨擘焉!雖然,仲子惡能廉?充仲子之操,則蚓而後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飲黃泉。仲子(之)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築與?抑亦盜跖之所築與?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樹與?抑亦盜跖之所樹與?是未可知也。」曰:「是何傷哉?彼身織屨,妻辟纑,以易之也。」曰:「仲子、齊之世家,兄戴,蓋祿萬鍾。以兄之祿為不義之祿,而不食也;以兄之室為不義之室,而弗居也。辟兄離母,處於於陵。他日歸,則有饋其兄生鵝者也,己頻蹙曰:「惡用是鶂鶂者為哉?」他日,其母殺是鵝也,與之食之。其兄自外〔來〕至,曰:「是鶂鶂之肉也。」出而吐之。以母則不食,以妻則食之;以兄之室則不居,以於陵則居之。是尚能為充其類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後充其操者也。」
夫孟子之非仲子也,不得仲子之短矣。仲子之怪鵝如吐之者,豈為在母〔則〕不食乎?乃先譴鵝曰:「惡用鶂鶂者為哉?」他日,其母殺以食之,其兄曰:「是鶂鶂之肉。」仲子恥負前言,即吐而出之。而兄不告,則不吐;不吐,則是食於母也。謂之「在母則不食」,失其意矣。使仲子執不食於母,鵝膳至,不當食也。今既食之,知其為鵝,怪而吐之,故仲子之吐鵝也,恥食不合己志之物也,非負親親之恩,而欲勿母食也。
又〔言〕「仲子惡能廉?充仲子之(性)〔操〕,則蚓而後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飲黃泉。」是謂蚓為至廉也,仲子如蚓,乃為廉潔耳。今所居之宅,伯夷之所築,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樹,仲子居而食之,於廉潔可也。或時食盜跖之所樹粟,居盜跖之所築室,汙廉潔之行矣。用此非仲子,亦復失之。室因人故,粟以屨纑易之,正使盜之所樹築,己不聞知。今兄之不義,有其操矣。操見於眾,昭晳議論,故避於陵,不處其宅,織屨辟纑,不食其祿也。而欲使仲子處於陵之地,避若兄之宅,吐若兄之祿,耳聞目見,昭晳不疑,仲子不處不食,明矣。今於陵之宅,不見築者為誰;粟,不知樹者為誰,何得成室而居之?〔何〕得成粟而食之?孟子非之,是為太備矣。
仲子所居,或時盜之所築,仲子不知而居之,謂之不充其操,唯蚓然後可者也。夫盜室之地中,亦有蚓焉,食盜宅中之槁壤,飲盜宅中之黃泉,蚓惡能為可乎?(在)〔充〕仲子之操,滿孟子之議,魚然後乃可。夫魚處江海之中,食江海之土,海非盜所鑿,土非盜所聚也。
然則仲子有大非,孟子非之,不能得也。夫仲子之去母辟兄,與妻獨處於陵,以兄之宅為不義之宅,以兄之祿為不義之祿,故不處不食,廉潔之至也,然則其(徙)〔從〕於陵歸候母也,宜自齎食而行。鵝膳之進也,必與飯俱。母之所為飯者,兄之祿也,母不自有私粟以食仲子,明矣。仲子食兄祿也。伯夷不食周粟,餓死於首陽之下,豈一食周粟而以汙其潔行哉?仲子之操,近不若伯夷,而孟子謂之若蚓乃可,失仲子之操所當比矣。
孟子曰:「莫非天命也,順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巖牆之下。盡其道而死者,為正命也;桎梏而死者,非正命也。」
夫孟子之言,是謂人無觸值之命也。順操行者得正命,妄行苟為得非正〔命〕,是天命於操行也。夫子不王,顏淵早夭,子夏失明,伯牛為癘,四者行不順與?何以不受正命?比干剖,子胥烹,子路葅,天下極戮,非徒桎梏也。必以桎梏效非正命,則比干、子胥行不順也。人稟性命,或當壓溺兵燒,雖或慎操脩行,其何益哉?竇廣國與百人俱臥積炭之下,炭崩,百人皆死,廣國獨濟,命當封侯也。積炭與巖墻何以異?命不〔當〕壓,雖巖崩,有廣國之命者,猶將脫免。行,或使之;止,或尼之。命當壓,猶或使之立於墻下。孔甲所入主人(子之)〔之子〕,天命當賤,雖載入宮,猶為守者。不立巖墻之下,與孔甲載子入宮,同一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