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卷五




5.1《非攻上第十七》


〔子墨子言曰〕:〔古者王公大人情欲得而惡失〕,〔故安而惡危〕,〔故當攻戰而不可不非〕。今有一人,入人園圃,竊其桃李,眾聞則非之,上為政者得則罰之。此何也?以虧人自利也。至攘人犬豕雞豚者,其不義又甚入人園圃竊桃李。是何故也?以虧人愈多,〔苟虧人愈多〕,其不仁茲甚,罪益厚。至入人欄廄,取人馬牛者,其不(仁)義又甚攘人犬豕雞豚。此何故也?以其虧人愈多,苟虧人愈多,其不仁茲甚,罪益厚。至殺不辜人也,杝其衣裘、取戈劍者,其不義又甚入人欄廄、取人馬牛。此何故也?以其虧人愈多,苟虧人愈多,其不仁茲甚矣,罪益厚。當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謂之不義。今至大為攻國,則弗知非,從而譽之,謂之義。此何謂知義與不義之別乎?
殺一人謂之不義,必有一死罪矣。若以此說往,殺十人十重不義,必有十死罪矣。殺百人百重不義,必有百死罪矣。當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謂之不義。今至大為不義攻國,則弗(之)〔知〕而非,從而譽之,謂之義。情不知其不義也,故書其言以遺後世。若知其不義也,夫奚說書其不義以遺後世哉。
今有人於此,少見黑曰黑,多見黑曰白,則〔必〕以此人〔為〕不知白黑之辯矣。少嘗苦曰苦,多嘗苦曰甘,則必以此人為不知甘苦之辯矣。今小為非,則知而非之。大為非攻國,則不知而非,從而譽,謂之之義。此可謂知義與不義之辯乎?是以知天下之君子也,辯義與不義之亂也。


5.2《非攻中第十八》


子墨子言曰:古者王公大人為政於國家者,情欲〔毀〕譽之審,賞罰之當,刑政之不過失。(是故子墨子曰):(古者有語謀而不得),(則以往知來以見知隱謀),(若此可得而知矣),〔故當攻戰而不可為也〕。今師徒唯毋興起,冬行恐寒,夏行恐暑,此不可以冬夏為者也。春則廢民耕稼樹藝,秋則廢民穫歛。今唯毋廢一時,則百姓饑寒凍餒而死者,不可勝數。今嘗計軍上,竹箭、羽旄、幄幕、甲、盾、撥,劫住而靡弊腑冷不及者,不可勝數。又與矛、戟、戈、劍、乘車,其列住碎折靡弊而不及者,不可勝數。與其牛馬肥而往、瘠而反,往死亡而不反者,不可勝數。與其涂道之脩遠,糧食輟絕而不繼,百姓死者,不可勝數也。與其居處之不安,食(飯)〔飲〕之不時,饑飽之不節,百姓之道疾病而死者,不可勝數。喪師多不可勝數,喪師盡不可勝計,則是鬼神之喪其主后,亦不可勝數。
國家發政,奪民之用,廢民之利若此甚眾,然而何為為之?曰:「我貪伐勝之名,及得之利,故為之。」子墨子言曰:計其所自勝,無所可用也。計其所得,反不如所喪者之多。今攻三里之城,七里之郭,攻此不用銳,且無殺而徒得,此然也。殺人多必數於萬,寡必數於千,然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且可得也。今萬乘之國,虛數於千,不勝而(人)〔入〕,廣衍數於萬,不勝而辟。然則土地者,所有餘也,王民者,所不足也。今盡王民之死,嚴下上之患,以爭虛城,則是棄所不足,而重所有餘也。為政若此,非國之務者也。
飾攻戰者也言:「南則荊(吳)〔越〕之王,北則齊晉之君,始封於天下之時,其土地之方,未至有數百里也,人徒之眾,未至有數十萬人也。以攻戰之故,土地之博至有數千里(也),人徒之眾至有數百萬人,(故當攻戰而不可為也)〔是故攻戰之速也〕。」子墨子言曰:雖四五國則得利焉,猶謂之非行道也。譬若醫之藥人之有病者然。今有醫於此,和合其祝藥之于天下之有病者而藥之,萬人食此,若醫四五人得利焉,猶謂之非行藥也。故孝子不以食其親,忠臣不以食其君。古者封國於天下,尚者以耳之所聞,近者以目之所見,以攻戰亡者不可勝數。何以知其然也?東方有莒之國者,其為國甚小,間於大國之間,不敬事於大,夫國亦弗之從而愛利。是以東者越人夾削其壤地,西者齊人兼而有之。計莒之所以亡於齊越之間者,以是攻戰也。雖南者陳蔡,其所以亡於吳越之間者,亦以攻戰。雖北者且一、不著何,其所以亡於燕代胡貊之間者,亦以攻戰也。是故(子墨子言曰):(古者王公大人情欲得而惡失),(故安而惡危),(故當攻戰而不可不非)〔子墨子曰〕:〔古者有語〕:「〔謀而不得〕,〔則以往知來〕,〔以見知隱〕。」〔謀若此〕,〔可得而知矣〕。
飾攻戰者之言曰:「彼不能收用彼眾,是故亡。我能收用我眾,以此攻戰於天下,誰敢不賓服哉。」子墨子言曰:子雖能收用子之眾,子豈若古者吳闔閭哉?古者吳闔閭教〔士〕七年,奉甲執兵奔三百里而舍焉,次注林,出於冥隘之徑,戰於柏舉,中楚國而朝宋與(及)魯。〔及〕至夫差之身,(比)〔北〕而攻齊,舍於汶上,戰於艾陵,大敗齊人而葆之大山。東而攻越,濟三江五湖,而葆之會稽。九夷之國莫不賓服。於是退不能賞孤,施舍群萌,自恃其力,伐其功,譽其智,怠於教,遂築姑蘇之臺,七年不成。及若此,則吳有離罷之心。越王句踐視吳上下不相得,收其眾以復其讎。入北郭,徙大(內)〔舟〕,圍王宮,而吳國以亡。昔者晉有六將軍,而智伯莫為強焉。計其土地之博,人徒之眾,欲以抗諸侯以為英名。(攻戰之速),故差論其(分)〔爪〕牙之士,(皆)〔比〕列〔其〕舟車之眾,以攻中行氏而有之。以其謀為既已足矣,又攻茲范氏而大敗之。并三家以為一家而不止,又圍趙襄子於晉陽。及若此,則韓魏亦相從而謀曰:「古者有語:『脣亡則齒寒』。趙氏朝亡,我夕從之。趙氏夕亡,吾朝從之。《詩》曰:『魚水不務,陸將何及(乎)?』」是以三主之君一心戮力,辟門除道,奉甲興士,韓魏自外,趙氏自內,擊智伯,大敗之。
是故子墨子言曰:古者有語曰:「君子不鏡於水,而鏡於人。鏡於水見面之容,鏡於人則知吉與凶。」今以攻戰為利,則蓋嘗鑒之於智伯之事乎?此其為不吉而凶,既可得而知矣。


5.3《非攻下第十九》


子墨子言曰:今天下之所譽善者,其說將何〔哉〕?為其上中天之利,而中中鬼之利,而下中人之利,故譽之(譽)〔與〕?意亡非為其上中天之利,而中中鬼之利,而下中人之利,故譽之與?雖使下之愚人,必曰:「將為其上中天之利,而中中鬼之利,而下中人之利,故譽之。」今天下之所同養者,聖王之法也。今天下之諸侯將猶多皆免攻伐并兼,則是有譽義之名,而不察其實也。此譬猶盲者之與人同命白黑之名,而不能分其物也,則豈謂有別哉。是故古之知者之為天下度也,必順慮其義而後為之行,是以動則不疑,速通成,得其所欲,而順天鬼百姓之利,則知者之道也。是故古之仁人有天下者,必反大國之說,一天下之和,總四海之內,焉率天下之百姓,以農臣事上帝山川鬼神。利人多,功故又大,是以天賞之,(愚)〔鬼〕富之,人譽之,使貴為天子,富有天下,名參乎天地,至今不廢。此則知者之道也,先王之所以有天下者也。
今王公大人天下之諸侯則不然,將必皆差論其(分)〔爪〕牙之士,(皆)〔比〕列其舟車之卒伍,於此為堅甲利兵,以往攻伐無罪之國。入其國家邊境,芟刈其禾稼,斬其樹木,墮其城郭,以湮其溝池,攘殺其牲牷,燔(潰)〔燎〕其祖廟,勁殺其萬民,覆其老弱,遷其重器。卒進而柱乎鬭,曰:「死命為上,多殺次之,身傷者為下。又況(先)〔失〕列北橈乎哉,罪死無(殺)〔赦〕!」以譂其眾。夫無兼國覆軍,賊虐萬民,以亂聖人之緒。意將以為利天乎?夫取天之人,以攻天之邑,此刺殺天民,剝振神之位,傾覆社稷,攘殺其犧牲,則此上不中天之利矣。意將以為利鬼乎?夫殺之神,滅鬼神之主,廢滅先王,賊虐萬民,百姓離散,則此中不中鬼之利矣。意將以為利人乎?夫殺之人,為利人也博矣。又計其費,此為(周)〔害〕生之本,竭天下百姓之財用不可勝數也,則此下不中人之利矣。
今夫師者之相為不利者也,曰將不勇,士不分,兵不利,教不習,師不眾,卒不(利)和,威不圉,害之不久,爭之不疾,(孫)〔係〕之不強,植心不堅,與國諸侯疑。與國諸侯疑,則敵生慮而意嬴矣。偏具此物,而致從事焉,則是國家失卒,而百姓易務也。今不嘗觀其說好攻伐之國,若使中興師,君子庶人也必且數千,徒倍十萬,然後足以師而動矣。久者數歲,速者數月。是上不暇聽治,士不暇治其官府,農夫不暇稼穡,婦人不暇紡績織紝,則是國家失卒,而百姓易務也。然而又與其車馬之罷弊也,幔幕帷蓋,三軍之用,甲兵之備,五分而得其一,則猶為(序䟽)〔厚餘〕矣。然而又與其散亡道路,道路遼遠,糧食不繼傺,食飲(之)〔不〕時,(廁)〔廝〕役以此饑寒凍餒疾病,而轉死溝壑中者,不可勝計也。此其為不利於人也,天下之害厚矣。而王公大人樂而行之,則此樂賊滅天下之萬民也,豈不悖哉。今天下好戰之國,齊晉楚越,若使此四國者得意於天下,此皆十倍其國之眾,而未能食其地也,是人不足而地有餘也。今又以爭地之故而反相賊也,然則是虧不足而重有餘也。
今(還)〔遝〕夫好攻伐之君,又飾其說以非子墨子曰:「以攻罰之為不義,非利物與?昔者禹征有苗,湯伐桀,武王伐紂,此皆立為聖王,是何故也?」子墨子曰:子未察吾言之類,未明其故者也。彼非所謂攻,〔所〕謂誅也。昔者有三苗大亂,天命殛之,日妖宵出,雨血三朝,龍生〔於〕廟,(大)〔犬〕哭乎市,夏冰,地坼及泉,五穀變化,民乃大振。高陽乃命〔禹於〕玄宮,禹親把天之瑞令,以征有苗。四電誘祗,有神人面鳥身,若瑾以侍,搤矢有苗之祥,苗師大亂,后乃遂幾。禹既已克有三苗,焉(磨)〔磿〕為山川,別物上下,(卿制大極)〔鄉制四極〕,而神民不違,天下乃靜,則此禹之所以征有苗也。逮至乎夏至桀,天有𨌒命,日月不時,寒暑雜至,五穀焦死,鬼呼〔於〕國,鶴鳴十夕餘。〔天〕乃命湯於鑣宮,用受夏之大命:「夏德大亂,予既卒其命於天矣,往而誅之,必使汝堪之。」湯焉敢奉率其眾,是以鄉有夏之境,帝乃使陰暴毀有夏之城。少少,有神來告曰:「夏德大亂,往攻之,予必使汝大堪之。予既受命於天,天命融隆火于夏之城間西北之隅。」湯奉桀眾以克有〔夏〕,屬諸侯於薄,薦章天命,通于四方,而天下諸侯莫敢不賓服,則此湯之所以誅桀也。還至乎商王紂,天不(序)〔享〕其德,祀用失時,兼夜中十日,雨(王)〔土〕于薄,九鼎遷止,婦妖宵出,有鬼宵吟,有女為男,天雨肉,棘生乎國道,王兄自縱也。赤烏銜珪,降周之岐社,曰:「天命周文王伐殷有國。」泰顛來賓,河出(緣)〔綠〕圖,地出乘黃。武王踐功,夢見三神,〔曰〕:「予既沈漬殷紂于酒德矣,往攻之,予必使汝大堪之。」武王乃攻狂夫,反商之周,天賜武王黃鳥之旗。王既已克殷,成帝之(來)〔賚〕,分主諸神,祀紂先王,通(維)〔于〕四夷,而天下莫不賓,焉襲湯之緒,此即武王之所以誅紂也。若以此三聖王者觀之,則非所謂攻也,所謂誅也。
則夫好攻伐之君,又飾其說以非子墨子曰:「子以攻伐為不義,非利物與?昔者楚熊麗始(討)〔封〕此雎山之間,越王緊虧出自有遽,始邦於越,唐叔與呂尚邦齊、晉。此皆地方數百里,今以并國之故,四分天下而有之。是故何也?」子墨子曰:子未察吾言之類,未明其故者也。古者天子之始封諸侯也,萬有餘。今以并國之故,萬國有餘皆滅,而四國獨立。此譬猶醫之藥萬有餘人,而四人愈也,則不可謂良醫矣。
則夫好攻伐之君又飾其說曰:「我非以金玉子女壤地為不足也,我欲以義名立於天下,以德求諸侯也。」子墨子曰:今若有能以義名立於天下,以德來諸侯者,天下之服可立而待也。夫天下處攻伐久矣,譬若傅子之為馬然。今若有能信效先利天下諸侯者,大國之不義也,則同憂之;大國之攻小國也,則同救之;小國城郭之不全也,必使修之;布粟(之)〔乏〕絕則委之;幣帛不足則共之。以此效大國,則小國之君說。人勞我逸,則我甲兵強。寬以惠,緩易急,民必移。易攻伐以治我國,攻必倍。量我師舉之費,以諍諸侯之斃,則必可得而(序)〔享〕利焉。督以正,義其名,必務寬吾眾,信吾師,以此授諸侯之師,則天下無敵矣,其為下不可勝數也。此天下之利,而王公大人不知而用,則此可謂不知利天下之(臣)〔巨〕務矣。
是故子墨子曰:今且天下之王公大人士君子,中情將欲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當若繁為攻伐,此實天下之巨害也。今欲為仁義,求為上士,尚欲中聖王之道,下欲中國家百姓之利,故當若非攻之為說,而將不可〔不〕察(者此)〔此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