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貴第十一》



世有莫盛之福,又有莫痛之禍。處莫高之位者,不可以無莫大之功。竊亢龍之極貴〔者〕,未嘗不破亡也。成天地之大功者,未嘗不蕃昌也。
帝王之所尊敬、天之所甚愛者,民也。今人臣受君之重位,牧天之所甚愛,焉可以不安而利之、養而濟之哉?是以君子任職則思利民,達上則思進賢,功孰大焉?故居上而下不重也,在前而後不始也。《書》稱:「天工、人其代之」,王者法天而建官,自公卿以下,至于小司,輒非天官也?是故明主不敢以私愛,忠臣不敢以誣能。夫竊人之財,猶謂之盜,況偷天官以私己乎?以罪犯人,必加誅罰,況乃犯天,得無咎乎?
五代建侯,開國成家,傳嗣百世,歷載千數,皆以能當天官,功加百姓。周公東征,後世追思;召公甘棠,人不忍伐,見愛如是,豈欲私害之者哉?此其後之封君多矣,或不終身,或不朞月,而莫隕墜,其世無者,載莫盈百,是人何也哉?
五代之臣,以道事君,以仁撫世,澤及草木,兼利外內,普天率土,莫不被德,其所安全,(直)〔真〕天工也。是以福祚流衍,本枝百世。季世之臣,不思順天,而時主是諛,謂破敵者為忠,多殺者為賢。白起、蒙恬,秦以為功,天以為賊。息夫、董賢,主以為忠,天以為盜。此等之儔,雖見貴於時君,然上不順天心,下不得民意,故卒泣血號咷,以辱終也。《易》曰:「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謀大,力少而任重,鮮不及矣。」是故德不稱其任,其禍必酷;能不稱其位,其殃必大。
且夫竊位之人,天奪其鑒,神惑其心。是故貧賤之時,雖有鑒明之資、仁義之志,一旦富貴,則背親(損)〔捐〕舊,喪其本心。皆踈骨肉而親便辟,薄知友而厚狗馬。財貨滿於僕妾,祿賜盡於猾奴。寧見朽貫千萬,而不忍賜人一錢;寧積粟腐倉,而不忍貸人一斗。人多驕肆,負債不償,骨肉怨望於家,細民謗讟於道。前人以敗,後爭襲之,誠可傷也。
歷觀前世貴人之用心也,與嬰兒等。嬰兒有常病,貴臣有常禍,父母有常失,人君有常過。嬰兒常病,傷飽也;貴臣常禍,傷寵也。父母常失,在不能已於媚子;人君常過,在不能已於驕臣。哺乳太多,則必掣縱而生癇;貴富太盛,則必驕佚而生過。是故媚子以賊其軀者,非一門也;驕臣用滅其家者,非一世也。或以背叛橫逆不道,或以德薄不稱其貴。文昌奠功,司命舉過,觀惡深淺,稱罪降罰,或捕(挌)〔格〕斬首,或拉髆掣胸,掊死深穽,銜刀都市,殭屍破家,覆宗滅族者,皆無功於民氓者也。而後人貪權冒寵,蓄積無極,思登顛隕之臺,樂(偱)〔循〕覆車之迹,願裨福祚,以備員滿貫者,何世無之?
當呂氏之貴也,太后稱制而專政,祿、產秉事而握權,擅立四(五)〔王〕,多封子弟,兼據將相,外內磐結,自以雖湯、武興,五霸作,弗能危也。於是廢仁義而尚威虐,滅禮信而務譎詐。海內怨痛,人欲其亡,故一朝摩滅而莫之哀也。霍氏之貴,專相幼主,誅滅同僚,廢帝立帝,莫之敢違。禹繼父位,山、雲屏事,諸壻專典禁兵,婚姻本族。王氏之貴,九侯五將,朱輪二十三。太后專政,秉權三世。莽為宰衡,封安漢公,居攝假號,身當南面,卒以篡位,十有餘年,自以居之已久,威立恩行,永無禍敗,故遂肆心恣意,私近忘遠,崇聚群小,重賦殫民,以奉無功,動為姦詐,託之經義,迷罔百姓,欺誣天地。自以我密,人莫之知,皇天從上鑒其姦,神明自幽照其態,豈有誤哉!
夫鳥以山為卑而橧巢其上,魚以淵為淺而穿穴其中,卒所以得之者餌也。貴戚懼家之不吉而聚諸令名,懼門之不堅而為作鐵樞,卒其以敗者,非苦禁忌少而門樞朽也,常苦崇財貨而行驕僭,虐百姓而失民心爾。
孔子曰:「不患無位,患己不立。」是故人臣不奉遵禮法,竭精思職,推誠輔君,效功百姓,下自附於民氓,上承順於天心,而乃欲任其私知,竊君威德,以陵下民,反戾天地,欺誣神明,偷進苟得,以自奉厚;居累卵之危,而圖泰山之安,為朝露之行,而思傳世之功,譬猶始皇之舍德任刑,而欲計一以至於萬也。豈不惑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