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譴告篇》



論災異〔者〕,謂古之人君為政失道,天用災異譴告之也。災異非一,復以寒溫為之效。人君用刑非時則寒,施賞違節則溫。天神譴告人君,猶人君責怒臣下也。故楚嚴王曰:「天不下災異,天其忘(子)〔予〕乎!」災異為譴告,故嚴王懼而思之也。
曰:此疑也。夫國之有災異也,猶家人之有變怪也。有災異,謂天譴〔告〕人君,有變怪,天復譴告家人乎?家人既明,人之身中,亦將可以喻。身中病,猶天有災異也。血脈不調,人生疾病;風氣不和,歲生災異。災異、謂天譴告國政,疾病、天復譴告人乎?釀酒於罌,烹肉於鼎,皆欲其氣味調得也。時或鹹苦酸淡不應口者,猶人勺藥失其和也。夫政治之有災異也,猶烹釀之有惡味也。苟謂災異為天譴告,是其烹釀之誤,得見譴告也。占大以小,明物事之喻,足以審天。使嚴王知如孔子,則其言可信。衰世霸者之才,猶夫變復之家也,言未必信,故疑之。
夫天道、自然也,無為。如譴告人,是有為,非自然也。黃、老之家,論說天道,得其實矣。且天審能譴告人君,宜變易其氣以覺悟之。用刑非時,刑氣寒,而天宜為溫;施賞違節,賞氣溫,而天宜為寒。變其政而易其氣,故君得以覺悟,知是非。今乃隨寒從溫,為寒為溫,(以)〔非〕譴告之意,欲令變更之(且)〔宜〕。大王亶父以王季之可立,故易名為歷。「歷」者、適也。太伯覺悟,之吳、越採藥,以避王季。使大王不易季名,而復字之「季」,太伯豈覺悟以避之哉?今刑賞失法,天欲改易其政,宜為異氣,若太王之易季名。今乃重為同氣以譴告之,人君何時將能覺悟,以見刑賞之誤哉?
鼓瑟者誤於張弦設柱,宮商易聲,其師知之,易其弦而復移其柱。夫天之見刑賞之誤,猶瑟師之睹弦柱之非也,不更變氣以悟人君,反增其氣以渥其惡,則天無心意,苟隨人君為誤非也。紂為長夜之飲,文王朝夕曰:「祀,茲酒。」齊奢於祀,晏子祭廟,豚不掩俎。何則?非疾之者,宜有以改易之也。子弟傲慢,父兄教以謹敬;吏民橫悖,長吏示以和順。是故康叔、伯禽失子弟之道,見於周公,拜起驕悖,三見三笞。往見商子,商子令觀橋梓之樹。二子見橋梓,心感覺悟,以知父子之禮。周公可隨為驕,商子可順為慢,必須加之捶杖,教觀於物者,冀二人之見異,以奇自覺悟也。夫人君之失政,猶二子失道也,天不告以政道,令其覺悟,若二子觀見橋梓,而顧隨刑賞之誤,為寒溫之報,此則天與人君俱為非也。無相覺悟之感,有相隨從之氣,非皇天之意,愛下譴告之宜也。
凡物能相割截者,必異性者也;能相奉成者,必同氣者也。是故《離》下《兌》上曰「革」。革、更也。火金殊氣,故能相革。如俱火而皆金,安能相(成)〔革〕?屈原疾楚之臭洿,故稱香潔之辭;漁父議以不隨俗,故陳沐浴之言。凡相溷者,或教之薰(隧)〔燧〕,或令之負豕。二言之於除臭洿也,孰是孰非?非有不易,少有以益。夫用寒溫非刑賞也,能易之乎?西門豹急,佩韋以自寬;董安于緩,帶絃以自促。二賢知佩帶變己之物,而以攻身之短。(夫)〔天〕至明矣,人君失政,不以他氣譴告變易,反隨其誤,就起其氣,此則皇天用意,不若二賢審也。楚莊王好獵,樊姬為之不食鳥獸之肉;秦繆公好淫樂,華陽后為之不聽鄭、衛之音。二姬非兩主,拂其欲而不順其行。皇天非賞罰,而順其操,而渥其氣,此蓋皇天之德,不若婦人賢也。
故諫之為言「間」也。持善間惡,必謂之一亂。周繆王任刑,《甫刑篇》曰:「報虐用威。」威、虐皆惡也。用惡報惡,亂莫甚焉。今刑(失賞)〔賞失〕(寬)〔實〕,惡也,(夫)〔天〕復為惡以應之,此則皇天之操,與繆王同也。
故以善駮惡,以惡懼善,告人之理,勸厲為善之道也。舜戒禹曰:「毋若丹朱敖。」周公勑成王曰:「毋若殷王紂。」毋者、禁之也。丹朱、殷紂至惡,故曰「毋」以禁之。夫言「毋若」,孰與言「必若」哉?故「毋」、「必」二辭,聖人審之,況肯譴非為非,順人之過,以增其惡哉?天人同道,大人與天合德。聖賢以善反惡,皇天以惡隨非,豈道同之效、合德之驗哉?
孝武皇帝好仙,司馬長卿獻《大人賦》,上乃僊僊有凌雲之氣。孝成皇帝好廣宮室,楊子雲上《甘泉頌》,妙稱神怪,若曰非人力所能為,鬼神力乃可成。皇帝不覺,為之不止。長卿之賦,如言仙無實效;子雲之頌,言奢有害,孝武豈有僊僊之氣者,孝成豈有不覺之惑哉?然即天之不為他氣以譴告人君,反順人心以非應之,猶二子為賦頌,令兩帝惑而不悟也。
竇嬰、灌夫疾時為邪,相與日引繩以糾(纆)〔纏〕之,心疾之甚,安肯從其欲?太伯教吳冠帶,孰與隨從其俗,與之俱倮也?故吳之知禮義也,太伯改其俗也。蘇武入匈奴,終不左衽;趙他入南越,箕踞椎髻。漢朝稱蘇武,而毀趙他。〔趙他〕之性,習越土氣,畔冠帶之制。陸賈說之,夏服雅禮,風告以義,趙他覺悟,運心嚮內。如陸賈復越服夷談,從其亂俗,安能令之覺悟,自變從漢制哉?
三教之相違,文質之相反,政失,不相反襲也。譴告人君誤,不變其失,而襲其非,欲行譴告之教,不從如何?管、蔡篡畔,周公告教之,至于再三。其所以告教之者,豈云當篡畔哉?人道善善惡惡,施善以賞,加惡以罪,天道宜然。刑賞失實,惡也,為惡氣以應之,惡惡之義,安所施哉?漢正首匿之罪,制亡從之法,惡其隨非而與惡人為群黨也。如束罪人以詣吏,離惡人與異居,首匿、亡從之法除矣。狄牙之調味也,酸則沃之以水,淡則加之以鹹,水火相變易,故膳無鹹淡之失也。今刑(罰)〔賞〕失實,不為異氣以變其過,而又為寒於寒,為溫於溫,此猶憎酸而沃之以鹹,惡淡而灌之以水也。由斯言之,譴告之言,疑乎?必信也?今熯薪燃釜,火猛則湯熱,火微則湯冷。夫政猶火,寒溫猶熱冷也。顧可言人君為政,賞罰失中也,逆亂陰陽,使氣不和,乃言天為人君為寒為溫以譴告之乎!
儒者之說又言:「人君失政,天為異;不改,災其人民;不改,乃災其身也。先異後災,先教後誅之義也。」
曰:此復疑也。以夏樹物,物枯不生;以秋收穀,穀棄不藏。夫為政教,猶樹物收穀也。顧可言政治失時,氣物為災;乃言天為異以譴告之,不改,為災以誅伐之乎!儒者之說,俗人言也。盛夏陽氣熾烈,陰氣干之,激射襒裂,中殺人物,謂天罰陰過。外(一)聞若是,內實不然。夫謂災異為譴告誅伐,猶為雷殺人罰陰過也。非謂之言,不然之說也。
或曰:谷子雲上書陳言變異,明天之譴告,不改,後將復有,願貫械待時。後竟復然。即不為譴告,何故復有?子雲之言,故後有以示改也。
曰:夫變異自有占候,陰陽物氣自有終始。履霜以知堅冰必至,天之道也。子雲識微,知後復然,借變復之說,以效其言,故願貫械以待時也。猶齊晏子見鉤星在房、心之間,則知地且動也。使子雲見鉤星,則將復曰:「天以鉤星譴告政治,不改,將有地動之變矣。」然則子雲之願貫械待時,猶子韋之願伏陛下,以俟熒惑徙處,必然之驗,故譴告之言信也。
予之譴告,何傷於義?
損皇天之德,使自然無為轉為人事,故難聽之也。稱天之譴告,譽天之聰察也,反以聰察傷損於天德。「何以知其聾也?以其聽之聰也。何以知其盲也?以其視之明也。何以知其狂也?以其言之當也。」夫言當、視〔明〕、聽聰(明),而道家謂之狂而盲聾。今言天之譴告,是謂天狂而盲聾也。
《易》曰:「大人與天地合其德。」故太伯曰:「天不言,殖其道於賢者之心。」夫大人之德,則天德也;賢者之言,則天言也。大人(剌)〔刺〕而賢者諫,是則天譴告也,而反歸〔譴〕告於災異,故疑之也。
六經之文,聖人之語,動言「天」者,欲化無道,懼愚者。(之)〔欲〕言非獨吾心,亦天意也。及其言天,猶以人心,非謂上天蒼蒼之體也。變復之家,見誣言天,災異時至,則生譴告之言矣。
驗古以(知)今,〔知〕天以人。「受終于文祖」,不言受終于「天」,堯之心知天之意也。堯授之,天亦授之,百官臣子皆鄉與舜。舜之授禹,禹之傳啟,皆以人心效天意。《詩》之「眷顧」,《洪範》之「震怒」,皆以人(身)〔心〕效天之意。文、武之卒,成王幼少,周道未成,周公居攝,當時豈有上天之教哉?周公推心合天志也。上天之心,在聖人之胸,及其譴告,在聖人之口。不信聖人之言,反然災異之氣,求索上天之意,何其遠哉?世無聖人,安所得聖人之言?賢人庶幾之才,亦聖人之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