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漢高祖皇帝紀卷第二



漢元年冬十月,五星聚于東井,從歲星也。東井秦之分野,五星所聚,是謂易行。有德者昌,無德者殃。沛公至霸上。秦王子嬰素車白馬。係頸以組。奉皇帝璽。降于軹道傍。沛公執之以屬吏。於是秦遂亡矣。本傳曰:賈生之過秦曰:秦孝公據崤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闚周室。有席卷天下。并吞八荒之心。當此之時,商君佐之,內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之備。外連橫而鬭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及惠文、武、昭、襄蒙故業,因遺策。南取漢中,西取巴蜀,東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合從締交,相與為一。常以十倍之地,百萬之軍,仰關而攻秦。秦人開關延敵,九國之師逡巡而不敢進。秦無亡矢遺鏃之費,而天下已困矣。於是從散約敗,爭割地而賂秦。秦有餘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萬,流血漂櫓,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強國請伏,弱國入朝。及至始皇,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南取北粵之地,以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頫首係頸,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築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餘里。然後踐華為城,因河為池。據億丈之峻,臨不測之深,以為固。良將勁弩,守要害之地。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關中之固,萬世之業也。於是廢先王之典,焚百家之言,以威力為至道,以權詐為要術,百姓失望,而天下懷怨矣。故陳涉起於行陣之間,將數萬之眾,轉鬭而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雲合響應,嬴糧而影從,山東豪傑並起,而亡秦族矣。夫秦以區區之地,致萬乘之權。然後以六合為家,崤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隳,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沛公入咸陽宮室,婦女、珍寶、犬馬之飾甚盛,欲留之。張良諫沛公曰:「秦為無道,故使沛公得至于此。今始至秦,即安其樂。此助桀為虐也。」乃還軍霸上。諸將皆爭取秦寶貨,蕭何獨悉收秦圖書。
十有一月,沛公與秦人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者刑。及盜抵罪,吏人皆安堵如故。民爭獻牛酒,又讓不受。於是民知德義矣。沛公乃遣兵距關,欲王關中。是時,項羽率諸侯兵四十萬眾,號百萬眾。西至新安,卒心不服,出怨言。羽乃夜擊之,坑秦降卒二十餘萬人。
十有二月,遂至鴻門,欲擊沛公。項羽季父〔項伯〕告張良。令出,良曰:「今事急,亡去,則不義。」乃告沛公,令見項伯。項伯自解于項羽。沛公遂見羽於鴻門。亞父范增欲擊沛公,羽不聽。范增謂項莊曰:「汝入以劍舞,因擊沛公。」項莊既舞,項伯常以身蔽沛公,於是甚急。賢成君樊噲聞之,杖劍楯衝門而入立於帳下。羽曰:「壯士哉!賜之巵酒豚肩。」既飲酒,拔劍切肉。肉盡,因責讓羽曰:「沛公先定關中以待大王。今大王聽讒臣之言,乃欲誅沛公。臣恐天下解心疑大王也。所以遣兵守關者,以備他盜也。」羽默然,遂無誅沛公,乃還霸上。范增怒曰:「吾屬今為沛公虜矣。」羽遂殺子嬰,收其寶貨、婦女而東。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韓生說羽令都關中,羽曰:「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韓生曰:「人謂楚人曰沐猴而冠,果然。」羽聞之,怒,殺韓生。羽所過殘賊,秦人失望。
春正月,羽陽尊懷王為義帝,徙之長沙,都郴。羽自立為西楚霸王,王梁、楚地九郡,都彭城。立沛公為漢王,王巴、蜀、漢中四十一縣,都南鄭。三分關中,立秦三將。章邯為雍王,司馬忻為塞王,董翳為翟王,黥布為九江王,徙趙王歇為代王,立張耳為常山王,徙魏王豹為西魏王,徙燕王廣為遼東王,燕將臧荼為燕王,徙齊王市為膠東王,齊將田都為齊王,趙將司馬(卭)〔邛〕數有功,立為殷王。瑕丘申陽先下河南,迎楚王於河上。立陽為河南王,吳芮率百越佐諸侯,立芮為衡山王,義帝柱國共敖。別將擊河南功多。立敖為臨江王。舊齊王建之孫田安,初以濟北數城降,立為濟北王。田榮背項梁,陳餘不從入關,故皆不王,然素聞餘賢,封南皮三縣為鄱君。別將枚鋗功多,封舊戶侯。
夏四月,諸侯皆就國。漢王欲叛楚,蕭何諫曰:「雖王漢中之惡,不猶愈於死乎?且語稱天漢,其稱甚美。夫能屈於一人之下,則伸於萬人之上,湯武是也。願大王王漢,撫其民以致賢人。收用巴蜀,還定三秦,天下可圖也。」乃就國,賜曹參爵為建成侯,樊噲為臨武侯,張良燒絕棧道,示無還心。良因絕棧道而還於韓。於是沛公遂至南鄭,封呂公為臨泗侯。淮陰人韓信為治粟都尉。
初,信家貧,常寄食於下鄉亭長,亭長妻厭之,乃自絕而去。釣於下邳城下,有漂母憐信,食信數十日。信曰:「富貴我必厚報母。」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豈求報乎!」淮陰市有少年眾辱信曰:「能死,殺我。不能死,出我跨下。」信遂俛而出其跨下,市人大笑之,信母死,家貧無以葬,乃行營高敞葬地,令其傍可置萬家者。後事項羽為郎中,羽不能用而去,歸於漢,坐事當斬。己伏鑕,仰視乃見夏侯嬰,曰:「王不欲取天下邪?而斬壯士。」太僕嬰言之於王,赦之,不誅以為都尉。蕭何知其賢,王不能用,信亡。蕭何遽自追之,不及以聞。三日乃至,王怒曰:「何之?」何曰:「追亡者耳。」王曰:「諸將亡者十輩,公無所追?追信,詐也。」何曰:「諸將易得耳。大王必欲定天下,非信無可用者。」王乃以為大將軍,何曰:「大王性素慢人,每拜大將軍若召小兒,此信所以去也。宜立壇塲,齋七日,設九賓禮而拜之。既拜信,眾咸驚焉。信見王曰:「今東向爭天下,豈非項王也?」王曰:「然。」信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強孰與項王?」王曰:「不如也。」信再拜曰:「唯信亦以為大王不如也。然項王喑嗚叱咤,千人皆靡,然不能屬任賢將,此特匹夫之勇耳。項王與人恭謹,人有疾病,流涕與之分食,至於封賞,恡而不能與,此特匹婦之仁耳。雖王天下,不居關中,都彭城。又背義帝約,而以親王,諸侯不平,所過無不殘滅。百姓不附,雖名為伯,實失天下心。故曰其強易弱。今大王誠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誅?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以義兵從思東歸之士,何所不勝?且三秦王詐其眾降諸侯。項王詐坑秦降卒二十餘萬人,唯邯、忻、翳等三人得脫。秦人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大王入關,秋毫一無所取。除秦苛法,吏人無不欲得大王王秦。於諸侯之約,大王當王關中。王失職之蜀。秦人無有不恨者。今大王舉兵而東,三秦可傳檄而定也。」於是王大喜,自以為得信晚也。
五月,與韓信俱東,蕭何留守蜀。王進兵襲雍王章邯,敗走廢丘。令將軍樊噲圍之,王遂東。田榮怨項羽不肯王己,又不令市徙膠東,市畏楚,亡之國。
六月,田榮殺市,自立為齊王,而擊田都。都亡走楚。田榮與彭越將軍印綬,令反徇梁地。越者、昌邑人也,初,少年相聚百餘人,「請越為長」。與期會,十餘人後至。越曰:「請斬最後至一人。」眾皆笑曰:「何至如是,越遂斬之。」立約(朿)〔束〕而盟,徒屬皆驚而不敢仰視。後眾萬餘人,在鉅野中無所屬,乃受榮印綬,擊殺濟北王安。榮遂并三齊之地,遼東王韓廣不肯徙之國。故燕王臧荼殺廣,并其地。塞王忻、翟王翳來降。項王殺韓王成,以張良從漢入秦故也。以故吳令鄭昌為韓王,距漢。張良遺項羽書曰:「漢失職之蜀,欲得關中。如約則止,不敢反也。」又以齊反書遺羽曰:「齊欲滅楚國,羽以故不南。而北擊齊兵,九江王稱疾。」遣四千人助楚。是歲實乙未也。
二年冬十月,項羽使九江王布殺義帝於郴,陳餘既怒張耳,且怒項羽之不王己也。乃請兵於齊以伐趙,破常山。趙王、張耳欲走楚,齊客有甘公者說耳曰:「漢王入秦,五星從歲星於東井。其占曰:『當以義取天下。』漢入秦,可謂能義矣。楚雖強,後終屬於漢。」耳乃走漢,漢以故秦柱下史陽武人張蒼為常山太守。陳餘迎趙王歇反之於趙,立餘為代王。餘以趙王弱,乃使夏說為國相居代。餘相趙,張耳間行歸漢。漢以為成信侯。河南王韓王來降。
十有一月,立舊韓王孫信為韓王,使諸將略地,若一郡降者封萬戶侯,王使人招陳餘。陳餘曰:「漢殺張耳乃從。」漢乃求人類耳者送其首,餘將從。漢聞耳詐死,乃止。
春正月,項羽伐齊,殺田(滎)〔榮〕。齊降於楚,羽焚其城郭,殺降卒,繫虜老弱。齊復叛楚降漢,漢王立社稷於長安。施恩惠,賜人爵。蜀漢人從軍者家復租稅二歲。關中人從軍者,復租一歲。人年五十已上,能善道教訓者復徭役。常以十月賜民牛酒。蕭何守關中,治櫟陽宮。定約束,轉漕給軍,專任關中事。是時,沛人王陵聚黨數千人在南陽,始來從漢。項羽得陵母,漢使至楚。羽使母招陵。陵母見使者曰:「為我告陵,漢王長者也。終事之,無二心。」因伏劍死。
三月,魏王豹降,陳平因魏無知始來。陳平,陽武人也,家貧,好讀書。少時嘗為里中社宰,分肉甚平均,父老善之。平曰:「嗟乎!使平宰天下,亦如此肉矣。」事魏王及項羽不能用,歸漢。漢王與參乘令典護諸將,諸將皆怒,曰:「大王一旦得楚之亡卒,乃命監護長者,王愈益任用之。」王至洛陽,新城三老董公說王曰:「臣聞『順德者昌,逆德者亡』,『兵出無名,事故不成』。『明其為賊,敵乃可服。』項王殺義帝,是天下之賊也。夫仁者不以勇,義者不以力。若三軍之眾為之素服,以告諸侯,而事東伐,此湯武之舉也。」王善之,乃與義帝發喪,大臨三日,素縞以告諸侯。
夏四月,田橫立榮子廣為齊王,橫為相,止城陽。項羽與齊戰,漢王率諸侯之師凡五十六萬人,東襲楚。至外黃。彭越將三萬人歸漢。漢拜為相國,令定梁地。王遂入彭城,悉收楚美人寶貨,置酒高會。羽聞之,留其將擊齊。自以精兵三萬人,歸晨襲漢軍於濉水上。從旦至日中,殺漢士卒十餘萬人,皆入濉水,濉水為之不流。漢軍大敗。圍王三匝,會天大風揚砂,晝晦。楚軍大亂,而王得與數十騎遁去。道逢孝惠,魯元公主,載行,楚追急,輒推墮之。夏侯嬰嘗收載之,遂得免。而太公呂后被獲于楚。時諸侯皆復歸楚,楚進兵而西。蕭何悉發關中卒詣軍,韓信亦收餘兵與王會,擊楚于京索間,大敗之。騎將灌嬰又敗楚騎于滎陽東,故楚師不能復進。陳平為亞將,屬韓信。或曰:「陳平雖美丈夫,如冠玉耳,未有所知也。平居家,盜婬其嫂,在官受金。」王以讓魏無知。無知曰:「大王所知者,行也。臣所言者,能也。顧其計誠足以益國耳。又何疑?」王以平為護軍中尉,盡監護諸將,諸將乃不敢言。王謂群臣曰:「誰能為我說九江王,令背楚,項羽必留。必留三月,我之取天下可以萬全。」有儒者隨何請使至九江,三日不得見。何說太宰曰:「今臣所言是耶,大王所欲聞非耶,何等二十人伏斧鑕於淮南市,以明大王背漢而與楚也。太宰言之於王而見之。何曰:「竊見大王之與楚,何也?」王曰:「寡人北面而臣事之。」何曰:「大王臣事楚者,以為可託國也。項王伐齊,身自負版築,以為士卒先。大王宜悉舉淮南之眾,身為先鋒,乃發四千人以助楚。夫北面而臣事人者,固若是乎?漢王戰於彭城,項王未出齊也。大王宜掃淮南之眾,日夜會戰。今無一人渡淮者,垂拱而觀其孰勝。夫託國(干)〔于〕人,固若是乎?大王提空名以向楚,而欲厚自託,臣竊危之。夫楚兵雖強,負不義之名,以其背盟約而殺義帝也。漢王收諸侯之兵,還守成皋、滎陽下,獨深溝高壘,分卒守徼乘塞。楚人還兵,間行以梁地,深入敵國八九百里。楚欲戰則不得,攻城則力不能。老弱轉輸千里之外,漢堅守不動,進則不得前退則不得解,楚亦不足恃也。楚勝,則諸侯自危懼而相救。夫楚之強,適足以致天下之兵耳。臣非以淮南之眾足以亡楚也。今大王舉兵而背攻楚,楚王必留數月,漢之取天下可以萬全。大王不與萬全之漢,而自託于危亡之楚。臣竊惑之。布陰許之,會楚使至,方急責布發兵。何直入曰:「九江王已歸漢,楚何得以令發兵!」布甚愕,何因令布殺使者而起兵。項羽使龍且擊淮南,而身攻下邑。
六月,漢王歸櫟陽,引水灌廢丘。章邯自殺。
壬午,立子盈為太子,赦罪人。關中大飢,米斗五千,人相食。
秋八月,如滎陽使酈食其說魏王豹,豹曰:「漢王侮慢人,罵詈諸侯王如奴虜耳。吾不忍復見也。」食其還,王問:「魏大將軍誰也?」曰:「柏直也。」王曰:「此將其口尚乳臭,不能當韓信。騎將馮敬不能當灌嬰。步將項他不能當曹參。吾無患矣。」乃以韓信為左丞相,與曹參、灌嬰俱擊魏。韓信聞魏不以周叔為大將軍,乃喜,遂進兵。偽陳船欲渡臨晉。魏聚伏兵以距之,信乃伏兵從下陽以木罌缶渡軍襲安邑。虜魏王豹。初豹有姬曰薄姬。許負相之,當生天子。豹恃此而反,豹敗。王遂納薄姬,是生文帝。
三年冬十月,韓信、張良及曹參等破代,擒夏說。進伐趙,獲趙王歇,斬成安君陳餘,韓信之伐趙也。廣武君李左車說成安君陳餘曰:「漢兵乘勝遠鬭,其鋒不可當也。臣聞『千里餽糧,士有飢色;樵蘇後爨,師不宿飽。』今井陘之道,車不得方軌,騎不得成列,行數百里,其勢糧食必在後。願足下假臣奇兵三萬人,從間路絕其輜重。足下深溝高壘勿與戰。彼前則不得鬭,退則不得還。野無所掠,不十日,兩將之頭可懸于麾下矣。」陳餘曰:「韓信兵號數萬,千里徑來襲我,亦不罷勞。今我二十萬避而不擊,後有大者,何以距之?諸侯謂吾怯,而輕來伐我。」不聽。韓信使人闚之,知其不用廣武君計,乃敢進兵。未至井陘口三十里,止舍。夜半選輕騎二千人,人持一赤幟。從間道萆山而望趙軍。信戒曰:「趙見我走,必空壁逐我。汝疾入拔趙幟,立漢赤幟。乃使萬人先行,背水為陣。平旦,信建大將旗鼓,出井陘口。趙開壁擊之,大戰良久。於是信、耳佯不勝,偽棄旗鼓。走還水上軍。趙空壁爭漢旗鼓,逐信、耳。於是二千旗馳入趙壁,皆拔趙幟,立漢赤幟二千。趙軍不能敗水上軍,乃還。見漢赤幟,大驚,以為漢皆已破趙眾矣。遂亂而走,趙將雖斬之,不能禁。於是漢兵夾擊,大破之。既而諸將問信曰:「兵法:『右背山陵,前左水澤。』今將軍令臣等反背水陣,何也?」信曰:「置之死地而後生,此兵法也。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也。所謂驅市人而戰,故置之死地,既人人自為戰;即與生地皆走,尚安得而用之乎!」諸將皆服曰:「非所及也。」信令軍中曰:「生得廣武君購千金,信得之。」乃東面師事之。問曰:「吾欲北攻燕,東伐齊,何如?」對曰:「敗軍之將,不可以語勇。亡國之大夫不可以圖存。又何問焉?」信曰:「向使成安君聽子之計則信,亦將為子擒矣。固問之。」對曰:「足下威振諸侯,名聞海內。然士卒罷勞,其實難用。今足下舉倦弊之兵,頓之燕堅城之下,情見力屈,曠日糧竭。若燕不拔,齊必距境以自強。二國相持,則劉項之權未有所分也。不如按甲休兵,日享士卒大夫,北首燕路,然後使一乘之使,奉咫尺之書,燕不敢不從。燕從而臨齊,齊雖有智者,亦不能為齊計也。兵法固有先聲而後實者,此之謂也。」信曰:「善。」乃發使使燕。,燕聽命。於是請立張耳為趙王,以拊循趙眾。
甲(戍)〔戌〕晦,日有食之。
十二月,九江王布及隨何至,布為楚所攻敗,故間行而來。王拒楚於成皋,與酈食其謀撓楚權。食其曰:「昔湯伐桀,封其後于杞。武王伐殷,封其後于宋。秦滅六國,使無立錐之地。大王誠復六國之後,彼皆戴仰大王德義,願為大王臣妾。德義已行,南面稱伯,楚必歛衽而朝。」王曰:「善。」趨刻印,未行。張子房至,王以問之。良曰:「大事去矣。」漢王方食。良曰:「臣請借前筯以籌之。昔湯武封桀紂之後者,度能制其死命也。今大王能制項籍之死命乎?其不可一矣。武王入殷,表商容之閭。釋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今大王能乎?其不可二矣。發鉅橋之粟,散鹿臺之財,以賑貧窮。今大王能乎?其不可三矣。偃革為軒,倒戢干戈,示不復用武。今大王能乎?其不可四矣。休馬華山之陽,示無所為。今大王能乎?其不可五矣。息牛桃林之埜,示天下不復輸積。今大王能乎?其不可六矣。天下遊士,離親戚,捐墳墓,去故舊。從大王遊者日夜望尺寸之地,今乃立六國後,遊士各歸事其主,從親戚,及故舊。大王誰與取天下乎?其不可七矣。且楚唯無強,六國復撓而從之。大王安得復臣之哉?其不可八矣。誠用此計,大事去矣。」漢王輟食吐哺,罵酈生曰:「豎儒!幾敗乃公事。」令趣銷印。
荀悅曰:「夫立策決勝之術,其要有三:一曰形,二曰勢,三曰情。形者,言其大體得失之數也。勢者,言其臨時之宜也,進退之機也。情者,言其心志可否之意也。故策同事等而功殊者何?三術不同也。初,張耳、陳餘說陳涉以復六國,自為樹黨。酈生亦說漢王,所以說者同,而得失異者。陳涉之起也,天下皆欲亡秦。而楚漢之分,未有所定。時,天下未必欲亡項也。且項羽率從六國,攻滅強秦之時,勢則不能矣。故立六國於陳涉,所謂多己之黨而益秦之敵也。且陳涉未能專天下之地也。所謂取非其有以與人,行虛惠而獲實福也。立六國于漢王,所謂割己之有以資敵,設虛名而受實禍也,此同事而異形也。及宋義待秦趙之斃,與昔卞莊刺虎同說者也。施之戰國之時,鄰國相攻,無臨時之急則可也。戰國之立,其日久矣。一戰勝敗,未必以存亡也。其勢非能急於亡敵國也,進乘利,退自保,故累力待時,乘敵之斃,其勢然也。今楚趙所起,其與秦勢不並立,安危之機,呼吸成變。進則成功,退則受禍,此同事而異勢者也。伐趙之役,韓信軍于泜水之上,而趙不能敗。彭城之難,漢王戰于濉水之上,士卒皆赴入濉水,而楚兵大勝,何則?趙兵出國迎戰,見可而進,知難而退。懷內顧之心,無必死之計。韓信軍孤在水上,士卒必死,無有二心,此信之所以勝也。漢王深入敵國,飲酒高會,士卒逸豫,戰心不固。楚以強大之威,而喪其國都。項羽自外而入,士卒皆有憤激之氣,救敗赴亡之急,以決一旦之命,此漢之所以敗也。且韓信選精兵以守,而趙以內顧之士攻之。項羽選精兵以攻,而漢以怠惰之卒應之,此同事而異情者也。故曰:『權不可預設,變不可先圖。與時遷移,應物變化。』設策之機也。」陳平進謀曰:「項王大臣不過數人,大王能捐數萬斤金,間楚君臣,使相疑惑,可以破楚必矣。」乃與陳平金四萬斤,不問出入,平多行反間。謂項羽曰:「諸將功多矣,而終不得裂地而王。欲與漢為一,以滅楚,分王其地。」項王疑之。
夏四月,楚圍漢王于滎陽,歷陽侯范增欲急擊滎陽,項羽不信。增怒,乞骸骨歸,未到彭城,疽發背而死。
五月,紀信謂王曰:「臣請誑楚,可以間出。」紀侯乃乘王車,出東門,曰:「漢王降楚。」楚軍皆稱萬歲,之城東觀,漢王得與數十騎出城西門,令御史大夫周苛與魏王豹守滎陽。周苛曰:「反國之王,難與共守。」苛乃殺魏豹。項羽見紀信非漢王,乃大驚怒,燒殺紀信。王自西入關,收兵復東。轅生說曰:「今出武關,項王必引兵而南,大王深壁勿與戰。項羽用兵,疾如雷電。令成皋滎陽間且得休息。使韓信等輯河北趙地,連燕齊。君王乃復屯滎陽。如此,則楚所備者多,力分於漢。王得休息,後與之戰,破楚必矣。」漢王從之。王復出軍宛葉間,項羽果引而南,漢兵深壘自守。
是時,彭越等擊楚,得項聲薛公于下邳,殺之。羽乃自擊彭越,越敗走。羽乃引兵還拔滎陽,獲周苛,謂苛曰:「吾方以公為將軍,封萬戶侯,能為我盡節否?」苛瞋目罵之,羽怒,乃烹之。遂圍成皋,下之,所殺亦無數。
秋七月,有星孛于大角,大角為王坐。本志以為楚王亡之徵也。
八月,王饗師河南,欲復戰。郎中令鄭忠說曰:「王高壁深壘,勿與戰。」王乃使從兄劉賈與盧綰將兵入楚地,佐彭越,焚楚積聚,復擊破楚師於燕西下梁地十七城。
九月,東擊彭越,令大司馬曹咎、長史欣守成皋。酈食其說王曰:「夫敖倉,天下轉輸久矣,臣聞其下乃有積粟甚多。楚人不堅守敖倉,乃引兵而東。令士卒分守成皋,此天所以資漢也。且兩雄不俱立,楚漢又相持不決。百姓搔動,海內搖蕩。農夫失耒,紅女下機,天下之心未有所定。願大王急復進兵,收滎陽,據敖倉之粟,塞成皋之險,杜太行之道,距飛狐之口,守白馬之津,以示諸侯形制之勢,則天下知所歸矣。今燕、趙已定,唯齊未下。雖數十萬之師,未可以歲月破也。臣請得奉明詔說齊王使為漢稱東藩臣。」王曰:「善。」乃進兵復守敖倉。食其說齊王曰:「知天下所歸,即齊國可得而有也。」齊王曰:「天下何歸?」曰:「漢王定三秦,出武關,而誅殺義帝之賊,收天下之兵,紹諸侯之業。降城即以侯其將,得賂即以分其士卒。與天下同其利,豪傑俊才皆樂為之用。諸侯之兵四面而會。蜀漢之粟方船而下。項王有殺義帝之名,有背約之負。於人之功無所記,於人之罪無所忘。戰勝而不得其賞,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項氏莫敢用事;為人刻印,刓而不能授;積財而不能散。故天下叛之,賢才怨之,故天下歸漢,可坐而策也。夫漢王發蜀漢,定三秦,涉西河之外,授上黨之兵。北破趙魏,誅成安君,此黃帝之兵,非人之力,天之所授也。今以據敖倉之粟,塞成皋之險,守白馬之津,杜太行之坂。距飛狐之口,天下後服者先亡矣。王疾下漢,社稷可得而保也。」齊王以為然,乃罷守兵,與食其日縱酒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