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漢孝昭皇帝紀卷第十六



皇帝戊辰即位,年八歲。謁高廟。
三月甲申,孝武帝葬茂陵。帝姊鄂邑公主,益(陽)〔湯〕沐邑為長公主,共養省中。大將軍霍光秉政,領尚書事,車騎將軍金日磾、左將軍上官桀副焉。
夏六月,赦天下。
秋七月,有星孛於東方。濟北王寬坐誖人倫祝詛,有司請誅。上遣大鴻臚利召王,王以刃自刎死。賜長公主及宗室昆弟各有差,追尊趙婕妤為皇太后。起雲陵。
冬,匈奴入朔方,殺略吏民。發軍屯西河,左將軍桀行北邊。
始元元年春二月,黃鵠下建章宮太液池中。公卿上壽。賜諸王、列、宗室金錢各有差。
己亥,上耕于釣盾弄田,益封燕王、廣陵王及鄂邑長公主各萬三千戶。
夏,為太后起園廟雲陵。益州廉頭、姑繒、牂柯談指、同並二十四邑皆反。遣水衡都尉呂破胡募吏民及發犍為、蜀郡奔命擊益州,大破之。有司請河內屬冀州,河東屬并州。
秋七月,赦天下,賜民百戶牛酒。大雨,渭橋絕。
八月,齊孝王孫劉澤謀反,欲殺青州刺史雋不疑,發覺,皆伏誅。遷不疑為京兆尹,賜錢百萬。金日磾輔政歲餘,病困。大將軍光白封日磾,臥授印綬。一日,薨,賜葬具冢地,送以輕車介士軍陳至茂陵,諡曰敬侯。
閏月,遣故廷尉王平等五人持節行郡國,舉賢良,問民所疾苦冤、失職者。
冬,無冰。
二年春正月,大將軍光、左將軍桀皆以前捕斬反虜。侍中僕射莽阿羅重合候馬通功,封光為博陸侯,桀為安陽侯。時衛尉王莽子男忽侍中,揚語曰:「帝病,忽常在左右,安得遺詔封三子事!群兒自相貴耳。」光聞之,切讓王莽,莽酖殺忽。以宗室母在位者,舉茂才劉辟彊、劉長樂皆為光祿大夫,辟彊守長樂衛尉。
三月,遣使者振貸貧民毋種、食者。
秋八月,詔曰:「往年災害多,今年蚕麥傷,所振貸種、食勿收弄,毋令民出今年田租。
冬,發習戰射士詣朔方,調故吏將屯田張掖郡。
三年春二月,有星孛于西北。
秋,募民徙雲陵,賜錢田宅。
冬十月,鳳凰集東海,遣使者祠其處。
十一月壬辰朔,日有食之。
四年春三月甲寅,立皇后上官氏。赦天下。詞訟在後二年前,皆勿聽治。初,桀子安娶霍光女,結婚相親。光每休沐出,桀常代光入決事。鄂邑蓋長公主私近子客河間丁外人,上與大將軍聞之,不絕主驩,有詔外人付長主。長主內周陽氏女,令配耦帝。時上官安有女,即霍光外孫,安因光命內之。光以為尚幼,不聽。安素與丁外人善,說外人曰:「聞長主內女,安子容貌端正,誠因長主時得入為后,以臣父子在朝而有椒房之重,成之在於足下,漢家故事常以列侯尚主,足下何憂不封侯乎?」外人熹,言于長主,長主以為然。詔召安女入為婕妤,(女)〔安〕為騎都尉。月餘,遂立為皇后,以后父封桑樂侯,食邑千五百戶,遷車騎將軍。
夏六月,皇后見高廟。賜長公主、丞相、列侯、中二千〔石〕以下及郎吏宗室錢帛各有差。徙三輔富人雲陵,賜錢,戶十萬。
秋七月,詔曰:「比歲不登,民匱于食,流庸未盡還,往時令民共出馬,其止勿出。諸給中都官者,且減之。」
各,遣大鴻臚田廣明擊益州,廷尉李种坐故縱,死罪,棄市。
五年春正月,追尊皇太后父為順成侯。夏陽有男子乘黃犢車,詣北闕,自謂衛太子。上使公卿中二千石,雜識視之,聚觀者數萬人。右將軍勒兵闕下以備非常,丞相已下至者,並不敢言。京兆尹雋不疑後至,叱從吏收之。或曰:「是非未可知,且安之。」不疑曰:「昔衛蒯瞶違命出奔,輒拒而不納,《春秋》美之。今衛太子得罪先帝,亡不即死。今自來,此是罪人也。遂送詣獄,窮治姦詐,遂訊服。本夏陽人也,姓成名方遂,居湖,以卜筮為事。有故太子舍人嘗就方遂卜,謂之曰:「子之貌甚似衛太子。」遂緣其言,乃詣闕。廷尉還召其鄉里張祿者,皆識知之。方遂坐誣罔,腰斬。一云姓張,名延年。霍光曰:「大臣當用經術士,方明於大義。」光欲以女妻不疑,固辭,畏盛滿也。後以病免於家。
夏六月,封皇后父驃騎將軍上官安為樂鄉侯,罷儋耳、番禺、九真郡。
秋,大鴻臚田廣明、軍正王平擊益州,斬捕虜三萬餘人,獲畜產五萬餘頭。
六年春正月,上耕於上林。
二月,詔有司舉賢良文學,問民疾苦,議罷鹽鐵榷酤。中郎將蘇武自匈奴還。武,京兆人,故將軍建之子。初,使匈奴,張勝為副,及假節使常惠等從。是時,渾邪王姊子勾町王及長水虞常皆前歸漢,後降在匈奴中,復欲歸漢,謀殺匈奴近臣衛律。律者,本長水胡人也,生在漢中,後降匈奴。常惠素與勝善,勝知其謀,會事發覺,勝乃語武,武驚曰:「事如此,必及我。見禍乃死,後矣。」欲自殺,常惠等止之。單于召武受辭,武曰:「屈節辱命,何面目以生?」引佩刀自刎,絕半日復蘇。單于嘉其節,欲降之。後疾愈,單于將殺虞常等,召武皆會,欲因此際降武。先擊虞常等,令衛律以劍擊勝。勝請降,律後以劍擬武,武不動。律曰:「律前負漢歸匈奴,賜號稱王,擁眾數萬。蘇君今日降,明日復然。空以身膏草野,誰復知之!君因我降,與君為兄弟,今不聽吾計,雖欲復見我,尚可得乎?」武怒罵律曰:「汝為人臣不忠,背叛於夷狄,何用見汝為兄弟乎?」
律知武終不可脅,單于欲必降之,乃置武大窖中,絕不與飲食七日。天雨雪,武嚙雪與旃毛并咽之,數日不死。單于徙武北海上無人處,使牧羝羊,曰:「羊有乳,乃得歸漢。」武掘野鼠草實而食之,杖漢節牧羊,臥起操持,節毛盡落。五六年,單于弟於靬王戈獵海上,見武能結網紡繳,擎治弓弩,於靬王愛之。陰給衣食,賜武馬畜。
三歲餘,於靬王死,丁零盜武牛羊,武復窮厄。會李陵降匈奴,單于使陵降武,謂武曰:「陵來時,子卿太夫人已死,妻已更嫁,昆弟或抵罪,或疾病死,室家已盡。今單于必欲降子卿,子卿終不得歸矣。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來時,忽忽如狂,自以痛負漢,子卿不欲降,何以過陵?」武曰:「臣事君,猶子事父也,子為父死無所恨,願勿復言。」陵與武飲酒數日,復曰:「子卿一聽陵言。」武曰:「自已分死久矣!少卿必欲降武,武請畢今日之歡,效死於子前!」陵見其至誠,喟然歎曰:「嗟乎,義士!陵與衛律罪上通天。」因泣下沾𥘞,與武決去。
後武聞武帝崩,南向號哭數日,嘔血。及上即位,與匈奴和親,漢使至匈奴。常惠數私見使教之曰:「陛下親射上林中,得白鴈,足有繫帛丹書,言武等在荒澤中。」使者以語單于,單于驚,謝使者曰:「武等實在,許遣之。」於是李陵置酒賀武曰:「今足下還歸,名揚於匈奴,功顯於漢朝,雖竹帛所載,丹青所畫,何足以過子卿。陵雖駑怯,漢旦貫陵罪,得全其老母,得奮大恥之節,志在庶幾乎?曹劌於柯之盟,此陵宿昔所不忘也。今漢收族陵家,為世大戮。陵當復何顧乎吾?已矣!令子卿知吾意耳。」異域之人,一別長絕!陵起舞,歌曰:「經萬里兮渡沙漠,為將軍兮奮匈奴。路窮絕兮矢石推,士眾滅兮名已頹。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兮!」單于遂遣武歸漢,而陵終匈奴中。
初,武使出百餘人,在匈奴十九年,凡從還者九人。詔武謁孝武陵園廟,拜為典屬國,賜錢二百萬,公田十二頃,宅一區。常惠、徐勝、趙終、王良等拜郎中,賜帛各二百匹。其六人賜錢各十萬,歸家復終身。
夏,大旱,雩。
秋七月,罷榷酤官。取天水、隴西、張掖各二縣以為金城郡。鉤町侯無波帥其君長人民擊反者有功,立無波為鉤町王。
元鳳元年春,立泗水戴王子援為泗水王。戴王前薨,以無子,國除。後宮有遺腹子援,相、內史不以奏言。上聞而憐之,乃立援為王,相、內史下獄。武都氐人反,遣執金吾馬適建等,將三輔太常,徒皆(兄)〔免〕刑,擊之。
夏六月,赦天下。
秋七月乙亥晦,日有蝕之,既。
九月,鄂邑長公主、燕王旦、左將軍上官桀、桀子驃騎將軍安、御史大夫桑弘羊皆謀反,伏誅。上官桀父子驕放長公主供養上於內,桑弘羊為國興利,自伐其功,各欲為子弟黨類求官,以私于光。光不聽,由是與光爭權,欲害之。詐使人為燕王旦上書,言光出都肄邸羽林,道上稱驚蹕,太官先置,又擅調發益幕府校尉,光專權自恣,疑有非常。候光休沐日奏之,桀欲從中下其事,弘羊當與大臣共執退光。書奏,上不肯下。(及)〔召〕光,光入,上曰:「此書詐也,將軍無罪。」光曰:「陛下何以知之?」上曰:「以將軍之廣明都肄邸,皆道屬耳。」調校尉未滿十日,燕王何以得知之?且將軍為非,不須益幕府校尉。時上年十四,左右尚書皆驚,而上書者果亡。後桀等數毀光,上輒怒曰:「大將軍忠臣,先帝所屬以輔朕躬,敢有毀者坐之?」自是桀等不敢言,乃謀令公主置酒請光,伏兵殺之。因廢帝,誘迎立燕王。燕王至,殺之。因立桀為帝,燕王與驛者書相報,許立桀為王。外連諸郡國,郡國豪傑以千數,燕王以為事必成,令群臣皆裝。
是時,天大雨,虹。下屬燕王宮,宮中井水皆竭。有黃鼠舞燕王殿前端門中,視之不去。一日一夜死者數千,殿上戶自閉,不可開,廁中豕群出,壞脿御釜六十枚置殿門前,烏鵲自喗宮中,烏死,天火燒燕南城門,大風壞宮城樓,板樹木。流星墜地。后妃已下皆恐。王驚病,燕占災者言:「當有兵圍城。其在十月,漢當有大臣戮死者。」會蓋主舍人父燕倉知其謀,以告太司農楊敞。敞告諫議大夫杜延年以聞,桀等伏誅,燕王聞之謂相平曰:「事已敗,遂發兵乎?」相平曰:「左將軍已死,百姓皆知之,不可發也。」王憂懣,會賓客群臣置酒,會使者至,賜王璽書曰:「與王」骨肉至親,敵吾一體,乃與他族異姓謀害社稷,親其所踈,踈其所親,有悖逆之心,無忠愛之義。如使古人有知,當何面目復奉齊酹見高祖之廟乎?」旦以綬自絞死。后夫人隨王死者二十餘人。詔赦燕太子建為庶人,諡旦曰刺王。赦燕吏民。杜延年、燕倉皆封侯,楊敞以大臣不即以聞,不封。其為桀等所誤,未發覺者,除其罪。
本志以為烏鵲喗燕王宮中,烏死,近黑祥也。楚王(戍)〔戊〕時,烏鵲群喗於野,而白者死。燕王,一烏一鵲喗於宮,而黑者死,俱誅反亂之祥。同占理合,此天人之明表也。楚冗陽舉兵於外,大敗於野,故眾烏白而金色者死。燕王陰謀未發,獨王自殺於內,故一烏如水色者死,此天道精微之效也。無南城門者,通漢道也。天火燒之者,燕往來通言姦謀之戒也。豕出者,近豕禍也。聽之不聰,暴急之咎也。壞脿陳釜於庭者,示不復用也。而宮室將廢焉,黃鼠舞端門者,近黃祥也。思心務亂之應,將敗死亡之象也。
庚午,右扶風王訢為御史大夫。
二年夏六月,赦天下,問民所疾苦。
三年春正月,泰山有大石自立,高丈五尺,大四十八圍,入地八尺,三石為足。石自立後,有白頭烏數千下集其旁。昌邑社中枯木復生。上林苑中,枯柳斷而自起復生,有蟲食其葉成文,曰:「公孫病已,當立符節。」令魯人眭弘治《春秋》,曉災異。上書言:「大石自立,僵柳復起,當有匹庶為天子者。枯樹復生,故廢之家公孫氏當復興乎?漢家承堯之後,有傳國之運。當求賢人禪帝位,以退自封百里,以順天命。」孟意亦不審知其所在,孟坐誤妖言惑眾,伏誅。及宣帝起民間而立,以弘子為郎。
冬,遼東烏丸反。天子拜范明友為度遼將軍,擊之,斬首六千餘級,獲三王首。
四年春正月甲(戍)〔戌〕,丞相車千秋薨。千秋者,本齊田氏也。以年老,上優之,得乘小車上殿,故世謂之小車丞相,因氏焉。
二月乙丑,御史大夫王訢為丞相,訢始為范陽令。暴勝之為直指使者,欲斬之。訢解衣伏躓,仰曰:「使者專殺生之柄,威振郡國。今斬一訢不足以增威,不如特有所寬以明恩貸,令盡死力。」勝之遂赦之不誅。薦訢,徵為右輔都尉,遂進至丞相。大司農楊敞為御史大夫。
夏四月,渡遼將軍范明友以破烏丸功,及前定益州功,封平陵侯。平樂監傅介子使持節,誅樓蘭王。是時,樓蘭殺漢使者,介子自請於霍光曰:「願往殺之,以威示諸國。」於是齎金幣,揚言以賜外國。樓蘭王不及承之。介子陽引而西曰:「天子以金幣賜諸國而不來,我將西矣。」多出金幣以示其驛使,樓蘭王貪漢物,因往見使者。介子曰:「天子使我私報,王隨介子入帳中屏人語,壯士二人從後刺之,刃交於胸,左右皆散走。介子告喻,以王負漢罪大矣。天子遣我誅王,當更立太子前在漢者,漢兵方至,無敢動,動則。」滅國矣。遂立其王子安。師持斬王首歸懸北闕,封介子為義陽侯。
五月丁亥,孝文廟正殿災。
六月,赦天下。
五年春正月,廣陵王來朝。
秋,罷象郡。
冬十一月,大雷。
十二月庚午,丞相王訢薨。
六年夏,赦天下。右將軍光祿勳張安世以宿衛忠謹,封富平侯。烏丸復犯塞,渡遼將軍范明友擊之。
冬十有一月乙丑,御史大夫楊敞為丞相。敞,華陰人也,以謹厚為霍光所親。少府蔡義為御史大夫。
元平元年春二月,詔減口賦錢什三。
庚辰,有流星大如月西行,眾星皆從之。
乙丑,有雲如狗,朱色,尾長三丈。俠漢西行。本志以為。大星如月者,諸大臣之象也天以東行為順,西行為逆,此大臣將行權以安社稷。星占曰:「太白散為天狗,為卒起,卒起身禍無時。大臣運柄,將安社稷。」
夏四月癸未,帝崩於未央宮,無嗣。大臣議所立武帝子,獨有廣陵王胥。胥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光心計不安,郎有上書言:「周大王廢太伯而立王季,文王廢伯邑考而立武王,唯在所宜。雖廢長,立少可也。廣陵不可以承宗廟。」言合光心。光以書示丞相敞等,乃擢郎為九江太守。即日,承皇太后詔,迎昌邑王賀。賀者,武帝孫,昌邑哀王子也。
六月壬申,皇帝葬於平陵。賀即位,行淫亂。光憂懣恐及禍,以問大司農田延年,議欲以廢王。延年曰:「伊尹廢太甲以安殷宗廟,後世稱忠。將軍若如此,即漢之伊尹也。」光乃引延年為給事中,與車騎將軍張安世定謀。
是時,天陰,晝夜不見日月二十餘日。賀欲出,光祿大夫夏侯勝當車諫曰:「天久陰不雨,臣下有謀上者,陛下出欲何之?」賀怒,縛勝以屬吏。光以為安世泄語,安世實不知。乃召問勝,勝曰:「在《洪範》:『皇之不極,厥罰恒陰。』即有下伐上。」光與安世大驚,由是重經術士,遂召丞相已下群臣會議未央宮。光曰:「昌邑王行淫亂,恐危社稷,如何?」群臣皆失色,莫敢對者。
田延年前離席按劍曰:「先帝屬將軍以幼孤者,以將軍忠賢,能安劉氏也。今群下鼎沸,社稷將危,如使漢家絕嗣,將軍雖死,何以見先帝於地下?今日之議,不可旋踵。群臣後應者,臣請以劍斬之。」光謝曰:「九卿責光是也。」於是議者皆叩頭,唯大將軍命光遂白皇太后,皇太后被珠襦坐武帳中,群臣已下皆以次上殿,召昌邑王聽詔,奏曰:「昌邑王典喪,服斬衰,無悲哀之心,居道上,不素食,使從官略人子女私內傳舍,引昌邑從官騶奴三百人,常與居禁闥內,戲笑殿中。為書曰:「皇帝問侍中君卿,使御史府令高昌,奉黃金千斤,贈君卿娶妻十人。今大行在前殿,發樂府器,引納昌邑樂人鼓吹,納昌邑樂人徘(𢔒)〔徊〕歌舞,乘法駕驅馳北宮,召皇太后御小馬車,使官奴騎乘遊戲,與孝昭宮人蒙等淫亂,取諸侯王列侯墨綬以并佩昌邑郎官者免奴,即位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節詔諸官署徵發,凡一千一百二十七事,荒淫迷惑,失帝王義,五刑之屬,莫大於不孝。周襄王不能事母,春秋絕之於天下。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廟,當廢。臣請有司,以大牢告祀高廟。」皇太后詔曰:「可。」王曰:「天子有爭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其天下。」光曰:「皇太后詔廢,安得稱天子?」遂下解玉璽組綬,奉上皇太后。王出,群臣隨送,王西面拜曰:「臣愚戇,不任漢事。」遂起就乘輿副車,光送至昌邑邸,光謝曰:「王行自絕於天下,臣等負王,不敢負社稷。」光涕泣而去,王歸昌邑,賜湯沐邑二千戶。昌邑群臣,坐無輔導之訓,悉誅三百餘人。唯中尉王吉字子暘,郎中令襲遂字少卿,以忠真數諫,得減死罪一等。
河南王式字翁思,為賀師。治事使者責問式:「何以無諫書?」式曰曰:「臣以三百五篇《詩》授王,至於忠臣孝子之篇,未嘗不反覆為王言之。至於危亡失道之君,未嘗不流涕為王言之。臣以三百五篇《詩》諫王,何以為無書?」亦得減死,為世儒宗。
初,賀之在國也,好遊獵,無節度。王吉上䟽諫曰:「大王不好經術而好逸遊,伏軾樽銜,馳騁不止,口捲於叱咤,手勤於轡箠,身勞於車輿。朝則冒霜霧,晝則犯埃塵。夏則為大暑之所爆炙,冬則為風雪之所偃薄。非所以養性命,隆仁義也。夫廣廈之下,旃茵之上,明師在前,勸頌在後。上及唐虞之隆,下及殷周之盛。考仁聖之風,習治國之道,忻忻然發憤忘食,日新其德,其樂豈徒銜鑣之間哉!」
王每放縱失道,吉輒諫爭,龔遂亦數直諫陳禍福,號泣謇謇無已。王曰:「郎中令何為哭?」遂曰:「臣痛社稷危也。」面刺王過,王至掩耳趨走曰:「郎中令善愧人,及國中皆畏憚焉。」及王之徵也,吉、遂又數納諫,王不能用,遂至於廢。於是迎衛太子之孫病已而立焉,是為孝宣帝。
荀悅曰:「昌邑之廢,豈不哀哉!《書》曰:『殷王紂自絕於天。』《易》曰:『斯其所取災。』言自取之也。故曰:『有六主焉,有王主,有治(王)〔主〕,有存主,有哀主,有危主,有亡主。體正性仁,心明志固,動以為人,不以為己,是謂王主。剋己恕躬,好問力行,動以從義,不以縱情,是謂治主。勤事守業,不敢怠荒,動以先公,不以先私,是謂存主。悖逆交爭,公私並行,一得一失,不純道度,是謂哀主。情過於義,私多於公,制度殊限,政令失常,是謂危主。親用讒邪,放逐忠賢,縱情遂欲,不顧禮度,出入遊放,不拘儀禁,賞賜行私,以越公用,忿怒施罰,以逾法制,遂非文過,知而不改,忠信擁塞,直諫誅戮,是謂亡主。故王主能致興平,治主能行其政,存主能保其國。哀主遭無難,則庶幾得全,有難則殆。危主遇無難,則幸而免,有難則亡,亡主必亡而已矣。夫王主為人而後己利焉,治主從義而後情得焉,存主先公而後私立焉。故遵亡主之行,而求存主之福。行危主之政,而求治主之業。蹈哀主之跡,而求王主之功,不可得也。夫為善之至易,莫易於人主。立業之至難,莫難於人主。至福之所隆,莫大於人主。至禍之所加,莫深於人主。夫行至易以立至難,便計也。興至福而隆至禍,厚實也。其要不遠,在乎所存而已矣。雖在下才,可以庶幾。然迹觀前後中人左右,多不免於亂亡,何則?沉於宴安,誘於謟導,放於情欲,不思之咎也。仁遠乎哉!存之則至,是以昔者明王戰戰兢兢如履虎尾,勞謙日()〔𣅳〕,夙夜不怠,誠達於此理也。故有六主,亦有六臣,有王臣,有良臣,有直臣,有具臣,有嬖臣,有佞臣,以道事君,匪躬之故。達節通方,立功興化,是謂王臣。忠順不失,夙夜匪懈,順理處和,以輔上德,是謂良臣。犯顏逆意,抵失不撓,直諫遏非,不避死罪,是謂直臣。奉法守職,無能往來,是謂具臣。便辟苟容,順意從諛,是謂嬖臣。傾險讒害,誣下惑上,專權擅寵,唯利是務,是謂佞臣。或有君而無臣,或有臣而無君,同善則治,同惡則亂,雜則交爭,故明主慎所用也。六主之有輕重,六臣之有簡易,其存亡成敗之機,在於是矣。可不盡而深覽乎!」
讚曰:本紀稱昔者周成王以孺子繼統,而〔有〕管蔡四國流言之變。孝昭以幼年即位,亦有燕蓋上官逆亂之謀。成王不疑周公,孝昭卒任霍光,各因其時以成大矣哉。承孝武奢侈餘弊,師旅之後,海內虛耗,戶口減半。霍光知時務之要,輕徭薄賦,與民休息。至元始、元鳳之間,匈奴和親,百姓充實,舉賢良文學,問民所疾苦,議鹽鐵,罷擢沽,尊號為昭,不亦宜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