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




《吳太伯世家第一》


吳太伯,太伯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而王季歷之兄也。季歷賢,而有聖子昌,太王欲立季歷以及昌,於是太伯、仲雍二人乃犇荊蠻,文身斷髮,示不可用,以避季歷。季歷果立,是為王季,而昌為文王。太伯之犇荊蠻,自號句吳。荊蠻義之,從而歸之千餘家,立為吳太伯。
太伯卒,無子,弟仲雍立,是為吳仲雍。仲雍卒,子季簡立。季簡卒,子叔達立。叔達卒,子周章立。是時周武王克殷,求太伯、仲雍之後,得周章。周章已君吳,因而封之。乃封周章弟虞仲於周之北故夏虛,是為虞仲,列為諸侯。
周章卒,子熊遂立。熊遂卒,子柯相立。柯相卒,子彊鳩夷立。彊鳩夷卒,子餘橋疑吾立。餘橋疑吾卒,子柯盧立。柯盧卒,子周繇立。周繇卒,子屈羽立。屈羽卒,子夷吾立。夷吾卒,子禽處立。禽處卒,子轉立。轉卒,子頗高立。頗高卒,子句卑立。是時晉獻公滅周北虞公,以開晉伐虢也。句卑卒,子去齊立。去齊卒,子壽夢立。壽夢立而吳始益大,稱王。
自太伯作吳,五世而武王克殷,封其後為二:其一虞,在中國;其一吳,在夷蠻。十二世而晉滅中國之虞。中國之虞滅二世,而夷蠻之吳興。大凡從太伯至壽夢十九世。
王壽夢二年,楚之亡大夫申公巫臣怨楚將子反而犇晉,自晉使吳,教吳用兵乘車,令其子為吳行人,吳於是始通於中國。吳伐楚。十六年,楚共王伐吳,至衡山。
二十五年,王壽夢卒。壽夢有子四人,長曰諸樊,次曰餘祭,次曰餘眜,次曰季札。季札賢,而壽夢欲立之,季札讓不可,於是乃立長子諸樊,攝行事當國。
王諸樊元年,諸樊已除喪,讓位季札。季札謝曰:「曹宣公之卒也,諸侯與曹人不義曹君,將立子臧,子臧去之,以成曹君,君子曰『能守節矣』。君義嗣,誰敢干君!有國,非吾節也。札雖不材,願附於子臧之義。」吳人固立季札,季札棄其室而耕,乃舍之。秋,吳伐楚,楚敗我師。四年,晉平公初立。
十三年,王諸樊卒。有命授弟餘祭,欲傳以次,必致國於季札而止,以稱先王壽夢之意,且嘉季札之義,兄弟皆欲致國,令以漸至焉。季札封於延陵,故號曰延陵季子。
王餘祭三年,齊相慶封有罪,自齊來犇吳。吳予慶封朱方之縣,以為奉邑,以女妻之,富於在齊。
四年,吳使季札聘於魯,請觀周樂。為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猶未也。然勤而不怨。」歌《邶》、《鄘》、《衛》。曰:「美哉,淵乎,憂而不困者也。吾聞衛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衛風》乎?」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懼,其周之東乎?」歌《鄭》。曰:「其細已甚,民不堪也,是其先亡乎?」歌《齊》。曰:「美哉,泱泱乎大風也哉。表東海者,其太公乎?國未可量也。」歌《豳》。曰:「善哉,蕩蕩乎,樂而不淫,其周公之東乎?」歌《秦》。曰:「此之謂夏聲。夫能夏則大,大之至也,其周之舊乎?」歌《魏》。曰:「美哉,渢渢乎,大而寬,儉而易,行以德輔,此則盟主也。」歌《唐》。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遺風乎?不然,何憂之遠也?非令德之後,誰能若是!」歌《陳》。曰:「國無主,其能久乎?」自《鄶》以下,無譏焉。歌《小雅》。曰:「美哉,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猶有先王之遺民也。」歌《大雅》。曰:「廣哉,熙熙乎,曲而有直體,其文王之德乎?」歌《頌》。曰:「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詘,近而不偪,遠而不攜,遷而不淫,復而不厭,哀而不愁,樂而不荒,用而不匱,廣而不宣,施而不費,取而不貪,處而不厎,行而不流。五聲和,八風平,節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見舞《象箾》、《南籥》者,曰:「美哉,猶有感。」見舞《大武》,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見舞《韶護》者,曰:「聖人之弘也,猶有慚德,聖人之難也!」見舞《大夏》,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誰能及之?」見舞《招箾》,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無不燾也,如地之無不載也,雖甚盛德,無以加矣。觀止矣,若有他樂,吾不敢觀。」
去魯,遂使齊。說晏平仲曰:「子速納邑與政。無邑無政,乃免於難。齊國之政將有所歸;未得所歸,難未息也。」故晏子因陳桓子以納政與邑,是以免於欒高之難。
去齊,使於鄭。見子產,如舊交。謂子產曰:「鄭之執政侈,難將至矣,政必及子。子為政,慎以禮。不然,鄭國將敗。」去鄭,適衛。說蘧瑗、史狗、史鰌、公子荊、公叔發、公子朝曰:「衛多君子,未有患也。」
自衛如晉,將舍於宿,聞鍾聲,曰:「異哉!吾聞之,辯而不德,必加於戮。夫子獲罪於君以在此,懼猶不足,而又可以畔乎?夫子之在此,猶燕之巢于幕也。君在殯而可以樂乎?」遂去之。文子聞之,終身不聽琴瑟。
適晉,說趙文子、韓宣子、魏獻子曰:「晉國其萃於三家乎!」將去,謂叔向曰:「吾子勉之!君侈而多良,大夫皆富,政將在三家。吾子直,必思自免於難。」
季札之初使,北過徐君。徐君好季札劍,口弗敢言。季札心知之,為使上國,未獻。還至徐,徐君已死,於是乃解其寶劍,繫之徐君冢樹而去。從者曰:「徐君已死,尚誰予乎?」季子曰:「不然。始吾心已許之,豈以死倍吾心哉!」
七年,楚公子圍弒其王夾敖而代立,是為靈王。十年,楚靈王會諸侯而以伐吳之朱方,以誅齊慶封。吳亦攻楚,取三邑而去。十一年,楚伐吳,至雩婁。十二年,楚復來伐,次於乾谿,楚師敗走。
十七年,王餘祭卒,弟餘眜立。王餘眜二年,楚公子棄疾弒其君靈王代立焉。
四年,王餘眜卒,欲授弟季札。季札讓,逃去。於是吳人曰:「先王有命,兄卒弟代立,必致季子。季子今逃位,則王餘眜後立。今卒,其子當代。」乃立王餘眜之子僚為王。
王僚二年,公子光伐楚,敗而亡王舟。光懼,襲楚,復得王舟而還。
五年,楚之亡臣伍子胥來犇,公子光客之。公子光者,王諸樊之子也。常以為吾父兄弟四人,當傳至季子。季子即不受國,光父先立。即不傳季子,光當立。陰納賢士,欲以襲王僚。
八年,吳使公子光伐楚,敗楚師,迎楚故太子建母於居巢以歸。因北伐,敗陳、蔡之師。九年,公子光伐楚,拔居巢、鍾離。初,楚邊邑卑梁氏之處女與吳邊邑之女爭桑,二女家怒相滅,兩國邊邑長聞之,怒而相攻,滅吳之邊邑。吳王怒,故遂伐楚,取兩都而去。
伍子胥之初犇吳,說吳王僚以伐楚之利。公子光曰:「胥之父兄為僇於楚,欲自報其仇耳。未見其利。」於是伍員知光有他志,乃求勇士專諸,見之光。光喜,乃客伍子胥。子胥退而耕於野,以待專諸之事。
十二年冬,楚平王卒。十三年春,吳欲因楚喪而伐之,使公子蓋餘、燭庸以兵圍楚之六、灊。使季札於晉,以觀諸侯之變。楚發兵絕吳兵後,吳兵不得還。於是吳公子光曰:「此時不可失也。」告專諸曰:「不索何獲!我真王嗣,當立,吾欲求之。季子雖至,不吾廢也。」專諸曰:「王僚可殺也。母老子弱,而兩公子將兵攻楚,楚絕其路。方今吳外困於楚,而內空無骨鯁之臣,是無柰我何。」光曰:「我身,子之身也。」四月丙子,光伏甲士於窟室,而謁王僚飲。王僚使兵陳於道,自王宮至光之家,門階戶席,皆王僚之親也,人夾持鈹。公子光詳為足疾,入于窟室,使專諸置匕首於炙魚之中以進食。手匕首刺王僚,鈹交於匈,遂弒王僚。公子光竟代立為王,是為吳王闔廬。闔廬乃以專諸子為卿。
季子至,曰:「苟先君無廢祀,民人無廢主,社稷有奉,乃吾君也。吾敢誰怨乎?哀死事生,以待天命。非我生亂,立者從之,先人之道也。」復命,哭僚墓,復位而待。吳公子燭庸、蓋餘二人將兵遇圍於楚者,聞公子光弒王僚自立,乃以其兵降楚,楚封之於舒。
王闔廬元年,舉伍子胥為行人而與謀國事。楚誅伯州犂,其孫伯嚭亡奔吳,吳以為大夫。
三年,吳王闔廬與子胥、伯嚭將兵伐楚,拔舒,殺吳亡將二公子。光謀欲入郢,將軍孫武曰:「民勞,未可,待之。」四年,伐楚,取六與灊。五年,伐越,敗之。六年,楚使子常囊瓦伐吳。迎而擊之,大敗楚軍於豫章,取楚之居巢而還。
九年,吳王闔廬請伍子胥、孫武曰:「始子之言郢未可入,令果如何?」二子對曰:「楚將子常貪,而唐、蔡皆怨之。王必欲大伐,必得唐、蔡乃可。」闔廬從之,悉興師,與唐、蔡西伐楚,至於漢水。楚亦發兵拒吳,夾水陳。吳王闔廬弟夫概欲戰,闔廬弗許。夫概曰:「王已屬臣兵,兵以利為上,尚何待焉?」遂以其部五千人襲冒楚,楚兵大敗,走。於是吳王遂縱兵追之。比至郢,五戰,楚五敗。楚昭王亡出郢,奔鄖。鄖公弟欲弒昭王,昭王與鄖公犇隨。而吳兵遂入郢。子胥、伯嚭鞭平王之尸以報父讎。
十年春,越聞吳王之在郢,國空,乃伐吳。吳使別兵擊越。楚告急秦,秦遣兵救楚擊吳,吳師敗。闔廬弟夫概見秦越交敗吳,吳王留楚不去,夫概亡歸吳而自立為吳王。闔廬聞之,乃引兵歸,攻夫概。夫概敗奔楚。楚昭王乃得以九月復入郢,而封夫概於堂谿,為堂谿氏。十一年,吳王使太子夫差伐楚,取番。楚恐而去郢徙鄀。
十五年,孔子相魯。
十九年夏,吳伐越,越王句踐迎擊之檇李。越使死士挑戰,三行造吳師,呼,自剄。吳師觀之,越因伐吳,敗之姑蘇,傷吳王闔廬指,軍卻七里。吳王病傷而死。闔廬使立太子夫差,謂曰:「爾而忘句踐殺汝父乎?」對曰:「不敢!」三年,乃報越。
王夫差元年,以大夫伯嚭為太宰。習戰射,常以報越為志。二年,吳王悉精兵以伐越,敗之夫椒,報姑蘇也。越王句踐乃以甲兵五千人棲於會稽,使大夫種因吳太宰嚭而行成,請委國為臣妾。吳王將許之,伍子胥諫曰:「昔有過氏殺斟灌以伐斟尋,滅夏后帝相。帝相之妃后緡方娠,逃於有仍而生少康。少康為有仍牧正。有過又欲殺少康,少康奔有虞。有虞思夏德,於是妻之以二女而邑之於綸,有田一成,有眾一旅。後遂收夏眾,撫其官職。使人誘之,遂滅有過氏,復禹之績,祀夏配天,不失舊物。今吳不如有過之彊,而句踐大於少康。今不因此而滅之,又將寬之,不亦難乎!且句踐為人能辛苦,今不滅,後必悔之。」吳王不聽,聽太宰嚭,卒許越平,與盟而罷兵去。
七年,吳王夫差聞齊景公死而大臣爭寵,新君弱,乃興師北伐齊。子胥諫曰:「越王句踐食不重味,衣不重采,弔死問疾,且欲有所用其眾。此人不死,必為吳患。今越在腹心疾而王不先,而務齊,不亦謬乎!」吳王不聽,遂北伐齊,敗齊師於艾陵。至繒,召魯哀公而徵百牢。季康子使子貢以周禮說太宰嚭,乃得止。因留略地於齊魯之南。九年,為騶伐魯,至,與魯盟乃去。十年,因伐齊而歸。十一年,復北伐齊。
越王句踐率其眾以朝吳,厚獻遺之,吳王喜。唯子胥懼,曰:「是棄吳也。」諫曰:「越在腹心,今得志於齊,猶石田,無所用。且《盤庚之誥》有顛越勿遺,商之以興。」吳王不聽,使子胥於齊,子胥屬其子於齊鮑氏,還報吳王。吳王聞之,大怒,賜子胥屬鏤之劍以死。將死,曰:「樹吾墓上以梓,令可為器。抉吾眼置之吳東門,以觀越之滅吳也。」
齊鮑氏弒齊悼公。吳王聞之,哭於軍門外三日,乃從海上攻齊。齊人敗吳,吳王乃引兵歸。
十三年,吳召魯、衛之君會於橐皋。
十四年春,吳王北會諸侯於黃池,欲霸中國以全周室。六月(戊)〔丙〕子,越王句踐伐吳。乙酉,越五千人與吳戰。丙戌,虜吳太子友。丁亥。入吳。吳人告敗於王夫差,夫差惡其聞也。或泄其語,吳王怒,斬七人於幕下。七月辛丑,吳王與晉定公爭長。吳王曰:「於周室我為長。」晉定公曰:「於姬姓我為伯。」趙鞅怒,將伐吳,乃長晉定公。吳王已盟,與晉別,欲伐宋。太宰嚭曰:「可勝而不能居也。」乃引兵歸國。國亡太子,內空,王居外久,士皆罷敝,於是乃使厚幣以與越平。
十五年,齊田常殺簡公。
十八年,越益彊。越王句踐率兵(使)〔復〕伐敗吳師於笠澤。楚滅陳。
二十年,越王句踐復伐吳。〔一〕二十一年,遂圍吳。二十三年十一月丁卯,越敗吳。越王句踐欲遷吳王夫差於甬東,予百家居之。吳王曰:「孤老矣,不能事君王也。吾悔不用子胥之言,自令陷此。」遂自剄死。越王滅吳,誅太宰嚭,以為不忠,而歸。
太史公曰:孔子言「太伯可謂至德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余讀《春秋》古文,乃知中國之虞與荊蠻句吳兄弟也。延陵季子之仁心,慕義無窮,見微而知清濁。嗚呼,又何其閎覽博物君子也!


《齊太公世家第二》


太公望呂尚者,東海上人。其先祖嘗為四嶽,佐禹平水土甚有功。虞夏之際封於呂,或封於申,姓姜氏。夏商之時,申、呂或封枝庶子孫,或為庶人,尚其後苗裔也。本姓姜氏,從其封姓,故曰呂尚。
呂尚蓋嘗窮困,年老矣,以漁釣奸周西伯。西伯將出獵,卜之,曰「所獲非龍非螭,非虎非羆,所獲霸王之輔」。於是周西伯獵,果遇太公於渭之陽,與語大說,曰:「自吾先君太公曰『當有聖人適周,周以興』。子真是邪?吾太公望子久矣。」故號之曰「太公望」,載與俱歸,立為師。
或曰,太公博聞,嘗事紂。紂無道,去之。游說諸侯,無所遇,而卒西歸周西伯。或曰,呂尚處士,隱海濱。周西伯拘羑里,散宜生、閎夭素知而招呂尚。呂尚亦曰「吾聞西伯賢,又善養老,盍往焉」。三人者為西伯求美女奇物,獻之於紂,以贖西伯。西伯得以出,反國。言呂尚所以事周雖異,然要之為文武師。
周西伯昌之脫羑里歸,與呂尚陰謀修德以傾商政,其事多兵權與奇計,故後世之言兵及周之陰權皆宗太公為本謀。周西伯政平,及斷虞芮之訟,而詩人稱西伯受命曰文王。伐崇、密須、犬夷,大作豐邑。天下三分,其二歸周者,太公之謀計居多。
文王崩,武王即位。九年,欲修文王業,東伐以觀諸侯集否。師行,師尚父左杖黃鉞,右把白旄以誓,曰:「蒼兕蒼兕,總爾眾庶,與爾舟楫,後至者斬!」遂至盟津。諸侯不期而會者八百諸侯。諸侯皆曰:「紂可伐也。」武王曰:「未可。」還師,與太公作此《太誓》。
居二年,紂殺王子比干,囚箕子。武王將伐紂,卜龜兆,不吉,風雨暴至。群公盡懼,唯太公彊之勸武王,武王於是遂行。十一年正月甲子,誓於牧野,伐商紂。紂師敗績。紂反走,登鹿臺,遂追斬紂。明日,武王立于社,群公奉明水,衛康叔封布采席,師尚父牽牲,史佚策祝,以告神討紂之罪。散鹿臺之錢,發鉅橋之粟,以振貧民。封比干墓,釋箕子囚。遷九鼎,脩周政,與天下更始。師尚父謀居多。
於是武王已平商而王天下,封師尚父於齊營丘。東就國,道宿行遲。逆旅之人曰:「吾聞時難得而易失。客寢甚安,殆非就國者也。」太公聞之,夜衣而行,犂明至國。萊侯來伐,與之爭營丘。營丘邊萊。萊人,夷也,會紂之亂而周初定,未能集遠方,是以與太公爭國。
太公至國,脩政,因其俗,簡其禮,通商工之業,便魚鹽之利,而人民多歸齊,齊為大國。及周成王少時,管蔡作亂,淮夷畔周,乃使召康公命太公曰:「東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無棣,五侯九伯,實得征之。」齊由此得征伐,為大國。都營丘。
蓋太公之卒百有餘年,子丁公呂伋立。丁公卒,子乙公得立。乙公卒,子癸公慈母立。癸公卒,子哀公不辰立。
哀公時,紀侯譖之周,周烹哀公而立其弟靜,是為胡公。胡公徙都薄姑,而當周夷王之時。
哀公之同母少弟山怨胡公,乃與其黨率營丘人襲攻殺胡公而自立,是為獻公。獻公元年,盡逐胡公子,因徙薄姑都,治臨菑。
九年,獻公卒,子武公壽立。武公九年,周厲王出奔,居彘。十年,王室亂,大臣行政,號曰「共和」。二十四年,周宣王初立。
二十六年,武公卒,子厲公無忌立。厲公暴虐,故胡公子復入齊,齊人欲立之,乃與攻殺厲公。胡公子亦戰死。齊人乃立厲公子赤為君,是為文公,而誅殺厲公者七十人。
文公十二年卒,子成公脫立。成公九年卒,子莊公購立。
莊公二十四年,犬戎殺幽王,周東徙雒。秦始列為諸侯。五十六年,晉弒其君昭侯。六十四年,莊公卒,子釐公祿甫立。
釐公九年,魯隱公初立。十九年,魯桓公弒其兄隱公而自立為君。
二十五年,北戎伐齊。鄭使太子忽來救齊,齊欲妻之。忽曰:「鄭小齊大,非我敵。」遂辭之。
三十二年,釐公同母弟夷仲年死。其子曰公孫無知,釐公愛之,令其秩服奉養比太子。
三十三年,釐公卒,太子諸兒立,是為襄公。
襄公元年,始為太子時,嘗與無知鬭,及立,絀無知秩服,無知怨。
四年,魯桓公與夫人如齊。齊襄公故嘗私通魯夫人。魯夫人者,襄公女弟也,自釐公時嫁為魯桓公婦,及桓公來而襄公復通焉。魯桓公知之,怒夫人,夫人以告齊襄公。齊襄公與魯君飲,醉之,使力士彭生抱上魯君車,因拉殺魯桓公,桓公下車則死矣。魯人以為讓,而齊襄公殺彭生以謝魯。
八年,伐紀,紀遷去其邑。
十二年,初,襄公使連稱、管至父戍葵丘,瓜時而往,及瓜而代。往戍一歲,卒瓜時而公弗為發代。或為請代,公弗許。故此二人怒,因公孫無知謀作亂。連稱有從妹在公宮,無寵,使之閒襄公,曰「事成以女為無知夫人」。冬十二月,襄公游姑棼,遂獵沛丘。見彘,從者曰「彭生」。公怒,射之,彘人立而啼。公懼,墜車傷足,失屨。反而鞭主屨者茀三百。茀出宮。而無知、連稱、管至父等聞公傷,乃遂率其眾襲宮。逢主屨茀,茀曰:「且無入驚宮,驚宮未易入也。」無知弗信,茀示之創,乃信之。待宮外,令茀先入。茀先入,即匿襄公戶閒。良久,無知等恐,遂入宮。茀反與宮中及公之幸臣攻無知等,不勝,皆死。無知入宮,求公不得。或見人足於戶閒,發視,乃襄公,遂弒之,而無知自立為齊君。
桓公元年春,齊君無知游於雍林。雍林人嘗有怨無知,及其往游,雍林人襲殺無知,告齊大夫曰:「無知弒襄公自立,臣謹行誅。唯大夫更立公子之當立者,唯命是聽。」
初,襄公之醉殺魯桓公,通其夫人,殺誅數不當,淫於婦人,數欺大臣,群弟恐禍及,故次弟糾奔魯。其母魯女也。管仲、召忽傅之。次弟小白奔莒,鮑叔傅之。小白母,衛女也,有寵於釐公。小白自少好善大夫高傒。及雍林人殺無知,議立君,高、國先陰召小白於莒。魯聞無知死,亦發兵送公子糾,而使管仲別將兵遮莒道,射中小白帶鉤。小白詳死,管仲使人馳報魯。魯送糾者行益遲,六日至齊,則小白已入,高傒立之,是為桓公。
桓公之中鉤,詳死以誤管仲,已而載溫車中馳行,亦有高、國內應,故得先入立,發兵距魯。秋,與魯戰于乾時,魯兵敗走,齊兵掩絕魯歸道。齊遺魯書曰:「子糾兄弟,弗忍誅,請魯自殺之。召忽、管仲讎也,請得而甘心醢之。不然,將圍魯。」魯人患之,遂殺子糾于笙瀆。召忽自殺,管仲請囚。桓公之立,發兵攻魯,心欲殺管仲。鮑叔牙曰:「臣幸得從君,君竟以立。君之尊,臣無以增君。君將治齊,即高傒與叔牙足也。君且欲霸王,非管夷吾不可。夷吾所居國國重,不可失也。」於是桓公從之。乃詳為召管仲欲甘心,實欲用之。管仲知之,故請往。鮑叔牙迎受管仲,及堂阜而脫桎梏,齋祓而見桓公。桓公厚禮以為大夫,任政。
桓公既得管仲,與鮑叔、隰朋、高傒修齊國政,連五家之兵,設輕重魚鹽之利,以贍貧窮,祿賢能,齊人皆說。
二年,伐滅郯,郯子奔莒。初,桓公亡時,過郯,郯無禮,故伐之。
五年,伐魯,魯將師敗。魯莊公請獻遂邑以平,桓公許,與魯會柯而盟。魯將盟,曹沬以匕首劫桓公於壇上,曰:「反魯之侵地!」桓公許之。已而曹沬去匕首,北面就臣位。桓公後悔,欲無與魯地而殺曹沬。管仲曰:「夫劫許之而倍信殺之,愈一小快耳,而棄信於諸侯,失天下之援,不可。」於是遂與曹沬三敗所亡地於魯。諸侯聞之,皆信齊而欲附焉。七年,諸侯會桓公於甄,而桓公於是始霸焉。
十四年,陳厲公子完,號敬仲,來奔齊。齊桓公欲以為卿,讓;於是以為工正。田成子常之祖也。
二十三年,山戎伐燕。燕告急於齊。齊桓公救燕,遂伐山戎,至于孤竹而還。燕莊公遂送桓公入齊境。桓公曰:「非天子,諸侯相送不出境,吾不可以無禮於燕。」於是分溝割燕君所至與燕,命燕君復修召公之政,納貢于周,如成康之時。諸侯聞之,皆從齊。
二十七年,魯湣公母曰哀姜,桓公女弟也。哀姜淫於魯公子慶父,慶父弒湣公,哀姜欲立慶父,魯人更立釐公。桓公召哀姜,殺之。
二十八年,衛文公有狄亂,告急於齊。齊率諸侯城楚丘而立衛君。
二十九年,桓公與夫人蔡姬戲船中。蔡姬習水,蕩公,公懼,止之,不止,出船,怒,歸蔡姬,弗絕。蔡亦怒,嫁其女。桓公聞而怒,興師往伐。
三十年春,齊桓公率諸侯伐蔡,蔡潰。遂伐楚。楚成王興師問曰:「何故涉吾地?」管仲對曰:「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太公曰:『五侯九伯,若實征之,以夾輔周室。』賜我先君履東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無棣。楚貢包茅不入,王祭不具,是以來責。昭王南征不復,是以來問。」楚王曰:「貢之不入,有之,寡人罪也,敢不共乎!昭王之出不復,君其問之水濱。」齊師進次于陘。夏,楚王使屈完將兵扞齊,齊師退次召陵。桓公矜屈完以其眾。屈完曰:「君以道則可;若不,則楚方城以為城,江、漢以為溝,君安能進乎?」乃與屈完盟而去。過陳,陳袁濤塗詐齊,令出東方,覺。秋,齊伐陳。是歲,晉殺太子申生。
三十五年夏,會諸侯于葵丘。周襄王使宰孔賜桓公文武胙、彤弓矢、大路,命無拜。桓公欲許之,管仲曰「不可」,乃下拜受賜。秋,復會諸侯於葵丘,益有驕色。周使宰孔會。諸侯頗有叛者。晉侯病,後,遇宰孔。宰孔曰:「齊侯驕矣,弟無行。」從之。是歲,晉獻公卒,里克殺奚齊、卓子,秦穆公以夫人入公子夷吾為晉君。桓公於是討晉亂,至高梁,使隰朋立晉君,還。
是時周室微,唯齊、楚、秦、晉為彊。晉初與會,獻公死,國內亂。秦穆公辟遠,不與中國會盟。楚成王初收荊蠻有之,夷狄自置。唯獨齊為中國會盟,而桓公能宣其德,故諸侯賓會。於是桓公稱曰:「寡人南伐至召陵,望熊山;北伐山戎、離枝、孤竹;西伐大夏,涉流沙;束馬懸車登太行,至卑耳山而還。諸侯莫違寡人。寡人兵車之會三,乘車之會六,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昔三代受命,有何以異於此乎?吾欲封泰山,禪梁父。」管仲固諫,不聽;乃說桓公以遠方珍怪物至乃得封,桓公乃止。
三十八年,周襄王弟帶與戎、翟合謀伐周,齊使管仲平戎於周。周欲以上卿禮管仲,管仲頓首曰:「臣陪臣,安敢!」三讓,乃受下卿禮以見。三十九年,周襄王弟帶來奔齊。齊使仲孫請王,為帶謝。襄王怒,弗聽。
四十一年,秦穆公虜晉惠公,復歸之。是歲,管仲、隰朋皆卒。管仲病,桓公問曰:「群臣誰可相者?」管仲曰:「知臣莫如君。」公曰:「易牙如何?」對曰:「殺子以適君,非人情,不可。」公曰:「開方如何?」對曰:「倍親以適君,非人情,難近。」公曰:「豎刀如何?」對曰:「自宮以適君,非人情,難親。」管仲死,而桓公不用管仲言,卒近用三子,三子專權。
四十二年,戎伐周,周告急於齊,齊令諸侯各發卒戍周。是歲,晉公子重耳來,桓公妻之。
四十三年。初,齊桓公之夫人三:曰王姬、徐姬、蔡姬,皆無子。桓公好內,多內寵,如夫人者六人,長衛姬,生無詭;少衛姬,生惠公元;鄭姬,生孝公昭;葛嬴,生昭公潘;密姬,生懿公商人;宋華子,生公子雍。桓公與管仲屬孝公於宋襄公,以為太子。雍巫有寵於衛共姬,因宦者豎刀以厚獻於桓公,亦有寵,桓公許之立無詭。管仲卒,五公子皆求立。各十月乙亥,齊桓公卒。易牙入,與豎刀因內寵殺群吏,而立公子無詭為君。太子昭奔宋。
桓公病,五公子各樹黨爭立。及桓公卒,遂相攻,以故宮中空,莫敢棺。桓公尸在床上六十七日,尸蟲出于戶。十二月乙亥,無詭立,乃棺赴。辛巳夜,斂殯。
桓公十有餘子,要其後立者五人;無詭立三月死,無謚;次孝公;次昭公;次懿公;次惠公。孝公元年三月,宋襄公率諸侯兵送齊太子昭而伐齊。齊人恐,殺其君無詭。齊人將立太子昭,四公子之徒攻太子,太子走宋,宋遂與齊人四公子戰。五月,宋敗齊四公子師而立太子昭,是為齊孝公。宋以桓公與管仲屬之太子,故來征之。以亂故,八月乃葬齊桓公。
六年春,齊伐宋,以其不同盟于齊也。夏,宋襄公卒。七年,晉文公立。
十年,孝公卒,孝公弟潘因衛公子開方殺孝公子而立潘,是為昭公。昭公,桓公子也,其母曰葛嬴。
昭公元年,晉文公敗楚於城濮,而會諸侯踐土,朝周,天子使晉稱伯。六年,翟侵齊。晉文公卒。秦兵敗於殽。十二年,秦穆公卒。
十九年五月,昭公卒,子舍立為齊君。舍之母無寵於昭公,國人莫畏。昭公之弟商人以桓公死爭立而不得,陰交賢士,附愛百姓,百姓說。及昭公卒,子舍立,孤弱,即與眾十月即墓上弒齊君舍,而商人自立,是為懿公。懿公,桓公子也,其母曰密姬。
懿公四年春,初,懿公為公子時,與丙戎之父獵,爭獲不勝,及即位,斷丙戎父足,而使丙戎僕。庸職之妻好,公內之宮,使庸職驂乘。五月,懿公游於申池,二人浴,戲。職曰:「斷足子!」戎曰:「奪妻者!」二人俱病此言,乃怨。謀與公游竹中,二人弒懿公車上;棄竹中而亡去。
懿公之立,驕,民不附。齊人廢其子而迎公子元於衛,立之,是為惠公。惠公,桓公子也。其母衛女,曰少衛姬,避齊亂,故在衛。
惠公二年,長翟來,王子城父攻殺之,埋之於北門。晉趙穿弒其君靈公。
十年,惠公卒,子頃公無野立。初,崔杼有寵於惠公,惠公卒,高、國畏其偪也,逐之,崔杼奔衛。
頃公元年,楚莊王彊,伐陳;二年,圍鄭,鄭伯降,已復國鄭伯。
六年春,晉使郤克於齊,齊使夫人帷中而觀之。郤克上,夫人笑之。郤克曰:「不是報,不復涉河!」歸,請伐齊,晉侯弗許。齊使至晉,郤克執齊使者四人河內,殺之。八年,晉伐齊,齊以公子彊質晉,晉兵去。十年春,齊伐魯、衛。魯、衛大夫如晉請師,皆因郤克。晉使郤克以車八百乘為中軍將,士燮將上軍,欒書將下軍,以救魯、衛,伐齊。六月壬申,與齊侯兵合靡笄下。癸酉,陳于鞌。逄丑父為齊頃公右。頃公曰:「馳之,破晉軍會食。」射傷郤克,流血至履。克欲還入壁,其御曰:「我始入,再傷,不敢言疾,恐懼士卒,願子忍之。」遂復戰。戰,齊急,丑父恐齊侯得,乃易處,頃公為右,車絓於木而止。晉小將韓厥伏齊侯車前,曰「寡君使臣救魯、衛」,戲之。丑父使頃公下取飲,因得亡,脫去,入其軍。晉郤克欲殺丑父。丑父曰:「代君死而見僇,後人臣無忠其君者矣。」克舍之,丑父遂得亡歸齊。於是晉軍追齊至馬陵。齊侯請以寶器謝,不聽;必得笑克者蕭桐叔子,令齊東畝。對曰:「叔子,齊君母。齊君母亦猶晉君母,子安置之?且子以義伐而以暴為後,其可乎?」於是乃許,令反魯、衛之侵地。
十一年,晉初置六卿,賞鞌之功。齊頃公朝晉,欲尊王晉景公,晉景公不敢受,乃歸。歸而頃公弛苑囿,薄賦斂,振孤問疾,虛積聚以救民,民亦大說。厚禮諸侯。竟頃公卒,百姓附,諸侯不犯。
十七年,頃公卒,子靈公環立。
靈公九年,晉欒書弒其君厲公。十年,晉悼公伐齊,齊令公子光質晉。十九年,立子光為太子,高厚傅之,令會諸侯盟於鍾離。二十七年,晉使中行獻子伐齊。齊師敗,靈公走入臨菑。晏嬰止靈公,靈公弗從。曰:「君亦無勇矣!」晉兵遂圍臨菑,臨菑城守不敢出,晉焚郭中而去。
二十八年,初,靈公取魯女,生子光,以為太子。仲姬,戎姬。戎姬嬖,仲姬生子牙,屬之戎姬。戎姬請以為太子,公許之。仲姬曰:「不可。光之立,列於諸侯矣,今無故廢之,君必悔之。」公曰:「在我耳。」遂東太子光,使高厚傅牙為太子。靈公疾,崔杼迎故太子光而立之,是為莊公。莊公殺戎姬。五月壬辰,靈公卒,莊公即位,執太子牙於句竇之丘,殺之。八月,崔杼殺高厚。晉聞齊亂,伐齊,至高唐。
莊公三年,晉大夫欒盈奔齊,莊公厚客待之。晏嬰、田文子諫,公弗聽。四年,齊莊公使欒盈閒入晉曲沃為內應,以兵隨之,上太行,入孟門。欒盈敗,齊兵還,取朝歌。
六年,初,棠公妻好,棠公死,崔杼取之。莊公通之,數如崔氏,以崔杼之冠賜人。侍者曰:「不可。」崔杼怒,因其伐晉,欲與晉合謀襲齊而不得閒。莊公嘗笞宦者賈舉,賈舉復侍,為崔杼閒公以報怨。五月,莒子朝齊,齊以甲戌饗之。崔杼稱病不視事。乙亥,公問崔杼病,遂從崔杼妻。崔杼妻入室,與崔杼自閉戶不出,公擁柱而歌。宦者賈舉遮公從官而入,閉門,崔杼之徒持兵從中起。公登臺而請解,不許;請盟,不許;請自殺於廟,不許。皆曰:「君之臣杼疾病,不能聽命。近於公宮。陪臣爭趣有淫者,不知二命。」公踰牆,射中公股,公反墜,遂弒之。晏嬰立崔杼門外,曰:「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若為己死己亡,非其私暱,誰敢任之!」門開而入,枕公尸而哭,三踊而出。人謂崔杼:「必殺之。」崔杼曰:「民之望也,舍之得民。」
丁丑,崔杼立莊公異母弟杵臼,是為景公。景公母,魯叔孫宣伯女也。景公立,以崔杼為右相,慶封為左相。二相恐亂起,乃與國人盟曰:「不與崔慶者死!」晏子仰天曰:「嬰所不(獲)唯忠於君利社稷者是從!」不肯盟。慶封欲殺晏子,崔杼曰:「忠臣也,舍之。」齊太史書曰「進杼弒莊公」,崔杼殺之。其弟復書,崔杼復殺之。少弟復書,崔杼乃舍之。
景公元年,初,崔杼生子成及彊,其母死,取東郭女,生明。東郭女使其前夫子無咎與其弟偃相崔氏。成有罪,二相急治之,立明為太子。成請老於崔(杼),崔杼許之,二相弗聽,曰:「崔,宗邑,不可。」成、彊怒,告慶封。慶封與崔杼有郤,欲其敗也。成、彊殺無咎、偃於崔杼家,家皆奔亡。崔杼怒,無人,使一宦者御,見慶封。慶封曰:「請為子誅之。」使崔杼仇盧蒲嫳攻崔氏,殺成、彊,盡滅崔氏,崔杼婦自殺。崔杼毋歸,亦自殺。慶封為相國,專權。
三年十月,慶封出獵。初,慶封已殺崔杼,益驕,嗜酒好獵,不聽政令。慶舍用政,已有內郤。田文子謂桓子曰:「亂將作。」田、鮑、高、欒氏相與謀慶氏。慶舍發甲圍慶封宮,四家徒共擊破之。慶封還,不得入,奔魯。齊人讓魯,封奔吳。吳與之朱方,聚其族而居之,富於在齊。其秋,齊人徙葬莊公,僇崔杼尸於市以說眾。
九年,景公使晏嬰之晉,與叔向私語曰:「齊政卒歸田氏。田氏雖無大德,以公權私,有德於民,民愛之。」十二年,景公如晉,見平公,欲與伐燕。十八年,公復如晉,見昭公。二十六年,獵魯郊,因入魯,與晏嬰俱問魯禮。三十一年,魯昭公辟季氏難,奔齊。齊欲以千社封之,子家止昭公,昭公乃請齊伐魯,取鄆以居昭公。
三十二年,彗星見。景公坐柏寢,嘆曰:「堂堂!誰有此乎?」群臣皆泣,晏子笑,公怒。晏子曰:「臣笑群臣諛甚。」景公曰:「彗星出東北,當齊分野,寡人以為憂。」晏子曰:「君高臺深池,賦斂如弗得,刑罰恐弗勝,茀星將出,彗星何懼乎?」公曰:「可禳否?」晏子曰:「使神可祝而來,亦可禳而去也。百姓苦怨以萬數,而君令一人禳之,安能勝眾口乎?」是時景公好治宮室,聚狗馬,奢侈,厚賦重刑,故晏子以此諫之。
四十二年,吳王闔閭伐楚,入郢。
四十七年,魯陽虎攻其君,不勝,奔齊,請齊伐魯。鮑子諫景公,乃囚陽虎。陽虎得亡,奔晉。
四十八年,與魯定公好會夾谷。犂鉏曰:「孔丘知禮而怯,請令萊人為樂,因執魯君,可得志。」景公害孔丘相魯,懼其霸,故從犂鉏之計。方會,進萊樂,孔子歷階上,使有司執萊人斬之,以禮讓景公。景公慚,乃歸魯侵地以謝,而罷去。是歲,晏嬰卒。
五十五年,范、中行反其君於晉,晉攻之急,來請粟。田乞欲為亂,樹黨於逆臣,說景公曰:「范、中行數有德於齊,不可不救。」乃使乞救而輸之粟。
五十八年夏,景公夫人燕姬適子死。景公寵妾芮姬生子荼,荼少,其母賤,無行,諸大夫恐其為嗣,乃言願擇諸子長賢者為太子。景公老,惡言嗣事,又愛荼母,欲立之,憚發之口,乃謂諸大夫曰:「為樂耳,國何患無君乎?」秋,景公病,命國惠子、高昭子立少子荼為太子,逐群公子,遷之萊。景公卒,太子荼立,是為晏孺子。冬,未葬,而群公子畏誅,皆出亡。荼諸異母兄公子壽、駒、黔奔衛,公子駔、陽生奔魯。萊人歌之曰:「景公死乎弗與埋,三軍事乎弗與謀,師乎師乎,胡黨之乎?」
晏孺子元年春,田乞偽事高、國者,每朝,乞驂乘,言曰:「子得君,大夫皆自危,欲謀作亂。」又謂諸大夫曰:「高昭子可畏,及未發,先之。」大夫從之。六月,田乞、鮑牧乃與大夫以兵入公宮,攻高昭子。昭子聞之,與國惠子救公。公師敗,田乞之徒追之,國惠子奔莒,遂反殺高昭子。晏圉奔魯。八月,齊秉意茲。田乞敗二相,乃使人之魯召公子陽生。陽生至齊,私匿田乞家。十月戊子,田乞請諸大夫曰:「常之母有魚菽之祭,幸來會飲。」會飲,田乞盛陽生橐中,置坐中央,發橐出陽生,曰:「此乃齊君矣!」大夫皆伏謁。將與大夫盟而立之,鮑牧醉,乞誣大夫曰:「吾與鮑牧謀共立陽生。」鮑牧怒曰:「子忘景公之命乎?」諸大夫相視欲悔,陽生前,頓首曰:「可則立之,否則已。」鮑牧恐禍起,乃復曰:「皆景公子也,何為不可!」乃與盟,立陽生,是為悼公。悼公入宮,使人遷晏孺子於駘,殺之幕下,而逐孺子母芮子。芮子故賤而孺子少,故無權,國人輕之。
悼公元年,齊伐魯,取讙、闡。初,陽生亡在魯,季康子以其妹妻之。及歸即位,使迎之。季姬與季魴侯通,言其情,魯弗敢與,故齊伐魯,竟迎季姬。季姬嬖,齊復歸魯侵地。
鮑子與悼公有郤,不善。四年,吳、魯伐齊南方。鮑子弒悼公,赴于吳。吳王夫差哭於軍門外三日,將從海入討齊。齊人敗之,吳師乃去。晉趙鞅伐齊,至賴而去。齊人共立悼公子壬,是為簡公。
簡公四年春,初,簡公與父陽生俱在魯也,監止有寵焉。及即位,使為攻。田成子憚之,驟顧於朝。御鞅言簡公曰:「田、監不可並也,君其擇焉。」弗聽。子我夕,田逆殺人,逢之,遂捕以入。田氏方睦,使囚病而遺守囚者酒,醉而殺守者,得亡。子我盟諸田於陳宗。初,田豹欲為子我臣,使公孫言豹,豹有喪而止。後卒以為臣,幸於子我。子我謂曰:「吾盡逐田氏而立女,可乎?」對曰:「我遠田氏矣。且其違者不過數人,何盡逐焉!」遂告田氏。子行曰:「彼得君,弗先,必禍子。」子行舍於公宮。
夏五月壬申,成子兄弟四乘如公。子我在幄,出迎之,遂入,閉門。宦者禦之,子行殺宦者。公與婦人飲酒於檀臺,成子遷諸寢。公執戈將擊之,太史子餘曰:「非不利也,將除害也。」成子出舍于庫,聞公猶怒,將出,曰:「何所無君!」子行拔劍曰:「需,事之賊也。誰非田宗?所不殺子者有如田宗。」乃止。子我歸,屬徒攻闈與大門,皆弗勝,乃出。田氏追之。豐丘人執子我以告,殺之郭關。成子將殺大陸子方,田逆請而免之。以公命取車於道,出雍門。田豹與之車,弗受,曰:「逆為余請,豹與余車,余有私焉。事子我而有私於其讎,何以見魯、衛之士?」
庚辰,田常執簡公于俆州。公曰:「余蚤從御鞅言,不及此。」甲午,田常弒簡公于俆州。田常乃立簡公弟驁,是為平公。平公即位,田常相之,專齊之政,割齊安平以東為田氏封邑。
平公八年,越滅吳。二十五年卒,子宣公積立。
宣公五十一年卒,子康公貸立。田會反廩丘。
康公二年,韓、魏、趙始列為諸侯。十九年,田常曾孫田和始為諸侯,遷康公海濱。
二十六年,康公卒,呂氏遂絕其祀。田氏卒有齊國,為齊威王,彊於天下。
太史公曰:吾適齊,自泰山屬之琅邪,北被于海,膏壤二千里,其民闊達多匿知,其天性也。以太公之聖,建國本,桓公之盛,修善政,以為諸侯會盟,稱伯,不亦宜乎?洋洋哉,固大國之風也!


《魯周公世家第三》


周公旦者,周武王弟也。自文王在時,旦為子孝,篤仁,異於群子。及武王即位,旦常輔翼武王,用事居多。武王九年,東伐至盟津,周公輔行。十一年,伐紂,至牧野,周公佐武王,作《牧誓》。破殷,入商宮。已殺紂,周公把大鉞,召公把小鉞,以夾武王,釁社,告紂之罪于天,及殷民。釋箕子之囚。封紂子武庚祿父,使管叔、蔡叔傅之,以續殷祀。徧封功臣同姓戚者。封周公旦於少昊之虛曲阜,是為魯公。周公不就封,留佐武王。
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集,武王有疾,不豫,群臣懼,太公、召公乃繆卜。周公曰:「未可以戚我先王。」周公於是乃自以為質,設三壇,周公北面立,戴璧秉圭,告于太王、王季、文王。史策祝曰:「惟爾元孫王發,勤勞阻疾。若爾三王是有負子之責於天,以旦代王發之身。旦巧能,多材多蓺,能事鬼神。乃王發不如旦多材多蓺,不能事鬼神。乃命于帝庭,敷佑四方,用能定汝子孫于下地,四方之民罔不敬畏。無墜天之降葆命,我先王亦永有所依歸。今我其即命於元龜,爾之許我,我以其璧與圭歸,以俟爾命。爾不許我,我乃屏璧與圭。」周公已令史策告太王、王季、文王,欲代武王發,於是乃即三王而卜。卜人皆曰吉,發書視之,信吉。周公喜,開籥,乃見書遇吉。周公入賀武王曰:「王其無害。旦新受命三王,維長終是圖。茲道能念予一人。」周公藏其策金縢匱中,誡守者勿敢言。明日,武王有瘳。
其後武王既崩,成王少,在強葆之中。周公恐天下聞武王崩而畔,周公乃踐阼代成王攝行政當國。管叔及其群弟流言於國曰:「周公將不利於成王。」周公乃告太公望、召公奭曰:「我之所以弗辟而攝行政者,恐天下畔周,無以告我先王太王、王季、文王。三王之憂勞天下久矣,於今而后成。武王蚤終,成王少,將以成周,我所以為之若此。」於是卒相成王,而使其子伯禽代就封於魯。周公戒伯禽曰:「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我於天下亦不賤矣。然我一沐三捉髮,一飯三吐哺,起以待士,猶恐失天下之賢人。子之魯,慎無以國驕人。」
管、蔡、武庚等果率淮夷而反。周公乃奉成王命,興師東伐,作《大誥》。遂誅管叔,殺武庚,放蔡叔。收殷餘民,以封康叔於衛,封微子於宋,以奉殷祀。寧淮夷東土,二年而畢定。諸侯咸服宗周。
天降祉福,唐叔得禾,異母同穎,獻之成王,成王命唐叔以餽周公於東土,作《餽禾》。周公既受命禾,嘉天子命,作《嘉禾》。東土以集,周公歸報成王,乃為詩貽王,命之曰《鴟鴞》。王亦未敢訓周公。
成王七年二月乙未,王朝步自周,至豐,使太保召公先之雒相土。其三月,周公往營成周雒邑,卜居焉,曰吉,遂國之。
成王長,能聽政。於是周公乃還政於成王,成王臨朝。周公之代成王治,南面倍依以朝諸侯。及七年後,還政成王,北面就臣位,匑匑如畏然。
初,成王少時,病,周公乃自揃其蚤沈之河,以祝於神曰:「王少未有識,奸神命者乃旦也。」亦藏其策於府。成王病有瘳。及成王用事,人或譖周公,周公奔楚。成王發府,見周公禱書,乃泣,反周公。
周公歸,恐成王壯,治有所淫佚,乃作《多士》,作《毋逸》。《毋逸》稱:「為人父母,為業至長久,子孫驕奢忘之,以亡其家,為人子可不慎乎!故昔在殷王中宗,嚴恭敬畏天命,自度治民,震懼不敢荒寧,故中宗饗國七十五年。其在高宗,久勞于外,為與小人,作其即位,乃有亮闇,三年不言,言乃讙,不敢荒寧,密靖殷國,至于小大無怨,故高宗饗國五十五年。其在祖甲,不義惟王,久為小人于外,知小人之依,能保施小民,不侮鰥寡,故祖甲饗國三十三年。」《多士》稱曰:「自湯至于帝乙,無不率祀明德,帝無不配天者。在今後嗣王紂,誕淫厥佚,不顧天及民之從也。其民皆可誅。」(周多士)「文王日中昃不暇食,饗國五十年。」作此以誡成王。
成王在豐,天下已安,周之官政未次序,於是周公作《周官》,官別其宜。作《立政》,以便百姓。百姓說。
周公在豐,病,將沒,曰:「必葬我成周,以明吾不敢離成王。」周公既卒,成王亦讓,葬周公於畢,從文王,以明予小子不敢臣周公也。
周公卒後,秋未穫,暴風雷(雨),禾盡偃,大木盡拔。周國大恐。成王與大夫朝服以開金縢書,王乃得周公所自以為功代武王之說。二公及王乃問史百執事,史百執事曰:「信有,昔周公命我勿敢言。」成王執書以泣,曰:「自今後其無繆卜乎!昔周公勤勞王家,惟予幼人弗及知。今天動威以彰周公之德,惟朕小子其迎,我國家禮亦宜之。」王出郊,天乃雨,反風,禾盡起。二公命國人,凡大木所偃,盡起而築之。歲則大孰。於是成王乃命魯得郊祭文王。魯有天子禮樂者,以襃周公之德也。
周公卒,子伯禽固已前受封,是為魯公。魯公伯禽之初受封之魯,三年而後報政周公。周公曰:「何遲也?」伯禽曰:「變其俗,革其禮,喪三年然後除之,故遲。」太公亦封於齊,五月而報政周公。周公曰:「何疾也?」曰:「吾簡其君臣禮,從其俗為也。」及後聞伯禽報政遲,乃歎曰:「嗚呼,魯後世其北面事齊矣!夫政不簡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歸之。」
伯禽即位之後,有管、蔡等反也,淮夷、徐戎亦並興反。於是伯禽率師伐之於肸,作《肸誓》,曰:「陳爾甲冑,無敢不善。無敢傷牿。馬牛其風,臣妾逋逃,勿敢越逐,敬復之。無敢寇攘,踰牆垣。魯人三郊三隧,歭爾芻茭、糗糧、楨榦,無敢不逮。我甲戌築而征徐戎,無敢不及,有大刑。」作此《肸誓》,遂平徐戎,定魯。
魯公伯禽卒,子考公酋立。考公四年卒,立弟熙,是謂煬公。煬公築茅闕門。六年卒,子幽公宰立。幽公十四年,幽公弟㵒殺幽公而自立,是為魏公。魏公五十年卒,子厲公擢立。厲公三十七年卒,魯人立其弟具,是為獻公。獻公三十二年卒,子真公濞立。
真公十四年,周厲王無道,出奔彘,共和行政。二十九年,周宣王即位。
三十年,真公卒,弟敖立,是為武公。
武公九年春,武公與長子括,少子戲,西朝周宣王。宣王愛戲,欲立戲為魯太子。周之樊仲山父諫宣王曰:「廢長立少,不順;不順,必犯王命;犯王命,必誅之:故出令不可不順也。令之不行,政之不立;行而不順,民將棄上。夫下事上,少事長,所以為順。今天子建諸侯,立其少,是教民逆也。若魯從之,諸侯效之,王命將有所壅;若弗從而誅之,是自誅王命也。誅之亦失,不誅亦失,王其圖之。」宣王弗聽,卒立戲為魯太子。夏,武公歸而卒,戲立,是為懿公。
懿公九年,懿公兄括之子伯御與魯人攻弒懿公,而立伯御為君。伯御即位十一年,周宣王伐魯,殺其君伯御,而問魯公子能道順諸侯者,以為魯後。樊穆仲曰:「魯懿公弟稱,肅恭明神,敬事耆老;賦事行刑,必問於遺訓而咨於固實;不干所問,不犯所(知)〔咨〕。」宣王曰:「然,能訓治其民矣。」乃立稱於夷宮,是為孝公。自是後,諸侯多畔王命。
孝公二十五年,諸侯畔周,犬戎殺幽王。秦始列為諸侯。
二十七年,孝公卒,子弗湟立,是為惠公。
惠公三十年,晉人弒其君昭侯。四十五年,晉人又弒其君孝侯。
四十六年,惠公卒,長庶子息攝當國,行君事,是為隱公。初,惠公適夫人無子,公賤妾聲子生子息。息長,為娶於宋。宋女至而好,惠公奪而自妻之。生子允。登宋女為夫人,以允為太子。及惠公卒,為允少故,魯人共令息攝政,不言即位。
隱公五年,觀漁於棠。八年,與鄭易天子之太山之邑祊及許田,君子譏之。
十一年冬,公子揮諂謂隱公曰:「百姓便君,君其遂立。吾請為君殺子允,君以我為相。」隱公曰:「有先君命。吾為允少,故攝代。今允長矣,吾方營菟裘之地而老焉,以授子允政。」揮懼子允聞而反誅之,乃反譖隱公於子允曰:「隱公欲遂立,去子,子其圖之。請為子殺隱公。」子允許諾。十一月,隱公祭鍾巫,齊于社圃,館于蒍氏。揮使人弒隱公于蒍氏,而立子允為君,是為桓公。
桓公元年,鄭以璧易天子之許田。二年,以宋之賂鼎入於太廟,君子譏之。
三年,使揮迎婦于齊為夫人。六年,夫人生子,與桓公同日,故名曰同。同長,為太子。
十六年,會于曹,伐鄭,入厲公。
十八年春,公將有行,遂與夫人如齊。申繻諫止,公不聽,遂如齊。齊襄公通桓公夫人。公怒夫人,夫人以告齊侯。夏四月丙子,齊襄公饗公,公醉,使公子彭生抱魯桓公,因命彭生摺其脅,公死于車。魯人告于齊曰:「寡君畏君之威,不敢寧居,來脩好禮。禮成而不反,無所歸咎,請得彭生以除醜於諸侯。」齊人殺彭生以說魯。立太子同,是為莊公。莊公母夫人因留齊,不敢歸魯。
莊公五年冬,伐衛,內衛惠公。
八年,齊公子糾來奔。九年,魯欲內子糾於齊,後桓公,桓公發兵擊魯,魯急,殺子糾。召忽死。齊告魯生致管仲。魯人施伯曰:「齊欲得管仲,非殺之也,將用之,用之則為魯患。不如殺,以其屍與之。」莊公不聽,遂囚管仲與齊。齊人相管仲。
十三年,魯莊公與曹沬會齊桓公於柯,曹沬劫齊桓公,求魯侵地,已盟而釋桓公。桓公欲背約,管仲諫,卒歸魯侵地。十五年,齊桓公始霸。二十三年,莊公如齊觀社。
三十二年,初,莊公築臺臨黨氏,見孟女,說而愛之,許立為夫人,割臂以盟。孟女生子斑。斑長,說梁氏女,往觀。圉人犖自牆外與梁氏女戲。斑怒,鞭犖。莊公聞之,曰:「犖有力焉,遂殺之,是未可鞭而置也。」斑未得殺。會莊公有疾。莊公有三弟,長曰慶父,次曰叔牙,次曰季友。莊公取齊女為夫人曰哀姜。哀姜無子。哀姜娣曰叔姜,生子開。莊公無適嗣,愛孟女,欲立其子斑。莊公病,而問嗣於弟叔牙。叔牙曰:「一繼一及,魯之常也。慶父在,可為嗣,君何憂?」莊公患叔牙欲立慶父,退而問季友。季友曰:「請以死立斑也。」莊公曰:「曩者叔牙欲立慶父,柰何?」季友以莊公命命牙待於鍼巫氏,使鍼季劫飲叔牙以鴆,曰:「飲此則有後奉祀;不然,死且無後。」牙遂飲鴆而死,魯立其子為叔孫氏。八月癸亥,莊公卒,季友竟立子斑為君,如莊公命。侍喪,舍于黨氏。
先時慶父與哀姜私通,欲立哀姜娣子開。及莊公卒而季友立斑,十月己未,慶父使圉人犖殺魯公子斑於黨氏。季友犇陳。慶父竟立莊公子開,是為湣公。
湣公二年,慶父與哀姜通益甚。哀姜與慶父謀殺湣公而立慶父。慶父使卜齮襲殺湣公於武闈。季友聞之,自陳與湣公弟申如邾,請魯求內之。魯人欲誅慶父。慶父恐,奔莒。於是季友奉子申入,立之,是為釐公。釐公亦莊公少子。哀姜恐,奔邾。季友以賂如莒求慶父,慶父歸,使人殺慶父,慶父請奔,弗聽,及使大夫奚斯行哭而往。慶父聞奚斯音,乃自殺。齊桓公聞哀姜與慶父亂以危魯,乃召之邾而殺之,以其屍歸,戮之魯。魯釐公請而葬之。
季友母陳女,故亡在陳,陳故佐送季友及子申。季友之將生也,父魯桓公使人卜之,曰:「男也,其名曰『友』,閒于兩社,為公室輔。季友亡,則魯不昌。」及生,有文在掌曰「友」,遂以名之,號為成季。其後為季氏,慶父後為孟氏也。
釐公元年,以汶陽鄪封季友。季友為相。
九年,晉里克殺其君奚齊、卓子。齊桓公率釐公討晉亂,至高梁而還,立晉惠公。十七年,齊桓公卒。二十四年,晉文公即位。
三十三年,釐公卒,子興立,是為文公。
文公元年,楚太子商臣弒其父成王,代立。三年,文公朝晉襄公。
十一年十月甲午,魯敗翟于鹹,獲長翟喬如,富父終甥舂其喉,以戈殺之,埋其首於子駒之門,以命宣伯。
初,宋武公之世,鄋瞞伐宋,司徒皇父帥師禦之,以敗翟于長丘,獲長翟緣斯。晉之滅路,獲喬如弟棼如。齊惠公二年,鄋瞞伐齊,齊王子城父獲其弟榮如,埋其首於北門。衛人獲其季弟簡如。鄋瞞由是遂亡。
十五年,季文子使於晉。
十八年二月,文公卒。文公有二妃:長妃齊女為哀姜,生子惡及視;次妃敬嬴,嬖愛,生子俀。俀私事襄仲,襄仲欲立之,叔仲曰不可。襄仲請齊惠公,惠公新立,欲親魯,許之。冬十月,襄仲殺子惡及視而立俀,是為宣公。哀姜歸齊,哭而過市,曰:「天乎!襄仲為不道,殺適立庶!」市人皆哭,魯人謂之「哀姜」。魯由此公室卑,三桓彊。
宣公俀十二年,楚莊王彊,圍鄭。鄭伯降,復國之。
十八年,宣公卒,子成公黑肱立,是為成公。季文子曰:「使我殺適立庶失大援者,襄仲。」襄仲立宣公,公孫歸父有寵。宣公欲去三桓,與晉謀伐三桓。會宣公卒,季文子怨之,歸父奔齊。
成公二年春,齊伐取我隆。夏,公與晉郤克敗齊頃公於鞌,齊復歸我侵地。四年,成公如晉,晉景公不敬魯。魯欲背晉合於楚,或諫,乃不。十年,成公如晉。晉景公卒,因留成公送葬,魯諱之。十五年,始與吳王壽夢會鍾離。
十六年,宣伯告晉,欲誅季文子。文子有義,晉人弗許。
十八年,成公卒,子午立,是為襄公。是時襄公三歲也。
襄公元年,晉立悼公。往年冬,晉欒書弒其君厲公。四年,襄公朝晉。
五年,季文子卒。家無衣帛之妾,廄無食粟之馬,府無金玉,以相三君。君子曰:「季文子廉忠矣。」
九年,與晉伐鄭。晉悼公冠襄公於衛,季武子從,相行禮。
十一年,三桓氏分為三軍。
十二年,朝晉。十六年,晉平公即位。二十一年,朝晉平公。
二十二年,孔丘生。
二十五年,齊崔杼弒其君莊公,立其弟景公。
二十九年,吳延陵季子使魯,問周樂,盡知其意,魯人敬焉。
三十一年六月,襄公卒。其九月,太子卒。魯人立齊歸之子裯為君,是為昭公。
昭公年十九,猶有童心。穆叔不欲立,曰:「太子死,有母弟可立,不即立長。年鈞擇賢,義鈞則卜之。今裯非適嗣,且又居喪意不在戚而有喜色,若果立,必為季氏憂。」季武子弗聽,卒立之。比及葬,三易衰。君子曰:「是不終也。」
昭公三年,朝晉至河,晉平公謝還之,魯恥焉。四年,楚靈王會諸侯於申,昭公稱病不往。七年,季武子卒。八年,楚靈王就章華臺,召昭公。昭公往賀,賜昭公寶器;已而悔,復詐取之。十二年,朝晉至河,晉平公謝還之。十三年,楚公子棄疾弒其君靈王,代立。十五年,朝晉,晉留之葬晉昭公,魯恥之。二十年,齊景公與晏子狩竟,因入魯問禮。二十一年,朝晉至河,晉謝還之。
二十五年春,鸜鵒來巢。師己曰:「文成之世童謠曰『鸜鵒來巢,公在乾侯。鸜鵒入處,公在外野』。」
季氏與郈氏鬭雞,季氏芥雞羽,郈氏金距。季平子怒而侵郈氏,郈昭伯亦怒平子。臧昭伯之弟會偽讒臧氏,匿季氏,臧昭伯囚季氏人。季平子怒,囚臧氏老。臧、郈氏以難告昭公。昭公九月戊戌伐季氏,遂入。平子登臺請曰:「君以讒不察臣罪,誅之,請遷沂上。」弗許。請囚於鄪,弗許。請以五乘亡,弗許。子家駒曰:「君其許之。政自季氏久矣,為徒者眾,眾將合謀。」弗聽。郈氏曰:「必殺之。」叔孫氏之臣戾謂其眾曰:「無季氏與有,孰利?」皆曰:「無季氏是無叔孫氏。」戾曰:「然,救季氏!」遂敗公師。孟懿子聞叔孫氏勝,亦殺郈昭伯。郈昭伯為公使,故孟氏得之。三家共伐公,公遂奔。己亥,公至于齊。齊景公曰:「請致千社待君。」子家曰:「棄周公之業而臣於齊,可乎?」及止。子家曰:「齊景公無信,不如早之晉。」弗從。叔孫見公還,見平子,平子頓首。初欲迎昭公,孟孫、季孫後悔,及止。
二十六年春,齊伐魯,取鄆而居昭公焉。夏,齊景公將內公,令無受魯賂。申豐、汝賈許齊臣高齕、子將粟五千庾。子將言於齊侯曰:「群臣不能事魯君,有異焉。宋元公為魯如晉,求內之,道卒。叔孫昭子求內其君,無病而死。不知天棄魯乎?抑魯君有罪于鬼神也?願君且待。」齊景公從之。
二十八年,昭公如晉,求入。季平子私於晉六卿,六卿受季氏賂,諫晉君,晉君乃止,居昭公乾侯。二十九年,昭公如鄆。齊景公使人賜昭公書,自謂「主君」。昭公恥之,怒而去乾侯。三十一年,晉欲內昭公,召季平子。平子布衣跣行,因六卿謝罪。六卿為言曰:「晉欲內昭公,眾不從。」晉人止。三十二年,昭公卒於乾侯。魯人共立昭公弟宋為君,是為定公。
定公立,趙𥳑子問史墨曰:「季氏亡乎?」史墨對曰:「不亡。季友有大功於魯,受鄪為上卿,至于文子、武子,世增其業。魯文公卒,東門遂殺適立庶,魯君於是失國政。政在季氏,於今四君矣。民不知君,何以得國!是以為君慎器與名,不可以假人。」
定公五年,季平子卒。陽虎私怒,囚季桓子,與盟,乃捨之。七年,齊伐我,取鄆,以為魯陽虎邑以從政。八年,陽虎欲盡殺三桓適,而更立其所善庶子以伐之;載季桓子將殺之,桓子詐而得脫。三桓共攻陽虎,陽虎居陽關。九年,魯伐陽虎,陽虎奔齊,已而奔晉趙氏。
十年,定公與齊景公會於夾谷,孔子行相事。齊欲襲魯君,孔子以禮歷階,誅齊淫樂,齊侯懼,乃止,歸魯侵地而謝過。十二年,使仲由毀三桓城,收其甲兵。孟氏不肯墮城,伐之,不克而止。季桓子受齊女樂,孔子去。
十五年,定公卒,子將立,是為哀公。
哀公五年,齊景公卒。六年,齊田乞弒其君孺子。
七年,吳王夫差彊,伐齊,至繒,徵百牢於魯。季康子使子貢說吳王及太宰嚭,以禮詘之。吳王曰:「我文身,不足責禮。」乃止。
八年,吳為鄒伐魯,至城下,盟而去。齊伐我,取三邑。十年,伐齊南邊。十一年,齊伐魯。季氏用冉有有功,思孔子,孔子自衛歸魯。
十四年,齊田常弒其君簡公於俆州。孔子請伐之,哀公不聽。十五年,使子服景伯、子貢為介,適齊,齊歸我侵地。田常初相,欲親諸侯。
十六年,孔子卒。
二十二年,越王句踐滅吳王夫差。
二十七年春,季康子卒。夏,哀公患三桓,將欲因諸侯以劫之,三桓亦患公作難,故君臣多閒。公游于陵阪,遇孟武伯於街,曰:「請問余及死乎?」對曰:「不知也。」公欲以越伐三桓。八月,哀公如陘氏。三桓攻公,公奔于衛,去如鄒,遂如越。國人迎哀公復歸,卒于有山氏。子寧立,是為悼公。
悼公之時,三桓勝,魯如小侯,卑於三桓之家。
十三年,三晉滅智伯,分其地有之。
三十七年,悼公卒,子嘉立,是為元公。元公二十一年卒,子顯立,是為穆公。穆公三十三年卒,子奮立,是為共公。共公二十二年卒,子屯立,是為康公。康公九年卒,子匽立,是為景公。景公二十九年卒,子叔立,是為平公。是時六國皆稱王。
平公十二年,秦惠王卒。二十年,平公卒,子賈立,是為文公。文公(七)〔元〕年,楚懷王死于秦。二十三年,文公卒,子讎立,是為頃公。
頃公二年,秦拔楚之郢,楚頃王東徙于陳。十九年,楚伐我,取徐州。二十四年,楚考烈王伐滅魯。頃公亡,遷於下邑,為家人,魯絕祀。頃公卒于柯。
魯起周公至頃公,凡三十四世。
太史公曰:余聞孔子稱曰「甚矣魯道之衰也!洙泗之閒齗齗如也」。觀慶父及叔牙閔公之際,何其亂也?隱桓之事;襄仲殺適立庶;三家北面為臣,親攻昭公,昭公以奔。至其揖讓之禮則從矣,而行事何其戾也?


《燕召公世家第四》


召公奭與周同姓,姓姬氏。周武王之滅紂,封召公於北燕。
其在成王時,召公為三公:自陝以西,召公主之;自陝以東,周公主之。成王既幼,周公攝政,當國踐祚,召公疑之,作《君奭》。《君奭》不說周公。周公乃稱:「湯時有伊尹,假于皇天;在太戊時,則有若伊陟、臣扈,假于上帝,巫咸治王家;在祖乙時,則有若巫賢;在武丁時,則有若甘般:率維茲有陳,保乂有殷」。於是召公乃說。
召公之治西方,甚得兆民和。召公巡行鄉邑,有棠樹,決獄政事其下,自侯伯至庶人各得其所,無失職者。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懷棠樹不敢伐,哥詠之,作《甘棠》之詩。
自召公已下九世至惠侯。燕惠侯當周厲王奔彘,共和之時。
惠侯卒,子釐侯立。是歲,周宣王初即位。釐侯二十一年,鄭桓公初封於鄭。三十六年,釐侯卒,子頃侯立。
頃侯二十年,周幽王淫亂,為犬戎所弒。秦始列為諸侯。
二十四年,頃侯卒,子哀侯立。哀侯二年卒,子鄭侯立。鄭侯三十六年卒,子繆侯立。
繆侯七年,而魯隱公元年也。十八年卒,子宣侯立。宣侯十三年卒,子桓侯立。桓侯七年卒,子莊公立。
莊公十二年,齊桓公始霸。十六年,與宋、衛共伐周惠王,惠王出奔溫,立惠王弟穨為周王。十七年,鄭執燕仲父而內惠王于周。二十七年,山戎來侵我,齊桓公救燕,遂北伐山戎而還。燕君送齊桓公出境,桓公因割燕所至地予燕,使燕共貢天子,如成周時職;使燕復修召公之法。三十三年卒,子襄公立。
襄公二十六年,晉文公為踐土之會,稱伯。三十一年,秦師敗于殽。三十七年,秦穆公卒。四十年,襄公卒,桓公立。
桓公十六年卒,宣公立。宣公十五年卒,昭公立。昭公十三年卒,武公立。是歲晉滅三郤大夫。
武公十九年卒,文公立。文公六年卒,懿公立。懿公元年,齊崔杼弒其君莊公。四年卒,子惠公立。
惠公元年,齊高止來奔。六年,惠公多寵姬,公欲去諸大夫而立寵姬宋,大夫共誅姬宋,惠公懼,奔齊。四年,齊高偃如晉,請共伐燕,入其君。晉平公許,與齊伐燕,入惠公。惠公至燕而死。燕立悼公。
悼公七年卒,共公立。共公五年卒,平公立。晉公室卑,六卿始彊大。平公十八年,吳王闔閭破楚入郢。十九年卒,簡公立。簡公十二年卒,獻公立。晉趙鞅圍范、中行於朝歌。獻公十二年,齊田常弒其君簡公。十四年,孔子卒。二十八年,獻公卒,孝公立。
孝公十二年,韓、魏、趙滅知伯,分其地,三晉彊。
十五年,孝公卒,成公立。成公十六年卒,湣公立。湣公三十一年卒,釐公立。是歲,三晉列為諸侯。
釐公三十年,伐敗齊于林營。釐公卒,桓公立。桓公十一年卒,文公立。是歲,秦獻公卒。秦益彊。
文公十九年,齊威王卒。二十八年,蘇秦始來見,說文公。文公予車馬金帛以至趙,趙肅侯用之。因約六國,為從長。秦惠王以其女為燕太子婦。
二十九年,文公卒,太子立,是為易王。
易王初立,齊宣王因燕喪伐我,取十城;蘇秦說齊,使復歸燕十城。十年,燕君為王。蘇秦與燕文公夫人私通,懼誅,乃說王使齊為反閒,欲以亂齊。易王立十二年卒,子燕噲立。
燕噲既立,齊人殺蘇秦。蘇秦之在燕,與其相子之為婚,而蘇代與子之交。及蘇秦死,而齊宣王復用蘇代。燕噲三年,與楚、三晉攻秦,不勝而還。子之相燕,貴重,主斷。蘇代為齊使於燕,燕王問曰:「齊王奚如?」對曰:「必不霸。」燕王曰:「何也?」對曰:「不信其臣。」蘇代欲以激燕王以尊子之也。於是燕王大信子之。子之因遺蘇代百金,而聽其所使。
鹿毛壽謂燕王:「不如以國讓相子之。人之謂堯賢者,以其讓天下於許由,許由不受,有讓天下之名而實不失天下。今王以國讓於子之,子之必不敢受,是王與堯同行也。」燕王因屬國於子之,子之大重。或曰:「禹薦益,已而以啟人為吏。及老,而以啟人為不足任乎天下,傳之於益。已而啟與交黨攻益,奪之。天下謂禹名傳天下於益,已而實令啟自取之。今王言屬國於子之,而吏無非太子人者,是名屬子之而實太子用事也。」王因收印自三百石吏已上而效之子之。子之南面行王事,而噲老不聽政,顧為臣,國事皆決於子之。
三年,國大亂,百姓恫恐。將軍市被與太子平謀,將攻子之。諸將謂齊湣王曰:「因而赴之,破燕必矣。」齊王因令人謂燕太子平曰:「寡人聞太子之義,將廢私而立公,飭君臣之義,明父子之位。寡人之國小,不足以為先後。雖然,則唯太子所以令之。」太子因要黨聚眾,將軍市被圍公宮,攻子之,不克。將軍市被及百姓反攻太子平,將軍市被死,以徇。因搆難數月,死者數萬,眾人恫恐,百姓離志。孟軻謂齊王曰:「今伐燕,此文、武之時,不可失也。」王因令章子將五都之兵,以因北地之眾以伐燕。士卒不戰,城門不閉,燕君噲死,齊大勝。燕子之亡二年,而燕人共立太子平,是為燕昭王。
燕昭王於破燕之後即位,卑身厚幣以招賢者。謂郭隗曰:「齊因孤之國亂而襲破燕,孤極知燕小力少,不足以報。然誠得賢士以共國,以雪先王之恥,孤之願也。先生視可者,得身事之。」郭隗曰:「王必欲致士,先從隗始。況賢於隗者,豈遠千里哉!」於是昭王為隗改築宮而師事之。樂毅自魏往,鄒衍自齊往,劇辛自趙往,士爭趨燕。燕王弔死問孤,與百姓同甘苦。
二十八年,燕國殷富,士卒樂軼輕戰,於是遂以樂毅為上將軍,與秦、楚、三晉合謀以伐齊。齊兵敗,湣王出亡於外。燕兵獨追北,入至臨淄,盡取齊寶,燒其宮室宗廟。齊城之不下者,獨唯聊、莒、即墨,其餘皆屬燕,六歲。
昭王三十三年卒,子惠王立。
惠王為太子時,與樂毅有隙;及即位,疑毅,使騎劫代將。樂毅亡走趙。齊田單以即墨擊敗燕軍,騎劫死,燕兵引歸,齊悉復得其故城。湣王死于莒,乃立其子為襄王。
惠王七年卒。韓、魏、楚共伐燕。燕武成王立。
武成王七年,齊田單伐我,拔中陽。十三年,秦敗趙於長平四十餘萬。十四年,武成王卒,子孝王立。
孝王元年,秦圍邯鄲者解去。三年卒,子今王喜立。
今王喜四年,秦昭王卒。燕王命相栗腹約歡趙,以五百金為趙王酒。還報燕王曰:「趙王壯者皆死長平,其孤未壯,可伐也。」王召昌國君樂閒問之。對曰:「趙四戰之國,其民習兵,不可伐。」王曰:「吾以五而伐一。」對曰:「不可。」燕王怒,群臣皆以為可。卒起二軍,車二千乘,栗腹將而攻鄗,卿秦攻代。唯獨大夫將渠謂燕王曰:「與人通關約交,以五百金飲人之王,使者報而反攻之,不祥,兵無成功。」燕王不聽,自將偏軍隨之。將渠引燕王綬止之曰:「王必無自往,往無成功。」王蹴之以足。將渠泣曰:「臣非以自為,為王也!」燕軍至宋子,趙使廉頗將,擊破栗腹於鄗。〔樂乘〕破卿秦(樂乘)於代。樂閒奔趙。廉頗逐之五百餘里,圍其國。燕人請和,趙人不許,必令將渠處和。燕相將渠以處和。趙聽將渠,解燕圍。
六年,秦滅東(西)周,置三川郡。七年,秦拔趙榆次三十七城,秦置大原郡。九年,秦王政初即位。十年,趙使廉頗將攻繁陽,拔之。趙孝成王卒,悼襄王立。使樂乘代廉頗,廉頗不聽,攻樂乘,樂乘走,廉頗奔大梁。十二年,趙使李牧攻燕,拔武遂、方城。劇辛故居趙,與龐煖善,已而亡走燕。燕見趙數困于秦,而廉頗去,令龐煖將也,欲因趙獘攻之。問劇辛,辛曰:「龐煖易與耳。」燕使劇辛將擊趙,趙使龐煖擊之,取燕軍一萬,殺劇辛。秦拔魏二十城,置東郡。十九年,秦拔趙之鄴九城。趙悼襄王卒。二十三年,太子丹質於秦,亡歸燕。二十五年,秦虜滅韓王安,置潁川郡。二十七年,秦虜趙王遷,滅趙。趙公子嘉自立為代王。
燕見秦且滅六國,秦兵臨易水,禍且至燕。太子丹陰養壯士二十人,使荊軻獻督亢地圖於秦,因襲刺秦王。秦王覺,殺軻,使將軍王翦擊燕。二十九年,秦攻拔我薊,燕王亡,徒居遼東,斬丹以獻秦。三十年,秦滅魏。
三十三年,秦拔遼東,虜燕王喜,卒滅燕。是歲,秦將王賁亦虜代王嘉。
太史公曰:召公奭可謂仁矣!甘棠且思之,況其人乎?燕(北)〔外〕迫蠻貉,內措齊、晉,崎嶇彊國之閒,最為弱小,幾滅者數矣。然社稷血食者八九百歲,於姬姓獨後亡,豈非召公之烈邪!


《管蔡世家第五》


管叔鮮、蔡叔度者,周文王子而武王弟也。武王同母兄弟十人。母曰太姒,文王正妃也。其長子曰伯邑考,次曰武王發,次曰管叔鮮,次曰周公旦,次曰蔡叔度,次曰曹叔振鐸,次曰成叔武,次曰霍叔處,次曰康叔封,次曰冉季載。冉季載最少。同母昆弟十人,唯發、旦賢,左右輔文王,故文王舍伯邑考而以發為太子。及文王崩而發立,是為武王。伯邑考既已前卒矣。
武王已克殷紂,平天下,封功臣昆弟。於是封叔鮮於管,封叔度於蔡:二人相紂子武庚祿父,治殷遺民。封叔旦於魯而相周,為周公。封叔振鐸於曹,封叔武於成,封叔處於霍。康叔封、冉季載皆少,未得封。
武王既崩,成王少,周公旦專王室。管叔、蔡叔疑周公之為不利於成王,乃挾武庚以作亂。周公旦承成王命伐誅武庚,殺管叔,而放蔡叔,遷之,與車十乘,徒七十人從。而分殷餘民為二:其一封微子啟於宋,以續殷祀;其一封康叔為衛君,是為衛康叔。封季載於冉。冉季、康叔皆有馴行,於是周公與康叔為周司寇,冉季為周司空,以佐成王治,皆有令名於天下。
蔡叔度既遷而死。其子曰胡,胡乃改行,率德馴善。周公聞之,而舉胡以為魯卿士,魯國治。於是周公言於成王,復封胡於蔡,以奉蔡叔之祀,是為蔡仲。餘五叔皆就國,無為天子吏者。
蔡仲卒,子蔡伯荒立。蔡伯荒卒,子宮侯立。宮侯卒,子厲侯立。厲侯卒,子武侯立。武侯之時,周厲王失國,奔彘,共和行政,諸侯多叛周。
武侯卒,子夷侯立。夷侯十一年,周宣王即位。二十八年,夷侯卒,子釐侯所事立。
釐侯三十九年,周幽王為犬戎所殺,周室卑而東徙。秦始得列為諸侯。
四十八年,釐侯卒,子共侯興立。共侯二年卒,子戴侯立。載侯十年卒,子宣侯措父立。
宣侯二十八年,魯隱公初立。三十五年,宣侯卒,子桓侯封人立。桓侯三年,魯弒其君隱公。二十年,桓侯卒,弟哀侯獻舞立。
哀侯十一年,初,哀侯娶陳,息侯亦娶陳。息夫人將歸,過蔡,蔡侯不敬。息侯怒,請楚文王:「來伐我,我求救於蔡,蔡必來,楚因擊之,可以有功。」楚文王從之,虜蔡哀侯以歸。哀侯留九歲,死於楚。凡立二十年卒。蔡人立其子肸,是為繆侯。
繆侯以其女弟為齊桓公夫人。十八年,齊桓公與蔡女戲船中,夫人蕩舟,桓公止之,不止,公怒,歸蔡女而不絕也。蔡侯怒,嫁其弟。齊桓公怒,伐蔡;蔡潰,遂虜繆侯,南至楚邵陵。已而諸侯為蔡謝齊,齊侯歸蔡侯。二十九年,繆侯卒,子莊侯甲午立。
莊侯三年,齊桓公卒。十四年,晉文公敗楚於城濮。二十年,楚太子商臣弒其父成王代立。二十五年,秦穆公卒。三十三年,楚莊王即位。三十四年,莊侯卒,子文侯申立。
文侯十四年,楚莊王伐陳,殺夏徵舒。十五年,楚圍鄭,鄭降楚,楚復醳之。二十年,文侯卒,子景侯固立。
景侯元年,楚莊王卒。四十九年,景侯為太子般娶婦於楚,而景侯通焉。太子弒景侯而自立,是為靈侯。
靈侯二年,楚公子圍弒其王郟敖而自立,為靈王。九年,陳司徒招弒其君哀公。楚使公子棄疾滅陳而有之。十二年,楚靈王以靈侯弒其父,誘蔡靈侯于申,伏甲飲之,醉而殺之,刑其士卒七十人。令公子棄疾圍蔡。十一月,滅蔡,使棄疾為蔡公。
楚滅蔡三歲,楚公子棄疾弒其君靈王代立,為平王。平王乃求蔡景侯少子廬,立之,是為平侯。是年,楚亦復立陳。楚平王初立,欲親諸侯,故復立陳、蔡後。
平侯九年卒,靈侯般之孫東國攻平侯子而自立,是為悼侯。悼侯父曰隱太子友。隱太子友者,靈侯之太子,平侯立而殺隱太子,故平侯卒而隱太子之子東國攻平侯子而代立,是為悼侯。悼侯三年卒,弟昭侯申立。
昭侯十年,朝楚昭王,持美裘二,獻其一於昭王而自衣其一。楚相子常欲之,不與。子常讒蔡侯,留之楚三年。蔡侯知之,乃獻其裘於子常;子常受之,乃言歸蔡侯。蔡侯歸而之晉,請與晉伐楚。
十三年春,與衛靈公會邵陵。蔡侯私於周萇弘以求長於衛;衛使史鰌言康叔之功德,乃長衛。夏,為晉滅沈,楚怒,攻蔡。蔡昭侯使其子為質於吳,以共伐楚。冬,與吳王闔閭遂破楚入郢。蔡怨子常,子常恐,奔鄭。十四年,吳去而楚昭王復國。十六年,楚令尹為其民泣以謀蔡,蔡昭侯懼。二十六年,孔子如蔡。楚昭王伐蔡,蔡恐,告急於吳。吳為蔡遠,約遷以自近,易以相救;昭侯私許,不與大夫計。吳人來救蔡,因遷蔡于州來。二十八年,昭侯將朝于吳,大夫恐其復遷,乃令賊利殺昭侯;已而誅賊利以解過,而立昭侯子朔,是為成侯。
成侯四年,宋滅曹。十年,齊田常弒其君簡公。十三年,楚滅陳。十九年,成侯卒,子聲侯產立。聲侯十五年卒,子元侯立。元侯六年卒,子侯齊立。
侯齊四年,楚惠王滅蔡,蔡侯齊亡,蔡遂絕祀。後陳滅三十三年。
伯邑考,其後不知所封。武王發,其後為周,有本紀言。管叔鮮作亂誅死,無後。周公旦,其後為魯,有世家言。蔡叔度,其後為蔡,有世家言。曹叔振鐸,其後為曹,有世家言。成叔武,其後世無所見。霍叔處,其後晉獻公時滅霍。康叔封,其後為衛,有世家言。冉季載,其後世無所見。
太史公曰:管蔡作亂,無足載者。然周武王崩,成王少,天下既疑,賴同母之弟成叔、冉季之屬十人為輔拂,是以諸侯卒宗周,故附之世家言。
曹叔振鐸者,周武王弟也。武王已克殷紂,封叔振鐸於曹。
叔振鐸卒,子太伯脾立。太伯卒,子仲君平立。仲君平卒,子宮伯侯立。宮伯侯卒,子孝伯雲立。孝伯雲卒,子夷伯喜立。
夷伯二十三年,周厲王奔于彘。
三十年卒,弟幽伯彊立。幽伯九年,弟蘇殺幽伯代立,是為戴伯。戴伯元年,周宣王已立三歲。三十年,戴伯卒,子惠伯兕立。
惠伯二十五年,周幽王為犬戎所殺,因東徙,益卑,諸侯畔之。秦始列為諸侯。
三十六年,惠伯卒,子石甫立,其弟武殺之代立,是為繆公。繆公三年卒,子桓公終生立。
桓公三十五年,魯隱公立。四十五年,魯弒其君隱公。四十六年,宋華父督弒其君殤公,及孔父。五十五年,桓公卒,子莊公夕姑立。
莊公二十三年,齊桓公始霸。
三十一年,莊公卒,子釐公夷立。釐公九年卒,子昭公班立。昭公六年,齊桓公敗蔡,遂至楚召陵。九年,昭公卒,子共公襄立。
共公十六年,初,晉公子重耳其亡過曹,曹君無禮,欲觀其駢脅。釐負羈諫,不聽,私善於重耳。二十一年,晉文公重耳伐曹,虜共公以歸,令軍毋入釐負羈之宗族閭。或說晉文公曰:「昔齊桓公會諸侯,復異姓;令君囚曹君,滅同姓,何以令於諸侯?」晉乃復歸共公。
二十五年,晉文公卒。三十五年,共公卒,子文公壽立。文公二十三年卒,子宣公彊立。宣公十七年卒,弟成公負芻立。
成公三年,晉厲公伐曹,虜成公以歸,已復釋之。五年,晉欒書、中行偃使程滑弒其君厲公。二十三年,成公卒,子武公勝立。武公二十六年,楚公子棄疾弒其君靈王代立。二十七年,武公卒,子平公(頃)〔須〕立。平公四年卒,子悼公午立。是歲,宋、衛、陳、鄭皆火。
悼公八年,宋景公立。九年,悼公朝于宋,宋囚之;曹立其弟野,是為聲公。悼公死於宋,歸葬。
聲公五年,平公弟通弒聲公代立,是為隱公。隱公四年,聲公弟露弒隱公代立,是為靖公。靖公四年卒,子伯陽立。
伯陽三年,國人有夢眾君子立于社宮,謀欲亡曹;曹叔振鐸止之,請待公孫彊,許之。旦,求之曹,無此人。夢者戒其子曰:「我亡,爾聞公孫彊為政,必去曹,無離曹禍。」及伯陽即位,好田弋之事。六年,曹野人公孫彊亦好田弋,獲白鴈而獻之,且言田弋之說,因訪政事。伯陽大說之,有寵,使為司城以聽政。夢者之子乃亡去。
公孫彊言霸說於曹伯。十四年,曹伯從之,乃背晉于宋。宋景公伐之,晉人不救。十五年,宋滅曹,執曹伯陽及公孫彊以歸而殺之。曹遂絕其祀。
太史公曰:余尋曹共公之不用僖負羈,乃乘軒者三百人,知唯德之不建。及振鐸之夢,豈不欲引曹之祀者哉?如公孫彊不脩厥政,叔鐸之祀忽諸。


《陳𣏌世家第六》


陳胡公滿者,虞帝舜之後也。昔舜為庶人時,堯妻之二女,居于媯汭,其後因為氏姓,姓媯氏。舜已崩,傳禹天下,而舜子商均為封國。夏后之時,或失或續。至于周武王克殷紂,乃復求舜後,得媯滿,封之於陳,以奉帝舜祀,是為胡公。
胡公卒,子申公犀侯立。申公卒,弟相公皋羊立。相公卒,立申公子突,是為孝公。孝公卒,子慎公圉戎立。慎公當周厲王時。慎公卒,子幽公寧立。
幽公十二年,周厲王奔于彘。
二十三年,幽公卒,子釐公孝立。釐公六年,周宣王即位。三十六年,釐公卒,子武公靈立。武公十五年卒,子夷公說立。是歲,周幽王即位。夷公三年卒,弟平公燮立。平公七年,周幽王為犬戎所殺,周東徙。秦始列為諸侯。
二十三年,平公卒,子文公圉立。
文公元年,取蔡女,生子佗。十年,文公卒,長子桓公鮑立。
桓公二十三年,魯隱公初立。二十六年,衛殺其君州吁。三十三年,魯弒其君隱公。
三十八年正月甲戌己丑,桓公鮑卒。桓公弟佗,其母蔡女,故蔡人為佗殺五父及桓公太子免而立佗,是為厲公。桓公病而亂作,國人分散,故再赴。
厲公二年,生子敬仲完。周太史過陳,陳厲公使似《周易》筮之,卦得《觀》之《否》:「是為觀國之光,利用賓于王。此其代陳有國乎?不在此,其在異國?非此其身,在其子孫。若在異國,必姜姓。姜姓,太嶽之後。物莫能兩大,陳衰,此其昌乎?」
厲公取蔡女,蔡女與蔡人亂,厲公數如蔡淫。七年,厲公所殺桓公太子免之三弟,長曰躍,中曰林,少曰杵臼,共令蔡人誘厲公以好女,與蔡人共殺厲公而立躍,是為利公。利公者,桓公子也。利公立五月卒,立中弟林,是為莊公。莊公七年卒,少弟杵臼立,是為宣公。
宣公三年,楚武王卒,楚始彊。十七年,周惠王娶陳女為后。
二十一年,宣公後有嬖姬生子款,欲立之,乃殺其太子禦寇。禦寇素愛厲公子完,完懼禍及己,乃奔齊。齊桓公欲使陳完為卿,完曰:「羈旅之臣,幸得免負檐,君之惠也,不敢當高位。」桓公使為工正。齊懿仲欲妻陳敬仲,卜之,占曰:「是謂鳳皇于飛,和鳴鏘鏘。有媯之後,將育于姜。五世其昌,並于正卿。八世久後,莫之與京。」
三十七年,齊桓公伐蔡,蔡敗;南侵楚,至召陵,還過陳。陳大夫轅濤塗惡其過陳,詐齊令出東道。東道惡,桓公怒,執陳轅濤塗。是歲,晉獻公殺其太子申生。
四十五年,宣公卒,子款立,是為穆公。穆公五年,齊桓公卒。十六年,晉文公敗楚師于城濮。是歲,穆公卒,子共公朔立。共公六年,楚太子商臣弒其父成王代立,是為穆王。十一年,秦穆公卒。十八年,共公卒,子靈公平國立。
靈公元年,楚莊王即位。六年,楚伐陳。十年,陳及楚平。
十四年,靈公與其大夫孔寧、儀行父皆通於夏姬,衷其衣以戲於朝。泄冶諫曰:「君臣淫亂,民何效焉?」靈公以告二子,二子請殺泄冶,公弗禁,遂殺泄冶。十五年,靈公與二子飲於夏氏。公戲二子曰:「徵舒似汝。」二子曰:「亦似公。」徵舒怒。靈公罷酒出,徵舒伏弩廄門射殺靈公。孔寧、儀行父皆奔楚,靈公太子午奔晉。徵舒自立為陳侯。徵舒,故陳大夫也。夏姬,御叔之妻,舒之母也。
成公元年冬,楚莊王為夏徵舒殺靈公,率諸侯伐陳。謂陳曰:「無驚,吾誅徵舒而已。」已誅徵舒,因縣陳而有之,群臣畢賀。申叔時使於齊來還,獨不賀。莊王問其故,對曰:「鄙語有之,牽牛徑人田,田主奪之牛。徑則有罪矣,奪之牛,不亦甚乎?今王以徵舒為賊弒君,故徵兵諸侯,以義伐之,已而取之,以利其地,則後何以令於天下!是以不賀。」莊王曰:「善。」乃迎陳靈公太子午於晉而立之,復君陳如故,是為成公。孔子讀史記至楚復陳,曰:「賢哉楚莊王!輕千乘之國而重一言。」
(二十)八年,楚莊王卒。二十九年,陳倍楚盟。三十年,楚共王伐陳。是歲,成公卒,子哀公弱立。楚以陳喪,罷兵去。
哀公三年,楚圍陳,復釋之。二十八年,楚公子圍弒其君郟敖自立,為靈王。
三十四年,初,哀公娶鄭,長姬生悼太子師,少姬生偃。二嬖妾,長妾生留,少妾生勝。留有寵哀公,哀公屬之其弟司徒招。哀公病,三月,招殺悼太子,立留為太子。哀公怒,欲誅招,招發兵圍守哀公,哀公自經殺。招卒立留為陳君。四月,陳使使赴楚。楚靈王聞陳亂,乃殺陳使者,使公子棄疾發兵伐陳,陳君留奔鄭。九月,楚圍陳。十一月,滅陳。使棄疾為陳公。
招之殺悼太子也,太子之子名吳,出奔晉。晉平公問太史趙曰:「陳遂亡乎?」對曰:「陳,顓頊之族。陳氏得政於齊,乃卒亡。自幕至于瞽瞍,無違命。舜重之以明德。至於遂,世世守之。及胡公,周賜之姓,使祀虞帝。且盛德久後,必百世祀。虞之世未也,其在齊乎?」
楚靈王滅陳五歲,楚公子棄疾弒靈王代立,是為平王。平王初立,欲得和諸侯,乃求故陳悼太子師之子吳,立為陳侯,是為惠公。惠公立,探續哀公卒時年而為元,空籍五歲矣。
十年,陳火。十五年,吳王僚使公子光伐陳,取胡、沈而去。二十八年,吳王闔閭與子胥敗楚入郢。是年,惠公卒,子懷公柳立。
懷公元年,吳破楚,在郢,召陳侯。陳侯欲往,大夫曰:「吳新得意;楚王雖亡,與陳有故,不可倍。」懷公乃以疾謝吳。四年,吳復召懷公。懷公恐,如吳。吳怒其前不往,留之,因卒吳。陳乃立懷公之子越,是為湣公。
湣公六年,孔子適陳。吳王夫差伐陳,取三邑而去。十三年,吳復來伐陳,陳告急楚,楚昭王來救,軍於城父,吳師去。是年,楚昭王卒於城父。時孔子在陳。十五年,宋滅曹。十六年,吳王夫差伐齊,敗之艾陵,使人召陳侯。陳侯恐,如吳。楚伐陳。二十一年,齊田常弒其君簡公。二十三年,楚之白公勝殺令尹子西、子綦,襲惠王。葉公攻敗白公,白公自殺。
二十四年,楚惠王復國,以兵北伐,殺陳湣公,遂滅陳而有之。是歲,孔子卒。
𣏌東樓公者,夏后禹之後苗裔也。殷時或封或絕。周武王克殷紂,求禹之後,得東樓公,封之於𣏌,以奉夏后氏祀。
東樓公生西樓公,西樓公生題公,題公生謀娶公。謀娶公當周厲王時。謀娶公生武公。武公立四十七年卒,子靖公立。靖公二十三年卒,子共公立。共公八年卒,子德公立。德公十八年卒,弟桓公姑容立。桓公十七年卒,子孝公匄立。孝公十七年卒,弟文公益姑立。文公十四年卒,弟平公鬱立。平公十八年卒,子悼公成立。悼公十二年卒,子隱公乞立。七月,隱公弟遂弒隱公自立,是為釐公。釐公十九年卒,子湣公維立。湣公十五年,楚惠王滅陳。十六年,湣公弟閼路弒湣公代立,是為哀公。哀公立十年卒,湣公子敕立,是為出公。出公十二年卒,子簡公春立。立一年,楚惠王之四十四年,滅𣏌。𣏌後陳亡三十四年。
𣏌小微,其事不足稱述。
舜之後,周武王封之陳,至楚惠王滅之,有世家言。禹之後,周武王封之𣏌,楚惠王滅之,有世家言。契之後為殷,殷有本紀言。殷破,周封其後於宋,齊湣王滅之,有世家言。后稷之後為周,秦昭王滅之,有本紀言。皋陶之後,或封英、六,楚穆王滅之,無譜。伯夷之後,至周武王復封於齊,曰太公望,陳氏滅之,有世家言。伯翳之後,至周平王時封為秦,項羽滅之,有本紀言。垂、益、夔、龍,其後不知所封,不見也。右十一人者,皆唐虞之際名有功德臣也;其五人之後皆至帝王,餘乃為顯諸侯。滕、薛、騶,夏、殷、周之閒封也,小,不足齒列,弗論也。
周武王時,侯伯尚千餘人。及幽、厲之後,諸侯力攻相并。江、黃、胡、沈之屬,不可勝數,故弗采著于傳(上)〔云〕。
太史公曰:舜之德可謂至矣!禪位於夏,而後世血食者歷三代。及楚滅陳,而田常得政於齊,卒為建國,百世不絕,苗裔茲茲,有土者不乏焉。至禹,於周則𣏌,微甚,不足數也。楚惠王滅𣏌,其後越王句踐興。


《衛康叔世家第七》


衛康叔名封,周武王同母少弟也。其次尚有冉季,冉季最少。
武王已克殷紂,復以殷餘民封紂子武庚祿父,比諸侯,以奉其先祀勿絕。為武庚未集,恐其有賊心,武王乃令其管叔、蔡叔傅相武庚祿父,以和其民。武王既崩,成王少。周公旦代成王治,當國。管叔、蔡叔疑周公,乃與武庚祿父作亂,欲攻成周。周公旦以成王命興師伐殷,殺武庚禒父、管叔,於蔡叔,以武庚殷餘民封康叔為衛君,居河、淇閒故商墟。
周公旦懼康叔齒少,乃申告康叔曰:「必求殷之賢人君子長者,問其先殷所以興,所以亡,而務愛民。」告以紂所以亡者以淫於酒,酒之失,婦人是用,故紂之亂自此始。為《梓材》,示君子可法則。故謂之《康誥》、《酒誥》、《梓材》以命之。康叔之國,既以此命,能和集其民,民大說。
成王長,用事,舉康叔為周司寇,賜衛寶祭器,以章有德。
康叔卒,子康伯代立。康伯卒,子考伯立。考伯卒,子嗣伯立。嗣伯卒,子𢈻伯立。𢈻伯卒,子靖伯立。靖伯卒,子貞伯立。貞伯卒,子頃侯立。
頃侯厚賂周夷王,夷王命衛為侯。頃侯立十二年卒,子釐侯立。
釐侯十三年,周厲王出犇于彘,共和行政焉。二十八年,周宣王立。
四十二年,釐侯卒,太子共伯餘立為君。共伯弟和有寵於釐侯,多予之賂;和以其賂賂士,以襲攻共伯於墓上,共伯入釐侯羡自殺。衛人因葬之釐侯旁,謚曰共伯,而立和為衛侯,是為武公。
武公即位,修康叔之政,百姓和集。四十二年,犬戎殺周幽王,武公將兵往佐周平戎,甚有功,周平王命武公為公。五十五年,卒,子莊公揚立。
莊公五年,取齊女為夫人,好而無子。又取陳女為夫人,生子,蚤死。陳女女弟亦幸於莊公,而生子完。完母死,莊公令夫人齊女子之,立為太子。莊公有寵妾,生子州吁。十八年,州吁長,好兵,莊公使將。石碏諫莊公曰:「庶子好兵,使將,亂自此起。」不聽。二十三年,莊公卒,太子完立,是為桓公。
桓公二年,弟州吁驕奢,桓公絀之,州吁出犇。十二年,鄭伯弟段攻其兄,不勝,亡,而州吁求與之友。十六年,州吁收聚衛亡人以襲殺桓公,州吁自立為衛君。為鄭伯弟段欲伐鄭請宋、陳、蔡與俱,三國皆許州吁。州吁新立,好兵,弒桓公,衛人皆不愛。石碏乃因桓公母家於陳,詳為善州吁。至鄭郊,石碏與陳侯共謀,使右宰醜進食,因殺州吁于濮,而迎桓公弟晉於邢而立之,是為宣公。
宣公七年,魯弒其君隱公。九年,宋督弒其君殤公,及孔父。十年,晉曲沃莊伯弒其君哀侯。
十八年,初,宣公愛夫人夷姜,夷姜生子伋,以為太子,而令右公子傅之。右公子為太子取齊女,未入室,而宣公見所欲為太子婦者好,說而自取之,更為太子取他女。宣公得齊女,生子壽、子朔,令左公子傅之。太子伋母死,宣公正夫人與朔共讒惡太子伋。宣公自以其奪太子妻也,心惡太子,欲廢之。及聞其惡,大怒,乃使太子伋於齊而令盜遮界上殺之,與太子白旄,而告界盜見持白旄者殺之。且行,子朔之兄壽,太子異母弟也,知朔之惡太子而君欲殺之,乃謂太子曰:「界盜見太子白旄,即殺太子,太子可毋行。」太子曰:「逆父命求生,不可。」遂行。壽見太子不止,乃盜其白旄而先馳至界。界盜見其驗,即殺之。壽已死,而太子伋又至,謂盜曰:「所當殺乃我也。」盜并殺太子伋,以報宣公。宣公乃以子朔為太子。十九年,宣公卒,太子朔立,是為惠公。
左右公子不平朔之立也,惠公四年,左右公子怨惠公之讒殺前太子伋而代立,乃作亂,攻惠公,立太子伋之弟黔牟為君,惠公犇齊。
衛君黔牟立八年,齊襄公率諸侯奉王命共伐衛,納衛惠公,誅左右公子。衛君黔牟犇于周,惠公復立。惠公立三年出亡,亡八年復入,與前通年凡十三年矣。
二十五年,惠公怨周之容舍黔牟,與燕伐周。周惠王犇溫,衛、燕立惠王弟穨為王。二十九年,鄭復納惠王。三十一年,惠公卒,子懿公赤立。
懿公即位,好鶴,淫樂奢侈。九年,翟伐衛,衛懿公欲發兵,兵或畔。大臣言曰:「君好鶴,鶴可令擊翟。」翟於是遂入,殺懿公。
懿公之立也,百姓大臣皆不服。自懿公父惠公朔之讒殺太子伋代立至於懿公,常欲敗之,卒滅惠公之後而更立黔牟之弟昭伯頑之子申為君,是為戴公。
戴公申元年卒。齊桓公以衛數亂,乃率諸侯伐翟,為衛築楚丘,立戴公弟燬為衛君,是為文公。文公以亂故犇齊,齊人入之。
初,翟殺懿公也,衛人憐之,思復立宣公前死太子伋之後,伋子又死,而代伋死者子壽又無子。太子伋同母弟二人:其一曰黔牟,黔牟嘗代惠公為君,八年復去;其二曰昭伯。昭伯、黔牟皆已前死,故立昭伯子申為戴公。戴公卒,復立其弟燬為文公。
文公初立,輕賦平罪,身自勞,與百姓同苦,以收衛民。
十六年,晉公子重耳過,無禮。十七年,齊桓公卒。二十五年,文公卒,子成公鄭立。
成公三年,晉欲假道於衛救宋,成公不許。晉更從南河度,救宋。徵師於衛,衛大夫欲許,成公不肯。大夫元咺攻成公,成公出犇。晉文公重耳伐衛,分其地予宋,討前過無禮及不救宋患也。衛成公遂出犇陳。二歲,如周求入,與晉文公會。晉使人鴆衛成公,成公私於周主鴆,令薄,得不死。已而周為請晉文公,卒入之衛,而誅元咺,衛君瑕出犇。七年,晉文公卒。十二年,成公朝晉襄公。十四年,秦穆公卒。二十六年,齊邴歜弒其君懿公。三十五年,成公卒,子穆公遬立。
穆公二年,楚莊王伐陳,殺夏徵舒。三年,楚莊王圍鄭,鄭降,復釋之。十一年,孫良夫救魯伐齊,復得侵地。穆公卒,子定公臧立。定公十二年卒,子獻公衎立。
獻公十三年,公令師曹教宮妾鼓琴,妾不善,曹笞之。妾以幸惡曹於公,公亦笞曹三百。十八年,獻公戒孫文子。甯惠子食,皆往。日旰不召,而去射鴻於囿。二子從之,公不釋射服與之言。二子怒,如宿。孫文子子數侍公飲,使師曹歌《巧言》之卒章。師曹又怒公之嘗笞三百,乃歌之,欲以怒孫文子,報衛獻公。文子語蘧伯玉,伯玉曰:「臣不知也。」遂攻出獻公。獻公犇齊,齊置衛獻公於聚邑。孫文子、甯惠子共立定公弟秋為衛君,是為殤公。
殤公秋立,封孫文子林父於宿。十二年,甯喜與孫林父爭寵相惡,殤公使甯喜攻孫林父。林父犇晉,復求入故衛獻公。獻公在齊,齊景公聞之,與衛獻公如晉求入。晉為伐衛,誘與盟。衛殤公會晉平公,平公執殤公與甯喜而復入衛獻公。獻公亡在外十二年而入。
獻公後元年,誅甯喜。
三年,吳延陵季子使過衛,見蘧伯玉、史鰌,曰:「衛多君子,其國無故。」過宿,孫林父為擊磬,曰:「不樂,音大悲,使衛亂乃此矣。」是年,獻公卒,子襄公惡立。
襄公六年,楚靈王會諸侯,襄公稱病不往。
九年,襄公卒。初,襄公有賤妾,幸之,有身,夢有人謂曰:「我康叔也,令若子必有衛,名而子曰『元』。」妾怪之,問孔成子。成子曰:「康叔者,衛祖也。」及生子,男也,以告襄公。襄公曰:「天所置也。」名之曰元。襄公夫人無子,於是乃立元為嗣,是為靈公。
靈公五年,朝晉昭公。六年,楚公子棄疾弒靈王自立,為平王。十一年,火。
三十八年,孔子來,祿之如魯。後有隙,孔子去。後復來。
三十九年,太子蒯聵與靈公夫人南子有惡,欲殺南子。蒯聵與其徒戲陽遬謀,朝,使殺夫人。戲陽後悔,不果。蒯聵數目之,夫人覺之,懼,呼曰:「太子欲殺我!」靈公怒,太子蒯聵犇宋,已而之晉趙氏。
四十二年春,靈公游于郊,令子郢僕。郢,靈公少子也,字子南。靈公怨太子出犇,謂郢曰:「我將立若為後。」郢對曰:「郢不足以辱社稷,君更圖之。」夏,靈公卒,夫人命子郢為太子,曰:「此靈公命也。」郢曰:「亡人太子蒯聵之子輒在也,不敢當。」於是衛乃以輒為君,是為出公。
六月乙酉,趙簡子欲入蒯聵,乃令陽虎詐命衛十餘人衰絰歸,簡子送蒯聵。衛人聞之,發兵擊蒯聵。蒯聵不得入,入宿而保,衛人亦罷兵。
出公輒四年,齊田乞弒其君孺子。八年,齊鮑子弒其君悼公。
孔子自陳入衛。九年,孔文子問兵於仲尼,仲尼不對。其後魯迎仲尼,仲尼反魯。
十二年,初,孔圉文子取太子蒯聵之姊,生悝。孔氏之豎渾良夫美好,孔文子卒,良夫通於悝母。太子在宿,悝母使良夫於太子。太子與良夫言曰:「苟能入我國,報子以乘軒,免子三死,毋所與。」與之盟,許以悝母為妻。閏月,良夫與太子入,舍孔氏之外圃。昏,二人蒙衣而乘,宦者羅御,如孔氏。孔氏之老欒甯問之,稱姻妾以告。遂入,適伯姬氏。既食,悝母杖戈而先,太子與五人介,輿猳從之。伯姬劫悝於廁,彊盟之,遂劫以登臺。欒甯將飲酒,炙未熟,聞亂,使告仲由。召護駕乘車,行爵食炙,奉出公輒犇魯。
仲由將入,遇子羔將出,曰:「門已閉矣。」子路曰:「吾姑至矣。」子羔曰:「不及,莫踐其難。」子路曰:「食焉不辟其難。」子羔遂出。子路入,及門,公孫敢闔門,曰:「毋入為也!」子路曰:「是公孫也?求利而逃其難。由不然,利其祿,必救其患。」有使者出,子路乃得入。曰:「太子焉用孔悝?雖殺之,必或繼之。」且曰:「太子無勇。若燔臺,必舍孔叔。」太子聞之,懼,下石乞、盂黶敵子路,以戈擊之,割纓。子路曰:「君子死,冠不免。」結纓而死。孔子聞衛亂,曰:「嗟乎!柴也其來乎?由也其死矣。」孔悝竟立太子蒯聵,是為莊公。
莊公蒯聵者,出公父也,居外,怨大夫莫迎立。元年即位,欲盡誅大臣,曰:「寡人居外久矣,子亦嘗聞之乎?」群臣欲作亂,乃止。
二年,魯孔丘卒。
三年,莊公上城,見戎州。曰:「戎虜何為是?」戎州病之。十月,戎州告趙簡子,簡子圍衛。十一月,莊公出犇,衛人立公子斑師為衛君。齊伐衛,虜斑師,更立公子起為衛君。
衛君起元年,衛石曼尃逐其君起,起犇齊。衛出公輒自齊復歸立。初,出公立十二年亡,亡在外四年復入。出公後元年,賞從亡者。立二十一年卒,出公季父黔攻出公子而自立,是為悼公。
悼公五年卒,子敬公弗立。敬公十九年卒,子昭公糾立。是時三晉彊,衛如小侯,屬之。
昭公六年,公子亹弒之代立,是為懷公。懷公十一年,公子穨弒懷公而代立,是為,慎公。慎公父,公子適;適父,敬公也。慎公四十二年卒,子聲公訓立。聲公十一年卒,子成侯遫立。
成侯十一年,公孫鞅入秦。十六年,衛更貶號曰侯。
二十九年,成侯卒,子平侯立。平侯八年卒,子嗣君立。
嗣君五年,更貶號曰君,獨有濮陽。
四十二年卒,子懷君立。懷君三十一年,朝魏,魏囚殺懷君。魏更立嗣君弟,是為元君。元君為魏壻,故魏立之。元君十四年,秦拔魏東地,秦初置東郡,更徙衛野王縣,而并濮陽為東郡。二十五年,元君卒,子君角立。
君角九年,秦并天下,立為始皇帝。二十一年,二世廢君角為庶人,衛絕祀。
太史公曰:余讀世家言,至於宣公之太子以婦見誅,弟壽爭死以相讓,此與晉太子申生不敢明驪姬之過同,俱惡傷父之志。然卒死亡,何其悲也!或父子相殺,兄弟相滅,亦獨何哉?


《宋微子世家第八》


微子開者,殷帝乙之首子而帝紂之庶兄也。紂既立,不明,淫亂於政,微子數諫,紂不聽。及祖伊以周西伯昌之修德,滅𨸒國,懼禍至,以告紂。紂曰:「我生不有命在天乎?是何能為!」於是微子度紂終不可諫,欲死之,及去,未能自決,乃問於太師、少師曰:「殷不有治政,不治四方。我祖遂陳於上,紂沈湎於酒,婦人是用,亂敗湯德於下。殷既小大好草竊姦宄,卿士師師非度,皆有罪辜,乃無維獲,小民乃並興,相為敵讎。今殷其典喪!若涉水無津涯。殷遂喪,越至于今。」曰:「太師,少師,我其發出往?吾家保于喪?今女無故告予,顛躋,如之何其?」太師若曰:「王子,天篤下菑亡殷國,乃毋畏畏,不用老長。今殷民乃陋淫神祇之祀。今誠得治國,國治身死不恨。為死,終不得治,不如去。」遂亡。
箕子者,紂親戚也。紂始為象箸,箕子歎曰:「彼為象箸,必為玉桮;為桮,則必思遠方珍怪之物而御之矣。輿馬宮室之漸自此始,不可振也。」紂為淫泆,箕子諫,不聽。人或曰:「可以去矣。」箕子曰:「為人臣諫不聽而去,是彰君之惡而自說於民,吾不忍為也。」乃被髮詳狂而為奴。遂隱而鼓琴以自悲,故傳之曰《箕子操》。
王子比干者,亦紂之親戚也。見箕子諫不聽而為奴,則曰:「君有過而不以死爭,則百姓何辜!」乃直言諫紂。紂怒曰:「吾聞聖人之心有七𡫀,信有諸乎?」乃遂殺王子比干,刳視其心。
微子曰:「父子有骨肉,而臣主以義屬。故父有過,子三諫不聽,則隨而號之;人臣三諫不聽,則其義可以去矣。」於是太師、少師乃勸微子去,遂行。
周武王代紂克殷,微子乃持其祭器造於軍門,肉袒面縛,左牽羊,右把茅,膝行而前以告。於是武王乃釋微子,復其位如故。
武王封紂子武庚祿父以續殷祀,使管叔、蔡叔傅相之。
武王既克殷,訪問箕子。
武王曰:「於乎!維天陰定下民,相和其居,我不知其帝倫所序。」
箕子對曰:「在昔鯀陻鴻水,汩陳其五行,帝乃震怒,不從鴻範九等,常倫所斁。鯀則殛死,禹乃嗣興。天乃錫禹鴻範九等,常倫所序。」
「初一曰五行;二曰五事;三曰八政;四曰五紀;五曰皇極;六曰三德;七曰稽疑;八曰庶徵;九曰嚮用五福,畏用六極。
「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曰稼穡。潤下作鹹,炎上作苦,曲直作酸,從革作辛,稼穡作甘。
「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視,四曰聽,五曰思。貌曰恭,言曰從,視曰明,聽曰聰,思曰睿。恭作肅,從作治,明作智,聰作謀,睿作聖。
「八政:一曰食,二曰貨,三曰祀,四曰司空,五曰司徒,六曰司寇,七曰賓,八曰師。
「五紀:一曰歲,二曰月,三曰日,四曰星辰,五曰曆數。
「皇極:皇建其有極,斂時五福,用傅錫其庶民,維時其庶民于女極,錫女保極。凡厥庶民,毋有淫朋,人毋有比德,維皇作極。凡厥庶民,有猷有為有守,女則念之。不協于極,不離于咎,皇則受之。而安而色,曰予所好德,女則錫之福。時人斯其維皇之極。毋侮鰥寡而畏高明。人之有能有為,使羞其行,而國其昌。凡厥正人,既富方穀。女不能使有好于而家,時人斯其辜。于其毋好,女雖錫之福,其作女用咎。毋偏毋頗,遵王之義。毋有作好,遵王之道。毋有作惡,遵王之路。毋偏毋黨,王道蕩蕩。毋黨毋偏,王道平平。毋反毋側,王道正直。會其有極,歸其有極。曰王極之傅言,是夷是訓,于帝其順。凡厥庶民,極之傅言,是順是行,以近天子之光。曰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
「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剛克,三曰柔克。平康正直,彊不友剛克,內友柔克,沈漸剛克,高明柔克。維辟作福,維辟作威,維辟玉食。臣無有作福作威玉食。臣有作福作威玉食,其害于而家,凶于而國,人用側頗辟,民用僭忒。
「稽疑:擇建立卜筮人。乃命卜筮,曰雨,曰濟,曰涕,曰霧,曰克,曰貞,曰悔,凡七。卜五,占之用二,衍貣。立時人為卜筮,三人占則從二人之言。女則有大疑,謀及女心,謀及卿士,謀及庶人,謀及卜筮。女則從,龜從,筮從,卿士從,庶民從,是之謂大同,而身其康彊,而子孫其逢吉。女則從,龜從,筮從,卿士逆,庶民逆,吉。卿士從,龜從,筮從,女則逆,庶民逆,吉。庶民從,龜從,筮從,女則逆,卿士逆,吉。女則從,龜從,筮逆,卿士逆,庶民逆,作內吉,作外凶。龜筮共違于人,用靜吉,用作凶。
「庶徵:曰雨,曰陽,曰奧,曰寒,曰風,曰時。五者來備,各以其序,庶草繁廡。一極備,凶。一極亡,凶。曰休徵:曰肅,時雨若;曰治,時暘若;曰知,時奧若;曰謀,時寒若;曰聖,時風若。曰咎徵:曰狂,常雨若;曰僭,常暘若;曰舒,常奧若;曰急,常寒若;曰霧,常風若。王眚維歲,卿士維月,師尹維日。歲月日時毋易,百穀用成,治用明,畯民用章,家用平康。日月歲時既易,百穀用不成,治用昏不明,畯民用微,家用不寧。庶民維星,星有好風,星有好雨。日月之行,有冬有夏。月之從星,則以風雨。
「五福: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六極:一曰凶短折,二曰疾,三曰憂,四曰貧,五曰惡,六曰弱。」
於是武王乃封箕子於朝鮮而不臣也。
其後箕子朝周,過故殷虛,感宮室毀壞,生禾黍,箕子傷之,欲哭則不可,欲泣為其近婦人,乃作《麥秀之詩》以歌詠之。其詩曰:「麥秀漸漸兮,禾黍油油。彼狡僮兮,不與我好兮!」所謂狡童者,紂也。殷民聞之,皆為流涕。
武王崩,成王少,周公旦代行政當國。管、蔡疑之,乃與武庚作亂,欲襲成王、周公。周公既承成王命誅武庚,殺管叔,放蔡叔,乃命微子開代殷後,奉其先祀,作《微子之命》以申之,國于宋。微子故能仁賢,乃代武庚,故殷之餘民甚戴愛之。
微子開卒,立其弟衍,是為微仲。微仲卒,子宋公稽立。宋公稽卒,子丁公申立。丁公申卒,子湣公共立。湣公共卒,弟煬公熙立。煬公即位,湣公子鮒祀弒煬公而自立,曰「我當立」,是為厲公。厲公卒,子釐公舉立。
釐公十七年,周厲王出奔彘。
二十八年,釐公卒,子惠公覵立。惠公四年,周宣王即位。三十年,惠公卒,子哀公立。哀公元年卒,子戴公立。
戴公二十九年,周幽王為犬戎所殺,秦始列為諸侯。
三十四年,戴公卒,子武公司空立。武公生女為魯惠公夫人,生魯桓公。十八年,武公卒,子宣公力立。
宣公有太子與夷。十九年,宣公病,讓其弟和,曰:「父死子繼,兄死弟及,天下通義也。我其立和。」和亦三讓而受之。宣公卒,弟和立,是為穆公。
穆公九年,病,召大司馬孔父謂曰:「先君宣公舍太子與夷而立我,我不敢忘。我死,必立與夷也。」孔父曰:「群臣皆願立公子馮。」穆公曰:「毋立馮,吾不可以負宣公。」於是穆公使馮出居于鄭。八月庚辰,穆公卒,兄宣公子與夷立,是為殤公。君子聞之,曰:「宋宣公可謂知人矣,立其弟以成義,然卒其子復享之。」
殤公元年,衛公子州吁弒其君完自立,欲得諸侯,使告於宋曰:「馮在鄭,必為亂,可與我伐之。」宋許之,與伐鄭,至東門而還。二年,鄭伐宋,以報東門之役。其後諸侯數來侵伐。
九年,大司馬孔父嘉妻好,出,道遇太宰華督,督說,目而觀之。督利孔父妻,乃使人宣言國中曰:「殤公即位十年耳,而十一戰,民苦不堪,皆孔父為之,我且殺孔父以寧民。」是歲,魯弒其君隱公。十年,華督攻殺孔父,取其妻。殤公怒,遂弒殤公,而迎穆公子馮於鄭而立之,是為莊公。
莊公元年,華督為相。九年,執鄭之祭仲,要以立突為鄭君。祭仲許,竟立突。十九年,莊公卒,子湣公捷立。
湣公七年,齊桓公即位。九年,宋水,魯使臧文仲往弔水。湣公自罪曰:「寡人以不能事鬼神,政不脩,故水。」臧文仲善此言。此言乃公子子魚教湣公也。
十年夏,宋伐魯,戰於乘丘,魯生虜宋南宮萬。宋人請萬,萬歸宋。十一年秋,湣公與南宮萬獵,因博爭行,湣公怒,辱之,曰:「始吾敬若;今若,魯虜也。」萬有力,病此言,遂以局殺湣公于蒙澤。大夫仇牧聞之,以兵造公門。萬搏牧,牧齒著門闔死。因殺太宰華督,乃更立公子游為君。諸公子犇蕭,公子禦說犇亳。萬弟南宮牛將兵圍亳。冬,蕭及宋之諸公子共擊殺南宮牛,弒宋新君游而立湣公弟禦說,是為桓公。宋萬犇陳。宋人請以賂陳。陳人使婦人飲之醇酒,以革裹之,歸宋。宋人醢萬也。
桓公二人,諸侯伐宋,至郊而去。三年,齊桓公始霸。二十三年,迎衛公子燬於齊,立之,是為衛文公。文公女弟為桓公夫人。秦穆公即位。三十年,桓公病,太子茲甫讓其庶兄目夷為嗣。桓公義太子意,竟不聽。三十一年春,桓公卒,太子茲甫立,是為襄公。以其庶兄目夷為相。未葬,而齊桓公會諸侯于葵丘,襄公往會。
襄公七年,宋地霣星如雨,與雨偕下;六鶂退蜚,風疾也。
八年,齊桓公卒,宋欲為盟會。十二年春,宋襄公為鹿上之盟,以求諸侯於楚,楚人許之。公子目夷諫曰:「小國爭盟,禍也。」不聽。秋,諸侯會宋公盟于盂。目夷曰:「禍其在此乎?君欲已甚,何以堪之!」於是楚執宋襄公以伐宋。冬,會于亳,以釋宋公。子魚曰:「禍猶未也。」十三年夏,宋伐鄭。子魚曰:「禍在此矣。」秋,楚伐宋以救鄭。襄公將戰,子魚諫曰:「天之棄商久矣,不可。」冬, 十一月,襄公與楚成王戰于泓。楚人未濟,目夷曰:「彼眾我寡,及其未濟擊之。」公不聽。已濟未陳,又曰:「可擊。」公曰:「待其已陳。」陳成,宋人擊之。宋師大敗,襄公傷股。國人皆怨公。公曰:「君子不困人於阸,不鼓不成列。」子魚曰:「兵以勝為功,何常言與!必如公言,即奴事之耳,又何戰為?」
楚成王已救鄭,鄭享之;去而取鄭二姬以歸。叔瞻曰:「成王無禮,其不沒乎?為禮卒於無別,有以知其不遂霸也。」
是年,晉公子重耳過宋,襄公以傷於楚,欲得晉援,厚禮重耳以馬二十乘。
十四年夏,襄公病傷於泓而竟卒,子成公王臣立。
成公元年,晉文公即位。三年,倍楚盟親晉,以有德於文公也。四年,楚成王伐宋,宋告急於晉。五年,晉文公救宋,楚兵去。九年,晉文公卒。十一年,楚太子商臣弒其父成王代立。十六年,秦穆公卒。
十七年,成公卒。成公弟禦殺太子及大司馬公孫固而自立為君。宋人共殺君禦而立成公少子杵臼,是為昭公。
昭公四年,宋敗長翟緣斯於長丘。七年,楚莊王即位。
九年,昭公無道,國人不附。昭公弟鮑革賢而下士。先,襄公夫人欲通於公子鮑,不可,乃助之施於國,因大夫華元為右師。昭公出獵,夫人王姬使衛伯攻殺昭公杵臼。弟鮑革立,是為文公。
文公元年,晉率諸侯伐宋,責以弒君。聞文公定立,乃去。二年,昭公子因文公母弟須與武、繆、戴、莊、桓之族為亂,文公盡誅之,出武、繆之族。
四年春,(鄭)〔楚〕命(楚)〔鄭〕伐宋。宋使華元將,鄭敗宋,囚華元。華元之將戰,殺羊以食士,其御羊羹不及,故怨,馳入鄭軍,故宋師敗,得囚華元。宋以兵車百乘文馬四百匹贖華元。未盡入,華元亡歸宋。
十四人,楚莊王圍鄭。鄭伯降楚,楚復釋之。
十六年,楚使過宋,宋有前仇,執楚使。九月,楚莊王圍宋。十七年,楚以圍宋五月不解,宋城中急,無食,華元乃夜私見楚將子反。子反告莊王。王問:「城中何如?」曰:「析骨而炊,易子而食。」莊王曰:「誠哉言!我軍亦有二日糧。」以信故,遂罷兵去。
二十二年,文公卒,子共公瑕立。始厚葬。君子譏華元不臣矣。
共公(元)〔十〕年,華元善楚將子重,又善晉將欒書,兩盟晉楚。十三年,共公卒。華元為右師,魚石為左師。司馬唐山攻殺太子肥,欲殺華元,華元犇晉,魚石止之,至河乃還,誅唐山。乃立共公少子成,是為平公。
平公三年,楚共王拔宋之彭城,以封宋左師魚石。四年,諸侯共誅魚石,而歸彭城於宋。三十五年,楚公子圍弒其君自立,為靈王。四十四年,平公卒,子元公佐立。
元公三年,楚公子棄疾弒靈王,自立為平王。八年,宋火。十年,元公毋信,詐殺諸公子,大夫華、向氏作亂。楚平王太子建來犇,見諸華氏相攻亂,建去如鄭。十五年,元公為魯昭公避季氏居外,為之求入魯,行道卒,子景公頭曼立。
景公十六年,魯陽虎來犇,已復去。二十五年,孔子過宋,宋司馬桓魋惡之,欲殺孔子,孔子微服去。三十年,曹倍宋,又倍晉,宋伐曹,晉不救,遂滅曹有之。三十六年,齊田常弒簡公。
三十七年,楚惠王滅陳。熒惑守心。心,宋之分野也。景公憂之。司星子韋曰:「可移於相。」景公曰:「相,吾之股肱。」曰:「可移於民。」景公曰:「君者待民。」曰:「可移於歲。」景公曰:「歲饑民困,吾誰為君!」子韋曰:「天高聽卑。君有君人之言三,熒惑宜有動。」於是候之,果徙三度。
六十四年,景公卒。宋公子特攻殺太子而自立,是為昭公。昭公者,元公之曾庶孫也。昭公父公孫糾,糾父公子褍秦,褍秦即元公少子也。景公殺昭公父糾,故昭公怨殺太子而自立。
昭公四十七年卒,子悼公購由立。悼公八年卒,子休公田立。休公田二十三年卒,子辟公辟兵立。辟公三年卒,子剔成立。剔成四十一年,剔成弟偃攻襲剔成,剔成敗奔齊,偃自立為宋君。
君偃十一年,自立為王。東敗齊,取五城;南敗楚,取地三百里;西敗魏軍,乃與齊、魏為敵國。盛血以韋囊,縣而射之,命曰「射天」。淫於酒婦人。群臣諫者輒射之。於是諸侯皆曰「桀宋」。「宋其復為紂所為,不可不誅」。告齊伐宋。王偃立四十七年,齊湣王與魏、楚伐宋、殺王偃,遂滅宋而三分其地。
太史公曰:孔子稱「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殷有三仁焉。」《春秋》譏宋之亂自宣公廢太子而立弟,國以不寧者十世。襄公之時,修行仁義,欲為盟主。其大夫正考父美之,故追道契、湯、高宗,殷所以興,作《商頌》。襄公既敗於泓,而君子或以為多,傷中國闕禮義,襃之也,宋襄之有禮讓也。


《晉世家第九》


晉唐叔虞者,周武王子而成王弟。初,武王與叔虞母會時,夢天謂武王曰:「余命女生子,名虞,余與之唐。」及生子,文在其手曰「虞」,故遂因命之曰虞。
武王崩,成王立,唐有亂,周公誅滅唐。成王與叔虞戲,削桐葉為珪以與叔虞,曰:「以此封若。」史佚因請擇日立叔虞。成王曰:「吾與之戲耳。」史佚曰:「天子無戲言。言則史書之,禮成之,樂歌之。」於是遂封叔虞於唐。唐在河、汾之東,方百里,故曰唐叔虞。姓姬氏,字子于。
唐叔子燮,是為晉侯。晉侯子寧族,是為武侯。武侯之子服人,是為成侯。成侯子福,是為厲侯。厲侯之子宜臼,是為靖侯。靖侯已來,年紀可推。自唐叔至靖侯五世,無其年數。
靖侯十七年,周厲王迷惑暴虐,國人作亂,厲王出奔于彘,大臣行政,故曰:「共和」。
十八年,靖侯卒,子釐侯司徒立。釐侯十四年,周宣王初立。十八年,釐侯卒,子獻侯籍立。獻侯十一年卒,子穆侯費王立。
穆侯四年,取齊女姜氏為夫人。七年,伐條。生太子仇。十年,伐千畝,有功。生少子,名曰成師。晉人師服曰:「異哉,君之命子也!太子曰仇,仇者讎也。少子曰成師,成師大號,成之者也。名,自命也;物,自定也。今適庶名反逆,此後晉其能毋亂乎?」
二十七年,穆侯卒,弟殤叔自立,太子仇出奔。殤叔三年,周宣王崩。四年,穆侯太子仇率其徒襲殤叔而立,是為文侯。
文侯十年,周幽王無道,犬戎殺幽王,周東徙。而秦襄公始列為諸侯。
三十五年,文侯仇卒,子昭侯伯立。
昭侯元年,封文侯弟成師于曲沃。曲沃邑大於翼。翼,晉君都邑也。成師封曲沃,號為桓叔。靖侯庶孫欒賓相桓叔。桓叔是時年五十八矣,好德,晉國之眾皆附焉。君子曰:「晉之亂其在曲沃矣。末大於本而得民心,不亂何待!」
七年,晉大臣潘父弒其君昭侯而迎曲沃桓叔。桓叔欲入晉,晉人發兵攻桓叔。桓叔敗,還歸曲沃。晉人共立昭侯子平為君,是為孝侯。誅潘父。
孝侯八年,曲沃桓叔卒,子鱓代桓叔,是為曲沃莊伯。孝侯十五年,曲沃莊伯弒其君晉孝侯于翼。晉人攻曲沃莊伯,莊伯復入曲沃。晉人復立孝侯子郄為君,是為鄂侯。
鄂侯二人,魯隱公初立。
鄂侯六年卒。曲沃莊伯聞晉鄂侯卒,乃興兵伐晉。周平王使虢公將兵伐曲沃莊伯,莊伯走保曲沃。晉人共立鄂侯子光,是為哀侯。
哀侯二年,曲沃莊伯卒,子稱代莊伯立,是為曲沃武公。哀侯六年,魯弒其君隱公。哀侯八年,晉侵陘廷。陘廷與曲沃武公謀,九年,伐晉于汾旁,虜哀侯。晉人乃立哀侯子小子為君,是為小子侯。
小子元年,曲沃武公使韓萬殺所虜晉哀侯。曲沃益彊,晉無如之何。
晉小子之四年,曲沃武公誘召晉小子殺之。周桓王使虢仲伐曲沃武公,武公入于曲沃,乃立晉哀侯弟緡為晉侯。
晉侯緡四年,宋執鄭祭仲而立突為鄭君。晉侯十九年,齊人管至父弒其君襄公。
晉侯二十八年,齊桓公始霸。曲沃武公伐晉侯緡,滅之,盡以其寶器賂獻于周釐王。釐王命曲沃武公為晉君,列為諸侯,於是盡併晉地而有之。
曲沃武公已即位三十七年矣,更號曰晉武公。晉武公始都晉國,前即位曲沃,通年三十八年。
武公稱者,先晉穆侯曾孫也,曲沃桓叔孫也。桓叔者,始封曲沃。武公,莊伯子也。自桓叔初封曲沃以至武公滅晉也,凡六十七歲,而卒代晉為諸侯。武公代晉二歲,卒。與曲沃通年,即位凡三十九年而卒。子獻公詭諸立。
獻公元年,周惠王弟穨攻惠王,惠王出奔,居鄭之櫟邑。
五年,伐驪戎,得驪姬、驪姬弟,俱愛幸之。
八年,士蒍說公曰:「故晉之群公子多,不誅,亂且起。」乃使盡殺諸公子,而城聚都之,命曰絳,始都絳。九年,晉群公子既亡奔虢,虢以其故再伐晉,弗克。十年,晉欲伐虢,士蒍曰:「且待其亂。」
十二年,驪姬生奚齊。獻公有意廢太子,乃曰:「曲沃吾先祖宗廟所在,而蒲邊秦,屈邊翟,不使諸子居之,我懼焉。」於是使太子申生居曲沃,公子重耳居蒲,公子夷吾居屈。獻公與驪姬子奚齊居絳。晉國以此知太子不立也。太子申生,其母齊桓公女也,曰齊姜,早死。申生同母女弟為秦穆公夫人。重耳母,翟之狐氏女也。夷吾母,重耳母女弟也。獻公子八人,而太子申生、重耳、夷吾皆有賢行。及得驪姬,乃遠此三子。
十六年,晉獻公作二軍。公將上軍,太子申生將下軍,趙夙御戎,畢萬為右,伐滅霍,滅魏,滅耿。還,為太子城曲沃,賜趙夙耿,賜畢萬魏,以為大夫。士蒍曰:「太子不得立矣。分之都城,而位以卿,先為之極,又安得立!不如逃之,無使罪至。為吳太伯,不亦可乎,猶有令名。」太子不從。卜偃曰:「畢萬之後必大。萬,盈數也;魏,大名也。以是始賞,天開之矣。天子曰兆民,諸侯曰萬民,今命之大,以從盈數,其必有眾。」初,畢萬卜仕於晉國,遇《屯》之《比》。辛廖占之曰:「吉。屯固比入,吉孰大焉。其後必蕃昌。」
十七年,晉侯使太子申生伐東山。里克諫獻公曰:「太子奉冢祀社稷之粢盛,以朝夕視君膳者也,故曰冢子。君行則守,有守則從,從曰撫軍,守曰監國,古之制也。夫率師,專行謀也;誓軍旅,君與國政之所圖也:非太子之事也。師在制命而已,稟命則不威,專命則不孝,故君之嗣適不可以帥師。君失其官,率師不威,將安用之?」公曰:「寡人有子,未知其太子誰立。」里克不對而退,見太子。太子曰:「吾其廢乎?」里克曰:「太子勉之!教以軍旅,不共是懼,何故廢乎?且子懼不孝,毋懼不得立。修己而不責人,則免於難。」太子帥師,公衣之偏衣,佩之金玦。里克謝病,不從太子。太子遂伐東山。
十九年,獻公曰:「始吾先君莊伯、武公之誅晉亂,而虢常助晉伐我,又匿晉亡公子,果為亂。弗誅,後遺子孫憂。」乃使荀息以屈產之乘假道於虞。虞假道,遂伐虢,取其下陽以歸。
獻公私謂驪姬曰:「吾欲廢太子,以奚齊代之。」驪姬泣曰:「太子之立,諸侯皆已知之,而數將兵,百姓附之,柰何以賤妾之故廢適立庶?君必行之,妾自殺也。」驪姬詳譽太子,而陰令人譖惡太子,而欲立其子。
二十一年,驪姬謂太子曰:「君夢見齊姜,太子速祭曲沃,歸釐於君。」太子於是祭其母齊姜於曲沃,上其薦胙於獻公。獻公時出獵,置胙於宮中。驪姬使人置毒藥胙中。居二日,獻公從獵來還,宰人上胙獻公,獻公欲饗之。驪姬從旁止之,曰:「胙所從來遠,宜試之。」祭地,地墳;與犬,犬死;與小臣,小臣死。驪姬泣曰:「太子何忍也!其父而欲弒代之,況他人乎?且君老矣,旦暮之人,曾不能待而欲弒之!」謂獻公曰:「太子所以然者,不過以妾及奚齊之故。妾願子母辟之他國,若早自殺,毋徒使母子為太子所魚肉也。始君欲廢之,妾猶恨之;至於今,妾殊自失於此。」太子聞之,奔新城。獻公怒,乃誅其傅杜原款。或謂太子曰:「為此藥者乃驪姬也,太子何不自辭明之?」太子曰:「吾君老矣,非驪姬,寢不安,食不甘。即辭之,君且怒之。不可。」或謂太子曰:「可奔他國。」太子曰:「被此惡名以出,人誰內我?我自殺耳。」十二月戊申,申生自殺於新城。
此時重耳、夷吾來朝。人或告驪姬曰:「二公子怨驪姬譖殺太子。」驪姬恐,因譖二公子:「申生之藥胙,二公子知之。」二子聞之,恐,重耳走蒲,夷吾走屈,保其城,自備守。初,獻公使士蒍為二公子築蒲、屈城,弗就。夷吾以告公,公怒士蒍。士蒍謝曰:「邊城少寇,安用之?」退而歌曰:「狐裘蒙茸,一國三公,吾進適從!」卒就城。及申生死,二子亦歸保其城。
二十二年,獻公怒二子不辭而去,果有謀矣,乃使兵伐蒲。蒲人之宦者勃鞮命重耳促自殺。重耳踰垣,宦者追斬其衣袪。重耳遂奔翟。使人伐屈,屈城守,不可下。
是歲也,晉復假道於虞以伐虢。虞之大夫宮之奇諫虞君曰:「晉不可假道也,是且滅虞。」虞君曰:「晉我同姓,不宜伐我。」宮之奇曰:「太伯、虞仲,太王之子也,太伯亡去,是以不嗣。虢仲、虢叔,王季之子也,為文王卿士,其記勳在王室,藏於盟府。將虢是滅,何愛于虞?且虞之親能親於桓、莊之族乎?桓、莊之族何罪,盡滅之。虞之與虢,脣之與齒,脣亡則齒寒。」虞公不聽,遂許晉。宮之奇以其族去虞。其冬,晉滅虢,虢公醜奔周。還,襲滅虞,虜虞公及其大夫井伯百里奚以媵秦穆姬,而修虞祀。荀息牽曩所遺虞屈產之乘馬奉之獻公,獻公笑曰:「馬則吾馬,齒亦老矣!」
二十三年,獻公遂發賈華等伐屈,屈潰。夷吾將奔翟。冀芮曰:「不可,重耳已在矣,今往,晉必移兵伐翟,翟畏晉,禍且及。不如走梁,梁近於秦,秦彊,吾君百歲後可以求人焉。」遂奔梁。二十五年,晉伐翟,翟以重耳故,亦擊晉於齧桑,晉兵解而去。
當此時,晉彊,西有河西,與秦接境,北邊翟,東至河內。
驪姬弟生悼子。
二十六年夏,齊桓公大會諸侯於葵丘。晉獻公病,行後,未至,逢周之宰孔。宰孔曰:「齊桓公益驕,不務德而務遠略,諸侯弗平。君弟毋會,毋如晉何。」獻公亦病,復還歸。病甚,乃謂荀息曰:「吾以奚齊為後,年少,諸大臣不服,恐亂起,子能立之乎?」荀息曰:「能。」獻公曰:「何以為驗?」對曰:「使死者復生,生者不慚,為之驗。」於是遂屬奚齊於荀息。荀息為相,主國政。秋九月,獻公卒。里克、邳鄭欲內重耳,以三公子之徒作亂,謂荀息曰:「三怨將起,秦、晉輔之,子將何如?」荀息曰:「吾不可負先君言。」十月,里克殺奚齊于喪次,獻公未葬也。荀息將死之,或曰不如立奚齊弟悼子而傅之,荀息立悼子而葬獻公。十一月,里克弒悼子于朝,荀息死之。君子曰:「《詩》所謂『白珪之玷,猶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其荀息之謂乎!不負其言。」初,獻公將伐驪戎,卜曰「齒牙為禍」。及破驪戎,獲驪姬,愛之,竟以亂晉。
里克等已殺奚齊、悼子,使人迎公子重耳於翟,欲立之。重耳謝曰:「負父之命出奔,父死不得脩人子之禮侍喪,重耳何敢入!大夫其更立他子。」還報里克,里克使迎夷吾於梁。夷吾欲往,呂省、郤芮曰:「內猶有公子可立者而外求,難信。計非之秦,輔彊國之威以入,恐危。」乃使郤芮厚賂秦,約曰:「即得入,請以晉河西之地與秦。」及遺里克書曰:「誠得立,請遂封子於汾陽之邑。秦繆公乃發兵送夷吾於晉。齊桓公聞晉內亂,亦率諸侯如晉。秦兵與夷吾亦至晉,齊乃使隰朋會秦俱入夷吾,立為晉君,是為惠公。齊桓公至晉之高梁而還歸。
惠公夷吾元年,使邳鄭謝秦曰:「始夷吾以河西地許君,今幸得入立。大臣曰:『地者先君之地,君亡在外,何以得擅許秦者?』」寡人爭之弗能得,故謝秦。」亦不與里克汾陽邑,而奪之權。四月,周襄王使周公忌父會齊、秦大夫共禮晉惠公。惠公以重耳在外,畏里克為變,賜里克死。謂曰:「微里子寡人不得立。雖然,子亦殺二君一大夫,為子君者不亦難乎?」里克對曰:「不有所廢,君何以興?欲誅之,其無辭乎?乃言為此!臣聞命矣。」遂伏劍而死。於是邳鄭使謝秦未還,故不及難。
晉君改葬恭太子申生。秋,狐突之下國,遇申生,申生與載而告之曰:「夷吾無禮,余得請於帝,將以晉與秦,秦將祀余。」狐突對曰:「臣聞神不食非其宗,君其祀毋乃絕乎?君其圖之。」申生曰:「諾,吾將復請帝。後十日,新城西偏將有巫者見我焉。」許之,遂不見。及期而往,復見,申生告之曰:「帝許罰有罪矣,獘於韓。」兒乃謠曰:「恭太子更葬矣,後十四年,晉亦不昌,昌乃在兄。」
邳鄭使秦,聞里克誅,乃說秦繆公曰:「呂省、郤稱、冀芮實為不從。若重賂與謀,出晉君,入重耳,事必就。」秦繆公許之,使人與歸報晉,厚賂三子。三子曰:「幣厚言甘,此必邳鄭賣我於秦。」遂殺邳鄭及里克、邳鄭之黨七輿大夫。邳鄭子豹奔秦,言伐晉,繆公弗聽。
惠公之立,倍秦地及里克,誅七輿大夫,國人不附。二年,周使召公過禮晉惠公,惠公禮倨,召公譏之。
四年,晉饑,乞糴於秦。繆公問百里奚,百里奚曰:「天菑流行,國定代有,救菑恤鄰,國之道也。與之。」邳鄭子豹曰:「伐之。繆公曰:「其君是惡,其民何罪!」卒與粟,自雍屬絳。」
五年,秦饑,請糴於晉。晉君謀之,慶鄭曰:「以秦得立,已而倍其地約。晉饑而秦貸我,今秦饑請糴,與之何疑?而謀之!」虢射曰:「往年天以晉賜秦,秦弗知取而貸我。今天以秦賜晉,晉其可以逆天乎?遂伐之。」惠公用虢射謀,不與秦粟,而發兵且伐秦。秦大怒,亦發兵伐晉。
六年春,秦繆公將兵伐晉。晉惠公謂慶鄭曰:「秦師深矣,柰何?」鄭曰:「秦內君,君倍其賂;晉饑秦輸粟,秦饑而晉倍之,乃欲因其饑伐之:其深不亦宜乎!」晉卜御右,慶鄭皆吉。公曰:「鄭不孫。」乃更令步陽御戎,家僕徒為右,進兵。九月壬戌,秦繆公、晉惠公合戰韓原。惠公馬騺不行,秦兵至,公窘,召慶鄭為御。鄭曰:「不用卜,敗不亦當乎!」遂去。更令梁繇靡御,虢射為右,輅秦繆公。繆公壯士冒敗晉軍,晉軍敗,遂失秦繆公,反獲晉公以歸。秦將以祀上帝。晉君姊為繆公夫人,衰絰涕泣。公曰:「得晉侯將以為樂,今乃如此。且吾聞箕子見唐叔之初封,曰『其後必當大矣』,晉庸可滅乎!」乃與晉侯盟王城而許之歸。晉侯亦使呂省等報國人曰:「孤雖得歸,毋面目見社稷,卜日立子圉。」晉人聞之,皆哭。秦繆公問呂省:「晉國和乎?」對曰:「不和。小人懼失君亡親,不憚立子圉,曰『必報讎,寧事戎、狄』。其君子則愛君而知罪,以待秦命,曰『必報德』。有此二故,不和。」於是秦繆公更舍晉惠公,餽之七牢。十一月,歸晉侯。晉侯至國,誅慶鄭,修政教。謀曰:「重耳在外,諸侯多利內之。」欲使人殺重耳於狄。重耳聞之,如齊。
八年,使太子圉質秦。初,惠公亡在梁,梁伯以其女妻之,生一男一女。梁伯卜之,男為人臣,女為人妾,故名男為圉,女為妾。
十年,秦滅梁。梁伯好土功,治城溝,民力罷怨,其眾數相驚,曰「秦寇至」,民恐惑,秦竟滅之。
十三年,晉惠公病,內有數子。太子圉曰:「吾母家在梁,梁今秦滅之,我外輕於秦而內無援於國。君即不起,病大夫輕,更立他公子。」乃謀與其妻俱亡歸。秦女曰:「子一國太子,辱在此。秦使婢子侍,以固子之心。子亡矣,我不從子,亦敢言。」子圉遂亡歸晉。十四年九月,惠公卒,太子圉立,是為懷公。
子圉之亡,秦怨之,乃求公子重耳,欲內之。子圉之立,畏秦之伐也,乃令國中諸從重耳亡者與期,期盡不到者盡滅其家。狐突之子毛及偃從重耳在秦,弗肯召。懷公怒,囚狐突。突曰:「臣子事重耳有年數矣,今召之,是教之反君也,何以教之?」懷公卒殺狐突。秦繆公乃發兵送內重耳,使人告欒、郤之黨為內應,殺懷公於高梁,入重耳。重耳立,是為文公。
晉文公重耳,晉獻公之子也。自少好士,年十七,有賢士五人:曰趙衰;狐偃咎犯,文公舅也;賈佗;先軫;魏武子。自獻公為太子時,重耳固已成人矣。獻公即位,重耳年二十一。獻公十三年,以驪姬故,重耳備蒲城守秦。獻公二十一年,獻公殺太子申生,驪姬讒之,恐,不辭獻公而守蒲城。獻公二十二年,獻公使宦者履鞮趣殺重耳。重耳踰垣,宦者逐斬其衣袪。重耳遂奔狄。狄,其母國也。是時重耳年四十三。從此五士,其餘不名者數十人,至狄。
狄伐咎如,得二女:以長女妻重耳,生伯鯈、叔劉;以少女妻趙衰,生盾。居狄五歲而晉獻公卒,里克已殺奚齊、悼子,乃使人迎,欲立重耳。重耳畏殺,因固謝,不敢入。已而晉更迎其弟夷吾立之,是為惠公。惠公七年,畏重耳,乃使宦者履鞮與壯士欲殺重耳。重耳聞之,乃謀趙衰等曰:「始吾奔狄,非以為可用與,以近易通,故且休足。休足久矣,固願徙之大國。夫齊桓公好善,志在霸王,收恤諸侯。今聞管仲、隰朋死,此亦欲得賢佐,盍往乎?」於是遂行。重耳謂其妻曰:「待我二十五年不來,乃嫁。」其妻笑曰:「犂二十五年,吾冢上柏大矣。雖然,妾待子。」重耳居狄凡十二年而去。
過衛,衛文公不禮。去,過五鹿,飢而從野人乞食,野人盛土器中進之。重耳怒。趙衰曰:「土者,有土也,君其拜受之。」
至齊,齊桓公厚禮,而以宗女妻之,有馬二十乘,重耳安之。重耳至齊二歲而桓公卒,會豎刀等為內亂,齊孝公之立,諸侯兵數至。留齊凡五歲。重耳愛齊女,毋去心。趙衰、咎犯乃於桑下謀行。齊女侍者在桑上聞之,以告其主。其主乃殺侍者,勸重耳趣行。重耳曰:「人生安樂,孰知其他!必死於此,不能去。」齊女曰:「子一國公子,窮而來此,數士者以子為命。子不疾反國,報勞臣,而懷女德,竊為子羞之。且不求,何時得功?」乃與趙衰等謀,醉重耳,載以行。行遠而覺,重耳大怒,引戈欲殺咎犯。咎犯曰:「殺臣成子,偃之願也。」重耳曰:「事不成,我食舅氏之肉。」咎犯曰:「事不成,犯肉腥臊,何足食!」乃止,遂行。
過曹,曹共公不禮,欲觀重耳駢脅。曹大夫釐負羈曰:「晉公子賢,又同姓,窮來過我,柰何不禮!」共公不從其謀。負羈乃私遺重耳食,置璧其下。重耳受其食,還其璧。
去,過宋。宋襄公新困兵於楚,傷於泓,聞重耳賢,乃以國禮禮於重耳。宋司馬公孫固善於咎犯,曰:「宋小國新困,不足以求入,更之大國。」乃去。
過鄭,鄭文公弗禮。鄭叔瞻諫其君曰:「晉公子賢,而其從者皆國相,且又同姓。鄭之出自厲王,而晉之出自武王。」鄭君曰:「諸侯亡公子過此者眾,安可盡禮!」叔瞻曰:「君不禮,不如殺之,且後為國患。」鄭君不聽。
重耳去之楚,楚成王以適諸侯禮待之,重耳謝不敢當。趙衰曰:「子亡在外十餘年,小國輕子,況大國乎?今楚大國而固遇子,子其毋讓,此天開子也。」遂以客禮見之。成王厚遇重耳,重耳甚卑。成王曰:「子即反國,合以報寡人?」重耳曰:「羽毛齒角玉帛,君王所餘,未知所以報。」王曰:「雖然,何以報不穀?」重耳曰:「即不得已,與君王以兵車會平原廣澤,請辟王三舍。」楚將子玉怒曰:「王遇晉公子至厚,今重耳言不孫,請殺之。」成王曰:「晉公子賢而困於外久,從者皆國器,此天所置,庸可殺乎?且言何以易之!」居楚數月,而晉太子圉亡秦,秦怨之;聞重耳在楚,乃召之。成王曰:「楚遠,更數國乃至晉。秦晉接境,秦君賢,子其勉行!」厚送重耳。
重耳至秦,繆公以宗女五人妻重耳,故子圉妻與往。重耳不欲受,司空季子曰:「其國且伐,況其故妻乎!且受以結秦親而求入,子乃拘小禮,忘大醜乎!」遂受。繆公大歡與重耳飲。趙衰歌《黍苗》詩。繆公曰:「知子欲急反國矣。」趙衰與重耳下,再拜曰:「孤臣之仰君,如百穀之望時雨。」是時晉惠公十四年秋。惠公以九月卒,子圉立。十一月,葬惠公。十二月,晉國大夫欒、郤等聞重耳在秦,皆陰來勸重耳、趙衰等反國,為內應甚眾。於是秦繆公乃發兵與重耳歸晉。晉聞秦兵來,亦發兵拒之。然皆陰知公子重耳入也。唯惠公之故貴臣呂、郤之屬不欲立重耳。重耳出亡凡十九歲而得入,時年六十二矣,晉人多附焉。
文公元年春,秦送重耳至河。咎犯曰:「臣從君周旋天下,過亦多矣。臣猶知之,況於君乎?請從此去矣。」重耳曰:「若反國,所不與子犯共者,河伯視之!」乃投璧河中,以與子犯盟。是時介子推從,在船中,乃笑曰:「天實開公子,而子犯以為己功而要市於君,固足羞也。吾不忍與同位。」乃自隱渡河。秦兵圍令狐,晉軍于廬柳。二月辛丑,咎犯與秦晉大夫盟于郇。壬寅,重耳入于晉師。丙午,入于曲沃。丁未,朝於武宮,即位為晉君,是為文公。群臣皆往。懷公圉奔高梁。戊申,使人殺懷公。
懷公故大臣呂省、郤芮本不附文公,文公立,恐誅,乃欲與其徒謀燒公宮,殺文公。文公不知。始嘗欲殺文公宦者履鞮知其謀,欲以告文公,解前罪,求見文公。文公不見,使人讓曰:「蒲城之事,女斬予袪。其後我從狄君獵,女為惠公來求殺我。惠公與女期三日至,而女一日至,何速也?女其念之。」宦者曰:「臣刀鋸之餘,不敢以二心事君倍主,故得罪於君。君已反國,其毋蒲、翟乎?且管仲射鉤,桓公以霸。今刑餘之人以事告而君不見,禍又且及矣。」於是見之,遂以呂、郤等告文公。文公欲召呂、郤,呂、郤等黨多,文公恐初入國,國人賣己,乃為微行,會秦繆公於王城,國人莫知。三月己丑,呂、郤等果反,焚公宮,不得文公。文公之衛徒與戰,呂、郤等引兵欲奔,秦繆公誘呂、欲等,殺之河上,晉國復而文公得歸。夏,迎夫人於秦,秦所與文公妻者卒為夫人。秦送三千人為衛,以備晉亂。
文公修政,施惠百姓。賞從亡者及功臣,大者封邑,小者尊爵。未盡行賞,周襄王以弟帶難出居鄭地,來告急晉。晉初定,欲發兵,恐他亂起,是以賞從亡未至隱者介子推。推亦不言祿,祿亦不及。推曰:「獻公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懷無親,外內棄之;天未絕晉,必將有主,主晉祀者,非君而誰?天實開之,二三子以為己力,不亦誣乎?竊人之財,猶曰是盜,況貪天之功以為己力乎?下冒其罪,上賞其姦,上下相蒙,難與處矣!」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誰懟?」推曰:「尤而效之,罪有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祿。」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對曰:「言,身之文也;身欲隱,安用文之?文之,是求顯也。」其母曰:「能如此乎?與女偕隱。」至死不復見。
介子推從者憐之,乃懸書宮門曰:「龍欲上天,五蛇為輔。龍已升雲,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獨怨,終不見處所。」文公出,見其書,曰:「此介子推也。吾方憂王室,未圖其功。」使人召之,則亡。遂求所在,聞其入緜上山中,於是文公環緜上山中而封之,以為介推田,號曰介山,「以記吾過,且旌善人」。
從亡賤臣壺叔曰:「君三行賞,賞不及臣,敢請罪。」文公報曰:「夫導我以仁義,防我以德惠,此受上賞。輔我以行,卒以成立,此受次賞。矢石之難,汗馬之勞,此復受次賞。若以力事我而無補吾缺者,此〔復〕受次賞。三賞之後,故且及子。」晉人聞之,皆說。
二年春,秦軍河上,將入王。趙衰曰:「求霸莫如入王尊周。周晉同姓,晉不先入王,後秦入之,毋以令于天下。方今尊王,晉之資也。」三月甲辰,晉乃發兵至陽樊,圍溫,入襄王于周。四月,殺王弟帶。周襄王賜晉河內陽樊之地。
四年,楚成王及諸侯圍宋,宋公孫固如晉告急。先軫曰:「報施定霸,於今在矣。」狐偃曰:「楚新得曹而初婚於衛,若伐曹、衛,楚必救之,則宋免矣。」於是晉作三軍。趙衰舉郤穀將中軍,郤臻佐之;使狐偃將上軍,狐毛佐之,命趙衰為卿;欒枝將下軍,先軫佐之;荀林父御戎,魏犨為右:往伐。冬十二月,晉兵先下山東,而以原封趙衰。
五年春,晉文公欲伐曹,假道於衛,衛人弗許。還自河南度,侵曹,伐衛。正月,取五鹿。二月,晉侯、齊侯盟于斂盂。衛侯請盟晉,晉人不許。衛侯欲與楚,國人不欲,故出其君以說晉。衛侯居襄牛,公子買守衛。楚救衛,不卒。晉侯圍曹。三月丙午,晉師入曹,數之以其不用釐負羈言,而用美女乘軒者三百人也。令軍毋入僖負羈宗家以報德。楚圍宋,宋復告急晉。文公欲救則攻楚,為楚嘗有德,不欲伐也;欲釋宋,宋又嘗有德於晉:患之。先軫曰:「執曹伯,分曹、衛地以與宋,楚急曹、衛,其勢宜釋宋。」於是文公從之,而楚成王乃引兵歸。
楚將子玉曰:「王遇晉至厚,今知楚急曹、衛而故伐之,是輕王。」王曰:「晉侯亡在外十九年,困日久矣,果得反國,險阸盡知之,能用其民,天之所開,不可當。」子玉請曰:「非敢必有功,願以閒執讒慝之口也。」楚王怒,少與之兵。於是子玉使宛春告晉:「請復衛侯而封曹,臣亦釋宋。」咎犯曰:「子玉無禮矣,君取一,臣取二,勿許。」先軫曰:「定人之謂禮。楚一言定三國,子一言而亡之,我則毋禮。不許楚,是棄宋也。不如私許曹、衛以誘之,執宛春以怒楚,既戰而後圖之。」晉侯乃囚宛春於衛,且私許復曹、衛。曹、衛告絕於楚。楚得臣怒,擊晉師,晉師退。軍吏曰:「為何退?」文公曰:「昔在楚,約退三舍,可倍乎!」楚師欲去,得臣不肯。四月戊辰,宋公、齊將、秦將與晉侯次城濮。己巳,與楚兵合戰,楚兵敗,得臣收餘兵去。甲午,晉師還至衡雍,作王宮于踐土。
初,鄭助楚,楚敗,懼,使人請盟晉侯。晉侯與鄭伯盟。
五月丁未,獻楚俘於周,駟介百乘,徒兵千。天子使王子虎命晉侯為伯,賜大輅,彤弓矢百,玈弓矢千,秬鬯一卣,珪瓚,虎賁三百人。晉侯三辭,然后稽首受之。周作《晉文侯命》:「王若曰:父義和,丕顯文、武,能慎明德,昭登於上,布聞在下,維時上帝集厥命于文、武。恤朕身,繼予一人永其在位。」於是晉文公稱伯。癸亥,王子虎盟諸侯於王庭。
晉焚楚軍,火數日不息,文公歎。左右曰:「勝楚而君猶憂,何?」文公曰:「吾聞能戰勝安者唯聖人,是以懼。且子玉猶在,庸可喜乎!」子玉之敗而歸,楚成王怒其不用其言,貪與晉戰,讓責子玉,子玉自殺。晉文公曰:「我擊其外,楚誅其內,內外相應。」於是乃喜。
六月,晉人復人衛侯。壬午,晉侯度河北歸國。行賞,狐偃為首。或曰:「城濮之事,先軫之謀。」文公曰:「城濮之事,偃說我毋失信。先軫曰『軍事勝為右』,吾用之以勝。然此一時之說,偃言萬世之功,柰何以一時之利而加萬世功乎?是以先之。」
冬,晉侯會諸侯於溫,欲率之朝周,力未能,恐其有畔者,乃使人言周襄王狩于河陽。壬申,遂率諸侯朝王於踐土。孔子讀史記至文公,曰「諸侯無召王」、「王狩河陽」者,《春秋》諱之也。
丁丑,諸侯圍許。曹伯臣或說晉侯曰:「齊桓公合諸侯而國異姓,今君為會而滅同姓。曹,叔振鐸之後;晉,唐叔之後。合諸侯而滅兄弟,非禮。」晉侯說,復曹伯。
於是晉始作三行。荀林父將中行,先縠將右行,先蔑將左行。
七年,晉文公、秦繆公共圍鄭,以其無禮於文公亡過時,及城濮時鄭助楚也。圍鄭,欲得叔瞻。叔瞻聞之,自殺。鄭持叔瞻告晉。晉曰:「必得鄭君而甘心焉。」鄭恐,乃閒令使謂秦繆公曰:「亡鄭厚晉,於晉得矣,而秦未為利。君何不解鄭,得為東道交?」秦伯說,罷兵。晉亦罷兵。
九年冬,晉文公卒,子襄公歡立。是歲鄭伯亦卒。
鄭人或賣其國於秦,秦繆公發兵往襲鄭。十二月,秦兵過我郊。襄公元年春,秦師過周,無禮,王孫滿譏之。兵至滑,鄭賈人弦高將市于周,遇之,以十二牛勞秦師。秦師驚而還,滅滑而去。
晉先軫曰:「秦伯不用蹇叔,反其眾心,此可擊。」欒枝曰:「未報先君施於秦,擊之,不可。」先軫曰:「秦侮吾孤,伐吾同姓,何德之報?」遂擊之。襄公墨衰絰。四月,敗秦師于殽,虜秦三將孟明視、西乞秫、白乙丙以歸。遂墨以葬文公。文公夫人秦女,謂襄公曰:「秦欲得其三將戮之。」公許,遣之。先軫聞之,謂襄公曰:「患生矣。」軫乃追秦將。秦將渡河,已在船中,頓首謝,卒不反。
後三年,秦果使孟明伐晉,報殽之敗,取晉汪以歸。四年,秦繆公大興兵伐我,度河,取王官,封殽尸而去。晉恐,不敢出,遂城守。五年,晉伐秦,取新城,報王官役也。
六年,趙衰成子、欒貞子、咎季子犯、霍伯皆卒。趙盾代趙衰執政。
七年八月,襄公卒。太子夷皋少。晉人以難故,欲立長君。趙盾曰:「立襄公弟雍。好善而長,先君愛之;且近於秦,秦故好也。立善則固,事長則順,秦愛則孝,結舊好則安。」賈季曰:「不如其弟樂。辰嬴嬖於二君,立其子,民必安之。」趙盾曰:「辰嬴賤,班在九人下,其子何震之有!且為二君嬖,淫也。為先君子,不能求大而出在小國,僻也。母淫子僻,無威;陳小而遠,無援:將何可乎!」使士會如秦迎公子雍。賈季亦使人召公子樂於陳。趙盾廢賈季,以其殺陽處父。十月,葬襄公。十一月,賈季奔翟。是歲,秦繆公亦卒。
靈公元年四月,秦康公曰:「昔文公之入也無衛,故有呂、郤之患。」乃多與公子雍衛。太子母繆嬴日夜抱太子以號泣於朝,曰:「先君何罪?其嗣亦何罪?舍適而外求君,將安置此?」出朝,則抱以適趙盾所,頓首曰:「先君奉此子而屬之子,曰『此子材,吾受其賜;不材,吾怨子』。今君卒,言猶在耳,而棄之,若何?」趙盾與諸大夫皆患繆嬴,且畏誅,乃背所迎而立太子夷皋,是為靈公。發兵以距秦送公子雍者。趙盾為將,往擊秦,敗之令狐。先蔑、隨會亡奔秦。秋,齊、宋、衛、鄭、曹、許君皆會趙盾,盟於扈,以靈公初立故也。
四年,伐秦,取少梁。秦亦取晉之郩。六年,秦康公伐晉,取羈馬。晉侯怒,使趙盾、趙穿、郤缺擊秦,大戰河曲,趙穿最有功。七年,晉六卿患隨會之在秦,常為晉亂,乃詳令魏壽餘反晉降秦。秦使隨會之魏,因執會以歸晉。
八年,周頃王崩,公卿爭權,故不赴。晉使趙盾以車八百乘平周亂而立匡王。是年,楚莊王初即位。十二年,齊人弒其君懿公。
十四年,靈公壯,侈,厚斂以彫牆。從臺上彈人,觀其避丸也。宰夫胹熊蹯不熟,靈公怒,殺宰夫,使婦人持其屍出棄之,過朝。趙盾、隨會前數諫,不聽;已又見死人手,二人前諫。隨會先諫,不聽。靈公患之,使鉏麑刺趙盾。盾閨門開,居處節,鉏麑退,歎曰:「殺忠臣,棄君命,罪一也。」遂觸樹而死。
初,盾常田首山,見桑下有餓人。餓人,示眯明也。盾與之食,食其半。問其故,曰:「宦三年,未知母之存不,願遺母。」盾義之,益與之飯肉。已而為晉宰夫,趙盾弗復知也。九月,晉靈公飲趙盾酒,伏甲將攻盾。公宰示眯明知之,恐盾醉不能起,而進曰:「君賜臣,觴三行可以罷。」欲以去趙盾,令先,毋及難。盾既去,靈公伏士未會,先縱齧狗名敖。明為盾搏殺狗。盾曰:「棄人用狗,雖猛何為。」然不知明之為陰德也。已而靈公縱伏士出逐趙盾,示眯明反擊靈公之伏士,伏士不能進,而竟脫盾。盾問其故,曰:「我桑下餓人。」問其名,弗告。明亦因亡去。
盾遂奔,未出晉境。乙丑,盾昆弟將軍趙穿襲殺靈公於桃園而迎趙盾。趙盾素貴,得民和;靈公少,侈,民不附,故為弒易。盾復位。晉太史董狐書曰「趙盾弒其君」,以視於朝。盾曰:「弒者趙穿,我無罪。」太史曰:「子為正卿,而亡不出境,反不誅國亂,非子而誰?」孔子聞之,曰:「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宣子,良大夫也,為法受惡。惜也,出疆乃免。」
趙盾使趙穿迎襄公弟黑臀于周而立之,是為成公。
成公者,文公少子,其母周女也。壬申,朝于武宮。
成公元年,賜趙氏為公族。伐鄭,鄭倍晉故也。三年,鄭伯初立,附晉而棄楚。楚怒,伐鄭,晉往救之。
六年,伐秦,虜秦將赤。
七年,成公與楚莊王爭彊,會諸侯于扈。陳畏楚,不會。晉使中行桓子伐陳,因救鄭,與楚戰,敗楚師。是年,成公卒,子景公據立。
景公元年春,陳大夫夏徵舒弒其君靈公。二年,楚莊王伐陳,誅微舒。
三年,楚莊王圍鄭,鄭告急晉。晉使荀林父將中軍,隨會將上軍,趙朔將下軍,郤克、欒書、先縠、韓厥、鞏朔佐之。六月,至河。聞楚已服鄭,鄭伯肉袒與盟而去,荀林父欲還。先縠曰:「凡來救鄭,不至不可,將率離心。」卒度河。楚已服鄭,欲飲馬于河為名而去。楚與晉軍大戰。鄭新附楚,畏之,反助楚攻晉。晉軍敗,走河,爭度,船中人指甚眾。楚虜我將知罃。歸而林父曰:「臣為督將,軍敗當誅,請死。」景公欲許之。隨會曰:「昔文公之與楚戰城濮,成王歸殺子玉,而文公乃喜。今楚已敗我師,又誅其將,是助楚殺仇也。」乃止。
四年,先縠以首計而敗晉軍河上,恐誅,乃奔翟,與翟謀伐晉。晉覺,乃族縠。縠,縠,先軫子也。
五年,伐鄭,為助楚故也。是時楚莊王彊,以挫晉兵河上也。
六年,楚伐宋,宋來告急晉,晉欲救之,伯宗謀曰:「楚,天方開之,不可當。」乃使解揚紿為救宋。鄭人執與楚,楚厚賜,使反其言,令宋急下。解揚紿許之,卒致晉君言。楚欲殺之,或諫,乃歸解揚。
七年,晉使隨會滅赤狄。
八年,使郤克於齊。齊頃公母從樓上觀而笑之。所以然者,郤克僂,而魯使蹇,衛使眇,故齊亦令人如之以導客。郤克怒,歸至河上,曰:「不報齊者,河伯視之!」至國,請君,欲伐齊。景公問知其故,曰:「子之怨,安足以煩國!」弗聽。魏文子請老休,辟郤克,克執政。
九年,楚莊王卒。晉伐齊,齊使太子彊為質於晉,晉兵罷。
十一年春,齊伐魯,取隆。魯告急衛,衛與魯皆因郤克告急於晉。晉乃使郤克、欒書、韓厥以兵車八百乘與魯、衛其伐齊。夏,與頃公戰於鞌,傷困頃公。頃公乃與其右易位,下取飲,以得脫去。齊師敗走,晉追北至齊。頃公獻寶器以求平,不聽。郤克曰:「必得蕭桐姪子為質。」齊使曰:「蕭桐姪子,頃公母;頃公母猶晉君母,柰何必得之?不義,請復戰。」晉乃許與平而去。
楚申公巫臣盜夏姬以奔晉,晉以巫臣為邢大夫。
十二年冬,齊頃公如晉,欲上尊晉景公為王,景公讓不敢。晉始作六(卿)〔軍〕,韓厥、鞏朔、趙穿、荀騅、趙括、趙旃皆為卿。智罃自楚歸。
十三年,魯成公朝晉,晉弗敬,魯怒去,倍晉。晉伐鄭,取氾。
十四年,梁山崩。問伯宗,伯宗以為不足怪也。
十六年,楚將子反怨巫臣,滅其族。巫臣怒,遺子反書曰:「必令子罷於奔命!」乃請使吳,令其子為吳行人,教吳乘車用兵。吳晉始通,約伐楚。
十七年,誅趙同、趙括,族滅之。韓厥曰:「趙衰、趙盾之功豈可忘乎?柰何絕祀!」乃復令趙庶子武為趙後,復與之邑。
十九年夏,景公病,立其太子壽曼為君,是為厲公。後月餘,景公卒。
厲公元年,初立,欲和諸侯,與秦桓公夾河而盟。歸而秦倍盟,與翟謀伐晉。三年,使呂相讓秦,因與諸侯伐秦。至涇,敗秦於麻隧,虜其將成差。
五年,三郤讒伯宗,殺之。伯宗以好直諫得此禍,國人以是不附厲公。
六年春,鄭倍晉與楚盟,晉怒。欒書曰:「不可以當吾世而失諸侯。」乃發兵。厲公自將,五月度河。聞楚兵來救,范文子請公欲還。郤至曰:「發兵誅逆,見彊辟之,無以令諸侯。」遂與戰。癸巳,射中楚共王目,楚兵敗於鄢陵。子反收餘兵,拊循欲復戰,晉患之。共王召子反,其侍者豎陽穀進酒,子反醉,不能見。王怒,讓子反,子反死。王遂引兵歸。晉由此威諸侯,欲以令天下求霸。
厲公多外嬖姬,歸,欲盡去群大夫而立諸姬兄弟。寵姬兄曰胥童,嘗與郤至有怨,及欒書又怨郤至不用其計而遂敗楚,乃使人閒謝楚。楚來詐厲公曰:「鄢陵之戰,實至召楚,欲作亂,內子周立之。會與國不具,是以事不成。」厲公告欒書。欒書曰:「其殆有矣!願公試使人之周微考之。」果使郤至於周。欒書又使公子周見郤至,郤至不知見賣也。厲公驗之,信然,遂怨郤至,欲殺之。八年,厲公獵,與姬飲,郤至殺豕奉進,宦者奪之。郤至射殺宦者。公怒,曰:「季子欺予!」將誅三郤,未發也。郤錡欲攻公,曰:「我雖死,公亦病矣。」郤至曰:「信不反君,智不害民,勇不作亂。失此三者,誰與我?我死耳!」十二月壬午,公令胥童以兵八百人襲攻殺三郤。胥童因以劫欒書、中行偃于朝,曰:「不殺二子,患必及公。」公曰:「一旦殺三卿,寡人不忍益也。」對曰:「人將忍君。」公弗聽,謝欒書等以誅郤氏罪:「大夫復位。」二子頓首曰:「幸甚幸甚!」公使胥童為卿。閏月乙卯,厲公游匠驪氏,欒書、中行偃以其黨襲捕厲公,囚之,殺胥童,而使人迎公子周于周而立之,是為悼公。
悼公元年正月庚申,欒書、中行偃弒厲公,葬之以一乘車。厲公囚六日死,死十日庚午,智罃迎公子周來,至絳,刑雞與大夫盟而立之,是為悼公。辛巳,朝武宮。二月乙酉,即位。
悼公周者,其大父捷,晉襄公少子也,不得立,號為桓叔,桓叔最愛。桓叔生惠伯談,談生悼公周。周之立,年十四矣。悼公曰:「大父、父皆不得立而辟難於周,客死焉。寡人自以疏遠,毋幾為君。今大夫不忘文、襄之意而惠立桓叔之後,賴宗廟大夫之靈,得奉晉祀,豈敢不戰戰乎?大夫其亦佐寡人!」於是逐不臣者七人,修舊功,施德惠,收文公入時功臣後。秋,伐鄭。鄭師敗,遂至陳。
三年,晉會諸侯。悼公問群臣可用者,祁傒舉解狐。解狐,傒之仇。復問,舉其子祁午。君子曰:「祁傒可謂不黨矣!外舉不隱仇,內舉不隱子。」方會諸侯,悼公弟楊干亂行,魏絳戮其僕。悼公怒,或諫公,公卒賢絳,任之政,使和戎,戎大親附。十一年,悼公曰:「自吾用魏絳,九合諸侯,和戎、翟,魏子之力也。」賜之樂,三讓乃受之。冬,秦取我櫟。
十四年,晉使六卿率諸侯伐秦,度涇,大敗秦軍,至棫林而去。
十五年,悼公問治國於師曠。師曠曰:「惟仁義為本。」冬,悼公卒,子平公彪立。
平公元年,伐齊,齊靈公與戰靡下,齊師敗走。晏嬰曰:「君亦毋勇,何不止戰?」遂去。晉追,遂圍臨菑,盡燒屠其郭中。東至膠,南至沂,齊皆城守,晉乃引兵歸。
六年,魯襄公朝晉。晉欒逞有罪,奔齊。八年,齊莊公微遣欒逞於曲沃,以兵隨之。齊兵上太行,欒逞從曲沃中反,襲入絳。絳不戒,平公欲自殺,范獻子止公,以其徒擊逞,逞敗走曲沃。曲沃攻逞,逞死,遂滅欒氏宗。逞者,欒書孫也。其入絳,與魏氏謀。齊莊公聞逞敗,乃還,取晉之朝歌去,以報臨菑之役也。
十年,齊崔杼弒其君莊公。晉因齊亂,伐敗齊於高唐去,報太行之役也。
十四年,吳延陵季子來使,與趙文子、韓宣子、魏獻子語,曰:「晉國之政,卒歸此三家矣。」
十九年,齊使晏嬰如晉,與叔嚮語。叔嚮曰:「晉,季世也。公厚賦為臺池而不恤政,政在私門,其可久乎!」晏子然之。
二十二年,伐燕。二十六年,平公卒,子昭公夷立。
昭公六年卒。六卿彊,公室卑。子頃公去疾立。
頃公六年,周景王崩,王子爭立。晉六卿平王室亂,立敬王。
九年,魯季氏逐其君昭公,昭公居乾侯。十一年,衛、宋使使請晉納魯君。季平子私賂范獻子,獻子受之,乃謂晉君曰:「季氏無罪。」不果入魯君。
十二年,晉之宗家祁傒孫,叔嚮子,相惡於君。六卿欲弱公室,乃遂以法盡滅其族,而分其邑為十縣,各令其子為大夫。晉益弱,六卿皆大。
十四年,頃公卒,子定公午立。
定公十一年,魯陽虎奔晉,趙鞅簡子舍之。十二年,孔子相魯。
十五年,趙鞅使邯鄲大夫午,不信,欲殺午,午與中行寅、范吉射親攻趙鞅,鞅走保晉陽。定公圍晉陽。荀櫟、韓不信、魏侈與范、中行為仇,乃移兵伐范、中行。范、中行反,晉君擊之,敗范、中行。范、中行走朝歌,保之。韓、魏為趙鞅謝晉君,乃赦趙鞅,復位。二十二年,晉敗范、中行氏,二子奔齊。
三十年,定公與吳王夫差會黃池,爭長,趙鞅時從,卒長吳。
三十一年,齊田常弒其君簡公,而立簡公弟驁為平公。三十三年,孔子卒。
三十七年,定公卒,子出公鑿立。
出公十七年,知伯與趙、韓、魏共分范、中行地以為邑。出公怒,告齊、魯,欲以伐四卿。四卿恐,遂反攻出公。出公奔齊,道死。故知伯乃立昭公曾孫驕為晉君,是為哀公。
哀公大父雍,晉昭公少子也,號為戴子。戴子生忌。忌善知伯,蚤死,故知伯欲盡并晉,未敢,乃立忌子驕為君。當是時,晉國政皆決知伯,晉哀公不得有所制。知伯遂有范、中行地,最彊。
哀公四年,趙襄子、韓康子、魏桓子共殺知伯,盡并其地。
十八年,哀公卒,子幽公柳立。
幽公之時,晉畏,反朝韓、趙、魏之君。獨有絳、曲沃,餘皆入三晉。
十五年,魏文侯初立。十八年,幽公淫婦人,夜竊出邑中,盜殺幽公。魏文侯以兵誅晉亂,立幽公子止,是為烈公。
烈公十九年,周威烈王賜趙、韓、魏皆命為諸侯。
二十七年,烈公卒,子孝公頎立。孝公九年,魏武侯初立,襲邯鄲,不勝而去。十七年,孝公卒,子靜公俱酒立。是歲,齊威王元年也。
靜公二年,魏武侯、韓哀侯、趙敬侯滅晉後而三分其地。靜公遷為家人,晉絕不祀。
太史公曰:晉文公,古所謂明君也,亡居外十九年,至困約,及即位而行賞,尚忘介子推,況驕主乎?靈公既弒,其後成、景致嚴,至厲大刻,大夫懼誅,禍作。悼公以後日衰,六卿專權。故君道之御其臣下,固不易哉!


《楚世家第十》


楚之先祖出自帝顓頊高陽。高陽者,黃帝之孫,昌意之子也。高陽生稱,稱生卷章,卷章生重黎、重黎為帝嚳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嚳命曰祝融。共工氏作亂,帝嚳使重黎誅之而不盡。帝乃以庚寅日誅重黎,而以其弟吳回為重黎後,復居火正,為祝融。
吳回生陸終。陸終生子六人,坼剖而產焉。其長一曰昆吾;二曰參胡;三曰彭祖;四曰會人;五曰曹姓;六曰季連,羋姓,楚其後也。昆吾氏,夏之時嘗為侯伯,桀之時湯滅之。彭祖氏,殷之時嘗為侯伯,殷之末世滅彭祖氏。季連生附沮,附沮生穴熊。其後中微,或在中國,或在蠻夷,弗能紀其世。
周文王之時,季連之苗裔曰鬻熊。鬻熊子事文王,蚤卒。其子曰熊麗。熊麗生熊狂,熊狂生熊繹。
熊繹當周成王之時,舉文、武勤勞之後嗣,而封熊繹於楚蠻,封以子男之田,姓羋氏,居丹陽。楚子熊繹與魯公伯禽、衛康叔子牟、晉侯燮、齊太公子呂伋俱事成王。
熊繹生熊艾,熊艾生熊䵣,熊䵣生熊勝。熊勝以弟熊楊為後。熊楊生熊渠。
熊渠生子三人。當周夷王之時,王室微,諸侯或不朝,相伐。熊渠甚得江漢閒民和,乃興兵伐庸、楊粵,至于鄂。熊渠曰:「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謚。」乃立其長子康為句亶王,中子紅為鄂王,少子執疵為越章王,皆在江上楚蠻之地。及周厲王之時,暴虐,熊渠畏其伐楚,亦去其王。
後為熊毋康,毋康蚤死。熊渠卒,子熊摯紅立。摯紅卒,其弟弒而代立,曰熊延。熊延生熊勇。
熊勇六年,而周人作亂,攻厲王,厲王出奔彘。熊勇十年,卒,弟熊嚴為後。
熊嚴十年,卒。有子四人,長子伯霜,中子仲雪,次子叔堪,少子季徇。熊嚴卒,長子伯霜代立,是為熊霜。
熊霜元年,周宣王初立。熊霜六年,卒,三弟爭立。仲雪死;叔堪亡,避難於濮;而少弟季徇立,是為熊徇。熊徇十六年,鄭桓公初封於鄭。二十二年,熊徇卒,子熊咢立。熊咢九年,卒,子熊儀立,是為若敖。
若敖二十年,周幽王為犬戎所弒,周東徙,而秦襄公始列為諸侯。
二十七年,若敖卒,子熊坎立,是為霄敖。霄敖六年,卒,子熊眴立,是為蚡冒。蚡冒十三年,晉始亂,以曲沃之故。蚡冒十七年,卒。蚡冒弟熊通弒蚡冒子而代立,是為楚武王。
武王十七年,晉之曲沃莊伯弒主國晉孝侯。十九年,鄭伯弟段作亂。二十一年,鄭侵天子之田。二十三年,衛弒其君桓公。二十九年,魯弒其君隱公。三十一年,宋太宰華督弒其君殤公。
三十五年,楚伐隨。隨曰:「我無罪。」楚曰:「我蠻夷也。今諸侯皆為叛相侵,或相殺。我有敝甲,欲以觀中國之政,請王室尊吾號。」隨人為之周,請尊楚,王室不聽,還報楚。三十七年,楚熊通怒曰:「吾先鬻熊,文王之師也,蚤終。成王舉我先公,乃以子男田令居楚,蠻夷皆率服,而王不加位,我自尊耳。」乃自立為武王,與隨人盟而去。於是始開濮地而有之。
五十一年,周召隨侯,數以立楚為王。楚怒,以隨背己,伐隨。武王卒師中而兵罷。子文王熊貲立,始都郢。
文王二年,伐申過鄧,鄧人曰「楚王易取」,鄧侯不許也。六年,伐蔡,虜蔡哀侯以歸,已而釋之。楚彊,陵江漢閒小國,小國皆畏之。十一年,齊桓公始霸,楚亦始大。
十二年,伐鄧,滅之。十三年,卒,子熊囏立,是為莊敖。莊敖五年,欲殺其弟熊惲,惲奔隨,與隨襲弒莊敖代立,是為成王。
成王惲元年,初即位,布德施惠,結舊好於諸侯。使人獻天子,天子賜胙,曰:「鎮爾南方夷越之亂,無侵中國。」於是楚地千里。
十六年,齊桓公以兵侵楚,至陘山。楚成王使將軍屈完以兵禦之,與桓公盟。桓公數以周之賦不入王室,楚許之,乃去。
十八年,成王以兵北伐許,許君肉袒謝,乃釋之。二十二年,伐黃。二十六年,滅英。
三十三年,宋襄公欲為盟會,召楚。楚王怒曰:「召我,我將好往襲辱之。」遂行,至盂,遂執辱宋公,已而歸之。三十四年,鄭文公南朝楚。楚成王北伐宋,敗之泓,射傷宋襄公,襄公遂病創死。
三十五年,晉公子重耳過楚,成王以諸侯客禮饗,而厚送之於秦。
三十九年,魯僖公來請兵以伐齊,楚使申侯將兵伐齊,取穀,置齊桓公子雍焉。齊桓公七子皆奔楚,楚盡以為上大夫。滅夔,夔不祀祝融、鬻熊故也。
夏,伐宋,宋告急於晉,晉救宋,成王罷歸。將軍子玉請戰,成王曰:「重耳亡居外久,卒得反國,天之所開,不可當。」子玉固請,乃與之少師而去。晉果敗子玉於城濮。成王怒,誅子玉。
四十六年,初,成王將以商臣為太子,語令尹子上。子上曰:「君之齒未也,而又多內寵,絀乃亂也。楚國之舉常在少者。且商臣蠭目而豺聲,忍人也,不可立也。」王不聽,立之。後又欲立子職而絀太子商臣。商臣聞而未審也,告其傅潘崇曰:「何以得其實?」崇曰:「饗王之寵姬江羋而勿敬也。」商臣從之。江羋怒曰:「宜乎王之欲殺若而立職也。」商臣告潘崇曰:「信矣。」崇曰:「能事之乎?」曰:「不能。」「能亡去乎?」曰:「不能。」「能行大事乎?」曰:「能。」冬十月,商臣以宮衛兵圍成王。成王請食熊蹯而死,不聽。丁未,成王自絞殺。商臣代立,是為穆王。
穆王立,以其太子宮予潘崇,使為太師,掌國事。穆王三年,滅江。四年,滅六、蓼。六、蓼,皋陶之後。八年,伐陳。十二年,卒。子莊王侶立。
莊王即位三年,不出號令,日夜為樂,令國中曰:「有敢諫者死無赦!」伍舉入諫。莊王左抱鄭姬,右抱越女,坐鍾鼓之閒。伍舉曰:「願有進隱。」曰:「有鳥在於阜,三年不蜚不鳴,是何鳥也?」莊王曰:「三年不蜚,蜚將沖天;三年不鳴,鳴將驚人。舉退矣,吾知之矣。」居數月,淫益甚。大夫蘇從乃入諫。王曰:「若不聞令乎?」對曰:「殺身以明君,臣之願也。」於是乃罷淫樂,聽政,所誅者數百人,所進者數百人,任伍舉、蘇從以政,國人大說。是歲滅庸。六年,伐宋,獲五百乘。
八年,伐陸渾戎,遂至洛,觀兵於周郊。周定王使王孫滿勞楚王。楚王問鼎小大輕重,對曰:「在德不在鼎。」莊王曰:「子無阻九鼎!楚國折鉤之喙,足以為九鼎。」王孫滿曰:「嗚呼!君王其忘之乎?昔虞夏之盛,遠方皆至,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姦。桀有亂德,鼎遷於殷,載祀六百。殷紂暴虐,鼎遷於周。德之休明,雖小必重; 其姦回昏亂,雖大必輕。昔成王定鼎于郟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雖衰,天命未改。鼎之輕重,未可問也。」楚王乃歸。
九年,相若敖氏。人或讒之王,恐誅,反攻王,王擊滅若敖氏之族。十三年,滅舒。
十六年,伐陳,殺夏徵舒。徵舒弒其君,故誅之也。已破陳,即縣之。群臣皆賀,申叔時使齊來,不賀。王問,對曰:「鄙語曰,牽牛徑人田,田主取其牛。徑者則不直矣,取之牛不亦甚乎?且王以陳之亂而率諸侯伐之,以義伐之而貪其縣,亦何以復令於天下!」莊王乃復國陳後。
十七年春,楚莊王圍鄭,三月克之。入自皇門,鄭伯肉袒牽羊以逆,曰:「孤不天,不能事君,君用懷怒,以及敝邑,孤之罪也。敢不惟命是聽!賓之南海,若以臣妾賜諸侯,亦惟命是聽。若君不忘厲、宣、桓、武,不絕其社稷,使改事君,孤之願也,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楚群臣曰:「王勿許。」莊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庸可絕乎!」莊王自手旗,左右麾軍,引兵去三十里而舍,遂許之平。潘尪入盟,子良出質。夏六月,晉救鄭,與楚戰,大敗晉師河上,遂至衡雍而歸。
二十年,圍宋,以殺楚使也。圍宋五月,城中食盡,易子而食,析骨而炊。宋華元出告以情。莊王曰:「君子哉!」遂罷兵去。
二十三年,莊王卒,子共王審立。
共王十六年,晉伐鄭。鄭告急,共王救鄭。與晉兵戰鄢陵,晉敗楚,射中共王目。共王召將軍子反。子反嗜酒,從者豎陽穀進酒醉。王怒,射殺子反,遂罷兵歸。
三十一年,共王卒,子康王招立。康王立十五年卒,子員立,是為郟敖。
康王寵弟公子圍、子比、子皙、棄疾。郟敖三年,以其季父康王弟公子圍為令尹,主兵事。四年,圍使鄭,道聞王疾而還。十二月己酉,圍入問王疾,絞而弒之,遂殺其子莫及平夏。使使赴於鄭。伍舉問曰:「誰為後?」對曰:「寡大夫圍。」伍舉更曰:「共王之子圍為長。」子比奔晉,而圍立,是為靈王。
靈王三年六月,楚使使告晉,欲會諸侯。諸侯皆會楚于申。伍舉曰:「昔夏啟有鈞臺之饗,商湯有景亳之命,周武王有盟津之誓,成王有岐陽之蒐,康王有豐宮之朝,穆王有塗山之會,齊桓有召陵之師,晉文有踐土之盟,君其何用?」靈王曰:「用桓公。」時鄭子產在焉。於是晉、宋、魯衛不往。靈王已盟,有驕色。伍舉曰:「桀為有仍之會,有緡叛之。紂為黎山之會,東夷叛之。幽王為太室之盟,戎、翟叛之。君其慎終!」
七月,楚以諸侯兵伐吳,圍朱方。八月,克之,囚慶封,滅其族。以封徇,曰:「無效齊慶封弒其君而弱其孤,以盟諸大夫!」封反曰:「莫如楚共王庶子圍弒其君兄之子員而代之立!」於是靈王使(棄)疾殺之。
七年,就章華臺,下令內亡人實之。
八年,使公子棄疾將兵滅陳。十年,召蔡侯,醉而殺之。仗棄疾定蔡,因為陳蔡公。
十一年,伐徐以恐吳。靈王次於乾谿以待之。王曰:「齊、晉、魯、衛,其封皆受寶器,我獨不。今吾使使周求鼎以為分,其予我乎?」析父對曰:「其予君王哉!昔我先王熊繹辟在荊山,蓽露藍蔞以處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王事。齊,王舅也;晉及魯、衛,王母弟也:楚是以無分而彼皆有。周今與四國服事君王,將惟命是從,豈敢愛鼎?」靈王曰:「昔我皇祖伯父昆吾舊許是宅,今鄭人貪其田,不我予,今我求之,其予我乎?」對曰:「周不愛鼎,鄭安敢愛田?」靈王曰:「昔諸侯遠我而畏晉,今吾大城陳、蔡、不羹,賦皆千乘,諸侯畏我乎?」對曰:「畏哉!」靈王喜曰:「析父善言古事焉。」
十二年春,楚靈王樂乾谿,不能去也。國人苦役。初,靈王會兵於申,僇越大夫常壽過,殺蔡大夫觀起。起子從亡在吳,乃勸吳王伐楚,為閒越大夫常壽過而作亂,為吳閒。使矯公子棄疾命召公子比於晉,至蔡,與吳、越兵欲襲蔡。令公子比見棄疾,與盟於鄧。遂入殺靈王太子祿,立子比為王,公子子皙為令尹,棄疾為司馬。先除王宮,觀從從師于乾谿,令楚眾曰:「國有王矣。先歸,復爵邑田室。後者遷之。」楚眾皆潰,去靈王而歸。
靈王聞太子祿之死也,自投車下,而曰:「人之愛子亦如是乎?」侍者曰:「甚是。」王曰:「余殺人之子多矣,能無及此乎?」右尹曰:「請待於郊以聽國人。」王曰:「眾怒不可犯。」曰:「且入大縣而乞師於諸侯。」王曰:「皆叛矣。」又曰:「且奔諸侯以聽大國之慮。」王曰:「大福不再,祗取辱耳。」於是王乘舟將欲入鄢。右尹度王不用其計,懼俱死,亦去王亡。
靈王於是獨傍偟山中,野人莫敢入王。王行遇其故鋗人,謂曰:「為我求食,我已不食三日矣。」鋗人曰:「新王下法,有敢饟王從王者,罪及三族,且又無所得食。」王因枕其股而臥。鋗人又以土自代,逃去。王覺而弗見,遂飢弗能起。芋尹申無宇之子申亥曰:「吾父再犯王命,王弗誅,恩孰大焉!」乃求王,遇王飢於釐澤,奉之以歸。夏五月癸丑,王死申亥家,申亥以二女從死,并葬之。
是時楚國雖已立比為王,畏靈王復來,又不聞靈王死,故觀從謂初比曰:「不殺棄疾,雖得國猶受禍。」王曰:「余不忍。」從曰:「人將忍王。」王不聽,乃去。棄疾歸。國人每夜驚,曰:「靈王入矣!」乙卯夜,棄疾使船人從江上走呼曰:「靈王至矣!」國人愈驚。又使曼成然告初王比及令尹子皙曰:「王至矣!國人將殺君,司馬將至矣!君蚤自圖,無取辱焉。眾怒如水火,不可救也。」初王及子皙遂自殺。丙辰,棄疾即位為王,改名熊居,是為平王。
平王以詐弒兩王而自立,恐國人及諸侯叛之,乃施惠百姓。復陳蔡之地而立其後如故,歸鄭之侵地。存恤國中,修政教。吳以楚亂故,獲五率以歸。平王謂觀從:「恣爾所欲。」欲為卜尹,王許之。
初,共王有寵子五人,無適立,乃望祭群神,請神決之,使主社稷,而陰與巴姬埋璧於室內,召五公子齋而入。康王跨之,靈王肘加之,子比、子皙皆遠之。平王幼,抱其上而拜,壓紐。故康王以長立,至其子失之;圍為靈王,及身而弒;子比為王十餘日,子皙不得立,又俱誅。四子皆絕無後。唯獨棄疾後立,為平王,竟續楚祀,如其神符。
初,子比自晉歸,韓宣子問叔向曰:「子比其濟乎?」對曰:「不就。」宣子曰:「同惡相求,如市賈焉,何為不就?」對曰:「無與同好,誰與同惡?取國有五難:有寵無人,一也;有人無主,二也;有主無謀,三也;有謀而無民,四也;有民而無德,五也。子比在晉十三年矣,晉、楚之從不聞通者,可謂無人矣;族盡親叛,可謂無主矣;無釁而動,可謂無謀矣;為羈終世,可謂無民矣;亡無愛徵,可謂無德矣。王虐而不忌,子比涉五難以弒君,誰能濟之!有楚國者,其棄疾乎?君陳、蔡,方城外屬焉。苛慝不作,盜賊伏隱,私欲不違,民無怨心。先神命之,國民信之。羋姓有亂,必季實立,楚之常也。子比之官,則右尹也;數其貴寵,則庶子也;以神所命,則又遠之;民無懷焉,將何以立?」宣子曰:「齊桓、晉文不亦是乎?」對曰:「齊桓,衛姬之子也,有寵於釐公。有鮑叔牙、賓須無、隰朋以為輔,有莒、衛以為外主,有高、國以為內主。從善如流,施惠不倦。有國,不亦宜乎?昔我文公,狐季姬之子也,有寵於獻公。好學不倦。生十七年,有士五人,有先大夫子餘、子犯以為腹心,有魏犨、賈佗以為股肱,有齊、宋、秦、楚以為外主,有欒、郤、狐、先以為內主。亡十九年,守志彌篤。惠、懷棄民,民從而與之。故文公有國,不亦宜乎?子比無施於民,無援於外,去晉,晉不送;歸楚,楚不迎。何以有國!」子比果不終焉,卒立者棄疾,如叔向言也。
平王二年,使費無忌如秦為太子建取婦。婦好,來,未至,無忌先歸,說平王曰:「秦女好,可自娶,為太子更求。」平王聽之,卒自娶秦女,生熊珍。更為太子娶。是時伍奢為太子太傅,無忌為少傅。無忌無寵於太子,常讒惡太子建。建時年十五矣,其母蔡女也,無寵於王,王稍益疏外建也。
六年,使太子建居城父,守邊。無忌又日夜讒太子建於王曰:「自無忌入秦女,太子怨,亦不能無望於王,王少自備焉。且太子居城父,擅兵,外交諸侯,且欲入矣。」平王召其傅伍奢責之。伍奢知無忌讒,乃曰:「王柰何以小臣疏骨肉?」無忌曰:「今不制,後悔也。」於是王遂囚伍奢。(而召其二子而告以免父死)乃令司馬奮揚召太子建,欲誅之。太子聞之,亡奔宋。
無忌曰:「伍奢有二子,不殺者為楚國患。盍以免其父召之,必至。」於是王使使謂奢:「能致二子則生,不能將死。」奢曰:「尚至,胥不至。」王曰:「何也?」奢曰:「尚之為人,廉,死節,慈孝而仁,聞召而免父,必至,不顧其死。胥之為人,智而好謀,勇而矜功,知來必死,必不來。然為楚國憂者必此子。」於是王使人召之,曰:「來,吾免爾父。」伍尚謂伍胥曰:「聞父免而莫奔,不孝也;父戮莫報,無謀也;度能任事,知也。子其行矣,我其歸死。」伍尚遂歸。伍胥彎弓屬矢,出見使者,曰:「父有罪,何以召其子為?」將射,使者還走,遂出奔吳。伍奢聞之,曰:「胥亡,楚國危哉。」楚人遂殺伍奢及尚。
十年,楚太子建母在居巢,開吳。吳使公子光伐楚,遂敗陳、蔡,取太子建母而去。楚恐,城郢。初,吳之邊邑卑梁與楚邊邑鍾離小童爭桑,兩家交怒相攻,滅卑梁人。卑梁大夫怒,發邑兵攻鍾離。楚王聞之怒,發國兵滅卑梁。吳王聞之大怒,亦發兵,使公子光因建母家攻楚,遂滅鍾離、居巢。楚乃恐而城郢。
十三年,平王卒。將軍子常曰:「太子珍少,且其母乃前太子建所當娶也。」欲立令尹子西。子西,平王之庶弟也,有義。子西曰:「國有常法,更立則亂,言之則致誅。」乃立太子珍,是為昭王。
昭王元年,楚眾不說費無忌,以其讒亡太子建,殺伍奢子父與郤宛。宛之宗姓伯氏子嚭及子胥皆奔吳,吳兵數侵楚,楚人怨無忌甚。楚令尹子常誅無忌以說眾,眾乃喜。
四年,吳三公子奔楚,楚封之以扞吳。五年,吳伐取楚之六、潛。七年,楚使子常伐吳,吳大敗楚於豫章。
十年冬,吳王闔閭、伍子胥、伯嚭與唐、蔡俱伐楚,楚大敗,吳兵遂入郢,辱平王之墓,以伍子胥故也。吳兵之來,楚使子常以兵迎之,夾漢水陣。吳伐敗子常,子常亡奔鄭。楚兵走,吳乘勝逐之,五戰及郢。己卯,昭王出奔。庚辰,吳人入郢。
昭王亡也至雲夢。雲夢不知其王也,射傷王。王走鄖。鄖公之弟懷曰:「平王殺吾父,今我殺其子,不亦可乎?」鄖公止之,然恐其弒昭王,乃與王出奔隨。吳王聞昭王往,即進擊隨,謂隨人曰:「周之子孫封於江漢之閒者,楚盡滅之。」欲殺昭王。王從臣子綦乃深匿王,自以為王,謂隨人曰:「以我予吳。」隨人卜予吳,不吉,乃謝吳王曰:「昭王亡,不在隨。」吳請入自索之,隨不聽,吳亦罷去。
昭王之出郢也,使申鮑胥請救於秦。秦以車五百乘救楚,楚亦收餘散兵,與秦擊吳。十一年六月,敗吳於稷。會吳王弟夫概見吳王兵傷敗,乃亡歸,自立為王。闔閭聞之,引兵去楚,歸擊夫概。夫概敗,奔楚,楚封之堂谿,號為堂谿氏。
楚昭王滅唐。九月,歸入郢。十二年,吳復伐楚,取番。楚恐,去郢,北徙都鄀。
十六年,孔子相魯。二十年,楚滅頓,滅胡。二十一年,吳王闔閭伐越。越王句踐射傷吳王,遂死。吳由此怨越而不西伐楚。
二十七年春,吳伐陳,楚昭王救之,軍城父。十月,昭王病於軍中,有赤雲如鳥,夾日而蜚。昭王問周太史,太史曰:「是害於楚王,然可移於將相。」將相聞是言,乃請自以身禱於神。昭王曰:「將相,孤之股肱也,今移禍,庸去是身乎!」弗聽。卜而河為祟,大夫請禱河。昭王曰:「自吾先王受封,望不過江、漢,而河非所獲罪也。」止不許。孔子在陳,聞是言,曰:「楚昭王通大道矣。其不失國,宜哉!」
昭王病甚,乃召諸公子大夫曰:「孤不佞,再辱楚國之師,今乃得以天壽終,孤之幸也。」讓其弟公子申為王,不可。又讓次弟公子結,亦不可。乃又讓次弟公子閭,五讓,乃後許為王。將戰,庚寅,昭王卒於軍中。子閭曰:「王病甚,舍其子讓群臣,臣所以許王,以廣王意也。今君王卒,臣豈敢忘君王之意乎!」乃與子西、子綦謀,伏師閉塗,迎越女之子章立之,是為惠王。然後罷兵歸,葬昭王。
惠王二年,子西召故平王太子建之子勝於吳,以為巢大夫,號曰白公。白公好兵而下士,欲報仇。六年,白公請兵令尹子西伐鄭。初,白公父建亡在鄭,鄭殺之,白公亡走吳,子西復召之,故以此怨鄭,欲伐之。子西許而未為發兵。八年,晉伐鄭,鄭告急楚,楚使子西救鄭,受賂而去。白公勝怒,乃遂與勇力死士石乞等襲殺令尹子西、子綦於朝,因劫惠王,置之高府,欲弒之。惠王從者屈固負王亡走昭王夫人宮。白公自文為王。月餘,會葉公來救楚,楚惠王之徒與共攻白公,殺之。惠王乃復位。是歲也,滅陳而縣之。
十三年,吳王夫差彊,陵齊、晉,來伐楚。十六年,越滅吳。四十二年,楚滅蔡。四十四年,楚滅𣏌。與秦平。是時越已滅吳而不能正江、淮北;楚東侵,廣地至泗上。
五十七年,惠王卒,子簡王中立。
簡王元年,北伐滅莒。八年,魏文侯、韓武子、趙桓子始列為諸侯。
二十四年,簡王卒,子聲王當立。聲王六年,盜殺聲王,子悼王熊疑立。悼王二年,三晉來伐楚,至乘丘而還。四年,楚伐周。鄭殺子陽。九年,伐韓,取負黍。十一年,三晉伐楚,敗我大梁、榆關。楚厚賂秦,與之平。二十一年,悼王卒,子肅王臧立。
肅王四年,蜀伐楚,取茲方。於是楚為扞關以距之。十年,魏取我魯陽。十一年,肅王卒,無子,立其弟熊良夫,是為宣王。
宣王六年,周天子賀秦獻公。秦始復彊,而三晉益大,魏惠王、齊威王尤彊。三十年,秦封衛鞅於商,南侵楚。是年,宣王卒,子威王熊商立。
威王六年,周顯王致文武胙於秦惠王。
七年,齊孟嘗君父田嬰欺楚,楚威王伐齊,敗之於徐州,而令齊必逐田嬰。田嬰恐,張丑偽謂楚王曰:「王所以戰勝於徐州者,田盼子不用也。盼子者,有功於國,而百姓為之用。嬰子弗善而用申紀。申紀者,大臣不附,百姓不為用,故王勝之也。今王逐嬰子,嬰子逐,盼子必用矣。復搏其士卒以與王遇,必不便於王矣。」楚王因弗逐也。
十一年,威王卒,子懷王熊槐立。魏聞楚喪,代楚,取我陘山。
懷王元年,張儀始相秦惠王。四年,秦惠王初稱王。
六年,楚使柱國昭陽將兵而攻魏,破之於襄陵,得八邑。又移兵而攻齊,齊王患之。陳軫適為秦使齊,齊王曰:「為之柰何?」陳軫曰:「王勿憂,請令罷之。」即往見昭陽軍中,曰:「願聞楚國之法,破軍殺將者何以貴之?」昭陽曰:「其官為上柱國,封上爵執珪。」陳軫曰:「其有貴於此者乎?」昭陽曰:「令尹。」陳軫曰:「今君已為令尹矣,此國冠之上。臣請得譬之。人有遺其舍人一卮酒者,舍人相謂曰:『數人飲此,不足以徧,請遂畫地為蛇,蛇先成者獨飲之。』一人曰:『吾蛇先成。』舉酒而起,曰:『吾能為之足。』及其為之足,而後成人奪之酒而飲之,曰:『蛇固無足,今為之足,是非蛇也。』今君相楚而攻魏,破軍殺將,功莫大焉,冠之上不可以加矣。今又移兵而攻齊,攻齊勝之,官爵不加於此;攻之不勝,身死爵奪,有毀於楚:此為蛇為足之說也。不若引兵而去以德齊,此持滿之術也。」昭陽曰:「善。」引兵而去。
燕、韓君初稱王。秦使張儀與楚、齊、魏相會,盟齧桑。
十一年,蘇秦約從山東六國共攻秦,楚懷王為從長。至函谷關,秦出兵擊六國,六國兵皆引而歸,齊獨後。十二年,齊湣王伐敗趙、魏軍,秦亦伐敗韓,與齊爭長。
十六年,秦欲伐齊,而楚與齊從親,秦惠王患之,乃宣言張儀免相,使張儀南見楚王,謂楚王曰:「敝邑之王所甚說者無先大王,雖儀之所甚願為門闌之廝者亦無先大王。敝邑之王所甚憎者無先齊王,雖儀之所甚憎者亦無先齊王。而大王和之,是以敝邑之王不得事王,而令儀亦不得為門闌之廝也。王為儀閉關而絕齊,令使使者從儀西取故秦所分楚商於之地方六百里,如是則齊弱矣。是北弱齊,西德於秦,私商於以為富,此一計而三利俱至也。」懷王大悅,乃置相璽於張儀,日與置酒,宣言「吾復得吾商於之地」。群臣皆賀,而陳軫獨弔。懷王曰:「何故?」陳軫對曰:「秦之所為重王者,以王之有齊也。今地未可得而齊交先絕,是楚孤也。夫秦又何重孤國哉,必輕楚矣。且先出地而後絕齊,則秦計不為。先絕齊而後責地,則必見欺於張儀。見欺於張儀,則王必怨之。怨之,是西起秦患,北絕齊交。西起秦患,北絕齊交,則兩國之兵必至。臣故弔。」楚王弗聽,因使一將軍西受封地。
張儀至秦,詳醉墜車,稱病不出三月,地不可得。楚王曰:「儀以吾絕齊為尚薄邪?」乃使勇士宋遺北辱齊王。齊王大怒,折楚符而合於秦。秦齊交合,張儀乃起朝,謂楚將軍曰:「子何不受地?從某至某,廣袤六里。」楚將軍曰:「臣之所以見命者六百里,不聞六里。」即以歸報懷王。懷王大怒,興師將伐秦。陳軫又曰:「伐秦非計也。不如因賂之一名都,與之伐齊,是我亡於秦,取償於齊也,吾國尚可全。今王已絕於齊而責欺於秦,是吾合秦齊之交而來天下之兵也,國必大傷矣。」楚王不聽,遂絕和於秦,發兵西攻秦。秦亦發兵擊之。
十七年春,與秦戰丹陽,秦大敗我軍,斬甲士八萬,虜我大將軍屈匄、裨將軍逢侯丑等七十餘人,遂取漢中之郡。楚懷王大怒,乃悉國兵復襲秦,戰於藍田,大敗楚軍。韓、魏聞楚之困,乃南襲楚,至於鄧。楚聞,乃引兵歸。
十八年,秦使使約復與楚親,分漢中之半以和楚。楚王曰:「願得張儀,不願得地。」張儀聞之,請之楚。秦王曰:「楚且甘心於子,柰何?」張儀曰:「臣善其左右靳尚,靳尚又能得事於楚王幸姬鄭袖,袖所言無不從者。且儀以前使負楚以商於之約,今秦楚大戰,有惡,臣非面自謝楚不解。且大王在,楚不宜敢取儀。誠殺儀以便國,臣之願也。」儀遂使楚。
至,懷王不見,因而囚張儀,欲殺之。儀私於靳尚,靳尚為請懷王曰:「拘張儀,秦王必怒。天下見楚無秦,必輕王矣。」又謂夫人鄭袖曰:「秦王甚愛張儀,而王欲殺之,今將以上庸之地六縣賂楚,以美人聘楚王,以宮中善歌者為之媵。楚王重地,秦女必貴,而夫人必斥矣。夫人不若言而出之。」鄭袖卒言張儀於王而出之。儀出,懷王因善遇儀,儀因說楚王以叛從約而與秦合親,約婚姻。張儀已去,屈原使從齊來,諫王曰:「何不誅張儀?」懷王悔,使人追儀,弗及。是歲,秦惠王卒。
二十(六)年,齊湣王欲為從長,惡楚之與秦合,乃使使遺楚王書曰:「寡人患楚之不察於尊名也。今秦惠王死,武王立,張儀走魏,樗里疾、公孫衍用,而楚事秦。夫樗里疾善乎韓,而公孫衍善乎魏;楚必事秦,韓、魏恐,必因二人求合於秦,則燕、趙亦宜事秦。四國爭事秦,則楚為郡縣矣。王何不與寡人并力收韓、魏、燕、趙,與為從而尊周室,以案兵息民,令於天下?莫敢不樂聽,則王名成矣。王率諸侯並伐,破秦必矣。王取武關、蜀、漢之地,私吳、越之富而擅江海之利,韓、魏割上黨,西薄函谷,則楚之彊百萬也。且王欺於張儀,亡地漢中,兵銼藍田,天下莫不代王懷怒。今乃欲先事秦!願大王孰計之。」
楚王業已欲和於秦,見齊王書,猶豫不決,下其議群臣。群臣或言和秦,或曰聽齊。昭雎曰:「王雖東取地於越,不足以刷恥;必且取地於秦,而後足以刷恥於諸侯。王不如深善齊、韓以重樗里疾,如是則王得韓、齊之重以求地矣。秦破韓宜陽,而韓猶復事秦者,以先王墓在平陽,而秦之武遂去之七十里,以故尤畏秦。不然,秦攻三川,趙攻上黨,楚攻河外,韓必亡。楚之救韓,不能使韓不亡,然存韓者楚也。韓已得武遂於秦,以河山為塞,所報德莫如楚厚,臣以為其事王必疾。齊之所信於韓者,以韓公子眜為齊相也。韓已得武遂於秦,王甚善之,使之以齊、韓重樗里疾,疾得齊、韓之重,其主弗敢棄疾也。今又益之以楚之重,樗里子必言秦,復與楚之侵地矣。」於是懷王許之,竟不合秦,而合齊以善韓。
二十四年,倍齊而合秦。秦昭王初立,乃厚賂於楚。楚往迎婦。二十五年,懷王入與秦昭王盟,約於黃棘。秦復與楚上庸。二十六年,齊、韓、魏為楚負其從親而合於秦,三國共伐楚。楚使太子入質於秦而請救。秦乃遣客卿通將兵救楚,三國引兵去。
二十七年,秦大夫有私與楚太子鬭,楚太子殺之而亡歸。二十八年,秦乃與齊、韓、魏共攻楚,殺楚將唐眜,取我重丘而去。二十九年,秦復攻楚,大破楚,楚軍死者二萬,殺我將軍景缺。懷王恐,乃使太子為質於齊以求平。三十年,秦復伐楚,取八城。秦昭王遺楚王書曰:「始寡人與王約為弟兄,盟于黃棘,太子為質,至驩也。太子陵殺寡人之重臣,不謝而亡去,寡人誠不勝怒,使兵侵君王之邊。今聞君王乃令太子質於齊以求平。寡人與楚接境壤界,故為婚姻,所從相親久矣。而今秦楚不驩,則無以令諸侯。寡人願與君王會武關,面相約,結盟而去,寡人之願也。敢以聞下執事。」楚懷王見秦王書,患之。欲往,恐見欺;無往,恐秦怒。昭雎曰:「王毋行,而發兵自守耳。秦虎狼,不可信,有并諸侯之心。」懷王子子蘭勸王行,曰:「柰何絕秦之驩心!」於是往會秦昭王。昭王詐令一將軍伏兵武關,號為秦王。楚王至,則閉武關,遂與西至咸陽,朝章臺,如蕃臣,不與亢禮。楚懷王大怒,悔不用昭子言。秦因留楚王,要以割巫、黔中之郡。楚王欲盟,秦欲先得地。楚王怒曰:「秦詐我而又彊要我以地!」不復許秦。秦因留之。
楚大臣患之,乃相與謀曰:「吾王在秦不得還,要以割地,而太子為質於齊,齊、秦合謀,則楚無國矣。」乃欲立懷王子在國者。昭雎曰:「王與太子俱困於諸侯,而今又倍王命而立其庶子,不宜。」乃詐赴於齊,齊湣王謂其相曰:「不若留太子以求楚之淮北。」相曰:「不可,郢中立王,是吾抱空質而行不義於天下也。」或曰:「不然。郢中立王,因與其新王市曰『予我下東國,吾為王殺太子,不然,將與三國共立之』,然則東國必可得矣。」齊王卒用其相計而歸楚太子。太子橫至,立為王,是為頃襄王。乃告于秦曰:「賴社稷神靈,國有王矣。」
頃襄王橫元年,秦要懷王不可得地,楚立王以應秦,秦昭王怒,發兵出武關攻楚,大敗楚軍,斬首五萬,取析十五城而去。二年,楚懷王亡逃歸,秦覺之,遮楚道,懷王恐,乃從閒道走趙以求歸。趙主父在代,其子惠王初立,行王事,恐,不敢入楚王。楚王欲走魏,秦追至,遂與秦使復之秦。懷王遂發病。頃襄王三年,懷王卒于秦,秦歸其喪于楚。楚人皆憐之,如悲親戚。諸侯由是不直秦。秦楚絕。
六年,秦使白起伐韓於伊闕,大勝,斬首二十四萬。秦乃遺楚王書曰:「楚倍秦,秦且率諸侯伐楚,爭一旦之命。願王之飭士卒,得一樂戰。」楚頃襄王患之,乃謀復與秦平。七年,楚迎婦於秦,秦楚復平。
十一年,齊秦各自稱為帝;月餘,復歸帝為王。
十四年,楚頃襄王與秦昭王好會于宛,結和親。十五年,楚王與秦、三晉、燕共伐齊,取淮北。十六年,與秦昭王好會於鄢。其秋,復與秦王會穰。
十八年,楚人有好以弱弓微繳加歸鴈之上者,頃襄王聞,召而問之。對曰:「小臣之好射鶀鴈,羅鸗,小矢之發也,何足為大王道也。且稱楚之大,因大王之賢,所弋非直此也。昔者三王以弋道德,五霸以弋戰國。故秦、魏、燕、趙者,鶀鴈也;齊、魯、韓、衛者,青首也;騶、費、郯、邳者,羅鸗也。外其餘則不足射者。見鳥六雙,以王何取?王何不以聖人為弓,以勇士為繳,時張而射之?此六雙者,可得而囊載也。其樂非特朝昔之樂也,其獲非特鳧鴈之實也。王朝張弓而射魏之大梁之南,加其右臂而徑屬之於韓,則中國之路絕而上蔡之郡壞矣。還射圉之東,解魏左肘而外擊定陶,則魏之東外棄而大宋、方與二郡者舉矣。且魏斷二臂,顛越矣;膺擊郯國,大梁可得而有也。王綪繳蘭臺,飲馬西河,定魏大梁,此一發之樂也。若王之於弋誠好而不厭,則出寶弓,碆新繳,射噣鳥於東海,還蓋長城以為防,朝射東莒,夕發浿丘,夜加即墨,顧據午道,則長城之東收而太山之北舉矣。西結境於趙而北達於燕,三國布翅,則從不待約而可成也。北遊目於燕之遼東而南登望於越之會稽,此再發之樂也。若夫泗上十二諸侯,左縈而右拂之,可一旦而盡也。今秦破韓以為長憂,得列城而不敢守也;伐魏而無功,擊趙而顧病,則秦魏之勇力屈矣,楚之故地漢中、析、酈可得而復有也。王出寶弓,碆新繳,涉鄳塞,而待秦之倦也,山東、河內可得而一也。勞民休眾,南面稱王矣。故曰秦為大鳥,負海內而處,東面而立,左臂據趙之西南,右臂傅楚鄢郢,膺擊韓魏,垂頭中國,處既形便,勢有地利,奮翼鼓翅,方三千里,則秦未可得獨招而夜射也。」欲以激怒襄王,故對以此言。襄王因召與語,遂言曰:「夫先王為秦所欺而客死於外,怨莫大焉。今以匹夫有怨,尚有報萬乘,白公、子胥是也。今楚之地方五千里,帶甲百萬,猶足以踊躍中野也,而坐受困,臣竊為大王弗取也。」於是頃襄王遣使於諸侯,復為從,欲以伐秦。秦聞之,發兵來伐楚。
楚欲與齊韓連和伐秦,因欲圖周。周王赧使武公謂楚相昭子曰:「三國以兵割周郊地以便輸,而南器以尊楚,臣以為不然。夫弒共主,臣世君,大國不親;以眾脅寡,小國不附。大國不親,小國不附,不可以致名實。名實不得,不足以傷民。夫有圖周之聲,非所以為號也。」昭子曰:「乃圖周則無之。雖然,周何故不可圖也?」對曰:「軍不五不攻,城不十不圍。夫一周為二十晉,公之所知也。韓嘗以二十萬之眾辱於晉之城下,銳士死,中士傷,而晉不拔。公之無百韓以圖周,此天下之所知也。夫怨結於兩周以塞騶魯之心,交絕於齊,聲失天下,其為事危矣。夫危兩周以厚三川,方城之外必為韓弱矣。何以知其然也?西周之地,絕長補短,不過百里。名為天下共主,裂其地不足以肥國,得其眾不足以勁兵。雖無攻之,名為弒君。然而好事之君,喜攻之臣,發號用兵,未嘗不以周為終始。是何也?見祭器在焉,欲器之至而忘弒君之亂。今韓以器之在楚,臣恐天下以器讎楚也。臣請譬之。夫虎肉臊,其兵利身,人猶攻之也。若使澤中之麋蒙虎之皮,人之攻之必萬於虎矣。裂楚之地,足以肥國;詘楚之名,足以尊主。今子將以欲誅殘天下之共主,居三代之傳器,吞三翮六翼,以高世主,非貪而何?《周書》曰『欲起無先』,故器南則兵至矣。」於是楚計輟不行。
十九年,秦伐楚,楚軍敗,割上庸、漢北地予秦。二十年,秦將白起拔我西陵。二十一年,秦將白起遂拔我郢,燒先王墓夷陵。楚襄王兵散,遂不復戰,東北保於陳城。二十二年,秦復拔我巫、黔中郡。
二十三年,襄王乃收東地兵,得十餘萬,復西取秦所拔我江旁十五邑以為郡,距秦。二十七年,使三萬人助三晉伐燕。復與秦平,而入太子為質於秦。楚使左徒侍太子於秦。
三十六年,頃襄王病,太子亡歸。秋,頃襄王卒,太子熊元代立,是為考烈王。考烈王以左徒為令尹,封以吳,號春申君。
考烈王元年,納州于秦以平。是時楚益弱。
六年,秦圍邯鄲,趙告急楚,楚遣將軍景陽救趙。七年,至新中。秦兵去。十二年,秦昭王卒,楚王使春申君弔祠于秦。十六年,秦莊襄王卒,秦王趙政立。二十二年,與諸侯共伐秦,不利而去。楚東徙都壽春,命曰郢。
二十五年,考烈王卒,子幽王悍立。李園殺春申君。幽王三年,秦、魏伐楚。秦相呂不韋卒。九年,秦滅韓。十年,幽王卒,同母弟猶代立,是為哀王。哀王立二月餘,哀王庶兄負芻之徒襲殺哀王而立負芻為王。是歲,秦虜趙王遷。
王負芻元年,燕太子丹使荊軻刺秦王。二年,秦使將軍伐楚,大破楚軍,亡十餘城。三年,秦滅魏。四年,秦將王翦破我軍於蘄,而殺將軍項燕。
五年,秦將王翦、蒙武遂破楚國,虜楚王負芻,滅楚名為(楚)郡云。
太史公曰:楚靈王方會諸侯於申,誅齊慶封,作章華臺,求周九鼎之時,志小天下;及餓死于申亥之家,為天下笑。操行之不得,悲夫!勢之於人也,可不慎與?棄疾以亂立,嬖淫秦女,甚乎哉,幾再亡國!


《越王句踐世家第十一》


越王句踐,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於會稽,以奉守禹之祀。文身斷髮,披草萊而邑焉。後二十餘世,至於允常。允常之時,與吳王闔廬戰而相怨伐。允常卒,子句踐立,是為越王。
元年,吳王闔廬聞允常死,乃興師伐越。越王句踐使死士挑戰,三行,至吳陳,呼而自剄。吳師觀之,越因襲擊吳師,吳師敗於檇李,射傷吳王闔廬。闔廬且死,告其子夫差曰:「必毋忘越。」
三年,句踐聞吳王夫差日夜勒兵,且以報越,越欲先吳未發往伐之。范蠡諫曰:「不可。臣聞兵者凶器也,戰者逆德也,爭者事之末也。陰謀逆德,好用凶器,試身於所末,上帝禁之,行者不利。」越王曰:「吾已決之矣。」遂興師。吳王聞之,悉發精兵擊越,敗之夫椒。越王乃以餘兵五千人保棲於會稽。吳王追而圍之。
越王謂范蠡曰:「以不聽子故至於此,為之柰何?」蠡對曰:「持滿者與天,定傾者與人,節事者以地。卑辭厚禮以遺之,不許,而身與之市。」句踐曰:「諾。」乃令大夫種行成於吳,膝行頓首曰:「君王亡臣句踐使陪臣種敢告下執事:句踐請為臣,妻為妾。」吳王將許之。子胥言於吳王曰:「天以越賜吳,勿許也。」種還,以報句踐。句踐欲殺妻子,燔寶器,觸戰以死。種止句踐曰:「夫吳太宰嚭貪,可誘以利,請閒行言之。」於是句踐乃以美女寶器令種閒獻吳太宰嚭。嚭受,乃見大夫種於吳王。種頓首言曰:「願大王赦句踐之罪,盡入其寶器。不幸不赦,句踐將盡殺其妻子,燔其寶器,悉五千人觸戰,必有當也。」嚭因說吳王曰:「越以服為臣,若將赦之,此國之利也。」吳王將許之。子胥進諫曰:「今不滅越,後必悔之。句踐賢君,種、蠡良臣,若反國,將為亂。」吳王弗聽,卒赦越,罷兵而歸。
句踐之困會稽也,喟然嘆曰:「吾終於此乎?」種曰:「湯繫夏臺,文王囚羑里,晉重耳犇翟,齊小白犇莒,其卒王霸。由是觀之,何遽不為福乎?」
吳既赦越,越王句踐反國,乃苦身焦思,置膽於坐,坐臥即仰膽,飲食亦嘗膽也。曰:「女忘會稽之恥邪?」身自耕作,夫人自織,食不加肉,衣不重采,折節下賢人,厚遇賓客,振貧弔死,與百姓同其勞。欲使范蠡治國政,蠡對曰:「兵甲之事,種不如蠡;填撫國家,親附百姓,蠡不如種。」於是舉國政屬大夫種,而使范蠡與大夫柘稽行成,為質於吳。二歲而吳歸蠡。
句踐自會稽歸七年,拊循其士民,欲用以報吳。大夫逢同諫曰:「國新流亡,今乃復殷給,繕飾備利,吳必懼,懼則難必至。且鷙鳥之擊也,必匿其形。今夫吳兵加齊、晉,怨深於楚、越,名高天下,實害周室,德少而功多,必淫自矜。為越計,莫若結齊,親楚,附晉,以厚吳。吳之志廣,必輕戰。是我連其權,三國伐之,越承其弊,可克也。」句踐曰:「善。」
居二年,吳王將伐齊。子胥諫曰:「未可。臣聞句踐食不重味,與百姓同苦樂。此人不死,必為國患。吳有越,腹心之疾,齊與吳,疥癬也。願王釋齊先越。」吳王弗聽,遂伐齊,敗之艾陵,虜齊高、國以歸。讓子胥。子胥曰:「王毋喜!」王怒,子胥欲自殺,王聞而止之。越大夫種曰:「臣觀吳王政驕矣,請試嘗之貸粟,以卜其事。」請貸,吳王欲與,子胥諫勿與,王遂與之,越乃私喜。子胥言曰:「王不聽諫,後三年吳其墟乎!」太宰嚭聞之,乃數與子胥爭越議,因讒子胥曰:「伍員貌忠而實忍人,其父兄不顧,安能顧王?王前欲伐齊,員彊諫,已而有功,用是反怨王。王不備伍員,員必為亂。」與逢同共謀,讒之王。王始不從,乃使子胥於齊,聞其託子於鮑氏,王乃大怒,曰:「伍員果欺寡人!」役反,使人賜子胥屬鏤劍以自殺。子胥大笑曰:「我令而父霸,我又立若,若初欲分吳國半予我,我不受,已,今若反以讒誅我。嗟乎,嗟乎,一人固不能獨立!」報使者曰:「必取吾眼置吳東門,以觀越兵入也!」於是吳任嚭政。
居三年,句踐召范蠡曰:「吳已殺子胥,導諛者眾,可乎?」對曰:「未可。」
至明年春,吳王北會諸侯於黃池,吳國精兵從王,惟獨老弱與太子留守。句踐復問范蠡,蠡曰「可矣」。乃發習流二千人,教士四萬人,君子六千人,諸御千人,代吳。吳師敗,遂殺吳太子。吳告急於王,王方會諸侯於黃池,懼天下聞之,乃祕之。吳王已盟黃池,乃使人厚禮以請成越。越自度亦未能滅吳,乃與吳平。
其後四年,越復伐吳。吳士民罷弊,輕銳盡死於齊、晉。而越大破吳,因而留圍之三年,吳師敗,越遂復棲吳王於姑蘇之山。吳王使公孫雄肉袒膝行而前,請成越王曰:「孤臣夫差敢布腹心,異日嘗得罪於會稽,夫差不敢逆命,得與君王成以歸。今君王舉玉趾而誅孤臣,孤臣惟命是聽,意者亦欲如會稽之赦孤臣之罪乎?」句踐不忍,欲許之。范蠡曰:「會稽之事,天以越賜吳,吳不取。今天以吳賜越,越其可逆天乎?且夫君王蚤朝晏罷,非為吳邪?謀之二十二年,一旦而棄之,可乎?且夫天與弗取,反受其咎。『伐柯者其則不遠』,君忘會稽之戹乎?」句踐曰:「吾欲聽子言,吾不忍其使者。」范蠡乃鼓進兵,曰:「王已屬政於執事,使者去,不者且得罪。」吳使者泣而去。句踐憐之,乃使人謂吳王曰:「吾置王甬東,君百家。」吳王謝曰:「吾老矣,不能事君王!」遂自殺。乃蔽其面,曰:「吾無面以見子胥也!」越王乃葬吳王而誅太宰嚭。
句踐已平吳,乃以兵北渡淮,與齊、晉諸侯會於徐州,致貢於周。周元王使人賜句踐胙,命為伯。句踐已去,渡淮南,以淮上地與楚,歸吳所侵宋地於宋,與魯泗東方百里。當是時,越兵橫行於江、淮東,諸侯畢賀,號稱霸王。
范蠡遂去,自齊遺大夫種書曰:「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子何不去?」種見書,稱病不朝。人或讒種且作亂,越王乃賜種劍曰:「子教寡人伐吳七術,寡人用其三而敗吳,其四在子,子為我從先王試之。」種遂自殺。
句踐卒,子王鼫與立。王鼫與卒,子王不壽立。王不壽卒,子王翁立。王翁卒,子王翳立。王翳卒,子王之侯立。王之侯卒,子王無彊立。
王無彊時,越興師北伐齊,西伐楚,與中國爭彊。當楚威王之時,越北伐齊,齊威王使人說越王曰:「越不伐楚,大不王,小不伯。圖越之所為不伐楚者,為不得晉也。韓、魏固不攻楚。韓之攻楚,覆其軍,殺其將,則葉、陽翟危;魏亦覆其軍,殺其將,則陳、上蔡不安。故二晉之事越也,不至於覆軍殺將,馬汗之力不效。所重於得晉者何也?」越王曰:「所求於晉者,不至頓刃接兵,而況于攻城圍邑乎?願魏以聚大梁之下,願齊之試兵南陽莒地,以聚常、郯之境,則方城之外不南,淮、泗之閒不東,商、於、析、酈、宗胡之地,夏路以左,不足以備秦,江南、泗上不足以待越矣。則齊、秦、韓、魏得志於楚也,是二晉不戰而分地,不耕而穫之。不此之為,而頓刃於河山之閒以為齊秦用,所待者如此其失計,柰何其以此王也!」齊使者曰:「幸也越之不亡也!吾不貴其用智之如目,見豪毛而不見其睫也。今王知晉之失計,而不自知越之過,是目論也。王所待於晉者,非有馬汗之力也,又非可與合軍連和也,將待之以分楚眾也。今楚眾已分,何待於晉?」越王曰:「柰何?」曰:「楚三大夫張九軍,北圍曲沃、於中,以至無假之關者三千七百里,景翠之軍北聚魯、齊、南陽,分有大此者乎?且王之所求者,鬭晉楚也;晉楚不鬭,越兵不起,是知二五而不知十也。此時不攻楚,臣以是知越大不王,小不伯。復讎、龐、長沙,楚之粟也;竟澤陵,楚之材也。越窺兵通無假之關,此四邑者不上貢事於郢矣。臣聞之,圖王不王,其敝可以伯。然而不伯者,王道失也。故願大王之轉攻楚也。」
於是越遂釋齊而伐楚。楚威王興兵而伐之,大敗越,殺王無彊,盡取故吳地至浙江,北破齊於徐州。而越以此散,諸族子爭立,或為王,或為君,濱於江南海上,服朝於楚。
後七世,至閩君搖,佐諸侯平秦。漢高帝復以搖為越王,以奉越後。東越,閩君,皆其後也。
范蠡事越王句踐,既苦身勠力,與句踐深謀二十餘年,竟滅吳,報會稽之恥,北渡兵於淮以臨齊、晉,號令中國,以尊周室,句踐以霸,而范蠡稱上將軍。還反國,范蠡以為大名之下,難以久居,且句踐為人可與同患,難與處安,為書辭句踐曰:「臣聞主憂臣勞,主辱臣死。昔者君王辱於會稽,所以不死,為此事也。今既以雪恥,臣請從會稽之誅。」句踐曰:「孤將與子分國而有之。不然,將加誅于子。」范蠡曰:「君行令,臣行意。」乃裝其輕寶珠玉,自與其私徒屬乘舟浮海以行,終不反。於是句踐表會稽山以為范蠡奉邑。
范蠡浮海出齊,變姓名,自謂鴟夷子皮,耕于海畔,苦身戮力,父子治產。居無幾何,致產數十萬。齊人聞其賢,以為相。范蠡喟然嘆曰:「居家則致千金,居官則至卿相,此布衣之極也。久受尊名,不祥。」乃歸相印,盡散其財,以分與知友鄉黨,而懷其重寶,閒行以去,止于陶,以為此天下之中,交易有無之路通,為生可以致富矣。於是自謂陶朱公。復約要父子耕畜,廢居,候時轉物,逐什一之利。居無何,則致貲累臣萬。天下稱陶朱公。
朱公居陶,生少子。少子及壯,而朱公中男殺人,囚於楚。朱公曰:「殺人而死,職也。然吾聞千金之子不死於市。」告其少子往視之。乃裝黃金千溢,置褐器中,載以一牛車。且遣其少子,朱公長男固請欲行,朱公不聽。長男曰:「家有長子曰家督,今弟有罪,大人不遣,乃遣少弟,是吾不肖。」欲自殺。其母為言曰:「今遣少子,未必能生中子也,而先空亡長男,柰何?」朱公不得已而遣長子,為一封書遺故所善莊生。曰:「至則進千金于莊生所,聽其所為,慎無與爭事。」長男既行,亦自私齎數百金。
至楚,莊生家負郭,披藜藋到門,居甚貧。然長男發書進千金,如其父言。莊生曰:「可疾去矣,慎毋留!即弟出,勿問所以然。」長男既去,不過莊生而私留,以其私齎獻遺楚國貴人用事者。
莊生雖居窮閻,然以廉直聞於國,自楚王以下皆師尊之。及朱公進金,非有意受也,欲以成事後復歸之以為信耳。故金至,謂其婦曰:「此朱公之金。有如病不宿誡,後復歸,勿動。」而朱公長男不知其意,以為殊無短長也。
莊生閒時入見楚王,言「某星宿某,此則害於楚」。楚王素信莊生,曰:「今為柰何?」莊生曰:「獨以德為可以除之。」楚王曰:「生休矣,寡人將行之。」王乃使使者封三錢之府。楚貴人驚告朱公長男曰:「王且赦。」曰:「何以也?」曰:「每王且赦,常封三錢之府。昨暮王使使封之。」朱公長男以為赦,弟固當出也,重千金虛棄莊生,無所為也,乃復見莊生。莊生驚曰:「若不去邪?」長男曰:「固未也。初為事弟,弟今議自赦,故辭生去。」莊生知其意欲復得其金,曰:「若自入室取金。」長男即自入室取金持去,獨自歡幸。
莊生羞為兒子所賣,乃入見楚王曰:「臣前言某星事,王言欲以修德報之。今臣出,道路皆言陶之富人朱公之子殺人囚楚,其家多持金錢賂王左右,故王非能恤楚國而赦,乃以朱公子故也。」楚王大怒曰:「寡人雖不德耳,柰何以朱公之子故而施惠乎!」令論殺朱公子,明日遂下赦令。朱公長男竟持其弟喪歸。
至,其母及邑人盡哀之,唯朱公獨笑,曰:「吾固知必殺其弟也!彼非不愛其弟,顧有所不能忍者也。是少與我俱,見苦,為生難,故重棄財。至如少弟者,生而見我富,乘堅驅良逐狡兔,豈知財所從來,故輕棄之,非所惜吝。前日吾所為欲遣少子,固為其能棄財故也。而長者不能,故卒以殺其弟,事之理也,無足悲者。吾日夜固以望其喪之來也。
故范蠡三徙,成名於天下,非苟去而已,所止必成名。卒老死于陶,故世傳曰陶朱公。
太史公曰:禹之功大矣,漸九川,定九州,至于今諸夏艾安。及苗裔句踐,苦身焦思,終滅彊吳,北觀兵中國,以尊周室,號稱霸王。句踐可不謂賢哉!蓋有禹之遺烈焉。范蠡三遷皆有榮名,名垂後世。臣主若此,欲毋顯得乎!


《鄭世家第十二》


鄭桓公友者,周厲王少子而宣王庶弟也。宣王立二十二年,友初封于鄭。封三十三歲,百姓皆便愛之。幽王以為司徒。和集周民,周民皆說,河雒之閒,人便思之。為司徒一歲,幽王以襃后故,王室治多邪,諸侯或畔之。於是桓公問太史伯曰:「王室多故,予安逃死乎?」太史伯對曰:「獨雒之東土,河濟之南可居。」公曰:「何以?」對曰:「地近虢、鄶,虢、鄶之君貪而好利,百姓不附。今公為司徒,民皆愛公,公誠請居之,虢、鄶之君見公方用事,輕分公地。公誠居之,虢、鄶之民皆公之民也。」公曰:「吾欲南之江上,何如?」對曰:「昔祝融為高辛氏火正,其功大矣,而其於周未有興者,楚其後也。周衰,楚必興。興,非鄭之利也」。公曰:「吾欲居西方,何如?」對曰:「其民貪而好利,難久居。」公曰:「周衰,何國興者?」對曰:「齊、秦、晉、楚乎?夫齊,姜姓,伯夷之後也,伯夷佐堯典禮。秦,嬴姓,伯翳之後也,伯翳佐舜懷柔百物。及楚之先,皆嘗有功於天下。而周武王克紂後,成王封叔虞于唐,其地阻險,以此有德與周衰並,亦必興矣。」桓公曰:「善。」於是卒言王,東徙其民雒東,而虢、鄶果獻十邑,竟國之。
二歲,犬戎殺幽王於驪山下,并殺桓公。鄭人共立其子掘突,是為武公。
武公十年,娶申侯女為夫人,曰武姜。生太子寤生,生之難,及生,夫人弗愛。後生少子叔段,段生易,夫人愛之。二十七年,武公疾。夫人請公,欲立段為太子,公弗聽。是歲,武公卒,寤生立,是為莊公。
莊公元年,封弟段於京,號太叔。祭仲曰:「京大於國,非所以封庶也。」莊公曰:「武姜欲之,我弗敢奪也。」段至京,繕治甲兵,與其母武姜謀襲鄭。二十二年,段果襲鄭,武姜為內應。莊公發兵伐段,段走。伐京,京人畔段,段出走鄢。鄢潰,段出奔共。於是莊公遷其母武姜於城潁,誓言曰:「不至黃泉,毋相見也。」居歲餘,已悔思母。潁谷之考叔有獻於公,公賜食。考叔曰:「臣有母,請君食賜臣母。」莊公曰:「我甚思母,惡負盟,柰何?」考叔曰:「穿地至黃泉,則相見矣。」於是遂從之,見母。
二十四年,宋繆公卒,公子馮奔鄭。鄭侵周地,取禾。二十五年,衛州吁弒其君桓公自立,與宋伐鄭,以馮故也。二十七年,始朝周桓王。桓王怒其取禾,弗禮也。二十九年,莊公怒周弗禮,與魯易祊、許田。三十三年,宋殺孔父。三十七年,莊公不朝周,周桓王率陳、蔡、虢、衛伐鄭。莊公與祭仲、高渠彌發兵自救,王師大敗。祝聸射中王臂。祝聸請從之,鄭伯止之,曰:「犯長且難之,況敢陵天子乎?」乃止。夜令祭仲問王疾。
三十八年,北戎伐齊,齊使求救,鄭遣太子忽將兵救齊。齊釐公欲妻之,忽謝曰:「我小國,非齊敵也。」時祭仲與俱,勸使取之,曰:「君多內寵,太子無大援將不立,三公子皆君也。」所謂三公子者,太子忽,其弟突,次弟子亹也。
四十三年,鄭莊公卒。初,祭仲甚有寵於莊公,莊公使為卿;公使娶鄧女,生太子忽,故祭仲立之,是為昭公。
莊公又娶宋雍氏女,生厲公突。雍氏有寵於宋。宋莊公聞祭仲之立忽,乃使人誘召祭仲而執之,曰:「不立突,將死。」亦執突以求賂焉。祭仲許宋,與宋盟。以突歸,立之。昭公忽聞祭仲以宋要立其弟突,九月(辛)〔丁〕亥,忽出奔衛。己亥,突至鄭,立,是為厲公。
厲公四年,祭仲專國政。厲公患之,陰使其壻雍糾欲殺祭仲。糾妻,祭仲女也,知之,謂其母曰:「父與夫孰親?」母曰:「父一而已,人盡夫也。」女乃告祭仲,祭仲反殺雍糾,戮之於市。厲公無柰祭仲何,怒糾曰:「謀及婦人,死固宜哉!」夏,厲公出居邊邑櫟。祭仲迎昭公忽,六月乙亥,復入鄭,即位。
秋,鄭厲公突因櫟人殺其大夫單伯,遂居之。諸侯聞厲公出奔,伐鄭,弗克而去。宋頗予厲公兵,自守於櫟,鄭以故亦不伐櫟。
昭公二年,自昭公為太子時,父莊公欲以高渠彌為卿,太子忽惡之,莊公弗聽,卒用渠彌為卿。及昭公即位,懼其殺己,冬十月辛卯,渠彌與昭公出獵,射殺昭公於野。祭仲與渠彌不敢入厲公,乃更立昭公弟子亹為君,是為子亹也,無謚號。
子亹元年七月,齊襄公會諸侯於首止,鄭子亹往會,高渠彌相,從,祭仲稱疾不行。所以然者,子亹自齊襄公為公子之時,嘗會鬭,相仇,及會諸侯,祭仲請子亹無行。子亹曰:「齊彊,而厲公居櫟,即不往,是率諸侯伐我,內厲公。我不如往,往何遽必辱,且又何至是!」卒行。於是祭仲恐齊并殺之,故稱疾。子亹至,不謝齊侯,齊侯怒,遂伏甲而殺子亹。高渠彌亡歸,歸與祭仲謀,召子亹弟公子嬰於陳而立之,是為鄭子。是歲,齊襄公使彭生醉拉殺魯桓公。
鄭子八年,齊人管至父等作亂,弒其君襄公。十二年,宋人長萬弒其君湣公。鄭祭仲死。
十四年,故鄭亡厲公突在櫟者使人誘劫鄭大夫甫假,要以求入。假曰:「舍我,我為君殺鄭子而入君。」厲公與盟,乃舍之。六月甲子,假殺鄭子及其二子而迎厲公突,突自櫟復入即位。初,內蛇與外蛇鬭於鄭南門中,內蛇死。居六年,厲公果復入。入而讓其伯父原曰:「我亡國外居,伯父無意入我,亦甚矣。」原曰:「事君無二心,人臣之職也。原知罪矣。」遂自殺。厲公於是謂甫假曰:「子之事君有二心矣。」遂誅之。假曰:「重德不報,誠然哉!」
厲公突後元年,齊桓公始霸。
五年,燕、衛與周惠王弟穨伐王,王出奔溫,立弟穨為王。六年,惠王告急鄭,厲公發兵擊周王子穨,弗勝,於是與周惠王歸,王居于櫟。七年春,鄭厲公與虢叔襲殺王子穨而入惠王于周。
秋,厲公卒,子文公踕立。厲公初立四歲,亡居櫟,居櫟十七歲,復入,立七歲,與亡凡二十八年。
文公十七年,齊桓公以兵破蔡,遂伐楚,至召陵。
二十四年,文公之賤妾曰燕姞,夢天與之蘭,曰:「余為伯鯈。余,爾祖也。以是為而子,蘭有國香。」以夢告文公,文公幸之,而予之草蘭為符。遂生子,名曰蘭。
三十六年,晉公子重耳過,文公弗禮。文公弟叔詹曰:「重耳賢,且又同姓,窮而過君,不可無禮。」文公曰:「諸侯亡公子過者多矣,安能盡禮之!」詹曰:「君如弗禮,遂殺之;弗殺,使即反國,為鄭憂矣。」文公弗聽。
三十七年春,晉公子重耳反國,立,是為立公。秋,鄭入滑,滑聽命,已而反與衛,於是鄭伐滑。周襄王使伯犕請滑。鄭文公怨惠王之亡在櫟,而文公父厲公入之,而惠王不賜厲公爵祿,又怨襄王之與衛滑,故不聽襄王請而囚伯犕。王怒,與翟人伐鄭,弗克。冬,翟攻伐襄王,襄王出奔鄭,鄭文公居王于氾。三十八年,晉文公入襄王成周。
四十一年,助楚擊晉。自晉文公之過無禮,故背晉助楚。四十三年,晉文公與秦穆公共圍鄭,討其助楚攻晉者,及文公過時之無禮也。初,鄭文公有三夫人,寵子五人,皆以罪蚤死。公怒,溉逐群公子。子蘭奔晉,從晉文公圍鄭。時蘭事晉文公甚謹,愛幸之,乃私於晉,以求入鄭為太子。晉於是欲得叔詹為僇。鄭文公恐,不敢謂叔詹言。詹聞,言於鄭君曰:「臣謂君,君不聽臣,晉卒為患。然晉所以圍鄭,以詹,詹死而赦鄭國,詹之願也。」乃自殺。鄭人以詹尸與晉。晉文公曰:「必欲一見鄭君,辱之而去。」鄭人患之,乃使人私於秦曰:「破鄭益晉,非秦之利也。」秦兵罷。晉文公欲入蘭為太子,以告鄭。鄭大夫石癸曰:「吾聞姞姓乃后稷之元妃,其後當有興者。子蘭母,其後也。且夫人子盡已死,餘庶子無如蘭賢。今圍急,晉以為請,利孰大焉!」遂許晉,與盟,而卒立子蘭為太子,晉兵乃罷去。
四十五年,文公卒,子蘭立,是為繆公。
繆公元年春,秦繆公使三將將兵欲襲鄭,至滑,逢鄭賈人弦高詐以十二牛勞軍,故秦兵不至而還,晉敗之於崤。初,往年鄭文公之卒也,鄭司城繒賀以鄭情賣之,秦兵故來。三年,鄭發兵從晉伐秦,敗秦兵於汪。
往年楚太子商臣弒其父成王代立。二十一年,與宋華元伐鄭。華元殺羊食士,不與其御羊斟,怒以馳鄭,鄭囚華元。宋贖華元,元亦亡去。晉使趙穿以兵伐鄭。
二十二年,鄭繆公卒,子夷立,是為靈公。
靈公元年春,楚獻黿於靈公。子家、子公將朝靈公,子公之食指動,謂子家曰:「佗日指動,必食異物。」及入,見靈公進黿羹,子公笑曰:「果然!」靈公問其笑故,具告靈公。靈公召之,獨弗予羹。子公怒,染其指,嘗之而出。公怒,欲殺子公。子公與子家謀先。夏,弒靈公。鄭人欲立靈公弟去疾,去疾讓曰:「必以賢,則去疾不肖;必以順,則公子堅長。」堅者,靈公庶弟,去疾之兄也。於是乃立子堅,是為襄公。
襄公立,將盡去繆氏。繆氏者,殺靈公、子公之族家也。去疾曰:「必去繆氏,我將去之。」乃止。皆以為大夫。
襄公元年,楚怒鄭受宋賂縱華元,伐鄭。鄭背楚,與晉親。五年,楚復伐鄭,晉來救之。六年,子家卒,國人復逐其族,以其弒靈公也。
七年,鄭與晉盟鄢陵。八年,楚莊王以鄭與晉盟,來伐,圍鄭三月,鄭以城降楚。楚王入自皇門,鄭襄公肉袒掔羊以迎,曰:「孤不能事邊邑,使君王懷怒以及獘邑,孤之罪也。敢不惟命是聽。君王遷之江南,及以賜諸侯,亦惟命是聽。若君王不忘厲、宣王,桓、武公,哀不忍絕其社稷,錫不毛之地,使復得改事君王,孤之願也,然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惟命是聽。」莊王為卻三十里而後舍。楚群臣曰:「自郢至此,士大夫亦久勞矣。今得國舍之,何如?」莊王曰:「所為伐,伐不服也。今已服,尚何求乎?」卒去。晉聞楚之伐鄭,發兵救鄭。其來持兩端,故遲,比至河,楚兵已去。晉將率或欲渡,或欲還,卒渡河。莊王聞,還擊晉。鄭反助楚,大破晉軍於河上。十年,晉來伐鄭,以其反晉而親楚也。
十一年,楚莊王伐宋,宋告急于晉。晉景公欲發兵救宋,伯宗諫晉君曰:「天方開楚,未可伐也。」乃求壯士得霍人解揚,字子虎,誆楚,令宋毋降。過鄭,鄭與楚親,乃執解揚而獻楚。楚王厚賜與約,使反其言,令宋趣降,三要乃許。於是楚登解揚樓車,令呼宋。遂負楚約而致其晉君命曰:「晉方悉國兵以救宋,宋雖急,慎毋降楚,晉兵今至矣!」楚莊王大怒,將殺之。解揚曰:「君能制命為義,臣能承命為信。受吾君命以出,有死無隕。」莊王曰:「若之許我,已而背之,其信安在?」解揚曰:「所以許王,欲以成吾君命也。」將死,顧謂楚軍曰:「為人臣無忘盡忠得死者!」楚王諸弟皆諫王赦之,於是赦解揚使歸。晉爵之為上卿。
十八年,襄公卒,子悼公㵒立。
悼公元年,鄦公惡鄭於楚,悼公使弟睔於楚自訟。訟不直,楚囚睔。於是鄭悼公來與晉平,遂親。睔私於楚子反,子反言歸睔於鄭。
二年,楚伐鄭,晉兵來救。是歲,悼公卒,立其弟睔,是為成公。
成公三年,楚共王曰「鄭成公孤有德焉」,使人來與盟。成公私與盟。秋,成公朝晉,晉曰「鄭私平於楚」,執之。使欒書伐鄭。四年春,鄭患晉圍,公子如乃立成公庶兄繻為君。其四月,晉聞鄭立君。乃歸成公。鄭人聞成公歸,亦殺君繻。迎成公。晉兵去。
十年,背晉盟,盟於楚。晉厲公怒,發兵伐鄭。楚共王救鄭。晉楚戰鄢陵,楚兵敗,晉射傷楚共王目,俱罷而去。十三年,晉悼公伐鄭,兵於洧上。鄭城守,晉亦去。
十四年,成公卒,子惲立。是為釐公。
釐公五年,鄭相子駟朝釐公,釐公不禮。子駟怒,使廚人藥殺釐公,赴諸侯曰「釐公暴病卒」。立釐公子嘉,嘉時年五歲,是為簡公。
簡公元年,諸公子謀欲誅相子駟,子駟覺之,反盡誅諸公子。二年,晉伐鄭,鄭與盟,晉去。冬,又與楚盟。子駟畏誅,故兩親晉、楚。三年,相子駟欲自立為君,公子子孔使尉止殺相子駟而代之。子孔又欲自立。子產曰:「子駟為不可,誅之,今又效之,是亂無時息也。」於是子孔從之而相鄭簡公。
四年,晉怒鄭與楚盟,伐鄭,鄭與盟。楚共王救鄭,敗晉兵。簡公欲與晉平,楚又囚鄭使者。
十二年,簡公怒相子孔專國權,誅之,而以子產為卿。十九年,簡公如晉請衛君還,而封子產以六邑。子產讓,受其三邑。二十二年,吳使延陵季子於鄭,見子產如舊交,謂子產曰:「鄭之執政者侈,難將至,政將及子。子為政,必以禮;不然,鄭將敗。」子產厚遇季子。二十三年,諸公子爭寵相殺,又欲殺子產。公子或諫曰:「子產仁人,鄭所以存者子產也,勿殺!」乃止。
二十五年,鄭使子產於晉,問平公疾。平公曰:「卜而曰實沈、臺駘為祟,史官莫知,敢問?」對曰:「高辛氏有二子,長曰閼伯,季曰實沈,居曠林,不相能也,日操干戈以相征伐。后帝弗臧,遷閼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為商星。遷實沈于大夏,主參,唐人是因,服事夏、商,其季世曰唐叔虞。當武王邑姜方娠大叔,夢帝謂己:『余命而子曰虞,乃與之唐,屬之參而蕃育其子孫。』及生有文在其掌曰『虞』,遂以命之。及成王滅唐而國大叔焉。故參為晉星。由是觀之,則實沈,參神也。昔金天氏有裔子曰昧,為玄冥師,生允格、臺駘。臺駘能業其官,宣汾、洮,障大澤,以處太原。帝用嘉之,國之汾川。沈、姒、蓐、黃實守其祀。今晉主汾川而滅之。由是觀之,則臺駘,汾、洮神也。然是二者不害君身。山川之神,則水旱之菑禜之;日月星辰之神,則雪霜風雨不時禜之;若君疾,飲食哀樂女色所生也。」平公及叔嚮曰:「善,博物君子也!」厚為之禮於子產。
二十七年夏,鄭簡公朝晉。冬,畏楚靈王之彊,又朝楚,子產從。二十八年,鄭君病,使子產會諸侯,與楚靈王盟於申,誅齊慶封。
三十六年,簡公卒,子定公寧立。秋,定公朝晉昭公。
定公元年,楚公子棄疾弒其君靈王而自立,為平王。欲行德諸侯,歸靈王所侵鄭地于鄭。
四年,晉昭公卒,其六卿彊,公室卑。子產謂韓宣子曰:「為政必以德,毋忘所以立。」
六年,鄭火,公欲禳之。子產曰:「不如修德。」
八年,楚太子建來奔。十年,太子建與晉謀襲鄭。鄭殺建,建子勝奔吳。
十一年,定公如晉。晉與鄭謀,誅周亂臣,入敬王于周。
十三年,定公卒,子獻公蠆立。獻公十三年卒,子聲公勝立。當是時,晉六卿彊,侵奪鄭,鄭遂弱。
聲公五年,鄭相子產卒,鄭人皆哭泣,悲之如亡親戚。子產者,鄭成公少子也。為人仁愛人,事君忠厚。孔子嘗過鄭,與子產如兄弟云。及聞子產死,孔子為泣曰:「古之遺愛也!」
八年,晉范、中行氏反晉,告急於鄭,鄭救之。晉伐鄭,敗鄭軍於鐵。
十四年,宋景公滅曹。二十年,齊田常弒其君簡公,而常相於齊。二十二年,楚惠王滅陳。孔子卒。
三十六年,晉知伯伐鄭,取九邑。
三十七年,聲公卒,子哀公易立。哀公八年,鄭人弒哀公而立聲公弟丑,是為共公。共公三年,三晉滅知伯。三十一年,共公卒,子幽公已立。幽公元年,韓武子伐鄭,殺幽公。鄭人立幽公弟駘,是為繻公。
繻公十五年,韓景侯伐鄭,取雍丘。鄭城京。
十六年,鄭伐韓,敗韓兵於負黍。二十年,韓、趙、魏列為諸侯。二十三年,鄭圍韓之陽翟。
二十五年,鄭君殺其相子陽。二十七年,子陽之黨共弒繻公駘而立幽公弟乙為君,是為鄭君。
鄭君乙立二年,鄭負黍反,復歸韓。十一年,韓伐鄭,取陽城。
二十一年,韓哀侯滅鄭,并其國。
太史公曰:語有之,「以權利合者,權利盡而交疏」,甫瑕是也。甫瑕雖以劫殺鄭子內厲公,厲公終背而殺之,此與晉之里克何異?守節如荀息,身死而不能存奚齊。變所從來,亦多故矣!


《趙世家第十三》


趙氏之先,與秦共祖。至中衍,為帝大戊御。其後世蜚廉有子二人,而命其一子曰惡來,事紂,為周所殺,其後為秦。惡來弟曰季勝,其後為趙。
季勝生孟增。孟增幸於周成王,是為宅皋狼。皋狼生衡父,衡父生造父。造父幸於周繆王。造父取驥之乘匹,與桃林盜驪、驊騮、綠耳,獻之繆王。繆王使造父御,西巡狩,見西王母,樂之忘歸。而徐偃王反,繆王日馳千里馬,攻徐偃王,大破之。乃賜造父以趙城,由此為趙氏。
自造父已下六世至奄父,曰公仲,周宣王時伐戎,為御。及千畝戰,奄父脫宣王。奄父生叔帶。叔帶之時,周幽王無道,去周如晉,事晉文侯,始建趙氏于晉國。
自叔帶以下,趙宗益興,五世而(生)〔至〕趙夙。
趙夙,晉獻公之十六年伐霍、魏、耿,而趙夙為將伐霍。霍公求犇齊。晉大旱,卜之,曰「霍太山為祟」。使趙夙召霍君於齊,復之,以奉霍太山之祀,晉復穰。晉獻公賜趙夙耿。
夙生共孟,當魯閔公之元年也。共孟生趙衰,字子餘。
趙衰卜事晉獻公及諸公子,莫吉;卜事公子重耳,吉,即事重耳。重耳以驪姬之亂亡奔翟,趙衰從。翟伐廧咎如,得二女,翟以其少女妻重耳,長女妻趙衰而生盾。初,重耳在晉時,趙衰妻亦生趙同、趙括、趙嬰齊。趙衰從重耳出亡,凡十九年,得反國。重耳為晉文公,趙衰為原大夫,居原,任國政。文公所以反國及霸,多趙衰計策。語在晉事中。
趙衰既反晉,晉之妻固要迎翟妻,而以其子盾為適嗣,晉妻三子皆下事之。晉襄公之六年,而趙衰卒,謚為成季。
趙盾代成季任國政二年而晉襄公卒,太子夷皋年少。盾為國多難,欲立襄公弟雍。雍時在秦,使使迎之。太子母日夜啼泣,頓首謂趙盾曰:「先君何罪,釋其適子而更求君?」趙盾患之,恐其宗與大夫襲誅之,迺遂立太子,是為靈公,發兵距所迎襄公弟於秦者。靈公既立,趙盾益專國政。
靈公立十四年,益驕。趙盾驟諫,靈公弗聽。及食熊蹯,胹不熟,殺宰人,持其尸出,趙盾見之。靈公由此懼,欲殺盾。盾素仁愛人,嘗所食桑下餓人反扞救盾,盾以得亡。未出境,而趙穿弒靈公而立襄公弟黑臀,是為成公。趙盾復反,任國政。君子譏盾「為正卿,亡不出境,反不討賊」,故太史書曰「趙盾弒其君」。晉景公時而趙盾卒,謚為宣孟,子朔嗣。
趙朔,晉景公之三年,朔為晉將下軍救鄭,與楚莊王戰河上。朔娶晉成公姊為夫人。
晉景公之三年,大夫屠岸賈欲誅趙氏。初,趙盾在時,夢見叔帶持要而哭,甚悲;已而笑,拊手且歌。盾卜之,兆絕而後好。趙史援占之,曰:「此夢甚惡,非君之身,乃君之子,然亦君之咎。至孫,趙將世益衰。」屠岸賈者,始有寵於靈公,及至於景公而賈為司寇,將作難,乃治靈公之賊以致趙盾,徧告諸將曰:「盾雖不知,猶為賊首。以臣弒君,子孫在朝,何以懲辠?請誅之。」韓厥曰:「靈公遇賊,趙盾在外,吾先君以為無罪,故不誅。今諸君將誅其後,是非先君之意而今妄誅。妄誅謂之亂。臣有大事而君不聞,是無君也。」屠岸賈不聽。韓厥告趙朔趣亡。朔不肯,曰:「子必不絕趙祀,朔死不恨。」韓厥許諾,稱疾不出。賈不請而擅與諸將攻趙氏於下宮,殺趙朔、趙同、趙括、趙嬰齊,皆滅其族。
趙朔妻成公姊,有遺腹,走公宮匿。趙朔客曰公孫杵臼,杵臼謂朔友人程嬰曰:「胡不死?」程嬰曰:「朔之婦有遺腹,若幸而男,吾奉之;即女也,吾徐死耳。」居無何,而朔婦免身,生男。屠岸賈聞之,索於宮中。夫人置兒絝中,祝曰:「趙宗滅乎,若號;即不滅,若無聲。」及索,兒竟無聲。已脫,程嬰謂公孫杵臼曰:「今一索不得,後必且復索之,柰何?」公孫杵臼曰:「立孤與死孰難?」程嬰曰:「死易,立孤難耳。」公孫杵臼曰:「趙氏先君遇子厚,子彊為其難者,吾為其易者,請先死。」乃二人謀取他人嬰兒負之,衣以文葆,匿山中。程嬰出,謬謂諸將軍曰:「嬰不肖,不能立趙孤。誰能與我千金,吾告趙氏孤處。」諸將皆喜,許之,發師隨程嬰攻公孫杵臼。杵臼謬曰:「小人哉程嬰!昔下宮之難不能死,與我謀匿趙氏孤兒,今又賣我。縱不能立,而忍賣之乎!」抱兒呼曰:「天乎天乎!趙氏孤兒何罪?請活之,獨殺杵臼可也。」諸將不許,遂殺杵臼與孤兒。諸將以為趙氏孤兒良已死,皆喜。然趙氏真孤乃反在,程嬰卒與俱匿山中。
居十五年,晉景公疾,卜之,大業之後不遂者為祟。景公問韓厥,厥知趙孤在,乃曰:「大業之後在晉絕祀者,其趙氏乎?夫自中衍者皆嬴姓也。中衍人面鳥噣,降佐殷帝大戊,及周天子,皆有明德。下及幽厲無道,而叔帶去周適晉,事先君文侯,至于成公,世有立功,未嘗絕祀。今吾君獨滅趙宗,國人哀之,故見龜策。唯君圖之。」景公問:「趙尚有後子孫乎?」韓厥具以實告。於是景公乃與韓厥謀立趙孤兒,召而匿之宮中。諸將入問疾,景公因韓厥之眾以脅諸將而見趙孤。趙孤名曰武。諸將不得已,乃曰:「昔下宮之難,屠岸賈為之,矯以君命,并命群臣。非然,孰敢作難!微君之疾,群臣固且請立趙後。今君有命,群臣之願也。」於是召趙武、程嬰徧拜諸將,遂反與程嬰、趙武攻屠岸賈,滅其族。復與趙武田邑如故。
及趙武冠,為成人,程嬰乃辭諸大夫,謂趙武曰:「昔下宮之難,皆能死。我非不能死,我思立趙氏之後。今趙武既立,為成人,復故位,我將下報趙宣孟與公孫杵臼。」趙武啼泣頓首固請,曰:「武願苦筋骨以報子至死,而子忍去我死乎!」程嬰曰:「不可。彼以我為能成事,故先我死;今我不報,是以我事為不成。」遂自殺。趙武服齊衰三年,為之祭邑,春秋祠之,世世勿絕。
趙氏復位十一年,而晉厲公殺其大夫三郤。欒書畏及,乃遂弒其君厲公,更立襄公曾孫周,是為悼公。晉由此大夫稍彊。
趙武續趙宗二十七年,晉平公立。平公十二年,而趙武為正卿。十三年,吳延陵季子使於晉,曰:「晉國之政卒歸於趙武子、韓宣子、魏獻子之後矣。」趙武死,謚為文子。
文子生景叔。景叔之時,齊景公使晏嬰於晉,晏嬰與晉叔向語。嬰曰:「齊之政後卒歸田氏。」叔向亦曰:「晉國之政將歸六卿。六卿侈矣,而吾君不能恤也。」
趙景叔卒,生趙鞅,是為簡子。
趙簡子在位,晉頃公之九年,簡子將合諸侯戍于周。其明年,人周敬王于周,辟弟子朝之故也。
晉頃公之十二年,六卿以法誅公族祁氏、羊舌氏,分其邑為十縣,六卿各令其族為之大夫。晉公室由此益弱。
後十三年,魯賊臣陽虎來奔,趙簡子受賂,厚遇之。
趙簡子疾,五日不知人,大夫皆懼。醫扁鵲視之,出,董安于問。扁鵲曰:「血脈治也,而何怪!在昔秦繆公嘗如此,七日而寤。寤之日,告公孫支與子輿曰:『我之帝所甚樂。吾所以久者,適有學也。帝告我:「晉國將大亂,五世不安;其後將霸,未老而死;霸者之子且令而國男女無別。」』公孫支書而藏之,秦讖於是出矣。獻公之亂,文公之霸,而襄公敗秦師於殽而歸縱淫,此子之所聞。今主君之疾與之同,不出三日疾必閒,閒必有言也。」
居二日半,簡子寤。語大夫曰:「我之帝所甚樂,與百神游於鈞天,廣樂九奏萬舞,不類三代之樂,其聲動人心。有一熊欲來援我,帝命我射之,中熊,熊死。又有一羆來,我又射之,中羆,羆死。帝甚喜,賜我二笥,皆有副。吾見兒在帝側,帝屬我一翟犬,曰:『及而子之壯也,以賜之。』帝告我:『晉國且世衰,七世而亡,嬴姓將大敗周人於范魁之西,而亦不能有也。今余思虞舜之勳,適余將以其冑女孟姚配而七世之孫。』」董安于受言而書藏之。以扁鵲言告簡子,簡子賜扁鵲田四萬畝。
他日,簡子出,有人當道,辟之不去,從者怒,將刃之。當道者曰:「吾欲有謁於主君。」從者以聞。簡子召之,曰:「譆,吾有所見子晣也。」當道者曰:「屏左右,願有謁。」簡子屏人。當道者曰:「主君之疾,臣在帝側。」簡子曰:「然,有之。子之見我,我何為?」當道者曰:「帝令主君射熊與羆,皆死。」簡子曰:「是,且何也?」當道者曰:「晉國且有大難,主君首之。帝令主君滅二卿,夫熊與羆皆其祖也。」簡子曰:「帝賜我二笥皆有副,何也?」當道者曰:「主君之子將克二國於翟,皆子姓也。」簡子曰:「吾見兒在帝側,帝屬我一翟犬,曰『及而子之長以賜之』。夫兒何謂以賜翟犬?」當道者曰:「兒,主君之子也。翟犬者,代之先也。主君之子且必有代。及主君之後嗣,且有革政而胡服,并二國於翟。」簡子問其姓而延之以官。當道者曰:「臣野人,致帝命耳。」遂不見。簡子書藏之府。
異日,姑布子卿見簡子,簡子徧召諸子相之。子卿曰:「無為將軍者。」簡子曰:「趙氏其滅乎?」子卿曰:「吾嘗見一子於路,殆君之子也。」簡子召子毋卹。毋卹至,則子卿起曰:「此真將軍矣!」簡子曰:「此其母賤,翟婢也,奚道貴哉?」子卿曰:「天所授,雖賤必貴。」自是之後,簡子盡召諸子與語,毋卹最賢。簡子乃告諸子曰:「吾藏寶符於常山上,先得者賞。」諸子馳之常山上,求,無所得。毋卹還,曰:「已得符矣。」簡子曰:「奏之。」毋卹曰:「從常山上臨代,代可取也。」簡子於是知毋卹果賢,乃廢太子伯魯,而以毋卹為太子。
後二年,晉定公之十四年,范、中行作亂。明年春,簡子謂邯戰大夫午曰:「歸我衛士五百家,五將置之晉陽。」午許諾,歸而其父兄不聽,倍言。趙鞅捕午,囚之晉陽。乃告邯鄲人曰:「我私有誅午也,諸君欲誰立?」遂殺午。趙稷、涉賓以邯鄲反。晉君使籍秦圍邯鄲。荀寅、范吉射與午善,不肯助秦而謀作亂,董安于知之。十月,范、中行氏伐趙鞅,鞅奔晉陽,晉人圍之。范吉射、荀寅仇人魏襄等謀逐荀寅,以梁嬰父代之;逐吉射,以范皋繹代之。荀櫟言於晉侯曰:「君命大臣,始亂者死。今三臣始亂而獨逐鞅,用刑不均,請皆逐之。」十一月,荀櫟、韓不佞、魏哆奉公命以伐范、中行氏,不克。范、中行氏反伐公,公擊之,范、中行敗走。丁未,二子奔朝歌。韓、魏以趙氏為請。十二月辛未,趙鞅入絳,盟于公宮。其明年,知伯文子謂趙鞅曰:「范、中行雖信為亂,安于發之,是安于與謀也。晉國有法,始亂者死。夫二子已伏罪而安于獨在。」趙鞅患之。安于曰:「臣死,趙氏定,晉國寧,吾死晚矣。」遂自殺。趙氏以告知伯,然後趙氏寧。
孔子聞趙簡子不請晉君而執邯鄲午,保晉陽,故書《春秋》曰「趙鞅以晉陽畔」。
趙簡子有臣曰周舍,好直諫。周舍死,簡子每聽朝,常不悅,大夫請辠。簡子曰:「大夫無罪。吾聞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諸大夫朝,徒聞唯唯,不聞周舍之鄂鄂,是以憂也。」簡子由此能附趙邑而懷晉人。
晉定公十八年,趙簡子圍范、中行于朝歌,中行文子奔邯鄲。明年,衛靈公卒。簡子與陽虎送衛太子蒯聵于衛,衛不內,居戚。
晉定公二十一年,簡子拔邯鄲,中行文子奔柏人。簡子又圍柏人,中行文子、范昭子遂奔齊。趙竟有邯鄲、柏人。范、中行餘邑入于晉。趙名晉卿,實專晉權,奉邑侔於諸侯。
晉定公三十年,定公與吳王夫差爭長於黃池,趙簡子從晉定公,卒長吳。定公三十七年卒,而簡子除三年之喪,期而已。是歲,越王句踐滅吳。
晉出公十一年,知伯伐鄭。趙簡子疾,使太子毋卹將而圍鄭。知伯醉,以酒灌擊毋卹。毋卹群臣請死之。毋卹曰:「君所以置毋卹,為能忍訽。」然亦慍知伯。知伯歸,因謂簡子,使廢毋卹,簡子不聽。毋卹由此怨知伯。
晉出公十七年,簡子卒,太子毋卹代立,是為襄子。
趙襄子元年,越圍吳。襄子降喪食,使楚隆問吳王。
襄子姊前為代王夫人。簡子既葬,未除服,北登夏屋,請代王。使廚人操銅枓以食代王及從者,行斟,陰令宰人各以枓擊殺代王及從官,遂興兵平代地。其姊聞之,泣而呼天,摩笄自殺。代人憐之,所死地名之為摩笄之山。遂以代封伯魯子周為代成君。伯魯者,襄子兄,故太子。太子蚤死,故封其子。
襄子立四年,知伯與趙、韓、魏盡分其范、中行故地。晉出公怒,告齊、魯,欲以伐四卿。四卿恐,遂共攻出公。出公奔齊,道死。知伯乃立昭公曾孫驕,是為晉懿公。知伯益驕。請地韓、魏,韓、魏與之。請地趙,趙不與,以其圍鄭之辱。知伯怒,遂率韓、魏攻趙。趙襄子懼,乃奔保晉陽。
原過從,後,至於王澤,見三人,自帶以上可見,自帶以下不可見。與原過竹二節,莫通。曰:「為我以是遺趙毋卹。」原過既至,以告襄子。襄子齊三日,親自剖竹,有朱書曰:「趙毋卹,余霍泰山山陽侯天使也。三月丙戌,余將使女反滅知氏。女亦立我百邑,余將賜女林胡之地。至于後世,且有伉王,赤黑,龍面而鳥噣,鬢麋髭髯,大膺大胸,脩下而馮,左衽界乘,奄有河宗,至于休溷諸貉,南伐晉別,北滅黑姑。」襄子再拜,受三神之令。
三國攻晉陽,歲餘,引汾水灌其城,城不浸者三版。城中懸釜而炊,易子而食。群臣皆有外心,禮益慢,唯高共不敢失禮。襄子懼,乃夜使相張孟同私於韓、魏。韓、魏與合謀,以三月丙戌,三國反滅知氏,共分其地。於是襄子行賞,高共為上。張孟同曰:「晉陽之難,唯共無功。」襄子曰:「方晉陽急,群臣皆懈,惟共不敢失人臣禮,是以先之。」於是趙北有代,南并知氏,彊於韓、魏。遂祠三神於百邑,使原過主霍泰山祠祀。
其後娶空同氏,生五子。襄子為伯魯之不立也,不肯立子,且必欲傳位與伯魯子代成君。成君先死,乃取代成君子浣立為太子。襄子立三十三年卒,浣立,是為獻侯。
獻侯少即位,治中牟。
襄子弟桓子逐獻侯,自立於代,一年卒。國人曰桓子立非襄子意,乃共殺其子而復迎立獻侯。
十年,中山武公初立。十三年,城平邑。十五年,獻侯卒,子烈侯籍立。
烈侯元年,魏文侯伐中山,使太子擊守之。六年,魏、韓、趙皆相立為諸侯,追尊獻子為獻侯。
烈侯好音,謂相國公仲連曰:「寡人有愛,可以貴之乎?」公仲曰:「富之可,貴之則否。」烈侯曰:「然。夫鄭歌者槍、石二人,吾賜之田,人萬畝。」公仲曰:「諾。」不與。居一月,烈侯從代來,問歌者田。公仲曰:「求,未有可者。」有頃,烈侯復問。公仲終不與,乃稱疾不朝。番吾君自代來,謂公仲曰:「君實好善,而未知所持。今公仲相趙,於今四年,亦有進士乎?」公仲曰:「未也。」番吾君曰:「牛畜、荀欣、徐越皆可。」公仲乃進三人。及朝,烈侯復問:「歌者田何如?」公仲曰:「方使擇其善者。」牛畜侍烈侯以仁義,約以王道,烈侯逌然。明日,荀欣侍,以選練舉賢,任官使能。明日,徐越侍,以節財儉用,察度功德。所與無不充,君說。烈侯使使謂相國曰:「歌者之田且止。」官牛畜為師,荀欣為中尉,徐越為內史,賜相國衣二襲。
九年,烈侯卒,弟武公立。武公十三年卒,趙復立烈侯太子章,是為敬侯。是歲,魏文侯卒。
敬侯元年,武公子朝作亂,不克,山奔魏。趙始都邯鄲。
二年,敗齊于靈丘。三年,救魏于廩丘,大敗齊人。四年,魏敗我兔臺。築剛平以侵衛。五年,齊、魏為衛攻趙,取我剛平。六年,借兵於楚伐魏,取棘蒲。八年,拔魏黃城。九年,伐齊。齊伐燕,趙救燕。十年,與中山戰于房子。
十一年,魏、韓、趙共滅晉,分其地。伐中山,又戰於中人。十二年,敬侯卒,子成侯種立。
成侯元年,公子勝與成侯爭立,為亂。二年六月,雨雪。三年,太戊午為相。伐衛,取鄉邑七十三。魏敗我藺。四年,與秦戰高安,敗之。五年,伐齊于鄄。魏敗我懷。攻鄭,敗之,以與韓,韓與我長子。六年,中山築長城。伐魏,敗渜澤,圍魏惠王。七年,侵齊,至長城。與韓攻周。八年,與韓分周以為兩。九年,與齊戰阿下。十年,攻衛,取甄。十一年,秦攻魏,趙救之石阿。十二年,秦攻魏少梁,趙救之。十三年,秦獻公使庶長國伐魏少梁,虜其太子、痤。魏敗我澮,取皮牢。成侯與韓昭侯遇上黨。十四年,與韓攻秦。十五年,助魏攻齊。
十六年,與韓、魏分晉,封晉君以端氏。
十七年,成侯與魏惠王遇葛孼。十九年,與齊、宋會平陸,與燕會阿。二十年,魏獻榮椽,因以為檀臺。二十一年,魏圍我邯鄲。二十二年,魏惠王拔我邯鄲,齊亦敗魏於桂陵。二十四年,魏歸我邯鄲,與魏盟漳水上。秦攻我藺。二十五年,成侯卒。公子緤與太子肅侯爭立,緤敗,亡奔韓。
肅侯元年,奪晉君端氏,徙處屯留。二年,與魏惠王遇於陰晉。三年,公子范襲邯鄲,不勝而死。四年,朝天子。六年,攻齊,拔高唐。七年,公子刻攻魏首垣。十一年,秦孝公使商君伐魏,虜其將公子卬。趙伐魏。十二年,秦孝公卒,商君死。十五年,起壽陵。魏惠王卒。
十六年,肅侯游大陵,出於鹿門,大戊午扣馬曰:「耕事方急,一日不作,百日不食。」肅侯下車謝。
十七年,圍魏黃,不克。築長城。
十八年,齊、魏伐我,我決河水灌之,兵去。二十二年,張儀相秦。趙疵與秦戰,敗,秦殺疵河西,取我藺、離石。二十三年,韓舉與齊、魏戰,死于桑丘。
二十四年,肅侯卒。秦、楚、燕、齊、魏出銳師各萬人來會葬。子武靈王立。
武靈王元年,陽文君趙豹相。梁襄王與太子嗣,韓宣王與太子倉來朝信宮。武靈王少,未能聽政,博聞師三人,左右司過三人。及聽政,先問先王貴臣肥義,加其秩;國三老年八十,月致其禮。
三年,城鄗。四年,與韓會于區鼠。五年,娶韓女為夫人。
八年,韓擊秦,不勝而去。五國相王,趙獨否,曰:「無其實,敢處其名乎!」令國人謂己曰「君」。
九年,與韓、魏共擊秦,秦敗我,斬首八萬級。齊敗我觀澤。十年,秦取我中都及西陽。齊破燕。燕相子之為君,君反為臣。十一年,王召公子職於韓,立以為燕王,使樂池送之。十三年,秦拔我藺,虜將軍趙莊。楚、魏王來,過邯鄲。十四年,趙何攻魏。
十六年,秦惠王卒。王遊大陵。他日,王夢見處女鼓琴而歌詩曰:「美人熒熒兮,顏若苕之榮。命乎命乎,曾無我嬴!」異日,王飲酒樂,數言所夢,想見其狀。吳廣聞之,因夫人而內其女娃嬴。孟姚也。孟姚甚有寵於王,是為惠后。
十七年,王出九門,為野臺,以望齊、中山之境。
十八年,秦武王與孟說舉龍文赤鼎,絕臏而死。趙王使代相趙固迎公子稷於燕,送歸,立為秦王,是為昭王。
十九年春正月,大朝信宮。召肥義與議天下,五日而畢。王北略中山之地,至於房子,遂之代,北至無窮,西至河,登黃華之上。召樓緩謀曰:「我先王因世之變,以長南藩之地,屬阻漳、滏之險,立長城,又取藺、郭狼,敗林人於荏,而功未遂。今中山在我腹心,北有燕,東有胡,西有林胡、樓煩、秦、韓之邊,而無彊兵之救,是亡社稷,柰何?夫有高世之名,必有遺俗之累。吾欲胡服。」樓緩曰:「善。」群臣皆不欲。
於是肥義侍,王曰:「簡、襄主之烈,計胡、翟之利。為人臣者,寵有孝弟長幼順明之節,通有補民益主之業,此兩者臣之分也。今吾欲繼襄主之跡,開於胡、翟之鄉,而卒世不見也。為敵弱,用力少而功多,可以毋盡百姓之勞,而序往古之勳。夫有高世之功者,負遺俗之累;有獨智之慮者,任驁民之怨。今吾將胡服騎射以教百姓,而世必議寡人,柰何?」肥義曰:「臣聞疑事無功,疑行無名。王既定負遺俗之慮,殆無顧天下之議矣。夫論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謀於眾。昔者舜舞有苗,禹袒裸國,非以養欲而樂志也,務以論德而約功也。愚者闇成事,智者覩未形,則王何疑焉。」王曰:「吾不疑胡服也,吾恐天下笑我也。狂夫之樂,智者哀焉;愚者所笑,賢者察焉。世有順我者,胡服之功未可知也。雖驅世以笑我,胡地中山吾必有之。」於是遂胡服矣。
使王緤告公子成曰:「寡人胡服,將以朝也,亦欲叔服之。家聽於親而國聽於君,古今之公行也。子不反親,臣不逆君,兄弟之通義也。今寡人作教易服而叔不服,吾恐天下議之也。制國有常,利民為本;從政有經,令行為上。明德先論於賤,而行政先信於貴。今胡服之意,非以義欲而樂志也;事有所止而功有所出,事成功立,然後善也。今寡人恐叔之逆從政之經,以輔叔之議。且寡人聞之,事利國者行無邪,因貴戚者名不累,故願慕公叔之義,以成胡服之功。使緤謁之叔,請服焉。」公子成再拜稽首曰:「臣固聞王之胡服也。臣不佞,寢疾,未能趨走以滋進也。王命之,臣敢對,因竭其愚忠。曰:臣聞中國者,蓋聰明徇智之所居也,萬物財用之所聚也,賢聖之所教也,仁義之所施也,《詩》《書》禮樂之所用也,異敏技能之所試也,遠方之所觀赴也,蠻夷之所義行也。今王舍此而襲遠方之服,變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而怫學者,離中國,故臣願王圖之也。」使者以報。王曰:「吾固聞叔之疾也,我將自往請之。」
王遂往之公子成家,因自請之,曰:「夫服者,所以便用也;禮者,所以便事也。聖人觀鄉而順宜,因事而制禮,所以利其民而厚其國也。夫翦髮文身,錯臂左衽,甌越之民也。黑齒雕題,卻冠秫絀,大吳之國也。故禮服莫同,其便一也。鄉異而用變,事異而禮易。是以聖人果可以利其國,不一其用;果可以便其事,不同其禮。儒者一師而俗異,中國同禮而教離,況於山谷之便乎?故去就之變,智者不能一;遠近之服,賢聖不能同。窮鄉多異,曲學多辯。不知而不疑,異於己而不非者,公焉而眾求盡善也。今叔之所言者俗也,吾所言者所以制俗也。吾國東有河、薄洛之水,與齊、中山同之,無舟楫之用。自常山以至代、上黨,東有燕、東胡之境,而西有樓煩、秦、韓之邊,今無騎射之備。故寡人無舟楫之用,夾水居之民,將何以守河、薄洛之水;變服騎射,以備燕、三胡、秦、韓之邊。且昔者簡主不塞晉陽以及上黨,而襄主并戎取代以攘諸胡,此愚智所明也。先時中山負齊之彊兵,侵暴吾地,係累吾民,引水圍鄗,微社稷之神靈,則鄗幾於不守也。先王醜之,而怨未能報也。今騎射之備,近可以便上黨之形,而遠可以報中山之怨。而叔順中國之俗以逆簡、襄之意,惡變服之名以忘鄗之醜,非寡人之所望也。」公子成再拜稽首曰:「臣愚,不達於王之義,敢道世俗之聞,臣之辠也。今王將繼簡、襄之意以順先王之志,臣敢不聽命乎!」再拜稽首。乃賜胡服。明日,服而朝。於是始出胡服令也。
趙文、趙造、周袑、趙俊皆諫止王毋胡服,如故法便。王曰:「先王不同俗,何古之法?帝王不相襲,何禮之循?虙戲、神農教而不誅,黃帝、堯、舜誅而不怒。及至三王,隨時制法,因事制禮。法度制令各順其宜,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故禮也不必一道,而便國不必古。聖人之興也不相襲而王,夏、殷之衰也不易禮而滅。然則反古未可非,而循禮未足多也。且服奇者志淫,則是鄒、魯無奇行也;俗辟者民易,則是吳、越無秀士也。且聖人利身謂之服,便事謂之禮。夫進退之節,衣服之制者,所以齊常民也,非所以論賢者也。故齊民與俗流,賢者與變俱。故諺曰『以書御者不盡馬之情,以古制今者不達事之變』。循法之功,不足以高世;法古之學,不足以制今。子不及也。」遂胡服招騎射。
二十年,王略中山地,至寧葭;西略胡地,至榆中。林胡王獻馬。歸,使樓緩之秦,仇液之韓,王賁之楚,富丁之魏,趙爵之齊。代相趙固主胡,致其兵。
二十一年,攻中山。趙袑為右軍,許鈞為左軍,公子章為中軍,王并將之。牛翦將車騎,趙希并將胡、代。趙與之陘,合軍曲陽,攻取丹丘、華陽、鴟之塞。王軍取鄗、石邑、封龍、東垣。中山獻四邑和,王許之,罷兵。二十三年,攻中山。二十五年,惠后卒。使周袑胡服傅王子何。二十六年,復攻中山,攘地北至燕、代,西至雲中、九原。
二十七年五月戊申,大朝於東宮,傳國,立王子何以為王。王廟見禮畢,出臨朝。大夫悉為臣,肥義為相國,并傅王。是為惠文王。惠文王,惠后吳娃子也。武靈王自號為主父。
主父欲令子主治國,而身胡服將士大夫西北略胡地,而欲從雲中、九原直南襲秦,於是詐自為使者入秦。秦昭王不知,已而怪其狀甚偉,非人臣之度,使人逐之,而主父馳已脫關矣。審問之,乃主父也。秦人大驚。主父所以入秦者,欲自略地形,因觀秦王之為人也。
惠文王二年,主父行新地,遂出代,西遇樓煩王於西河而致其兵。
三年,滅中山,遷其王於膚施。起靈壽,北地方從,代道大通。還歸,行賞,大赦,置酒酺五日,封長子章為代安陽君。章素侈,心不服其弟所立。主父又使田不禮相章也。
李兌謂肥義曰:「公子章彊壯而志驕,黨眾而欲大,殆有私乎?田不禮之為人也,忍殺而驕。二人相得,必有謀陰賊起,一出身徼幸。夫小人有欲,輕慮淺謀,徒見其利而不顧其害,同類相推,俱入禍門。以吾觀之,必不久矣。子任重而勢大,亂之所始,禍之所集也,子必先患。仁者愛萬物而智者備禍於未形,不仁不智,何以為國?子奚不稱疾毋出,傳政於公子成?毋為怨府,毋為禍梯。」肥義曰:「不可。昔者主父以王屬義也,曰:『毋變而度,毋異而慮,堅守一心,以歿而世。』義再拜受命而籍之。今畏不禮之難而忘吾籍,變孰大焉。進受嚴命,退而不全,負孰甚焉。變負之臣,不容於刑。諺曰『死者復生,生者不愧』。吾言已在前矣,吾欲全吾言,安得全吾身!且夫貞臣也難至而節見,忠臣也累至而行明。子則有賜而忠我矣,雖然,吾有語在前者也,終不敢失。」李兌曰:「諾,子勉之矣!吾見子已今年耳。」涕泣而出。李兌數見公子成,以備田不禮之事。
異日肥義謂信期曰:「公子與田不禮甚可憂也。其於義也聲善而實惡,此為人也不子不臣。吾聞之也,姦臣在朝,國之殘也;讒臣在中,主之蠹也。此人貪而欲大,內得主而外為暴。矯令為慢,以擅一旦之命,不難為也,禍且逮國,今吾憂之,夜而忘寐,飢而忘食。盜賊出入不可不備。自今以來,若有召王者必見吾面,我將先以身當之,無故而王乃入。」信期曰:「善哉,吾得聞此也!」
四年,朝群臣,安陽君亦來朝。主父令王聽朝,而自從旁觀窺群臣宗室之禮。見其長子章傫然也,反北面為臣,詘於其弟,心憐之,於是乃欲分趙而王章於代,計未決而輟。
主父及王游沙丘,異宮,公子章即以其徒與田不禮作亂,詐以主父令召王。肥義先入,殺之。高信即與王戰。公子成與李兌自國至,乃起四邑之兵入距難,殺公子章及田不禮,滅其黨賊而定王室。公子成為相,號安平君,李兌為司寇。公子章之敗,往走主父,主父開之,成、兌因圍主父宮。公子章死,公子成、李兌謀曰:「以章故圍主父,即解兵,吾屬夷矣。」乃遂圍主父。令宮中人「後出者夷」,宮中人悉出。主父欲出不得,又不得食,探爵鷇而食之,三月餘而餓死沙丘宮。主父定死,乃發喪赴諸侯。
是時王少,成、兌專政,畏誅,故圍主父。主父初以長子章為太子,後得吳娃,愛之,為不出者數歲,生子何,乃廢太子章而立何為王。吳娃死,愛弛,憐故太子,欲兩王之,猶豫未決,故亂起,以至父子俱死,為天下笑,豈不痛乎!
(主父死惠文王立立)五年,與燕鄚、易。八年,城南行唐。九年,趙梁將,與齊合軍攻韓,至魯關下。及十年,秦自置為西帝。十一年,董叔與魏氏伐宋,得河陽於魏。秦取梗陽。十二年,趙梁將攻齊。十三年,韓徐為將,攻齊。公主死。十四年,相國樂毅將趙、秦、韓、魏、燕攻齊,取靈丘。與秦會中陽。十五年,燕昭王來見。趙與韓、魏、秦共擊齊,齊王敗走,燕獨深入,取臨菑。
十六年,秦復與趙數擊齊,齊人患之。蘇厲為齊遺趙王書曰:臣聞古之賢君,其德行非布於海內也,教順非洽於民人也,祭祀時享非數常於鬼神也。甘露降,時雨至,年穀豐孰,民不疾疫,眾人善之,然而賢主圖之。
今足下之賢行功力,非數加於秦也;怨毒積怒,非素深於齊也。秦趙與國,以彊徵兵於韓,秦誠愛趙乎?其實憎齊乎?物之甚者,賢主察之。秦非愛趙而憎齊也,欲亡韓而吞二周,故以齊餤天下。恐事之不合,故出兵以劫魏、趙。恐天下畏己也,故出質以為信。恐天下亟反也,故徵兵於韓以威之。聲以德與國,實而伐空韓,臣以秦計為必出於此。夫物固有勢異而患同者,楚久伐而中山亡,今齊久伐而韓必亡。破齊,王與六國分其利也。亡韓,秦獨擅之。收二周,西取祭器,秦獨私之。賦田計功,王之獲利孰與秦多?
說士之計曰:「韓亡三川,魏亡晉國,市朝未變而禍已及矣。」燕盡齊之北地,去沙丘、鉅鹿斂三百里,韓之上黨去邯鄲百里,燕、秦謀王之河山,閒三百里而通矣。秦之上郡近挺關,至於榆中者千五百里,秦以三郡攻王之上黨,羊腸之西,句注之南,非王有已。踰句注,斬常山而守之,三百里而通於燕,代馬胡犬不東下,昆山之玉不出,此三寶者亦非王有已。王久伐齊,從彊秦攻韓,其禍必至於此。願王孰慮之。
且齊之所以伐者,以事王也;天下屬行,以謀王也。燕秦之約成而兵出有日矣。五國三分王之地,齊倍五國之約而殉王之患,西兵以禁彊秦,秦廢帝請服,反高平、根柔於魏,反巠分、先俞於趙。齊之事王,宜為上佼,而今乃抵辠,臣恐天下後事王者之不敢自必也。願王孰計之也。
今王毋與天下攻齊,天下必以王為義。齊抱社稷而厚事王,天下必盡重王義。王以天下善秦,秦暴,王以天下禁之,是一世之名寵制於王也。
於是趙乃輟,謝秦不擊齊。
王與燕王遇。廉頗將,攻齊昔陽,取之。
十七年,樂毅將趙師攻魏伯陽。而秦怨趙不與己擊齊,伐趙,拔我兩城。十八年,秦拔我石城。王再之衛東陽,決河水,伐魏氏。大潦,漳水出。魏冉來相趙。十九年,秦(敗)〔取〕我二城。趙與魏伯陽。趙奢將,攻齊麥丘,取之。
二十年,廉頗將,攻齊。王與秦昭王遇西河外。
二十一年,趙徙漳水武平西。二十二年,大疫。置公子丹為太子。
二十三年,樓昌將,攻魏幾,不能取。十二月,廉頗將,攻幾,取之。二十四年,廉頗將,攻魏房子,拔之,因城而還。又攻安陽,取之。二十五年,燕周將,攻昌城、高唐,取之。與魏共擊秦。秦將白起破我華陽,得一將軍。二十六年,取東胡歐代地。
二十七年,徙漳水武平南。封趙豹為平陽君。河水出,大潦。
二十八年,藺相如伐齊,至平邑。罷城北九門大城。燕將成安君公孫操弒其王。二十九年,秦、韓相攻,而圍閼與。趙使趙奢將,擊秦,大破秦軍閼與下,賜號為馬服君。
三十三年,惠文王卒,太子丹立,是為孝成王。
孝成王元年,秦伐我,拔三城。趙王新立,太后用事,秦急攻之。趙氏求救於齊,齊曰:「必以長安君為質,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彊諫。太后明謂左右曰:「復言長安君為質者,老婦必唾其面。」左師觸龍言願見太后,太后盛氣而胥之。入,徐趨而坐,自謝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見久矣。竊自恕,而恐太后體之有所苦也,故願望見太后。」太后曰:「老婦恃輦而行耳。」曰:「食得毋衰乎?」曰:「持粥耳。」曰:「老臣閒者殊不欲食,乃彊步,日三四里,少益嗜食,和於身也。」太后曰:「老婦不能。」太后不和之色少解。左師公曰:「老臣賤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竊憐愛之,願得補黑衣之缺以衛王宮,昧死以聞。」太后曰:「敬諾。年幾何矣?」對曰:「十五歲矣。雖少,願及未填溝壑而託之。」太后曰:「丈夫亦愛憐少子乎?」對曰:「甚於婦人。」太后笑曰:「婦人異甚。」對曰:「老臣竊以為媼之愛燕后賢於長安君。」太后曰:「君過矣,不若長安君之甚。」左師公曰:「父母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媼之送燕后也,持其踵,為之泣,念其遠也,亦哀之矣。已行,非不思也,祭祀則祝之曰『必勿使反』,豈非計長久,為子孫相繼為王也哉?」太后曰:「然。」左師公曰:「今三世以前,至於趙主之子孫為侯者,其繼有在者乎?」曰:「無有。」曰:「微獨趙,諸侯有在者乎?」曰:「老婦不聞也。」曰:「此其近者禍及其身,遠者及其子孫。豈人主之子侯則不善哉?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而挾重器多也。今媼尊長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與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於國,一旦山陵崩,長安君何以自託於趙?老臣以媼為長安君之計短也,故以為愛之不若燕后。」太后曰:「諾,恣君之所使之。」於是為長安君約車百乘,質於齊,齊兵乃出。
子義聞之,曰:「人主之子,骨肉之親也,猶不能持無功之尊,無勞之奉,而守金玉之重也,而況於予乎?」
齊安平君田單將趙師而攻燕中陽,拔之。又攻韓注人,拔之。二年,惠文后卒。田單為相。
四年,王夢衣偏裻之衣,乘飛龍上天,不至而墜,見金玉之積如山。明日,王召筮史敢占之,曰:「夢衣偏裻之衣者,殘也。乘飛龍上天不至而墜者,有氣而無實也。見金玉之積如山者,憂也。」
後三日,韓氏上黨守馮亭使者至,曰:「韓不能守上黨,入之於秦。其吏民皆安為趙,不欲為秦。有城市邑十七,願再拜入之趙,財王所以賜吏民。」王大喜,召平陽君豹告之曰:「馮亭入城市邑十七,受之何如?」對曰:「聖人甚禍無故之利。」王曰:「人懷吾德,何謂無故乎?」對曰:「夫秦蠶食韓氏地,中絕不令相通,固自以為坐而受上黨之地也。韓氏所以不入於秦者,欲嫁其禍於趙也。秦服其勞而趙受其利,雖彊大不能得之於小弱,小弱顧能得之於彊大乎?豈可謂非無故之利哉!且夫秦以牛田之水通糧蠶食,上乘倍戰者,裂上國之地,其政行,不可與為難,必勿受也。」王曰:「今發百萬之軍而攻,踰年歷歲未得一城也。今以城市邑十七幣吾國,此大利也。」
趙豹出,王召平原君與趙禹而告之。對曰:「發百萬之軍而攻,踰歲未得一城,今趙受城市邑十七,此大利,不可失也。」王曰:「善。」乃令趙勝受地,告馮亭曰:「敝國使者臣勝,敝國君使勝致命,以萬戶都三封太守,千戶都三封縣令,皆世世為侯,吏民皆益爵三級,吏民能相安,皆賜之六金。」馮亭垂涕不見使者,曰:「吾不處三不義也:為主守地,不能死固,不義一矣;入之秦,不聽主令,不義二矣;賣主地而食之,不義三矣。」趙遂發兵取上黨。廉頗將軍軍長平。
七(年)〔月〕,廉頗免而趙括代將。秦人圍趙括,趙括以軍降,卒四十餘萬皆阬之。王悔不聽趙豹之計,故有長平之禍焉。
王還,不聽秦,秦圍邯鄲。武垣令傅豹、王容、蘇射率燕眾反燕地。趙以靈丘封楚相春申君。
八年,平原君如楚請救。還,楚來救,及魏公子無忌亦來救,秦圍邯鄲乃解。
十年,燕攻昌壯,五月拔之。趙將樂乘、慶舍攻秦信梁軍,破之。太子死。而秦攻西周,拔之。徒父祺出。十一年,城元氏,縣上原。武陽君鄭安平死,收其地。十二年,邯鄲廥燒。十四年,平原君趙勝死。
十五年,以尉文封相國廉頗為信平君。燕王令丞相栗腹約驩,以五百金為趙王酒,還歸,報燕王曰:「趙氏壯者皆死長平,其孤未壯,可伐也。」王召昌國君樂閒而問之。對曰:「趙,四戰之國也,其民習兵,伐之不可。」王曰:「吾以眾伐寡,二而伐一,可乎?」對曰:「不可。」王曰:「吾即以五而伐一,可乎?」對曰:「不可。」燕王大怒。群臣皆以為可。燕卒起二軍,車二千乘,栗腹將而攻鄗,卿秦將而攻代。廉頗為趙將,破殺栗腹,虜卿秦、樂閒。
十六年,廉頗圍燕。以樂乘為武襄君。十七年,假相大將武襄君攻燕,圍其國。十八年,延陵鈞率師從相國信平君助魏攻燕。秦拔我榆次三十七城。十九年,趙與燕易土:以龍兌、汾門、臨樂與燕;燕以葛、武陽、平舒與趙。
二十年,秦王政初立。秦拔我晉陽。
二十一年,孝成王卒。廉頗將,攻繁陽,取之。使樂乘代之,廉頗攻樂乘,樂乘走,廉頗亡入魏。子偃立,是為悼襄王。
悼襄王元年,大備魏。欲通平邑、中牟之道,不成。
二年,李牧將,攻燕,拔武遂、方城。秦召春平君,因而留之。泄鈞為之謂文信侯曰:「春平君者,趙王甚愛之而郎中妬之,故相與謀曰『春平君入秦,秦必留之』,故相與謀而內之秦也。今君留之,是絕趙而郎中之計中也。君不如遣春平君而留平都,春平君者言行信於王,王必厚割趙而贖平都。」文信侯曰:「善。」因遣之。城韓皋。
三年,龐煖將,攻燕,禽其將劇辛。四年,龐煖將趙、楚、魏、燕之銳師,攻秦蕞,不拔;移攻齊,取饒安。五年,傅抵將,居平邑;慶舍將東陽河外師,守河梁。六年,封長安君以饒。魏與趙鄴。
九年,趙攻燕,取貍陽城。兵未罷,秦攻鄴,拔之。悼襄王卒,子幽繆王遷立。
幽繆王遷元年,城柏人。二人,秦攻武城,扈輒率師救之,軍敗,死焉。
三年,秦攻赤麗、宜安,李牧率師與戰肥下,卻之。封牧為武安君。四年,秦攻番吾,李牧與之戰,卻之。
五年,代地大動,自樂徐以西,北至平陰,臺屋牆垣太半壞,地坼東西百三十步。六年,大饑,民譌言曰:「趙為號,秦為笑。以為不信,視地之生毛。」
七年,秦人攻趙,趙大將李牧、將軍司馬尚將,擊之。李牧誅,司馬尚免,趙怱及齊將顏聚代之。趙怱軍破,顏聚亡去。以王遷降。
八年十月,邯鄲為秦。
太史公曰:吾聞馮王孫曰:「趙王遷,其母倡也,嬖於悼襄王。悼襄王廢適子嘉而立遷。遷素無行,信讒,故誅其良將李牧,用郭開。」豈不繆哉!秦既虜遷,趙之亡大夫共立嘉為王,王代六歲,秦進兵破嘉,遂滅趙以為郡。


《魏世家第十四》


魏之先,畢公高之後也。畢公高與周同姓。武王之伐紂,而高封於畢,於是為畢姓。其後絕封,為庶人,或在中國,或在夷狄。其苗裔曰畢萬,事晉獻公。
獻公之十六年,趙夙為御,畢萬為右,以伐霍、耿、魏,滅之。以耿封趙夙,以魏封畢萬,為大夫。卜偃曰:「畢萬之後必大矣。萬,滿數也;魏,大名也。以是始賞,天開之矣。天子曰兆民,諸侯曰萬民。今命之大,以從滿數,其必有眾。」初,畢萬卜事晉,遇《屯》之《比》。辛廖占之,曰:「吉。屯固比入,吉孰大焉,其必蕃昌。」
畢萬封十一年,晉獻公卒,四子爭更立,晉亂。而畢萬之世彌大,從其國名為魏氏。生武子。魏武子以魏諸子事晉公子重耳。晉獻公之二十一年,武子從重耳出亡。十九年反,重耳立為晉文公,而令魏武子襲魏氏之後封,列為大夫,治於魏。生悼子。
魏悼子徙治霍。生魏絳。
魏絳事晉悼公。悼公三年,會諸侯。悼公弟楊干亂行,魏絳僇辱楊干。悼公怒曰:「合諸侯以為榮,今辱吾弟!」將誅魏絳。或說悼公,悼公止。卒任魏絳政,使和戎、翟,戎、翟親附。悼公之十一年,曰:「自吾用魏絳,八年之中,九合諸侯,戎、翟和,子之力也。」賜之樂,三讓,然後受之。徙治安邑。魏絳卒,謚為昭子。生魏嬴。嬴生魏獻子。
獻子事晉昭公。昭公卒而六卿彊,公室卑。
晉頃公之十二年,韓宣子老,魏獻子為國政。晉宗室祁氏、羊舌氏相惡,六卿誅之,盡取其邑為十縣,六卿各令其子為之大夫。獻子與趙簡子、中行文子、范獻子並為晉卿。
其後十四歲而孔子相魯。後四歲,趙簡子以晉陽之亂也,而與韓、魏共攻范、中行氏。魏獻子生魏侈。魏侈與趙鞅共攻范、中行氏。
魏侈之孫曰魏桓子,與韓康子、趙襄子共伐滅知伯,分其地。
桓子之孫曰文侯都。魏文侯元年,秦靈公之元年也。與韓武子、趙桓子、周威王同時。
六年,城少梁。十三年,使子擊圍繁、龐,出其民。十六年,伐秦,築臨晉元里。
十七年,伐中山,使子擊守之,趙倉唐傅之。子擊逢文侯之師田子方於朝歌,引車避,下謁。田子方不為禮。子擊因問曰:「富貴者驕人乎?且貧賤者驕人乎?」子方曰:「亦貧賤者驕人耳。夫諸侯而驕人則失其國,大夫而驕人則失其家。貧賤者,行不合,言不用,則去之楚、越,若脫躧然,奈何其同之哉!」子擊不懌而去。西攻秦,至鄭而還,築雒陰、合陽。
二十二年,魏、趙、韓列為諸侯。
二十四年,秦伐我,至陽狐。
二十五年,子擊生子罃。
文侯受子夏經藝,客段干木,過其閭,未嘗不軾也。秦嘗欲伐魏,或曰:「魏君賢人是禮,國人稱仁,上下和合,未可圖也。」文侯由此得譽於諸侯。
任西門豹守鄴,而河內稱治。
魏文侯謂李克曰:「先生嘗教寡人曰『家貧則思良妻,國亂則思良相』。今所置非成則璜,二子何如?」李克對曰:「臣聞之,卑不謀尊,疏不謀戚。臣在闕門之外,不敢當命。」文侯曰:「先生臨事勿讓。」李克曰:「君不察故也。居視其所親,富視其所與,達視其所舉,窮視其所不為,貧視其所不取,五者足以定之矣,何待克哉!」文侯曰:「先生就舍,寡人之相定矣。」李克趨而出,過翟璜之家。翟璜曰:「今者聞君召先生而卜相,果誰為之?」李克曰:「魏成子為相矣。」翟璜忿然作色曰:「以耳目之所覩記,臣何負於魏成子?西河之守,臣之所進也。君內以鄴為憂,臣進西門豹。君謀欲伐中山,臣進樂羊。中山以拔,無使守之,臣進先生。君之子無傅,臣進屈侯鮒。臣何以負於魏成子!」李克曰:「且子之言克於子之君者,豈將比周以求大官哉?君問而置相『非成則璜,二子何如?』」克對曰:『君不察故也。居視其所親,富視其所與,達視其所舉,窮視其所不為,貧視其所不取,五者足以定之矣,何待克哉!』是以知魏成子之為相也。且子安得與魏成子比乎?魏成子以食祿千鍾,什九在外,什一在內,是以東得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此三人者,君皆師之。子之所進五人者,君皆臣之。子惡得與魏成子比也?」翟璜逡巡再拜曰:「璜,鄙人也,失對,願卒為弟子。」
二十六年,虢山崩,壅河。
三十二年,伐鄭。城酸棗。敗秦于注。三十五年,齊伐取我襄陵。三十六年,秦侵我陰晉。
三十八年,伐秦,敗我武下,得其將識。是歲,文侯卒,子擊立,是為武侯。
魏武侯元年,趙敬侯初立,公子朔為亂,不勝,奔魏,與魏襲邯鄲,魏敗而去。
二年,城安邑、王垣。
七年,伐齊,至桑丘。九年,翟敗我于澮。使吳起伐齊,至靈丘。齊威王初立。
十一年,與韓、趙三分晉地,滅其後。
十三年,秦獻公縣櫟陽。十五年,敗趙北藺。
十六年,伐楚,取魯陽。武侯卒,子罃立,是為惠王。
惠王元年,初,武侯卒也,子罃與公中緩爭為太子。公孫頎自宋入趙,自趙入韓,謂韓懿侯曰:「魏罃與公中緩爭為太子,君亦聞之乎?今魏罃得王錯,挾上黨,固半國也。因而除之,破魏必矣,不可失也。」懿侯說,乃與趙成侯合軍并兵以伐魏,戰于濁澤,魏氏大敗,魏君圍。趙謂韓曰:「除魏君,立公中緩,割地而退,我且利。」韓曰:「不可。殺魏君,人必曰暴;割地而退,人必曰貪。不如兩分之。魏分為兩,不彊於宋、衛,則我終無魏之患矣。」趙不聽。韓不說,以其少卒夜去。惠王之所以身不死,國不分者,二家謀不和也。若從一家之謀,則魏必分矣。故曰「君終無適子,其國可破也」。
二年,魏敗韓于馬陵,敗趙于懷。三年,齊敗我觀。五年,與韓會宅陽。城武堵。為秦所敗。六年,伐取宋儀臺。九年,伐敗韓于澮。與秦戰少梁,虜我將公孫痤,取龐。秦獻公卒,子孝公立。
十年,伐取趙皮牢。彗星見。十二年,星晝墜,有聲。
十四年,與趙會鄗。十五年,魯、衛、宋、鄭君來朝。十六年,與秦孝公會(社)〔杜〕平。侵宋黃池,宋復取之。
十七年,與秦戰元里,秦取我少梁。圍趙邯鄲。十八年,拔邯鄲。趙請救于齊,齊使田忌、孫臏救趙,敗魏桂陵。
十九年,諸侯圍我襄陵。築長城,塞固陽。
二十年,歸趙邯鄲,與盟漳水上。二十一年,與秦會彤。趙成侯卒。二十八年,齊威王卒。中山君相魏。
三十年,魏伐趙,趙告急齊。齊宣王用孫子計,救趙擊魏。魏遂大興師,使龐涓將,而令太子申為上將軍。過外黃,外黃徐子謂太子曰:「臣有百戰百勝之術。」太子曰:「可得聞乎?」客曰:「固願效之。」曰:「太子自將攻齊,大勝并莒,則富不過有魏,貴不益為王。若戰不勝齊,則萬世無魏矣。此臣之百戰百勝之術也。」太子曰:「諾,請必從公之言而還矣。」客曰:「太子雖欲還,不得矣。彼勸太子戰攻,欲啜汁者眾。太子雖欲還,恐不得矣。」太子因欲還,其御曰:「將出而還,與北同。」太子果與齊人戰,敗於馬陵。齊虜魏太子申,殺將軍涓,軍遂大破。
三十一年,秦、趙、齊共伐我,秦將商君詐我將軍公子卬而襲奪其軍,破之。秦用商君,東地至河,而齊、趙數破我,安邑近秦,於是徙治大梁。以公子赫為太子。
三十三年,秦孝公卒,商君亡秦歸魏,魏怒,不入。三十五年,與齊宣王會平阿南。
惠王數被於軍旅,卑禮厚幣以招賢者。鄒衍、淳于髡、孟軻皆至梁。梁惠王曰:「寡人不佞,兵三折於外,太子虜,上將死,國以空虛,以羞先君宗廟社稷,寡人甚醜之。叟不遠千里,辱幸至獘邑之廷,將何以利吾國?」孟軻曰:「君不可以言利若是。夫君欲利則大夫欲利,大夫欲利則庶人欲利,上下爭利,國則危矣。為人君,仁義而已矣,何以利為!」
三十六年,復與齊王會甄。是歲,惠王卒,子襄王立。
襄王元年,與諸侯會徐州,相王也。追尊父惠王為王。
五年,秦敗我龍賈軍四萬五千于雕陰,圍我焦、曲沃。予秦河西之地。
六年,與秦會應。秦取我汾陰、皮氏、焦。魏伐楚,敗之陘山。七年,魏盡入上郡于秦。秦降我蒲陽。八年,秦歸我焦、曲沃。
十二年,楚敗我襄陵。諸侯執政與秦相張儀會齧桑。十三年,張儀相魏。魏有女子代為丈夫。秦取我曲沃、平周。
十六年,襄王卒,子哀王立。張儀復歸秦。
哀王元年,五國共攻秦,不勝而去。
二年,齊敗我觀津。五年,秦使樗里子伐取我曲沃,走犀首岸門。六年,秦(求)〔來〕立公子政為太子。與秦會臨晉。七年,攻齊。與秦伐燕。
八年,伐衛,拔列城二。衛君患之。如耳見衛君曰:「請罷魏兵,免成陵君可乎?」衛君曰:「先生果能,孤請世世以衛事先生。」如耳見成陵君曰:「昔者魏伐趙,斷羊腸,拔閼與,約斬趙,趙分而為二,所以不亡者,魏為從主也。今衛已迫亡,將西請事於秦。與其以秦醳衛,不如以魏醳衛,衛之德魏必終無窮。」成陵君曰:「諾。」如耳見魏王曰:「臣有謁於衛。衛故周室之別也,其稱小國,多寶器。今國迫於難而寶器不出者,其心以為攻衛醳衛不以王為主,故寶器雖出必不入於王也。臣竊料之,先言醳衛者必受衛者也。」如耳出,成陵君入,以其言見魏王。魏王聽其說,罷其兵,免成陵君,終身不見。
九年,與秦王會臨晉。張儀、魏章皆歸于魏。魏相田需死,楚害張儀、犀首、薛公。楚相昭魚謂蘇代曰:「田需死,吾恐張儀、犀首、薛公有一人相魏者也。」代曰:「然相者欲誰而君便之?」昭魚曰:「吾欲太子之自相也。」代曰:「請為君北,必相之。」昭魚曰:「柰何?」對曰:「君其為梁王,代請說君。」昭魚曰:「柰何?」對曰:「代也從楚來,昭魚甚憂,曰:『田需死,吾恐張儀、犀首、薛公有一人相魏者也。』代曰:『梁王,長主也,必不相張儀。張儀相,必右秦而左魏。犀首相,必右韓而左魏。薛公相,必右齊而左魏。梁王,長主也,必不便也。』王曰:『然則寡人孰相?』」代曰:『莫若太子之自相。太子之自相,是三人者皆以太子為非常相也,皆將務以其國事魏,欲得丞相璽也。以魏之彊,而三萬乘之國輔之,魏必安矣。故曰莫若太子之自相也。』」遂北見梁王,以此告之。太子果相魏。
十年,張儀死。十一年,與秦武王會應。十二年,太子朝於秦。秦來伐我皮氏,未拔而解。十四年,秦來歸武王后。十六年,秦拔我蒲反、陽晉、封陵。十七年,與秦會臨晉。秦予我蒲反。十八年,與秦伐楚。二十一年,與齊、韓共敗秦軍函谷。
二十三年,秦復予我河外及封陵為和。哀王卒,子昭王立。
昭王元年,秦拔我襄城。二年,與秦戰,我不利。三年,佐韓攻秦,秦將白起敗我軍伊闕二十四萬。六年,予秦河東地方四百里。芒卯以詐重。七年,秦拔我城大小六十一。八年,秦昭王為西帝,齊湣王為東帝,月餘,皆復稱王歸帝。九年,秦拔我新垣、曲陽之城。
十年,齊滅宋,宋王死我溫。十二年,與秦、趙、韓、燕共伐齊,敗之濟西,湣王出亡。燕獨入臨菑。與秦王會西周。
十三年,秦拔我安城。兵到大梁,去。十八年,秦拔郢,楚王徙陳。
十九年,昭王卒,子安釐王立。
安釐王元夫,秦拔我兩城。二年,又拔我二城,軍大梁下,韓來救,予秦溫以和。三年,秦拔我四城,斬首四萬。四年,秦破我及韓、趙,殺十五萬人,走我將芒卯。魏將段干子請予秦南陽以和。蘇代謂魏王曰:「欲璽者段干子也,欲地者秦也。今王使欲地者制璽,使欲璽者制地,魏氏地不盡則不知已。且夫以地事秦,譬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王曰:「是則然也。雖然,事始已行,不可更矣。」對曰:「王獨不見夫博之所以貴梟者,便則食,不便則止矣。今王曰『事始已行,不可更』,是何王之用智不如用梟也?」
九年,秦拔我懷。十年,秦太子外質於魏死。十一年,秦拔我郪丘。
秦昭王謂左右曰:「今時韓、魏與始孰彊?」對曰:「不如始彊。」王曰:「今時如耳、魏齊與孟嘗、芒卯孰賢?」對曰:「不如。」王曰:「以孟嘗、芒卯之賢,率彊韓、魏以攻秦,猶無柰寡人何也。今以無能之如耳、魏齊而率弱韓、魏以伐秦,其無柰寡人何亦明矣。」左右皆曰:「甚然。」中旗馮琴而對曰:「王之料天下過矣。當晉六卿之時,知氏最彊,滅范、中行,又率韓、魏之兵以圍趙襄子於晉陽,決晉水以灌晉陽之城,不湛者三版。知伯行水,魏桓子御,韓康子為參乘。知伯曰:『吾始不知水之可以亡人之國也,乃今知之。』汾水可以灌安邑,絳水可以灌平陽。魏桓子肘韓康子,韓康子履魏桓子,肘足接於車上,而知氏地分,身死國亡,為天下笑。今秦兵雖彊,不能過知氏;韓、魏雖弱,尚賢其在晉陽之下也。此方其用肘足之時也,願王之勿易也!」於是秦王恐。
齊、楚相約而攻魏,魏使人求救於秦,冠蓋相望也,而秦救不至。魏人有唐雎者,年九十餘矣,謂魏王曰:「老臣請西說秦王,令兵先臣出。」魏王再拜,遂約車而遣之。唐雎到,入見秦王。秦王曰:「丈人芒然乃遠至此,甚苦矣!夫魏之求救數矣,寡人知魏之急已。」唐雎對曰:「大王已知魏之急而救不發者,臣竊以為用策之臣無任矣。夫魏,一萬乘之國也,然所以西面而事秦,稱東藩,受冠帶,祠春秋者,以秦之彊足以為與也。今齊、楚之兵已合於魏郊矣,而秦救不發,亦將賴其未急也。使之大急,彼且割地而約從,王尚何救焉?必待其急而救之,是失一東藩之魏而彊二敵之齊、楚,則王何利焉?」於是秦昭王遽為發兵救魏。魏氏復定。
趙使人謂魏王曰:「為我殺范痤,吾請獻七十里之地。」魏王曰:「諾。」使吏捕之,圍而未殺。痤因上屋騎危,謂使者曰:「與其以死痤市,不如以生痤市。有如痤死,趙不予王地,則王將柰何?故不若與先定割地,然後殺痤。」魏王曰:「善。」痤因上書信陵君曰:「痤,故魏之免相也,趙以地殺痤而魏王聽之,有如彊秦亦將襲趙之欲,則君且柰何?」信陵君言於王而出之。
魏王以秦救之故,欲親秦而伐韓,以求故地。无忌謂魏王曰:秦與戎翟同俗,有虎狼之心,貪戾好利無信,不識禮義德行。苟有利焉,不顧親戚兄弟,若禽獸耳,此天下之所識也,非有所施厚積德也。故太后母也,而以憂死;穰侯舅也,功莫大焉,而竟逐之;兩弟無罪,而再奪之國。此於親戚若此,而況於仇讎之國乎?今王與秦共伐韓而益近秦患,臣甚惑之。而王不識則不明,群臣莫以聞則不忠。
今韓氏以一女子奉一弱主,內有大亂,外交彊秦魏之兵,王以為不亡乎?韓亡,秦有鄭地,與大梁鄴,王以為安乎?王欲得故地,今負彊秦之親,王以為利乎?
秦非無事之國也,韓亡之後必將更事,更事必就易與利,就易與利必不伐楚與趙矣。是何也?夫越山踰河,絕韓上黨而攻彊趙,是復閼與之事,秦必不為也。若道河內,倍鄴、朝歌,絕漳滏水,與趙兵決於邯鄲之郊,是知伯之禍也,秦又不敢。伐楚,道涉谷,行三千里。而攻冥阸之塞,所行甚遠,所攻甚難,秦又不為也。若道河外,倍大梁,右(蔡左)〔上蔡〕、召陵,與楚兵決於陳郊,秦又不敢。故曰秦必不伐楚與趙矣,又不攻衛與齊矣。
夫韓亡之後,兵出之日,非魏無攻已。秦固有懷、茅、邢丘,城垝津以臨河內,河內共、汲必危;有鄭地,得垣雍,決熒澤水灌大梁,大梁必亡。王之使者出過而惡安陵氏於秦,秦之欲誅之久矣。秦葉陽、昆陽與舞陽鄰,聽使者之惡之,隨安陵氏而亡之,繞舞陽之北,以東臨許,南國必危,國無害(已)〔乎〕?
夫憎韓不愛安陵氏可也,夫不患秦之不愛南國非也。異日者,秦在河西晉,國去梁千里,有河山以闌之,有周韓以閒之。從林鄉軍以至于今,秦七攻魏,五入囿中,邊城盡拔,文臺墮,垂都焚,林木伐,麋鹿盡,而國繼以圍。又長驅梁北,東至陶衛之郊,北至平監。所亡於秦者,山南山北,河外河內,大縣數十,名都數百。秦乃在河西晉,去梁千里,而禍若是矣。又況於使秦無韓,有鄭地,無河山而闌之,無周韓而閒之,去大梁百里,禍必由此矣。
異日者,從之不成也,楚、魏疑而韓不可得也。今韓受兵三年,秦橈之以講,識亡不聽,投質於趙,請為天下鴈行頓刃,楚、趙必集兵,皆識秦之欲無窮也,非盡亡天下之國而臣海內,必不休矣。是故臣願以從事王,王速受楚趙之約,(趙)〔而〕挾韓之質以存韓,而求故地,韓必效之。此士民不勞而故地得,其功多於與秦共伐韓,而又與彊秦鄰之禍也。
夫存韓安魏而利天下,此亦王之天時已。通韓上黨於共、甯,使道安成,出入賦之,是魏重質韓以其上黨也。今有其賦,足以富國。韓必德魏愛魏重魏畏魏,韓必不敢反魏,是韓則魏之縣也。魏得韓以為縣,衛、大梁、河外必安矣。今不存韓,二周、安陵必危,楚、趙大破,衛、齊甚畏,天下西鄉而馳秦入朝而為臣不久矣。
二十年,秦圍邯鄲,信陵君無忌矯奪將軍晉鄙兵以救趙,趙得全。無忌因留趙。二十六年,秦昭王卒。
三十年,無忌歸魏,率五國兵攻秦,敗之河外,走蒙驁。魏太子增質於秦,秦怒,欲囚魏太子增。或為增謂秦王曰:「公孫喜固謂魏相曰『請以魏疾擊秦,秦王怒,必囚增。魏王又怒,擊秦,秦必傷』。今王囚增,是喜之計中也。故不若貴增而合魏,以疑之於齊、韓。」秦乃止增。
三十一年,秦王政初立。
三十四年,安釐王卒,太子增立,是為景湣王。信陵君無忌卒。
景湣王元年,秦拔我二十城,以為秦東郡。二年,秦拔我朝歌。衛徙野王。三年,秦拔我汲。五年,秦拔我垣、蒲陽、衍。十五年,景湣王卒,子王假立。
王假元年,燕太子丹使荊軻刺秦王,秦王覺之。
三年,秦灌大梁,虜王假,遂滅魏以為郡縣。
太史公曰:吾適故大梁之墟,墟中人曰:「秦之破梁,引河溝而灌大梁,三月城壞,王請降,遂滅魏。」說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國削弱至於亡,余以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內,其業未成,魏雖得阿衡之佐,曷益乎?


《韓世家第十五》


韓之先與周同姓,姓姬氏。其後苗裔事晉,得封於韓原,曰韓武子。武子後三世有韓厥,從封姓為韓氏。
韓厥,晉景公之三年,晉司寇屠岸賈將作亂,誅靈公之賊趙盾。趙盾已死矣,欲誅其子趙朔。韓厥止賈,賈不聽。厥告趙朔令亡。朔曰:「子必能不絕趙祀,死不恨矣。」韓厥許之。及賈誅趙氏,厥稱疾不出。程嬰、公孫杵臼之藏趙孤趙武也,厥知之。
景公十一年,厥與郤克將兵八百乘伐齊,敗齊頃公于鞍,獲逢丑父。於是晉作六卿,而韓厥在一卿之位,號為獻子。
晉景公十七年,病,卜大業之不遂者為祟。韓厥稱趙成季之功,今後無祀,以感景公。景公問曰:「尚有世乎?」厥於是言趙武,而復與故趙氏田邑,續趙氏祀。
晉悼公之(十)〔七〕年,韓獻子老。獻子卒,子宣子代。宣子徙居州。
晉平公十四年,吳季札使晉,曰:「晉國之政卒歸於韓、魏、趙矣。」晉頃公十二年,韓宣子與趙、魏共分祁氏、羊舌氏十縣。晉定公十五年,宣子與趙簡子侵伐范、中行氏。宣子卒,子貞子代立。貞子徙居平陽。
貞子卒,子簡子代。簡子卒,子莊子代。莊子卒,子康子代。康子與趙襄子、魏桓子共敗知伯,分其地,地益大,大於諸侯。
康子卒,子武子代。武子二年,伐鄭,殺其君幽公。十六年,武子卒,子景侯立。
景侯虔元年,伐鄭,取雍丘。二年,鄭敗我負黍。
六年,與趙、魏俱得列為諸侯。
九年,鄭圍我陽翟。景侯卒,子列侯取立。
列侯三年,聶政殺韓相俠累。九年,秦伐我宜陽,取六邑。十三年,列侯卒,子文侯立。是歲魏文侯卒。
文侯二年,伐鄭,取陽城。伐宋,到彭城,執宋君。七年,伐齊,至桑丘。鄭反晉。九年,伐齊,至靈丘。十年,文侯卒,子哀侯立。
哀侯元年,與趙、魏分晉國。二年,滅鄭,因徙都鄭。
六年,韓嚴弒其君哀侯,而子懿侯立。
懿侯二年,魏敗我馬陵。五年,與魏惠王會宅陽。九年,魏敗我澮。十二年,懿侯卒,子昭侯立。
昭侯元年,秦敗我西山。二年,宋取我黃池。魏取朱。六年,伐東周,取陵觀、邢丘。
八年,申不害相韓,脩術行道,國內以治,諸侯不來侵伐。
十年,韓姬弒其君悼公。十一年,昭侯如秦。二十二年,申不害死。二十四年,秦來拔我宜陽。
二十五年,旱,作高門。屈宜臼曰:「昭侯不出此門。何也?不時。吾所謂時者,非時日也,人固有利不利時。昭侯嘗利矣,不作高門。往年秦拔宜陽,今年旱,昭侯不以此時卹民之急,而顧益奢,此謂『時絀舉贏』。」二十六年,高門成,昭侯卒,果不出此門。子宣惠王立。
宣惠王五年,張儀相秦。八年,魏敗我將韓舉。十一年,君號為王。與趙會區鼠。十四年,秦伐敗我鄢。
十六年,秦敗我脩魚,虜得韓將䱸、申差於濁澤。韓氏急,公仲謂韓王曰:「與國非可恃也。今秦之欲伐楚久矣,王不如因張儀為和於秦,賂以一名都,具甲,與之南伐楚,此以一易二之計也。」韓王曰:「善。」乃警公仲之行,將西購於秦。楚王聞之大恐,召陳軫告之。陳軫曰:「秦之欲伐楚久矣,今又得韓之名都一而具甲,秦韓并兵而伐楚,此秦所禱祀而求也。今已得之矣,楚國必伐矣。王聽臣為之警四境之內,起師言救韓,命戰車滿道路,發信臣,多其車,重其幣,使信王之救己也。縱韓不能聽我,韓必德王也,必不為鴈行以來,是秦韓不和也,兵雖至,楚不大病也。為能聽我絕和於秦,秦必大怒,以厚怨韓。韓之南交楚,必輕秦;輕秦,其應秦必不敬:是因秦、韓之兵而免楚國之患也。」楚王曰:「善。」乃警四境之內,興師言救韓。命戰車滿道路,發信臣,多其車,重其幣。謂韓王曰:「不穀國雖小,已悉發之矣。願大國遂肆志於秦,不穀將以楚殉韓。」韓王聞之大說,乃止公仲之行。公仲曰:「不可。夫以實伐我者秦也,以虛名救我者楚也。王恃楚之虛名,而輕絕彊秦之敵,王必為天下大笑。且楚韓非兄弟之國也,又非素約而謀伐秦也。已有伐形,因發兵言救韓,此必陳軫之謀也。且王已使人報於秦矣,今不行,是欺秦也。夫輕欺彊秦而信楚之謀臣,恐王必悔之。」韓王不聽,遂絕於秦。秦因大怒,益甲伐韓,大戰,楚救不至韓。十九年,大破我岸門。太子倉質於秦以和。
二十一年,與秦共攻楚,敗楚將屈丐,斬首八萬於丹陽。是歲,宣惠王卒,太子倉立,是為襄王。
襄王四年,與秦武王會臨晉。其秋,秦使甘茂攻我宜陽。五年,秦拔我宜陽,斬首六萬。秦武王卒。六年,秦復與我武遂。九年,秦復取我武遂。十年,太子嬰朝秦而歸。十一年,秦伐我,取穰。與秦伐楚,敗楚將唐眛。
十二年,太子嬰死。公子咎、公子蟣蝨爭為太子。時蟣蝨質於楚。蘇代謂韓咎曰:「蟣蝨亡在楚,楚王欲內之甚。今楚兵十餘萬在方城之外,公何不令楚王築萬室之都雍氏之旁,韓必起兵以救之,公必將矣。公因以韓楚之兵奉蟣蝨而內之,其聽公必矣,必以楚韓封公也。」韓咎從其計。
楚圍雍氏,韓求救於秦。秦未為發,使公孫昧入韓。公仲曰:「子以秦為且救韓乎?」對曰:「秦王之言曰『請道南鄭、藍田,出兵於楚以待公』,殆不合矣。」公仲曰:「子以為果乎?」對曰:「秦王必祖張儀之故智,楚威王攻梁也,張儀謂秦王曰:『與楚攻魏,魏折而入於楚,韓固其與國也,是秦孤也。不如出兵以到之,魏楚大戰,秦取西河之外以歸。』今其狀陽言與韓,其實陰善楚。公待秦而到,必輕與楚戰。楚陰得秦之不用也,必易與公相支也。公戰而勝楚,遂與公乘楚,施三川而歸。公戰不勝楚,楚塞三川守之,公不能救也。竊為公患之。司馬庚三反於郢,甘茂與昭魚遇於商於,其言收璽,實類有約也。」公仲恐,曰:「然則柰何?」曰:「公必先韓而後秦,先身而後張儀。公不如亟以國合於齊楚,齊楚必委國於公。公之所惡者張儀也,其實猶不無秦也。」於是楚解雍氏圍。
蘇代又謂秦太后弟羋戎曰:「公叔伯嬰恐秦楚之內蟣蝨也,公何不為韓求質子於楚?楚王聽入質子於韓,則公叔伯嬰知秦楚之不以蟣蝨為事,必以韓合於秦楚。秦楚挾韓以窘魏,魏氏不敢合於齊,是齊孤也。公又為秦求質子於楚,楚不聽,怨結於韓。韓挾齊魏以圍楚,楚必重公。公挾秦楚之重以積德於韓,公叔伯嬰必以國待公。」於是蟣蝨竟不得歸韓。韓立咎為太子。齊、魏王來。
十四年,與齊、魏王共擊秦,至函谷而軍焉。十六年,秦與我河外及武遂。襄王卒,太子咎立,是為釐王。
釐王三年,使公孫喜率周、魏攻秦。秦敗我二十四萬,虜喜伊闕。五年,秦拔我宛。六年,與秦武遂地二百里。十年,秦敗我師于夏山。十二年,與秦昭王會西周而佐秦攻齊。齊敗,湣王出亡。十四年,與秦會兩周閒。二十一年,使暴䳒救魏,為秦所敗,䳒走開封。
二十三年,趙、魏攻我華陽。韓告急於秦,秦不救。韓相國謂陳筮曰:「事急,願公雖病,為一宿之行。」陳筮見穰侯。穰侯曰:「事急乎?故使公來。」陳筮曰:「未急也。」穰侯怒曰:「是可以為公之主使乎?夫冠蓋相望,告敝邑甚急,公來言未急,何也?」陳筮曰:「彼韓急則將變而佗從,以未急,故復來耳。」穰侯曰:「公無見王,請今發兵救韓。」八日而至,敗趙、魏於華陽之下。是歲,釐王卒,子桓惠王立。
桓惠王元年,伐燕。九年,秦拔我陘,城汾旁。十年,秦擊我於太行,我上黨郡守以上黨郡降趙。十四年,秦拔趙上黨,殺馬服子卒四十餘萬於長平。十七年,秦拔我陽城,負黍。二十二年,秦昭王卒。二十四年,秦拔我城皋、滎陽。二十六年,秦悉拔我上黨。二十九年,秦拔我十三城。
三十四年,桓惠王卒,子王安立。
王安五年,秦攻韓,韓急,使韓非使秦,秦留非,因殺之。
九年,秦虜王安,盡入其地,為潁川郡。韓遂亡。
太史公曰:韓厥之感晉景公,紹趙孤之子武,以成程嬰、公孫杵臼之義,此天下之陰德也。韓氏之功,於晉未覩其大者也。然與趙、魏終為諸侯十餘世,宜乎哉!


《田敬仲完世家第十六》


陳完者,陳厲公他之子也。完生,周太史過陳,陳厲公使卜完,卦得《觀》之《否》:「是為觀國之光,利用賓于王。此其代陳有國乎?」不在此而在異國乎?非此其身也,在其子孫。若在異國,必姜姓。姜姓,四嶽之後。物莫能兩大,陳衰,此其昌乎?」
厲公者,陳文公少子也,其母蔡女。文公卒,厲公兄鮑立,是為桓公。桓公與他異母。及桓公病,蔡人為他殺桓公鮑及太子免而立他,為厲公。厲公既立,娶蔡女。蔡女淫於蔡人,數歸,厲公亦數如蔡。桓公之少子林怨厲公殺其父與兄,乃令蔡人誘厲公而殺之。林自立,是為莊公。故陳完不得立,為陳大夫。厲公之殺,以淫出國,故《春秋》曰「蔡人殺陳他」,罪之也。
莊公卒,立弟杵臼,是為宣公。宣公〔二〕十一年,殺其太子禦寇。禦寇與完相愛,恐禍及己,完故奔齊。齊桓公欲使為卿,辭曰:「羈旅之臣幸得免負檐,君之惠也,不敢當高位。」桓公使為工正。齊懿仲欲妻完,卜之,占曰:「是謂鳳皇于蜚,和鳴鏘鏘。有媯之後,將育于姜。五世其昌,並于正卿。八世之後,莫之與京。」卒妻完。完之奔齊,齊桓公立十四年矣。
完卒,謚為敬仲。仲生稺孟夷。敬仲之如齊,以陳字為田氏。
田稺孟夷生湣孟莊。田湣孟莊生文子須無。田文子事齊莊公。
晉之大夫欒逞作亂於晉,來奔齊,齊莊公厚客之。晏嬰與田文子諫,莊公弗聽。
文子卒,生桓子無宇。田桓子無宇有力,事齊莊公,甚有寵。
無宇卒,生武子開與釐子乞。田釐子乞事齊景公為大夫,其收賦稅於民以小斗受之,其(粟)〔稟〕予民以大斗,行陰德於民,而景公弗禁。由此田氏得齊眾心,宗族益彊,民思田氏。晏子數諫景公,景公弗聽。已而使於晉,與叔向私語曰:「齊國之政其卒歸於田氏矣。」
晏嬰卒後,范、中行氏反晉。晉攻之急,范、中行請粟於齊。田乞欲為亂,樹黨於諸侯,乃說景公曰:「范、中行數有德於齊,齊不可不救。」齊使田乞救之而輸之粟。
景公太子死,後有寵姬曰芮子,生子荼。景公病,命其相國惠子與高昭子以子荼為太子。景公卒,兩相高、國立荼,是為晏孺子。而田乞不說,欲立景公他子陽生。陽生素與乞歡。晏孺子之立也,陽生奔魯。田乞偽事高昭子、國惠子者,每朝代參乘,言曰:「始諸大夫不欲立孺子。孺子既立,君相之,大夫皆自危,謀作亂。」又紿大夫曰:「高昭子可畏也,及未發先之。」諸大夫從之。田乞、鮑牧與大夫以兵入公室,攻高昭子。昭子聞之,與國惠子救公。公師敗。田乞之眾追國惠子,惠子奔莒,遂返殺高昭子。晏(孺子)〔圉〕奔魯。
田乞使人之魯,迎陽生。陽生至齊,匿田乞家。請諸大夫曰:「常之母有魚菽之祭,幸而來會飲。」會飲田氏。田乞盛陽生橐中,置坐中央。發橐,出陽生,曰:「此乃齊君矣。」大夫皆伏謁。將盟立之,田乞誣曰:「吾與鮑牧謀共立陽生也。」鮑牧怒曰:「大夫忘景公之命乎?」諸大夫欲悔,陽生乃頓首曰:「可則立之,不可則已。」鮑牧恐禍及己,乃復曰:「皆景公之子,何為不可!」遂立陽生於田乞之家,是為悼公。乃使人遷晏孺子於駘,而殺孺子荼。悼公既立,田乞為相,專齊政。
四年,田乞卒,子常代立,是為田成子。
鮑牧與齊悼公有郄,弒悼公。齊人共立其子壬,是為簡公。田常成子與監止俱為左右相,相簡公。田常心害監止,監止幸於簡公,權弗能去。於是田常復脩釐子之政,以大斗出貸,以小斗收。齊人歌之曰:「嫗乎采杞,歸乎田成子!」齊大夫朝,御鞅諫簡公曰:「田、監不可並也,君其擇焉。」君弗聽。
子我者,監止之宗人也,常與田氏有卻。田氏疏族田豹事子我有寵。子我曰:「吾欲盡滅田氏適,以豹代田氏宗。」豹曰:「臣於田氏疏矣。」不聽。已而豹謂田氏曰:「子我將誅田氏,田氏弗先,禍及矣。」子我舍公宮,田常兄弟四人乘如公宮,欲殺子我。子我閉門。簡公與婦人飲檀臺,將欲擊田常。太史子餘曰:「田常非敢為亂,將除害。」簡公乃止。田常出,聞簡公怒,恐誅,將出亡。田子行曰:「需,事之賊也。」田常於是擊子我。子我率其徒攻田氏,不勝,出亡。田氏之徒追殺子我及監止。
簡公出奔,田氏之徒追執簡公于徐州。簡公曰:「蚤從御鞅之言,不及此難。」田氏之徒恐簡公復立而誅己,遂殺簡公。簡公立四年而殺。於是田常立簡公弟驁,是為平公。平公即位,田常為相。
田常既殺簡公,懼諸侯共誅己,乃盡歸魯、衛侵地,西約晉、韓、魏、趙氏,南通吳、越之使,脩功行賞,親於百姓,以故齊復定。
田常言於齊平公曰:「德施人之所欲,君其行之;刑罰人之所惡,臣請行之。」行之五年,齊國之政皆歸田常。田常於是盡誅鮑、晏、監止及公族之彊者,而割齊自安平以東至琅邪,自為封邑。封邑大於平公之所食。
田常乃選齊國中女子長七尺以上為後宮,後宮以百數,而使賓客舍人出入後宮者不禁。及田常卒,有七十餘男。
田常卒,子襄子盤代立,相齊。常謚為成子。
田襄子既相齊宣公,三晉殺知伯,分其地。襄子使其兄弟宗人盡為齊都邑大夫,與三晉通使,且以有齊國。
襄子卒,子莊子白立。田莊子相齊宣公。宣公四十三年,伐晉,毀黃城,圍陽狐。明年,伐魯、葛及安陵。明年,取魯之一城。
莊子卒,子太公和立。田太公相齊宣公。宣公四十八年,取魯之郕。明年,宣公與鄭人會西城。伐衛,取毋丘。宣公五十一年卒,田會自廩丘反。
宣公卒,子康公貸立。貸立十四年,淫於酒婦人,不聽政。太公乃遷康公於海上,食一城,以奉其先祀。明年,魯敗齊平陸。
三年,太公與魏文侯會濁澤,求為諸侯。魏文侯乃使使言周天子及諸侯,請立齊相田和為諸侯。周天子許之。康公之十九年,田和立為齊侯,列於周室,紀元年。
齊侯太公和立二年,和卒,子桓公午立。桓公午五年,秦、魏攻韓,韓求救於齊。齊桓公召大臣而謀曰:「蚤救之孰與晚救之?」騶忌曰:「不若勿救。」段干朋曰:「不救,則韓且折而入於魏,不若救之。」田臣思曰:「過矣君之謀也!秦、魏攻韓、楚,趙必救之,是天以燕予齊也。」桓公曰:「善。」乃陰告韓使者而遣之。韓自以為得齊之救,因與秦、魏戰。楚、趙聞之,果起兵而救之。齊因起兵襲燕國,取桑丘。
六年,救衛。桓公卒,子威王因齊立。是歲,故齊康公卒,絕無後,奉邑皆入田氏。
齊威王元年,三晉因齊喪來伐我靈丘。三年,三晉滅晉後而分其地。六年,魯伐我,入陽關。晉伐我,至博陵。七年,衛伐我,取薛陵。九年,趙伐我,取甄。
威王初即位以來,不治,委政卿大夫,九年之閒,諸侯並伐,國人不治。於是威王召即墨大夫而語之曰:「自子之居即墨也,毀言日至。然吾使人視即墨,田野闢,民人給,官無留事,東方以寧。是子不事吾左右以求譽也。」封之萬家。召阿大夫語曰:「自子之守阿,譽言日聞。然使使視阿,田野不闢,民貧苦。昔日趙攻甄,子弗能救。衛取薛陵,子弗知。是子以幣厚吾左右以求譽也。」是日,烹阿大夫,及左右嘗譽者皆并烹之。遂起兵西擊趙、衛,敗魏於濁澤而圍惠王。惠王請獻觀以和解,趙人歸我長城。於是齊國震懼,人人不敢飾非,務盡其誠。齊國大治。諸侯聞之,莫敢致兵於齊二十餘年。
騶忌子以鼓琴見威王,威王說而舍之右室。須臾,王鼓琴,騶忌子推戶入曰:「善哉鼓琴!」王勃然不說,去琴按劍曰:「夫子見容未察,何以知其善也?」騶忌子曰:「夫大弦濁以春溫者,君也;小弦廉折以清者,相也;攫之深,醳之愉者,政令也;鈞諧以鳴,大小相益,回邪而不相害者,四時也:吾是以知其善也。」王曰:「善語音。」騶忌子曰:「何獨語音,夫治國家而弭人民皆在其中。」王又勃然不說曰:「若夫語五音之紀,信未有如夫子者也。若夫治國家而弭人民,又何為乎絲桐之閒?」騶忌子曰:「夫大弦濁以春溫者,君也;小弦廉折以清者,相也;攫之深而舍之愉者,政令也;鈞諧以鳴,大小相益,回邪而不相害者,四時也。夫復而不亂者,所以治昌也;連而徑者,所以存亡也:故曰琴音調而天下治。夫治國家而弭人民者,無若乎五音者。」王曰:「善。」
騶忌子見三月而受相印。淳于髡見之曰:「善說哉!髡有愚志,願陳諸前。」騶忌子曰:「謹受教。」淳于髡曰:「得全全昌,失全全亡。」騶忌子曰:「謹受令,請謹毋離前。」淳于髡曰:「狶膏棘軸,所以為滑也,然而不能運方穿。」騶忌子曰:「謹受令,請謹事左右。」淳于髡曰:「弓膠昔幹,所以為合也,然而不能傅合疏罅。」騶忌子曰:「謹受令,請謹自附於萬民。」淳于髡曰:「狐裘雖敝,不可補以黃狗之皮。」騶忌子曰:「謹受令,請謹擇君子,毋雜小人其閒。」淳于髡曰:「大車不較,不能載其常任;琴瑟不較,不能成其五音。」騶忌子曰:「謹受令,請謹脩法律而督姦吏。」淳于髡說畢,趨出,至門,而面其僕曰:「是人者,吾語之微言五,其應我若響之應聲,是人必封不久矣。」居朞年,封以下邳,號曰成侯。
威王二十三年,與趙王會平陸。二十四年,與魏王會田於郊。魏王問曰:「王亦有寶乎?」威王曰:「無有。」梁王曰:「若寡人國小也,尚有徑寸之珠照車前後各十二乘者十枚,柰何以萬乘之國而無寶乎?」威王曰:「寡人之所以為寶與王異。吾臣有檀子者,使守南城,則楚人不敢為寇東取,泗上十二諸侯皆來朝。吾臣有朌子者,使守高唐,則趙人不敢東漁於河。吾吏有黔夫者,使守徐州,則燕人祭北門,趙人祭西門,徙而從者七千餘家。吾臣有種首者,使備盜賊,則道不拾遺。將以照千里,豈特十二乘哉!」梁惠王慚,不懌而去。
二十六年,魏惠王圍邯鄲,趙求救於齊。齊威王召大臣而謀曰:「救趙孰與勿救?」騶忌子曰:「不如勿救。」段干朋曰:「不救則不義,且不利。」威王曰:「何也?」對曰:「夫魏氏并邯鄲,其於齊何利哉?且夫救趙而軍其郊,是趙不伐而魏全也。故不如南攻襄陵以獘魏,邯鄲拔而乘魏之獘。」威王從其計。
其後成侯騶忌與田忌不善,公孫閱謂成侯忌曰:「公何不謀伐魏,田忌必將。戰勝有功,則公之謀中也;戰不勝,非前死則後北,而命在公矣。」於是成侯言威王,使田忌南攻襄陵。十月,邯鄲拔,齊因起兵擊魏,大敗之桂陵。於是齊最彊於諸侯,自稱為王,以令天下。
三十三年,殺其大夫牟辛。
三十五年,公孫閱又謂成侯忌曰:「公何不令人操十金卜於市,曰『我田忌之人也。吾三戰而三勝,聲威天下。欲為大事,亦吉乎不吉乎』?」卜者出,因令人捕為之卜者,驗其辭於王之所。田忌聞之,因率其徒襲攻臨淄,求成侯,不勝而犇。
三十六年,威王卒,子宣王辟彊立。
宣王元年,秦用商鞅。周致伯於秦孝公。
二年,魏伐趙。趙與韓親,共擊魏。趙不利,戰於南梁。宣王召田忌復故位。韓氏請救於齊。宣王召大臣而謀曰:「蚤救孰與晚救?」騶忌子曰:「不如勿救。」田忌曰:「弗救,則韓且折而入於魏,不如蚤救之。」孫子曰:「夫韓、魏之兵未獘而救之,是吾代韓受魏之兵,顧反聽命於韓也。且魏有破國之志,韓見亡,必東面而愬於齊矣。吾因深結韓之親而晚承魏之獘,則可重利而得尊名也。」宣王曰:「善。」乃陰告韓之使者而遣之。韓因恃齊,五戰不勝,而東委國於齊。齊因起兵,使田忌、田嬰將,孫子為(帥)〔師〕,救韓、趙以擊魏,大敗之馬陵,殺其將龐涓,虜魏太子申。其後三晉之王皆因田嬰朝齊王於博望,盟而去。
七年,與魏王會平阿南。明年,復會甄。魏惠王卒。明年,與魏襄王會徐州,諸侯相王也。十年,楚圍我徐州。十一年,與魏伐趙,趙決河水灌齊、魏,兵罷。十八年,秦惠王稱王。
宣王喜文學游說之士,自如騶衍、淳于髡、田駢、接予、慎到、環淵之徒七十六人,皆賜列第,為上大夫,不治而議論。是以齊稷下學士復盛,且數百千人。
十九年,宣王卒,子湣王地立。
湣王元年,秦使張儀與諸侯執政會于齧桑。三年,封田嬰於薛。四年,迎婦于秦。七年,與宋攻魏,敗之觀澤。
十二年,攻魏。楚圍雍氏,秦敗屈丐。蘇代謂田軫曰:「臣願有謁於公,其為事甚完,使楚利公,成為福,不成亦為福。今者臣立於門,客有言曰魏王謂韓馮、張儀曰:『煮棗將拔,齊兵又進,子來救寡人則可矣;不救寡人,寡人弗能拔。』此特轉辭也。秦、韓之兵毋東,旬餘,則魏氏轉韓從秦,秦逐張儀,交臂而事齊楚,此公之事成也。」田軫曰:「柰何使無東?」對曰:「韓馮之救魏之辭,必不謂韓王曰『馮以為魏』,必曰『馮將以秦韓之兵東卻齊宋,馮因摶三國之兵,乘屈丐之獘,南割於楚,故地必盡得之矣』。張儀救魏之辭,必不謂秦王曰『儀以為魏』,必曰『儀且以秦韓之兵東距齊宋,儀將摶三國之兵,乘屈丏之獘,南割於楚,名存亡國,實伐三川而歸,此王業也』。公令楚王與韓氏地,使秦制和,謂秦王曰『請與韓地,而王以施三川,韓氏之兵不用而得地於楚』。韓馮之東兵之辭且謂秦何?曰『秦兵不用而得三川,伐楚韓以窘魏,魏氏不敢東,是孤齊也』。張儀之東兵之辭且謂何?曰『秦韓欲地而兵有案,聲威發於魏,魏氏之欲不失齊楚者有資矣』。魏氏轉秦韓爭事齊楚,楚王欲而無與地,公令秦韓之兵不用而得地,有一大德也。秦韓之王劫於韓馮、張儀而東兵以徇服魏,公常執左券以責於秦韓,此其善於公而惡張子多資矣。」
十三年,秦惠王卒。二十三年,與秦擊敗楚於重丘。二十四年,秦使涇陽君質於齊。二十五年,歸涇陽君于秦。孟嘗君薛文入秦,即相秦。文亡去。二十六年,齊與韓魏共攻秦,至函谷軍焉。二十八年,秦與韓河外以和,兵罷。二十九年,趙殺其主父。齊佐趙滅中山。
三十六年,王為東帝,秦昭王為西帝。蘇代自燕來,入齊,見於章華東門。齊王曰:「嘻,善,子來!秦使魏冉致帝,子以為何如?」對曰:「王之問臣也卒,而患之所從來微,願王受之而勿備稱也。秦稱之,天下安之,王乃稱之,無後也。且讓爭帝名,無傷也。秦稱之,天下惡之,王因勿稱,以收天下,此大資也。且天下立兩帝,王以天下為尊齊乎?尊秦乎?」王曰:「尊秦。」曰:「釋帝,天下愛齊乎?愛秦乎?」王曰:「愛齊而憎秦。」曰:「兩帝立約伐趙,孰與伐桀宋之利?」王曰:「伐桀宋利。」對曰:「夫約鈞,然與秦為帝而天下獨尊秦而輕齊,釋帝則天下愛齊而憎秦,伐趙不如伐桀宋之利,故願王明釋帝以收天下,倍約賓秦,無爭重,而王以其閒舉宋。夫有宋,衛之陽地危;有濟西,趙之阿東國危;有淮北,楚之東國危;有陶、平陸,梁門不開。釋帝而貸之以伐桀宋之事,國重而名尊,燕楚所以形服,天下莫敢不聽,此湯武之舉也。敬秦以為名,而後使天下憎之,此所謂以卑為尊者也。願王孰慮之。」於是齊去帝復為王,秦亦去帝位。
三十八年,伐宋。秦昭王怒曰:「吾愛宋與愛新城、陽晉同。韓聶與吾友也,而攻吾所愛,何也?」蘇代為齊謂秦王曰:「韓聶之攻宋,所以為王也。齊彊,輔之以宋,楚魏必恐,恐必西事秦,是王不煩一兵,不傷一士,無事而割安邑也,此韓聶之所禱於王也。」秦王曰:「吾患齊之難知。一從一衡,其說何也?」對曰:「天下國令齊可知乎?齊以攻宋,其知事秦以萬乘之國自輔,不西事秦則宋治不安。中國白頭游敖之士皆積智欲離齊秦之交,伏式結軼西馳者,未有一人言善齊者也,伏式結軼東馳者,未有一人言善秦者也。何則?皆不欲齊秦之合也。何晉楚之智而齊秦之愚也!晉楚合必議齊秦,齊秦合必圖晉楚,請以此決事。」秦王曰:「諾。」於是齊遂伐宋,宋王出亡,死於溫。齊南割楚之淮北,西侵三晉,欲以并周室,為天子。泗上諸侯鄒魯之君皆稱臣,諸侯恐懼。
三十九年,秦來伐,拔我列城九。
四十年,燕、秦、楚、三晉合謀,各出銳師以伐,敗我濟西。王解而卻。燕將樂毅遂入臨淄,盡取齊之寶藏器。湣王出亡,之衛。衛君辟宮舍之,稱臣而共具。湣王不遜,衛人侵之。湣王去,走鄒、魯,有驕色,鄒、魯君弗內,遂走莒。楚使淖齒將兵救齊,因相齊湣王。淖齒遂殺湣王而與燕共分齊之侵地鹵器。
湣王之遇殺,其子法章變名姓為莒太史敫家庸。太史敫女奇法章狀貌,以為非恆人,憐而常竊衣食之,而與私通焉。淖齒既以去莒,莒中人及齊亡臣相聚求湣王子,欲立之。法章懼其誅己也,久之,乃敢自言「我湣王子也」。於是莒人共立法章,是為襄王。以保莒城而布告齊國中:「王已立在莒矣。」
襄王既立,立太史氏女為王后,是為君王后,生子建。太史敫曰:「女不取媒因自嫁,非吾種也,汙吾世。」終身不覩君王后。君王后賢,不以覩故失人子之禮。
襄王在莒五年,田單以即墨攻破燕軍,迎襄王於莒,入臨菑。齊故地盡復屬齊。齊封田單為安平君。
十四年,秦擊我剛壽。十九年,襄王卒,子建立。
王建立六年,秦攻趙,齊楚救之。秦計曰:「齊楚救趙,親則退兵,不親遂攻之。」趙無食,請粟於齊,齊不聽。周子曰:「不如聽之以退秦兵,不聽則秦兵不卻,是秦之計中而齊楚之計過也。且趙之於齊楚,扞蔽也,猶齒之有脣也,脣亡則齒寒。今日亡趙,明日患及齊楚。且救趙之務,宜若奉漏甕沃焦釜也。夫救趙,高義也;卻秦兵,顯名也。義救亡國,威卻彊秦之兵,不務為此而務愛粟,為國計者過矣。」齊王弗聽。秦破趙於長平四十餘萬,遂圍邯鄲。
十六年,秦滅周。君王后卒。二十三年,秦置東郡。二十八年,王入朝秦,秦王政置酒咸陽。三十五年,秦滅韓。三十七年,秦滅趙。三十八年,燕使荊軻刺秦王,秦王覺,殺軻。明年,秦破燕,燕王亡走遼東。明年,秦滅魏,秦兵次於歷下。四十二年,秦滅楚。明年,虜代王嘉,滅燕王喜。
四十四年,秦兵擊齊。齊王聽相后勝計,不戰,以兵降秦。秦虜王建,遷之共。遂滅齊為郡。天下壹并於秦,秦王政立號為皇帝。始,君王后賢,事秦謹,與諸侯信,齊亦東邊海上,秦日夜攻三晉、燕、楚,五國各自救於秦,以故王建立四十餘年不受兵。君王后死,后勝相齊,多受秦閒金,多使賓客入秦,秦又多予金,客皆為反閒,勸王去從朝秦,不脩攻戰之備,不助五國攻秦,秦以故得滅五國。五國已亡,秦兵卒入臨淄,民莫敢格者。王建遂降,遷於共。故齊人怨王建不蚤與諸侯合從攻秦,聽姦臣賓客以亡其國,歌之曰:「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疾建用客之不詳也。
太史公曰:蓋孔子晚而喜《易》。《易》之為術,幽明遠矣,非通人達才孰能注意焉!故周太史之卦田敬仲完,占至十世之後;及完奔齊,懿仲卜之亦云。田乞及常所以比犯二君,專齊國之政,非必事勢之漸然也,蓋若遵厭兆祥云。


《孔子世家第十七》


孔子生魯昌平鄉陬邑。其先宋人也,曰孔防叔。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紇。紇與顏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禱於尼丘得孔子。魯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生而首上圩頂,故因名曰丘云。字仲尼,姓孔氏。
丘生而叔梁紇死,葬於防山。防山在魯東,由是孔子疑其父墓處,母諱之也。孔子為兒嬉戲,常陳俎豆,設禮容。孔子母死,乃殯五父之衢,蓋其慎也。郰人輓父之母誨孔子父墓,然後往合葬於防焉。
孔子要絰,季氏饗士,孔子與往。陽虎絀曰:「季氏饗士,非敢饗子也。」孔子由是退。
孔子年十七,魯大夫孟釐子病且死,誡其嗣懿子曰:「孔丘,聖人之後,滅於宋。其祖弗父何始有宋而嗣讓厲公。及正考父佐戴、武、宣公,三命茲益恭,故鼎銘云:『一命而僂,再命而傴,三命而俯,循牆而走,亦莫敢余侮。饘於是,粥於是,以餬余口。』其恭如是。吾聞聖人之後,雖不當世,必有達者。今孔丘年少好禮,其達者歟?吾即沒,若必師之。」及釐子卒,懿子與魯人南宮敬叔往學禮焉。是歲,季武子卒,平子代立。
孔子貧且賤。及長,嘗為季氏史,料量平,嘗為司職吏而畜蕃息。由是為司空。已而去魯,斥乎齊,逐乎宋、衛,困於陳蔡之閒,於是反魯。孔子長九尺有六寸,人皆謂之「長人」而異之。魯復善待,由是反魯。
魯南宮敬叔言魯君曰:「請與孔子適周。」魯君與之一乘車,兩馬,一豎子俱,適周問禮,蓋見老子云。辭去,而老子送之曰:「吾聞富貴者送人以財,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貴,竊仁人之號,送子以言,曰:『聰明深察而近於死者,好議人者也。博辯廣大危其身者,發人之惡者也。為人子者毋以有己,為人臣者毋以有己。』」孔子自周反于魯,弟子稍益進焉。
是時也,晉平公淫,六卿擅權,東伐諸侯;楚靈王兵彊,陵轢中國;齊大而近於魯。魯小弱,附於楚則晉怒;附於晉則楚來伐;不備於齊,齊師侵魯。
魯昭公之二十年,而孔子蓋年三十矣。齊景公與晏嬰來適魯,景公問孔子曰:「昔秦穆公國小處辟,其霸何也?」對曰:「秦,國雖小,其志大;處雖辟,行中正。身舉五羖,爵之大夫,起纍紲之中,與語三日,授之以政。以此取之,雖王可也,其霸小矣。」景公說。
孔子年三十五,而季平子與郈昭伯以鬭雞故得罪魯昭公,昭公率師擊平子,平子與孟氏、叔孫氏三家共攻昭公,昭公師敗,奔於齊,齊處昭公乾侯。其後頃之,魯亂。孔子適齊,為高昭子家臣,欲以通乎景公。與齊太師語樂,聞《韶》音,學之,三月不知肉味,齊人稱之。
景公問政孔子,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景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豈得而食諸!」他日又復問政於孔子,孔子曰:「政在節財。」景公說,將欲以尼谿田封孔子。晏嬰進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軌法;倨傲自順,不可以為下;崇喪遂哀,破產厚葬,不可以為俗;游說乞貸,不可以為國。自大賢之息周室既衰,禮樂缺有閒。今孔子盛容飾,繁登降之禮,趨詳之節,累世不能殫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君欲用之以移齊俗,非所以先細民也。」後景公敬見孔子,不問其禮。異日,景公止孔子曰:「奉子以季氏,吾不能。」以季孟之閒待之。齊大夫欲害孔子,孔子聞之。景公曰:「吾老矣,弗能用也。」孔子遂行,反乎魯。
孔子年四十二,魯昭公卒於乾侯,定公立。定公立五年,夏,季平子卒,桓子嗣立。季桓子穿井得土缶,中若羊,問仲尼云「得狗」。仲尼曰:「以丘所聞,羊也。丘聞之,木石之怪夔、罔閬,水之怪龍、罔象,土之怪墳羊。」
吳伐越,墮會稽,得骨節專車。吳使使問仲尼:「骨何者最大?」仲尼曰:「禹致群神於會稽山,防風氏後至,禹殺而戮之,其節專車,此為大矣。」吳客曰:「誰為神?」仲尼曰:「山川之神足以綱紀天下,其守為神,社稷為公侯,皆屬於王者。」客曰:「防風何守?」仲尼曰:「汪罔氏之君守封、禺之山,為釐姓。在虞、夏、商為江罔,於周為長翟,今謂之大人。」客曰:「人長幾何?」仲尼曰:「僬僥氏三尺,短之至也。長者不過十之,數之極也。」於是吳客曰:「善哉聖人!」
桓子嬖臣曰仲梁懷,與陽虎有隙。陽虎欲逐懷,公山不狃止之。其秋,懷益驕,陽虎執懷。桓子怒,陽虎因囚桓子,與盟而醳之。陽虎由此益輕季氏。季氏亦僭於公室,陪臣執國政,是以魯自大夫以下皆僭離於正道。故孔子不仕,退而脩詩書禮樂,弟子彌眾,至自遠方,莫不受業焉。
定公八年,公山不狃不得意於季氏,因陽虎為亂,欲廢三桓之適,更立其庶孼陽虎素所善者,遂執季桓子。桓子詐之,得脫。定公九年,陽虎不勝,奔于齊。是時孔子年五十。
公山不狃以費畔季氏,使人召孔子。孔子循道彌久,溫溫無所試,莫能己用,曰:「蓋周文武起豐鎬而王,今費雖小,儻庶幾乎!」欲往。子路不說,止孔子。孔子曰:「夫召我者豈徒哉?如用我,其為東周乎!」然亦卒不行。
其後定公以孔子為中都宰,一年,四方皆則之。由中都宰為司空,由司空為大司寇。
定公十年春,及齊平。夏,齊大夫黎鉏言於景公曰:「魯用孔丘,其勢危齊。」乃使使告魯為好會,會於夾谷。魯定公且以乘車好往。孔子攝相事,曰:「臣聞有文事者必有武備,有武事者必有文備。古者諸侯出疆,必具官以從。請具左右司馬。」定公曰:「諾。」具左右司馬。會齊侯夾谷,為壇位,土階三等,以會遇之禮相見,揖讓而登。獻酬之禮畢,齊有司趨而進曰:「請奏四方之樂。」景公曰:「諾。」於是旍旄羽袚矛戟劍撥鼓噪而至。孔子趨而進,歷階而登,不盡一等,舉袂而言曰:「吾兩君為好會,夷狄之樂何為於此!請命有司!」有司卻之,不去,則左右視晏子與景公。景公心怍,麾而去之。有頃,齊有司趨而進曰:「請奏宮中之樂。」景公曰:「諾。」優倡侏儒為戲而前。孔子趨而進,歷階而登,不盡一等,曰:「匹夫而營惑諸侯者罪當誅!請命有司!」有司如法焉,手足異處。景公懼而動,知義不若,歸而大恐,告其群臣曰:「魯以君子之道輔其君,而子獨以夷狄之道教寡人,使得罪於魯君,為之柰何?」有司進對曰:「君子有過則謝以質,小人有過則謝以文。君若悼之,則謝以質。」於是齊侯乃歸所侵魯之鄆、汶陽、龜陰之田以謝過。
定公十三年夏,孔子言於定公曰:「臣無藏甲,大夫毋百雉之城。」使仲由為季氏宰,將墮三都。於是叔孫氏先墮郈。季氏將墮費,公山不狃、叔孫輒率費人襲魯。公與三子入于季氏之宮,登武子之臺。費人攻之,弗克,入及公側。孔子命申句須、樂頎下伐之,費人北。國人追之,敗諸姑蔑。二子奔齊,遂墮費。將墮成,公斂處父謂孟孫曰:「墮成,齊人必至于北門。且成,孟氏之保鄣,無成是無孟氏也。我將弗墮。」十二月,公圍成,弗克。
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攝相事,有喜色。門人曰:「聞君子禍至不懼,福至不喜。」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樂其以貴下人』乎?」於是誅魯大夫亂政者少正卯。與聞國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飾賈;男女行者別於塗;塗不拾遺;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歸。
齊人聞而懼,曰:「孔子為政必霸,霸則吾地近焉,我之為先并矣。盍致地焉?」黎鉏曰:「請先嘗沮之;沮之而不可則致地,庸遲乎!」於是選齊國中女子好者八十人,皆衣文衣而舞《康樂》,文馬三十駟,遺魯君。陳女樂文馬於魯城南高門外。季桓子微服往觀再三,將受,乃語魯君為周道游,往觀終日,怠於政事。子路曰:「夫子可以行矣。」孔子曰:「魯今且郊,如致膰乎大夫,則吾猶可以止。」桓子卒受齊女樂,三日不聽政;郊,又不致膰俎於大夫。孔子遂行,宿乎屯。而師己送,曰:「夫子則非罪。」孔子曰:「吾歌可夫?」歌曰:「彼婦之口,可以出走;彼婦之謁,可以死敗。蓋優哉游哉,維以卒歲!」師己反,桓子曰:「孔子亦何言?」師己以實告。桓子喟然歎曰:「夫子罪我以群婢故也夫!」
孔子遂適衛,主於子路妻兄顏濁鄒家。衛靈公問孔子:「居魯得祿幾何?」對曰:「奉粟六萬。」衛人亦致粟六萬。居頃之,或譖孔子於衛靈公。靈公使公孫余假一出一入。孔子恐獲罪焉,居十月,去衛。
將適陳,過匡,顏刻為僕,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匡人聞之,以為魯之陽虎。陽虎嘗暴匡人,匡人於是遂止孔子。孔子狀類陽虎,拘焉五日。顏淵後,子曰:「吾以汝為死矣。」顏淵曰:「子在,回何敢死!」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懼。孔子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使從者為甯武子臣於衛,然後得去。
去即過蒲。月餘,反乎衛,主蘧伯玉家。靈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謂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與寡君為兄弟者,必見寡小君。寡小君願見。」孔子辭謝,不得已而見之。夫人在絺帷中。孔子入門,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環珮玉聲璆然。孔子曰:「吾鄉為弗見,見之禮答焉。」子路不說。孔子矢之曰:「予所不者,天厭之!天厭之!」居衛月餘,靈公與夫人同車,宦者雍渠參乘,出,使孔子為次乘,招搖市過之。孔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於是醜之,去衛,過曹。是歲,魯定公卒。
孔子去曹適宋,與弟子習禮大樹下。宋司馬桓魋欲殺孔子,拔其樹。孔子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
孔子適鄭,與弟子相失,孔子獨立郭東門。鄭人或謂子貢曰:「東門有人,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纍纍若喪家之狗。」子貢以實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狀,末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
孔子遂至陳,主於司城貞子家。歲餘,吳王夫差伐陳,取三邑而去。趙鞅伐朝歌。楚圍蔡,蔡遷于吳。吳敗趙王句踐會稽。
有隼集于陳廷而死,楛矢貫之,石砮,矢長尺有咫。陳湣公使使問仲尼。仲尼曰:「隼來遠矣,此肅慎之矢也。昔武王克商,通道九夷百蠻,使各以其方賄來貢,使無忘職業。於是肅慎貢楛矢石砮,長尺有咫。先王欲昭其令德,以肅慎矢分大姬,配虞胡公而封諸陳。分同姓以珍玉,展親;分異姓以遠方職,使無忘服。故分陳以肅慎矢。」試求之故府,果得之。
孔子居陳三歲,會晉楚爭彊,更伐陳,及吳侵陳,陳常被寇。孔子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進取不忘其初。」於是孔子去陳。
過蒲,會公叔氏以蒲畔,蒲人止孔子。弟子有公良孺者,以私車五乘從孔子。其為人長賢,有勇力,謂曰:「吾昔從夫子遇難於匡,今又遇難於此,命也已。吾與夫子再罹難,寧鬭而死。」鬭甚疾。蒲人懼,謂孔子曰:「苟毋適衛,吾出子。」與之盟,出孔子東門。孔子遂適衛。子貢曰:「盟可負邪?」孔子曰:「要盟也,神不聽。」
衛靈公聞孔子來,喜,郊迎。問曰:「蒲可伐乎?」對曰:「可。」靈公曰:「吾大夫以為不可。今蒲,衛之所以待晉楚也,以衛伐之,無乃不可乎?」孔子曰:「其男子有死之志,婦人有保西河之志。吾所伐者不過四五人。」靈公曰:「善。」然不伐蒲。
靈公老,怠於政,不用孔子。孔子喟然歎曰:「苟有用我者,朞月而已,三年有成。」孔子行。
佛肸為中牟宰。趙簡子攻范、中行,伐中矣。佛肸畔,使人召孔子。孔子欲往。子路曰:「由聞諸夫子,『其身親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今佛肸親以中矣畔,子欲往,如之何?」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我豈匏瓜也哉,焉能繫而不食?」
孔子擊磬。有荷蕢而過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硜硜乎,莫己知也夫而已矣!」
孔子學鼓琴師襄子,十日不進。師襄子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已習其曲矣,未得其數也。」有閒,曰:「已習其數,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志也。」有閒,曰:「已習其志,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為人也。」有閒,(曰)有所穆然深思焉,有所怡然高望而遠志焉。曰:「丘得其為人,黯然而黑,幾然而長,眼如望羊,如王四國,非文其誰能為此也!」師襄子辟席再拜,曰:「師蓋云《文王操》也。」
孔子既不得用於衛,將西見趙簡子。至於河而聞竇鳴犢、舜華之死也,臨河而歎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濟此,命也夫!」子貢趨而進曰:「敢問何謂也?」孔子曰:「竇鳴犢、舜華,晉國之賢大夫也。趙簡子未得志之時,須此兩人而后從政;及其已得志,殺之乃從政。丘聞之也,刳胎殺夭則麒麟不至郊,竭澤涸漁則蛟龍不合陰陽,覆巢毀卵則鳳皇不翔。何則?君子諱傷其類也。夫鳥獸之於不義也尚知辟之,而況乎丘哉!」乃還息乎陬鄉,作為《陬操》以哀之。而反乎衛,入主蘧伯玉家。
他日,靈公問兵陳。孔子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軍旅之事未之學也。」明日,與孔子語,見蜚鴈,仰視之,色不在孔子。孔子遂行,復如陳。
夏,衛靈公卒,立孫輒,是為衛出公。六月,趙鞅內太子蒯聵于戚。陽虎使太子絻,八人衰絰,偽自衛迎者,哭而入,遂居焉。冬,蔡遷于州來。是歲魯哀公三年,而孔子年六十矣。齊助衛圍戚,以衛太子蒯聵在故也。
夏,魯桓釐廟燔,南宮敬叔救火。孔子在陳,聞之,曰:「災必於桓釐廟乎?」已而果然。
秋,季桓子病,輦而見魯城,喟然歎曰:「昔此國幾興矣,以吾獲罪於孔子,故不興也。」顧謂其嗣康子曰:「我即死,若必相魯;相魯,必召仲尼。」後數日,桓子卒,康子代立。已葬,欲召仲尼。公之魚曰:「昔吾先君用之不終,終為諸侯笑。今又用之,不能終,是再為諸侯笑。」康子曰:「則誰召而可?」曰:「必召冉求。」於是使使召冉求。冉求將行,孔子曰:「魯人召求,非小用之,將大用之也。」是日,孔子曰:「歸乎歸乎!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吾不知所以裁之。」子贛知孔子思歸,送冉求,因誡曰「即用,以孔子為招」云。
冉求既去,明年,孔子自陳遷于蔡。蔡昭公將如吳,吳召之也。前昭公欺其臣遷州來,後將往,大夫懼復遷,公孫翩射殺昭公。楚侵蔡。秋,齊景公卒。
明年,孔子自蔡如葉。葉公問政,孔子曰:「政在來遠附邇。」他日,葉公問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對。孔子聞之,曰:「由,爾何不對曰『其為人也,學道不倦,誨人不厭,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
去葉,反于蔡。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以為隱者,使子路問津焉。長沮曰:「彼執輿者為誰?」子路曰:「為孔丘。」曰:「是魯孔丘與?」曰:「然。」曰:「是知津矣。」桀溺謂子路曰:「子為誰?」曰:「為仲由。」曰:「子,孔丘之徒與?」曰:「然。」桀溺曰:「悠悠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且與其從辟人之士,豈若從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輟。子路以告孔子,孔子憮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
他日,子路行,遇荷蓧丈人,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以告,孔子曰:「隱者也。」復往,則亡。
孔子遷于蔡三歲,吳伐陳。楚救陳,軍于城父。聞孔子在陳蔡之閒,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將往拜禮,陳蔡大夫謀曰:「孔子賢者,所刺譏皆中諸侯之疾。今者久留陳蔡之閒,諸大夫所設行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國也,來聘孔子。孔子用於楚,則陳蔡用事大夫危矣。」於是乃相與發徒役圍孔子於野。不得行,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孔子講誦弦歌不衰。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孔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子貢色作。孔子曰:「賜,爾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曰:「然。非與?」孔子曰:「非也。予一以貫之。」
孔子知弟子有慍心,乃召子路而問曰:「《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於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齊?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
子路出,子貢入見。孔子曰:「賜,《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於此?」子貢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蓋少貶焉?」孔子曰:「賜,良農能稼而不能為穡,良工能巧而不能為順。君子能脩其道,綱而紀之,統而理之,而不能為容。今爾不脩爾道而求為容。賜,而志不遠矣!」
子貢出,顏回入見。孔子曰:「回,《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於此?」顏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夫道之不脩也,是吾醜也。夫道既已大脩而不用,是有國者之醜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顏氏之子!使爾多財,吾為爾宰。」
於是使子貢至楚。楚昭王興師迎孔子,然後得免。
昭王將以書社地七百里封孔子。楚令尹子西曰:「王之使使諸侯有如子貢者乎?曰:「無有。」「王之輔相有如顏回者乎?」曰:「無有。」「王之將率有如子路者乎?」曰:「無有。」「王之官尹有如宰予者乎?」曰:「無有。」「且楚之祖封於周,號為子男五十里。今孔丘述三五之法,明周召之業,王若用之,則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數千里乎?夫文王在豐,武王在鎬,百里之君卒王天下。今孔兵得據土壤,賢弟子為佐,非楚之福也。」昭王乃止。其秋,楚昭王卒于城父。
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兮,來者猶可追也!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孔子下,欲與之言。趨而去,弗得與之言。
於是孔子自楚反乎衛。是歲也,孔子年六十三,而魯哀公六年也。
其明年,吳與魯會繒,徵百牢。太宰嚭召季康子。康子使子貢往,然後得已。
孔子曰:「魯衛之政,兄弟也。」是時,衛君輒父不得立,在外,諸侯數以為讓。而孔子弟子多仕於衛,衛君欲得孔子為政。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何其正也?」孔子曰:「野哉由也!夫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錯手足矣。夫君子為之必可名,言之必可行。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
其明年,冉有為季氏將師,與齊戰於郎,克之。季康子曰:「子之於軍旅,學之乎?性之乎?」冉有曰:「學之於孔子。」季康子曰:「孔子何如人哉?」對曰:「用之有名;播之百姓,質諸鬼神而無憾。求之至於此道,雖累千社,夫子不利也。」康子曰:「我欲召之,可乎?」對曰:「欲召之,則毋以小人固之,則可矣。」而衛孔文子將攻太叔,問策於仲尼。仲尼辭不知,退而命載而行,曰:「鳥能擇木,木豈能擇鳥乎!」文子固止。會季康子逐公華、公賓、公林,以幣迎孔子,孔子歸魯。
孔子之去魯凡十四歲而反乎魯。
魯哀公問政,對曰:「政在選臣。」季康子問政,曰:「舉直錯諸枉,則枉者直。」康子患盜,孔子曰:「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然魯終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
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追迹三代之禮,序《書傳》,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曰:「夏禮吾能言之,𣏌不足徵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足,則吾能徵之矣。」觀殷夏所損益,曰:「後雖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質。周監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故《書傳》、《禮記》自孔氏。
孔子語魯大師:「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縱之純如,皦如,繹如也,以成。」「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
古者《詩》三千餘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於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於衽席,故曰:「《關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
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繫》、《象》、《說卦》、《文言》。讀《易》,韋編三絕。曰:「假我數年,若是,我於《易》則彬彬矣。」
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如顏濁鄒之徒,頗受業者甚眾。
孔子以四教:文,行,忠,信。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所慎:齊,戰,疾。子罕言利與命與仁。不憤不啟,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弗復也。
其於鄉黨,恂恂似不能言者。其於宗廟朝廷,辯辯言,唯謹爾。朝,與上大夫言,誾誾如也;與下大夫言,侃侃如也。
入公門,鞠躬如也;趨進,翼如也。君召使儐,色勃如也。君命召,不俟駕行矣。
魚餒,肉敗,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食於有喪者之側,未嘗飽也。
是日哭,則不歌。見齊衰、瞽者,雖童子必變。
「三人行,必得我師。」「德之不脩,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使人歌,善,則使復之,然后和之。
子不語:怪,力,亂,神。
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聞也。夫子言天道與性命,弗可得聞也已。」顏淵喟然歎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我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蔑由也已。」達巷黨人(童子)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子聞之曰:「我何執?執御乎?執射乎?我執御矣。」牢曰:「子云『不試,故藝』。」
魯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叔孫氏車子鉏商獲獸,以為不祥。仲尼視之,曰:「麟也。」取之。曰:「河不出圖,雒不出書,吾已矣夫!」顏淵死,孔子曰:「天喪予!」及西狩見麟,曰:「吾道窮矣!」喟然歎曰:「莫知我夫!」子貢曰:「何為莫知子?」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
「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乎!」謂「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謂「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行中清,廢中權」。「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
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於後世哉?」乃因史記作《春秋》,上至隱公,下訖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據魯,親周,故殷,運之三代。約其文辭而指博。故吳楚之君自稱王,而《春秋》貶之曰「子」;踐土之會實召周天子,而《春秋》諱之曰「天王狩於河陽」:推此類以繩當世。貶損之義,後有王者舉而開之。《春秋》之義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
孔子在位聽訟,文辭有可與人共者,弗獨有也。至於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後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
明歲,子路死於衛。孔子病,子貢請見。孔子方負杖逍遙於門,曰:「賜,汝來何其晚也?」孔子因歎,歌曰:「太山壞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因以涕下。謂子貢曰:「天下無道久矣,莫能宗予。夏人殯於東階,周人於西階,殷人兩柱閒。昨暮予夢坐奠兩柱之閒,予始殷人也。」後七日卒。
孔子年七十三,以魯哀公十六年四月己丑卒。
哀公誄之曰:「旻天下弔,不憖遺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煢煢余在疚。嗚呼哀哉!尼父,毋自律!」子貢曰:「君其不沒於魯乎!夫子之言曰:『禮失則昏,名失則愆。失志為昏,失所為愆。』生不能用,死而誄之,非禮也。稱『余一人』,非名也。」
孔子葬魯城北泗上,弟子皆服三年。三年心喪畢,相訣而去,則哭,各復盡哀;或復留。唯子贛廬於冢上,凡六年,然後去。弟子及魯人往從冢而家者百有餘室,因命曰孔里。魯世世相傳以歲時奉祠孔子冢,而諸儒亦講禮鄉飲大射於孔子冢。孔子冢大一頃。故所居堂弟子內,後世因廟藏孔子衣冠琴車書,至于漢二百餘年不絕。高皇帝過魯,以太牢祠焉。諸侯卿相至,常先謁然後從政。
孔子生鯉,字伯魚。伯魚年五十,先孔子死。
伯魚生伋,字子思,年六十二。嘗困於宋。子思作《中庸》。
子思生白,字子上,年四十七。子上生求,字子家,年四十五。子家生箕,字子京,年四十六。子京生穿,字子高,年五十一。子高生子慎,年五十七,嘗為魏相。
子慎生鮒,年五十七,為陳王涉博士,死於陳下。
鮒弟子襄,年五十七。嘗為孝惠皇帝博士,遷為長沙太守。長九尺六寸。
子襄生忠,年五十七。忠生武,武生延年及安國。安國為今皇帝博士,至臨淮太守,蚤卒。安國生卬,卬生驩。
太史公曰:《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鄉往之。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余祗迴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賢人眾矣,當時則榮,沒則已焉。孔子布衣,傳十餘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於夫子,可謂至聖矣!


《陳涉世家第十八》


陳勝者,陽城人也,字涉。吳廣者,陽夏人也。字叔。陳涉少時,嘗與人傭耕,輟耕之壟上,悵恨久之,曰:「苟富貴,無相忘。」庸者笑而應曰:「若為庸耕,何富貴也?」陳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二世元年七月,發閭左適戍漁陽,九百人屯大澤鄉。陳勝、吳廣皆次當行,為屯長。會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法皆斬。陳勝、吳廣乃謀曰:「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陳勝曰:「天下苦秦久矣。吾聞二世少子也,不當立,當立者乃公子扶蘇。扶蘇以數諫故,上使外將兵。今或聞無罪,二世殺之。百姓多聞其賢,未知其死也。項燕為楚將,數有功,愛士卒,楚人憐之。或以為死,或以為亡。今誠以吾眾詐自稱公子扶蘇、項燕,為天下唱,宜多應者。」吳廣以為然。乃行卜。卜者知其指意,曰:「足下事皆成,有功。然足下卜之鬼乎!」陳勝、吳廣喜,念鬼,曰:「此教我先威眾耳。」乃丹書帛曰「陳勝王」,置人所罾魚腹中。卒買魚烹食,得魚腹中書,固以怪之矣。又閒令吳廣之次所旁叢祠中,夜篝火,狐鳴呼曰「大楚興,陳勝王」。卒皆夜驚恐。旦日,卒中往往語,皆指目陳勝。
吳廣素愛人,士卒多為用者。將尉醉,廣故數言欲亡,忿恚尉,令辱之,以激怒其眾。尉果笞廣。尉劍挺,廣起,奪而殺尉。陳勝佐之,并殺兩尉。召令徒屬曰:「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當斬。藉弟令毋斬,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且壯士不死即已,死即舉大名耳,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徒屬皆曰:「敬受命。」乃詐稱公子扶蘇、項燕,從民欲也。袒右,稱大楚。為壇而盟,祭以尉首。陳勝自立為將軍,吳廣為都尉。攻大澤鄉,收而攻蘄。蘄下,乃令符離人葛嬰將兵徇蘄以東。攻銍、酇、苦、柘、譙皆下之。行收兵。比至陳,車六七百乘,騎千餘,卒數萬人。攻陳,陳守令皆不在,獨守丞與戰譙門中。弗勝,守丞死,乃入據陳。數日,號令召三老、豪傑與皆來會計事。三老、豪傑皆曰:「將軍身被堅執銳,伐無道,誅暴秦,復立楚國之社稷,功宜為王。」陳涉乃立為土,號為張楚。
當此時,諸郡縣苦秦吏者,皆刑其長吏,殺之以應陳涉。乃以吳叔為假王,監諸將以西擊滎陽。令陳人武臣、張耳、陳餘徇趙地,令汝陰人鄧宗徇九江郡。當此時,楚兵數千人為聚者,不可勝數。
葛嬰至東城,立襄彊為楚王。嬰後聞陳王已立,因殺襄彊,還報。至陳,陳王誅殺葛嬰。陳王令魏人周市北徇魏地。吳廣圍滎陽。李由為三川守,守滎陽,吳叔弗能下。陳王徵國之豪傑與計,以上蔡人房君蔡賜為上柱國。
周文,陳之賢人也,嘗為項燕軍視日,事春申君,自言習兵,陳王與之將軍印,西擊秦。行收兵至關,車千乘,卒數十萬,至戲,軍焉。秦令少府章邯免酈山徒、人奴產子生,悉發以擊楚大軍,盡敗之。周文敗,走出關,止次曹陽二三月。章邯追敗之,復走次澠池十餘日。章邯擊,大破之。周文自剄,軍遂不戰。
武臣到邯鄲,自立為趙王,陳餘為大將軍,張耳、召騷為左右丞相。陳王怒,捕繫武臣等家室,欲誅之。柱國曰:「秦未卜而誅趙王將相家屬,此生一秦也。不如因而立之。」陳王乃遣使者賀趙,而徙擊武臣等家屬宮中,而封耳子張敖為成都君,趣趙兵亟入關。趙王將相相與謀曰:「王王趙,非楚意也。楚已誅秦,必加兵於趙。計莫如毋西兵,使使北徇燕地以自廣也。趙南據大河,北有燕、代,楚雖勝秦,不敢制趙。若楚不勝秦,必重趙。趙乘秦之獘,可以得志於天下。」趙王以為然因不西兵,而遣故上谷卒史韓廣將兵北徇燕地。
燕故貴人豪傑謂韓廣曰:「楚已立王,趙又已立王。燕雖小,亦萬乘之國也,願將軍立為燕王。」韓廣曰:「廣母在趙,不可。」燕人曰:「趙方西憂秦,南憂楚,其力不能禁我。且以楚之彊,不敢害趙王將相之家,趙獨安敢害將軍之家!」韓廣以為然,乃自立為燕王。居數月,趙奉燕王母及家屬歸之燕。
當此之時,諸將之徇地者,不可勝數。周市北徇地至狄,狄人田儋殺狄令,自立為齊王,以齊反擊周市。市軍散,還至魏地,欲立魏後故甯陵君咎為魏王。時咎在陳王所,不得之魏。魏地已定,欲相與立周市為魏王,周市不肯。使者五反,陳王乃立甯陵君咎為魏王,遣之國。周市卒為相。
將軍田臧等相與謀曰:「周章軍已破矣,秦兵旦暮至,我圍滎陽城弗能下,秦軍至,必大敗。不如少遺兵,足以守(熒)〔滎〕陽,悉精兵迎秦軍。今假王驕,不知兵權,不可與計,非誅之,事恐敗。」因相與矯王令以誅吳叔,獻其首於陳王。陳王使使賜田臧楚令尹印,使為上將。田臧乃使諸將李歸等守滎陽城,自以精兵西迎秦軍於敖倉。與戰,田臧死,軍破。章邯進兵擊李歸等滎陽下,破之,李歸等死。
陽城人鄧說將兵居郯,章邯別將擊破之,鄧說軍散走陳。銍人伍徐將兵居許,章邯擊破之,伍徐軍皆散走陳。陳王誅鄧說。
陳王初立時,陵人秦嘉、銍人董緤、符離人朱雞石、取慮人鄭布、徐人丁疾等皆特起,將兵圍東海守慶於郯。陳王聞,乃使武平君畔為將軍,監郯下軍。秦嘉不受命,嘉自立為大司馬,惡屬武平君。告軍吏曰:「武平君年少,不知兵事,勿聽!」因矯以王命殺武平君畔。
章邯已破伍徐,擊陳,柱國房君死。章邯又進兵擊陳西張賀軍。陳王出監戰,軍破,張賀死。
臘月,陳王之汝陰,還至下城父,其御莊賈殺以降秦。陳勝葬碭,謚曰隱王。
陳王故涓人將軍呂臣為倉頭軍,起新陽,攻陳下之,殺莊賈,復以陳為楚。
初,陳王至陳,令銍人宋留將兵定南陽,入武關。留已徇南陽,聞陳王死,南陽復為秦。宋留不能入武關,乃東至新蔡,遇秦軍,宋留以軍降秦。秦傳留至咸陽,車裂留以徇。
秦嘉等聞陳王軍破出走,乃立景駒為楚王,引兵之方與,欲擊秦軍定陶下。使公孫慶使齊王,欲與并力俱進。齊王曰:「聞陳王戰敗,不知其死生,楚安得不請而立王!」公孫慶曰:「齊不請楚而立王,楚何故請齊而立王!且楚首事,當令於天下。」田儋誅殺公孫慶。
秦左右校復攻陳,下之。呂將軍走,收兵復聚。鄱盜當陽君黥布之兵相收,復擊秦左右校,破之青波,復以陳為楚。會項梁立懷王孫心為楚王。
陳勝王凡六月。已為王,王陳。其故人嘗與庸耕者聞之,之陳,扣宮門曰:「吾欲見涉。」宮門令欲縛之。自辯數,乃置,不肯為通。陳王出,遮道而呼涉。陳王聞之,乃召見,載與俱歸。入宮,見殿屋帷帳,客曰:「夥頤!涉之為王沈沈者!」楚人謂多為夥,故天下傳之,夥涉為王,由陳涉始。客出入愈益發舒,言陳王故情。或說陳王曰:「客愚無知,顓妄言,輕威。」陳王斬之。諸陳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無親陳王者。陳王以朱房為中正,胡武為司過,主司群臣。諸將徇地,至,令之不是者,繫而罪之,以苛察為忠。其所不善者,弗下吏,輒自治之。陳王信用之。諸將以其故不親附。此其所以敗也。
陳勝雖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將相竟亡秦,由涉首事也。高祖時為陳涉置守冢三十家碭,至今血食。
褚先生曰:地形險阻,所以為固也;兵革刑法,所以為治也。猶未足恃也。夫先王以仁義為本,而以固塞文法為枝葉,豈不然哉!吾聞賈生之稱曰:「秦孝公據殽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當是時也,商君佐之,內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之備;外連衡而鬭諸侯。於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沒,惠文王、武王、昭王蒙故業,因遺策,南取漢中,西舉巴蜀,東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不愛珍器重寶肥饒之地,以至天下之士。合從締交,相與為一。當此之時,齊有孟嘗,趙有平原,楚有秦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知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而重士。約從連衡,兼韓、魏、燕、趙、宋、衛、中山之眾。於是六國之士有甯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為之謀,齊明、周冣、陳軫、邵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之徒通其意,吳起、孫臏、帶他、兒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之倫制其兵。嘗以什倍之地,百萬之師,仰關而攻秦。秦人開關而延敵,九國之師遁逃而不敢進。秦無亡矢遺鏃之費,而天下固已困矣。於是從散約敗,爭割地而賂秦。秦有餘力而制其獘,追亡逐北,伏尸百萬,流血漂櫓,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彊國請服,弱國入朝。
「施及孝文王、莊襄王,享國之日淺,國家無事。
「及至始皇,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屐至尊而制六合,執敲朴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俛首係頸,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築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餘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亦不敢貫弓而報怨。於是廢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墮名城,殺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鍉,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後踐華為城,因河為池,據億丈之城,臨不測之谿以為固。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為關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也。
「始皇既沒,餘威振於殊俗。然而陳涉甕牖繩樞之子,甿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材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頓之富也。躡足行伍之閒,俛仰仟佰之中,率罷散之卒,將數百之眾,轉而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雲會響應,贏糧而景從,山東豪俊遂並起而亡秦族矣。
「且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陳涉之位,非尊於齊、楚、燕、趙、韓、魏、宋、衛、中山之君也;鉏耰棘矜,非銛於句戟長鎩也;適戍之眾,非儔於九國之師也;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鄉時之士也。然而成敗異變,功業相反也。嘗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大,比權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然而秦以區區之地,致萬乘之權,抑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餘年矣。然後以六合為家,殽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墮,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外戚世家第十九》


自古受命帝王及繼體守文之君,非獨內德茂也,蓋亦有外戚之助焉。夏之興也以塗山,而桀之放也以末喜。殷之興也以有娀,紂之殺也嬖妲己。周之興也以姜原及大任,而幽王之禽也淫於襃姒。故《易》基《乾》《坤》,《詩》始《關雎》,《書》美釐降,《春秋》譏不親迎。夫婦之際,人道之大倫也。禮之用,唯婚姻為兢兢。夫樂調而四時和,陰陽之變,萬物之統也。可不慎與?人能弘道,無如命何。甚哉,妃匹之愛,君不能得之於臣,父不能得之於子,況卑下乎!既驩合矣,或不能成子姓;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其終;豈非命也哉?孔子罕稱命,蓋難言之也。非通幽明之變,惡能識乎性命哉?
太史公曰:秦以前尚略矣,其詳靡得而記焉。漢興,呂娥姁為高祖正后,男為太子。及晚節色衰愛弛,而戚夫人有寵,其子如意幾代太子者數矣。及高祖崩,呂后夷戚氏,誅趙王,而高祖後宮唯獨無寵疏遠者得無恙。
呂后長女為宣平侯張敖妻,敖女為孝惠皇后。呂太后以重親故,欲其生子萬方,終無子,詐取後宮人子為子。及孝惠帝崩,天下初定未久,繼嗣不明。於是貴外家,王諸呂以為輔,而以呂祿女為少帝后,欲連固根本牢甚,然無益也。
高后崩,合葬長陵。祿、產等懼誅,謀作亂。大臣征之,天誘其統,卒滅呂氏。唯獨置孝惠皇后居北宮。迎立代王,是為孝文帝,奉漢宗廟。此豈非天邪?非天命孰能當之?
薄太后,父吳人,姓薄氏,秦時與故魏王宗家女魏媼通,生薄姬,而薄父死山陰,因葬焉。
及諸侯畔秦,魏豹立為魏王,而魏媼內其女於魏宮。媼之許負所相,相薄姬,云當生天子。是時項羽方與漢王相距滎陽,天下未有所定。豹初與漢擊楚,及聞許負言,心獨喜,因背漢而畔,中立,更與楚連和。漢使曹參等擊虜魏王豹,以其國為郡,而薄姬輸織室。豹已死,漢王入織室,見薄姬有色,詔內後宮,歲餘不得幸。始姬少時,與管夫人、趙子兒相愛,約曰:「先貴無相忘。」已而管夫人、趙子兒先幸漢王。漢王坐河南宮成皋臺,此兩美人相與笑薄姬初時約。漢王聞之,問其故,兩人具以實告漢王。漢王心慘然,憐薄姬,是日召而幸之。薄姬曰:「昨暮夜妾夢蒼龍據吾腹。」高帝曰:「此貴徵也,吾為女遂成之。」一幸生男,是為代王。其後薄姬希見高祖。
高祖崩,諸御幸姬戚夫人之屬,呂太后怒,皆幽之,不得出宮。而薄姬以希見故,得出,從子之代,為代王太后。太后弟薄昭從如代。
代王立十七年,高后崩。大臣議立後,疾外家呂氏彊,皆稱薄氏仁善,故迎代王,立為孝文皇帝,而太后改號曰皇太后,弟薄昭封為軹侯。
薄太后母亦前死,葬櫟陽北。於是乃追尊薄父為靈文侯,會稽郡置園邑三百家,長丞已下吏奉守冢,寢廟上食祠如法。而櫟陽北亦置靈文侯夫人園,如靈文侯園儀。薄太后以為母家魏王後,早失父母,其秦薄太后諸魏有力者,於是召復魏氏,(及尊)賞賜各以親疏受之。薄氏侯者凡一人。
薄太后後文帝二年,以孝景帝前二年崩,葬南陵。以呂后會葬長陵,故特自起陵,近孝文皇帝霸陵。
竇太后,趙之清河觀津人也。呂太后時,竇姬以良家子入宮侍太后。太后出宮人以賜諸王,各五人,竇姬與在行中。竇姬家在清河,欲如趙近家,請其主遣宦者吏:「必置我籍趙之伍中。」宦者忘之,誤置其籍代伍中。籍奏,詔可,當行。竇姬涕泣,怨其宦者,不欲往,相彊,乃肯行。至代,代王獨幸竇姬,生女嫖,後生兩男。而代王王后生四男。先代王未入立為帝而王后卒。及代王立為帝,而王后所生四男更病死。孝文帝立數月,公卿請立太子,而竇姬長男最長,立為太子。立竇姬為皇后,女嫖為長公主。其明年,立少子武為代王,已而又徙梁,是為梁孝王。
竇皇后親蚤卒,葬觀津。於是薄太后乃詔有司,追尊竇后父為安成侯,母曰安成夫人。令清河置園邑二百家,長丞奉守,比靈文園法。
竇皇后兄竇長君,弟曰竇廣國,字少君。少君年四五歲時,家貧,為人所略賣,其家不知其處。傳十餘家,至宜陽,為其主入山作炭,(寒)〔暮〕臥岸下百餘人,岸崩,盡壓殺臥者,少君獨得脫,不死。自卜數日當為侯,從其家之長安。聞竇皇后新立,家在觀津,姓竇氏。廣國去時雖小,識其縣名及姓,又常與其姊採桑墮,用為符信,上書自陳。竇皇后言之於文帝,召見,問之,具言其故,果是。又復問他何以為驗?對曰:「姊去我西時,與我決於傳舍中,丐沐沐我,請食飯我,乃去。」於是竇后持之而泣,泣涕交橫下。侍御左右皆伏地泣,助皇后悲哀。乃厚賜田宅金錢,封公昆弟,家於長安。
絳侯、灌將軍等曰:「吾屬不死,命乃且縣此兩人。兩人所出微,不可不為擇師傅賓客,又復效呂氏大事也。」於是乃選長者士之有節行者與居。竇長君、少君由此為退讓君子,不敢以尊貴驕人。
竇皇后病,失明。文帝幸邯鄲慎夫人、尹姬,皆毋子。孝文帝崩,孝景帝立,乃封廣國為章武侯。長君前死,封其子彭祖為南皮侯。吳楚反時,竇太后從昆弟子竇嬰,任俠自喜,將兵,以軍功為魏其侯。竇氏凡三人為侯。
竇太后好黃帝、老子言,帝及太子諸竇不得不讀《黃帝》、《老子》,尊其術。
竇太后後孝景帝六歲(建元六年)崩,合葬霸陵。遺詔盡以東宮金錢財物賜長公主嫖。
王太后,槐里人,母曰臧兒。臧兒者,故燕王臧荼孫也。臧兒嫁為槐里王仲妻,生男曰信,與兩女。而仲死,臧兒更嫁長陵田氏,生男蚡、勝。臧兒長女嫁為金王孫婦,生一女矣,而臧兒卜筮之,曰兩女皆當貴。因欲奇兩女,乃奪金氏。金氏怒,不肯予決,乃內之太子宮。太子幸愛之,生三女一男。男方在身時,王美人夢日入其懷。以告太子,太子曰:「此貴徵也。」未生而孝文帝崩,孝景帝即位,王夫人生男。
先是臧兒又入其少女兒姁,兒姁生四男。
景帝為太子時,薄太后以薄氏女為妃。及景帝立,立妃曰薄皇后。皇后毋子,毋寵。薄太后崩,廢薄皇后。
景帝長男榮,其母栗姬。栗姬,齊人也。立榮為太子。長公主嫖有女,欲予為妃。栗姬妒,而景帝諸美人皆因長公主見景帝,得貴幸,皆過栗姬,栗姬日怨怒,謝長公主,不許。長公主欲予王夫人,王夫人許之。長公主怒,而日讒栗姬短於景帝曰:「栗姬與諸貴夫人幸姬會,常使侍者祝唾其背,挾邪媚道。」景帝以故望之。
景帝嘗體不安,心不樂,屬諸子為王者於栗姬,曰:「百歲後,善視之。」栗姬怒,不肯應,言不遜。景帝恚,心嗛之而未發也。
長公主日譽王夫人男之美,景帝亦賢之,又有曩者所夢日符,計未有所定。王夫人知帝望栗姬,因怒未解,陰使人趣大臣立栗姬為皇后。大行奏事畢,曰:「『子以母貴,母以子貴』,今太子母無號,宜立為皇后。」景帝怒曰:「是而所宜言邪!」遂案誅大行,而廢太子為臨江王。栗姬愈恚恨,不得見,以憂死。卒立王夫人為皇后,其男為太子,封皇后兄信為蓋侯。
景帝崩,太子襲號為皇帝。尊皇太后母臧兒為平原君。封田蚡為武安侯,勝為周陽侯。
景帝十三男,一男為帝,十二男皆為王。而兒姁早卒,其四子皆為王。王太后長女號曰平陽公主,次為南宮公主,次為林慮公主。
蓋侯信好酒。田蚡、勝貪,巧於文辭。王仲蚤死,葬槐里,追尊為共侯,置園邑二百家。及平原君卒,從田氏葬長陵,置園比共侯園。而王太后後孝景帝十六歲,以元朔四年崩,合葬陽陵。王太后家凡三人為侯。
衛皇后字子夫,生微矣。蓋其家號曰衛氏,出平陽侯邑。子夫為平陽主謳者。武帝初即位,數歲無子。平陽主求諸良家子女十餘人,飾置家。武帝袚霸上還,因過平陽主。主見所侍美人,上弗說。既飲,謳者進,上望見,獨說衛子夫。是日,武帝起更衣,子夫侍尚衣軒中,得幸。上還坐,驩甚,賜平陽主金千斤。主因奏子夫奉送入宮。子夫上車,平陽主拊其背曰:「行矣,彊飯,勉之!即貴,無相忘。」入宮歲餘,竟不復幸。武帝擇宮人不中用者,斥出歸之。衛子夫得見,涕泣請出。上憐之,復幸,遂有身,尊寵日隆。召其兄衛長君弟青為侍中。而子夫後大幸,有寵,凡生三女一男。男名據。
初,上為太子時,娶長公主女為妃。立為帝,妃立為皇后,姓陳氏,無子。上之得為嗣,大長公主有力焉,以故陳皇后驕貴。聞衛子夫大幸,恚,幾死者數矣。上愈怒。陳皇后挾婦人媚道,其事頗覺,於是廢陳皇后,而立衛子夫為皇后。
陳皇后母大長公主,景帝姊也,數讓武帝姊平陽公立曰:「帝非我不得立,已而棄損吾女,臺何不自喜而倍本乎!」平陽公主曰:「用無子故廢耳。」陳皇后求子,與醫錢凡九千萬,然竟無子。
衛子夫已立為皇后,先是衛長君死,乃以衛青為將軍,擊胡有功,封為長平侯。青三子在襁褓中,皆封為死侯。及衛皇后所謂姊衛少兒,少兒生子霍去病,以軍功封冠軍侯,號驃騎將軍。青號大將軍。立衛皇后子據為太子。衛氏枝屬以軍功起家,五人為侯。
及衛后色衰,趙之王夫人幸,有子,為齊王。
王夫人蚤卒。而中山李夫人有寵,有男一人,為昌邑王。
李夫人蚤卒,其兄李延年以音幸,號協律。協律者,故倡也。兄弟皆坐姦,族。是時其長兄廣利為貳師將軍,伐大宛,不及誅,還,而上既夷李氏,後憐其家,乃封為海西侯。
他姬子二人為燕王、廣陵王。其母無寵,以憂死。
及李夫人卒,則有尹婕妤之屬,更有寵。然皆以倡見,非王侯有土之士女,不可以配人主也。
褚先生曰:臣為郎時,問習漢家故事者鍾離生。曰:王太后在民閒時所生(子)女者,父為金王孫。王孫已死,景帝崩後,武帝已立,王太后獨在。而韓王孫名嫣素得幸武帝,承閒白言太后有女在長陵也。武帝曰:「何不蚤言!」乃使使往先視之,在其家。武帝乃自往迎取之。蹕道,先驅旄騎出棋城門,乘輿馳至長陵。當小市西入里,里門閉,暴開門,乘輿直入此里,通至金氏門外止,使武騎圍其宅,為其亡走,身自往取不得也。即使左右群臣入呼求之。家人驚恐,女亡匿內中床下。扶持出門,令拜謁。武帝下車泣曰:「嚄!大姊,何藏之深也!」詔副車載之,迴車馳還,而直入長樂宮。行詔門著引藉,通到謁太后。太后曰:「帝倦矣,何從來?」帝曰:「今者至長陵得臣姊,與俱來。」顧曰:「謁太后!」太后曰:「女某邪?」曰:「是也。」太后為下泣,女亦伏地泣。武帝奉酒前為壽,奉錢千萬,奴婢三百人,公田百頃,甲第,以賜姊。太后謝曰:「為帝費焉。」於是召平陽主、南宮主、林慮主三人俱來謁見姊,因號曰脩成君。有子男一人,女一人。男號為脩成子仲,女為諸侯王王后。此二子非劉氏,以故太后憐之。脩成子仲驕恣,陵折吏民,皆患苦之。
衛子夫立為皇后,后弟衛青字仲卿,以大將軍封為長平侯。四子,長子伉為侯世子,侯世子常侍中,貴幸。其三弟皆封為侯,各千三百戶,一曰陰安侯,二曰發干侯,三曰宜春侯,貴震天下。天下歌之曰:「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
是時平陽主寡居,當用列侯尚主。主與左右議長安中列侯可為夫者,皆言大將軍可。主笑曰:「此出吾家,常使令騎從我出入耳,柰何用為夫乎?」左右侍御者曰:「今大將軍姊為皇后,三子為侯,富貴振動天下,主何以易之乎?」於是主乃許之。言之皇后,令白之武帝,乃詔衛將軍尚平陽公主焉。
褚先生曰:丈夫龍變。《傳》曰:「蛇化為龍,不變其文;家化為國,不變其姓。」丈夫當時富貴,百惡滅除,光耀榮華,貧賤之時何足累之哉!
武帝時,幸夫人尹婕妤。邢夫人號娙娥,眾人謂之「娙何」。娙何秩比中二千石,容華秩比二千石,婕妤秩比列侯。常從婕妤遷為皇后。
尹夫人與邢夫人同時並幸,有詔不得相見。尹夫人自請武帝,願望見邢夫人,帝許之。即令他夫人飾,從御者數十人,為邢夫人來前。尹夫人前見之,曰:「此非邢夫人身也。」帝曰:「何以言之?」對曰:「視其身貌形狀,不足以當人主矣。」於是帝乃詔使邢夫人衣故衣,獨身來前。尹夫人望見之,曰:「此真是也。」於是乃低頭俛而泣,自痛其不如也。諺曰:「美女入室,惡女之仇。」
褚先生曰:浴不必江海,要之去垢;馬不必騏驥,要之善走;士不必賢世,要之知道;女不必貴種,要之貞好。《傳》曰:「女無美惡,入室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美女者,惡女之仇。豈不然哉!
鉤弋夫人姓趙氏,河閒人也。得幸武帝,生子一人,昭帝是也。武帝年七十,乃生昭帝。昭帝立時,年五歲耳。
衛太子廢後,未復立太子。而燕王旦上書,願歸國入宿衛。武帝怒,立斬其使者於北闕。
上居甘泉宮,召畫工圖畫周公負成王也。於是左右群臣知武帝意欲立少子也。後數日,帝譴責鉤弋夫人。夫人脫簪珥叩頭。帝曰:「引持去,送掖庭獄!」夫人還顧,帝曰:「趣行,女不得活!」夫人死雲陽宮。時暴風揚塵,百姓感傷。使者夜持棺往葬之,封識其處。
其後帝閑居,問左右曰:「人言云何?」左右對曰:「人言且立其子,何去其母乎?」帝曰:「然。是非兒曹愚人所知也。往古國家所以亂也,由主少母壯也。女主獨居驕蹇,淫亂自恣,莫能禁也。女不聞呂后邪?」故諸為武帝生子者,無男女,其母無不譴死,豈可謂非賢聖哉!昭然遠見,為後世計慮,固非淺聞愚儒之所及也。謚為「武」,豈虛哉!


《楚元王世家第二十》


楚元王劉交者,高祖之同母少弟也,字游。
高祖兄弟四人,長兄伯,伯蚤卒。始高祖微時,嘗辟事,時時與賓客過巨嫂食。嫂厭叔,叔與客來,嫂詳為羹盡,櫟釜,賓客以故去。已而視釜中尚有羹,高祖由此怨其嫂。及高祖為帝,封昆弟,而伯子獨不得封。太上皇以為言,高祖曰:「某非忘封之也,為其母不長者耳。」於是乃封其子信為羹頡侯。而王次兄仲於代。
高祖六年,已禽楚王韓信於陳,乃以弟交為楚王,都彭城。即位二十三年卒,子夷王郢立。夷王四年卒,子王戊立。
王戊立二十年,冬,坐為薄太后服私姦,削東海郡。春,戊與吳王合謀反,其相張尚、太傳趙夷吾諫,不聽。戊則殺尚、夷吾,起兵與吳西攻梁,破棘壁。至昌邑南,與漢將周惡夫戰。漢絕吳楚糧道,士卒飢,吳王走,楚王戊自殺,軍遂降漢。
漢已平吳楚,孝景帝欲以德侯子續吳,以元王子禮續楚。竇太后曰:「吳王,老人也,宜為宗室順善。今乃首率七國,紛亂天下,柰何續其後!」不許吳,許立楚後。是時禮為漢宗正。乃拜禮為楚王,奉元王宗廟,是為楚文王。
文王立三年卒,子安王道立。安王二十二年卒,子襄王注立。襄王立十四年卒,子王純代立。王純立,地節二年,中人上書告楚王謀反,王自殺,國除,入漢為彭城郡。
趙王劉遂者,其父高祖中子,名友,謚曰「幽」。幽王以憂死,故為「幽」。高后王呂祿於趙,一歲而高后崩。大臣誅諸呂呂祿等,乃立幽王子遂為趙王。
孝文帝即位二年,立遂弟辟彊,取趙之河閒郡為河閒王,(以)〔是〕為文王。立十三年卒,子哀王福立。一年卒,無子,絕後,國除,入于漢。
遂既王趙二十六年,孝景帝時坐鼂錯以適削趙王常山之郡。吳楚反,趙王遂與合謀起兵。其相建德、內史王悍諫,不聽。遂燒殺建德、王悍,發兵屯其西界,欲待吳與俱西。北使匈奴,與連和攻漢。漢使曲周侯酈寄擊之。趙王遂還,城守邯鄲,相距七月。吳楚敗於梁,不能西。匈奴聞之,亦止,不肯入漢邊。欒布自破齊還,乃并兵引水灌趙城。趙城壞,趙王自殺,邯鄲遂降。趙幽王絕後。
太史公曰:國之將興,必有禎祥,君子用而小人退。 國之將亡,賢人隱,亂臣貴。使楚王戊毋刑申公,遵其言,趙任防與先生,豈有篡殺之謀,為天下僇哉?賢人乎,賢人乎!非質有其內,惡能用之哉?甚矣,「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任」,誠哉是言也!


《荊燕世家第二十一》


荊王劉賈者,諸劉,不知其何屬初起時。漢王元年,還定三秦,劉賈為將軍,定塞地,從東擊項籍。
漢四年,漢王之敗成皋,北渡河,得張耳、韓信軍,軍脩武,深溝高壘,使劉賈將二萬人,騎數百,渡白馬津入楚地,燒其積聚,以破其業,無以給項王軍食。已而楚擊劉賈,賈輒壁不肯與戰,而與彭越相保。
漢五年,漢王追項籍至固陵,使劉賈南渡淮圍壽春。還至,使人閒招楚大司馬周殷。周殷反楚,佐劉賈舉九江,迎武王黥布兵,皆會垓下,共擊項籍。漢王因使劉賈將九江兵,與太尉盧綰西南擊臨江王共尉。共尉已死,以臨江為南郡。
漢六年春,會諸侯於陳,廢楚王信,囚之,分其地為二國。當是時也,高祖子幼,昆弟少,又不賢,欲王同姓以鎮天下,乃詔曰:「將軍劉賈有功,及擇子弟可以為王者。」群臣皆曰:「立劉賈為荊王,王淮東五十二城;高祖弟交為楚王,王淮西三十六城。」因立子肥為齊王。始王昆弟劉氏也。
高祖十一年秋,淮南王黥布反,東擊荊。荊王賈與戰,不勝,走富陵,為布軍所殺。高祖自擊破布。十二年,立沛侯劉濞為吳王,王故荊地。
燕王劉澤者,諸劉遠屬也。高帝三年,澤為郎中。高帝十一年,澤以將軍擊陳豨,得王黃,為營陵侯。
高后時,齊人田生游乏資,以畫干營陵侯澤。澤大說之,用金二百斤為田生壽。田生已得金,即歸齊。二年,澤使人謂田生曰:「弗與矣。」田生如長安,不見澤,而假大宅,令其子求事呂后所幸大謁者張子卿。居數月,田生子請張卿臨,親脩具。張卿許往。田生盛帷帳共具,譬如列侯。張卿驚。酒酣,乃屏人說張卿曰:「臣觀諸侯王邸弟百餘,皆高祖一切功臣。今呂氏雅故本推轂高帝就天下,功至大,又親戚太后之重。太后春秋長,諸呂弱,大后欲立呂產為(呂)王,王代。太后又重發之,恐大臣不聽。今卿最幸,大臣所敬,何不風大臣以聞太后,太后必喜。諸呂已王,萬戶侯亦卿之有。太后心欲之,而鄉為內臣,不急發,恐禍及身矣。」張卿大然之,乃風大臣語太后。太后朝,因問大臣。大臣請立呂產為呂王。太后賜張卿千斤金,張卿以其半與田生。田生弗受,因說之曰:「呂產王也,諸大臣未大服。今營陵侯澤,諸劉,為大將軍,獨此尚觖望。今卿言太后,列十餘縣王之,彼得王,喜去,諸呂王益固矣。」張卿入言,太后然之。乃以營陵侯劉澤為琅邪王。琅邪王乃與田生之國。田生勸澤急行,毋留。出關,太后果使人追止之,已出,即還。
及太后崩,琅邪王澤乃曰:「帝少,諸呂用事,劉氏弧弱。」乃引兵與齊王合謀西,欲誅諸呂。至梁,聞漢遣灌將軍屯滎陽,澤還兵備西界,遂跳驅至長安。代王亦從代至。諸將相與琅邪王共立代王為天子。天子乃徒澤為燕王,乃復以琅邪予齊,復故地。
澤王燕二年,薨,謚為敬王。傳子嘉,為康王。
至孫定國,與父康王姬姦,生子男一人。奪弟妻為姬。與子女三人姦。定國有所欲誅殺臣肥如令郢人,郢人等告定國,定國使謁者以他法劾捕格殺郢人以滅口。至元朔元年,郢人昆弟復上書具言定國陰事,以此發覺。詔下公卿,皆議曰:「定國禽獸行,亂人倫,逆天,當誅。」上許之。定國自殺,國除為郡。
太史公曰:荊王王也,由漢初定,天下未集,故劉賈雖屬疏,然以策為王,填江淮之閒。劉澤之王,權激呂氏,然劉澤卒南面稱孤者三世。事發相重,豈不為偉乎!


《齊悼惠王世家第二十二》


齊悼惠王劉肥者,高祖長庶男也。其母外婦也,曰曹氏。高祖六年,立肥為齊王,食七十城,諸民能齊言者皆予齊王。
齊王,孝惠帝兄也。孝惠帝二年,齊王入朝。惠帝與齊王燕飲,亢禮如家人。呂太后怒,且誅齊王。齊王懼不得脫,乃用其內史勳計,獻城陽郡,以為魯元公主湯沐邑。呂太后喜,乃得辭就國。
悼惠王即位十二年,以惠帝六年卒。子襄立,是為哀王。
哀王元年,孝惠帝崩,呂太后稱制,天下事皆決於高后。二年,高后立其兄子酈侯。呂台為呂王,割齊之濟南郡為呂王奉邑。
哀王三年,其弟章入宿衛於漢,呂太后封為朱虛侯,以呂祿女妻之。後四年,封章弟興居為東牟侯,皆宿衛長安中。
哀王八年,高后割齊琅邪郡立營陵侯劉澤為琅邪王。
其明年,趙王友入朝,幽死于邸。三趙王皆廢。高后立諸呂為三王,擅權用事。
朱虛侯年二十,有氣力,忿劉氏不得職。嘗入侍高后燕飲,高后令朱虛劉章為酒吏。章自請曰:「臣,將種也,請得以軍法行酒。」高后曰:「可。」酒酣,章進飲歌舞。已而曰:「請為太后言耕田歌。」高后兒子畜之,笑曰:「顧而父知田耳。若生而為王子,安知田乎?」章曰:「臣知之。」太后曰:「試為我言田。」章曰:「深耕穊種,立苗欲疏;非其種者,鉏而去之。」呂后默然。頃之,諸呂有一人醉,亡酒,章追,拔劍斬之,而還報曰:「有亡酒一人,臣謹行法斬之。」太后左右皆大驚。業已許其軍法,無以罪也。因罷。自是之後,諸呂憚朱虛侯,雖大臣皆依朱虛侯,劉氏為益彊。
其明年,高后崩。趙王呂祿為上將軍,呂王產為相國,皆居長安中,聚兵以威大臣,欲為亂。朱虛侯章以呂祿女為婦,知其謀,乃使人陰出告其兄齊王,欲令發兵西,朱虛侯、東牟侯為內應,以誅諸呂,因立齊王為帝。
齊王既聞此計,乃與其舅父駟鈞、郎中令祝午、中尉魏勃陰謀發兵。齊相召平聞之,乃發卒衛王宮。魏勃紿召平曰:「王欲發兵,非有漢虎符驗也。而相君圍王,固善。勃請為君將兵衛衛王。」召平信之,乃使魏勃將兵圍王宮。勃既將兵,使圍相府。召平曰:「嗟乎!道家之言『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乃是也。」遂自殺。於是齊王以駟鈞為相,魏勃為將軍,祝午為內史,悉發國中兵。使祝午東詐琅邪王曰:「呂氏作亂,齊王發兵欲西誅之。齊王自以兒子,年少,不習兵革之事,願舉國委大王。大王自高帝將也,習戰事。齊王不敢離兵,使臣請大王幸之臨菑見齊王計事,并將齊兵以西平關中之亂。」琅邪王信之,以為然,(西)〔迺〕馳見齊王。齊王與魏勃等因留琅邪王,而使祝午盡發琅邪國而并將其兵。
琅邪王劉澤既見欺,不得反國,乃說齊王曰:「齊悼惠王高皇帝長子,推本言之,而大王高皇帝適長孫也,當立。今諸大臣狐疑未有所定,而澤於劉氏最為長年,大臣固待澤決計。今大王留臣無為也,不如使我入關計事。」齊王以為然,乃益具車送琅邪王。
琅邪王既行,齊遂舉兵西攻呂國之濟南。於是齊哀王遺諸侯王書曰:「高帝平定天下,王諸子弟,悼惠王於齊。悼惠王薨,惠帝使留侯張良立臣為齊王。惠帝崩,高后用事,春秋高,聽諸呂擅廢高帝所立,又殺三趙王,滅梁、燕、趙以王諸呂,分齊國為四。忠臣進諫,上惑亂不聽。今高后崩,皇帝春秋富,未能治天下,固恃大臣諸(將)〔侯〕。今諸呂又擅自尊官,聚兵嚴威,劫列侯忠臣,矯制以令天下,宗廟所以危。今寡人率兵入誅不當為王者。」
漢聞齊發兵而西,相國呂產乃遣大將軍灌嬰東擊之。灌嬰至滎陽,乃謀曰:「諸呂將兵居關中,欲危劉氏而自立。我今破齊還報,是益呂氏資也。」乃留兵屯滎陽,使使喻齊王及諸侯,與連和,以待呂氏之變而共誅之。齊王聞之,乃西取其故濟南郡,亦屯兵於齊西界以待約。
呂祿、呂產欲作亂關中,朱虛侯與太尉勃、丞相平等誅之。朱虛侯首先斬呂產,於是太尉勃等乃得盡誅諸呂。而琅邪王亦從齊至長安。
大臣議欲立齊王,而琅邪王及大臣曰:「齊王母家駟鈞,惡戾,虎而冠者也。方以呂氏故幾亂天下,今又立齊王,是欲復為呂氏也。代王母家薄氏,君子長者;且代王又親高帝子,於今見在,且最為長。以子則順,以善人則大臣安。」於是大臣乃謀迎立代王,而遣朱虛侯以誅呂氏事告齊王,令罷兵。
灌嬰在滎陽,聞魏勃本教齊王反,既誅呂氏,罷齊兵,使使召責問魏勃。勃曰:「失火之家,豈暇先言大人而後救火乎!」因退立,股戰而栗,恐不能言者,終無他語。灌將軍熟視笑曰:「人謂魏勃勇,妄庸人耳,何能為乎!」乃罷魏勃。魏勃父以善鼓琴見秦皇帝。及魏勃少時,欲求見齊相曹參,家貧無以自通,乃常獨早夜埽齊相舍人門外。相舍人怪之,以為物,而伺之,得勃。勃曰:「願見相君,無因,故為子埽,欲以求見。」於是舍人見勃曹參,因以為舍人。一為參御,言事,參以為賢,言之齊悼惠王。悼惠王召見,則拜為內史。始,悼惠王得自置二千石。及悼惠王卒而哀王立,勃用事,重於齊相。
王既罷兵歸,而代王來立,是為孝文帝。
孝文帝元年,盡以高后時所割齊之城陽、琅邪、濟南郡復與齊,而徙琅邪王王燕,益封朱虛侯、東牟侯各二千戶。
是歲,齊哀王卒,太子(側)〔則〕立,是為文王。
齊文王元年,漢以齊之城陽郡立朱虛侯為城陽王,以齊濟北郡立東牟侯為濟北王。
二年,濟北王反,漢誅殺之,地入于漢。
後二年,孝文帝盡封齊悼惠王子罷軍等七人皆為列侯。
齊文王立十四年卒,無子,國除,地入于漢。
後一歲,孝文帝以所封悼惠王子分齊為王,齊孝王將閭以悼惠王子楊虛侯為齊王。故齊別郡盡以王悼惠王子:子志為濟北王,子辟光為濟南王,子賢為菑川王,子卬為膠西王,子雄渠為膠東王,與城陽、齊凡七王。
齊孝王十一年,吳王濞、楚王戊反,興兵西,告諸侯曰「將誅漢賊臣鼂錯以安宗廟」。膠西、膠東、菑川、濟南皆擅發兵應吳楚。欲與齊,齊孝王狐疑,城守不聽,三國兵共圍齊。齊王使路中大夫告於天子。天子復令路中大夫還告齊王:「善堅守,吾兵今破吳楚矣。」路中大夫至,三國兵圍臨菑數重,無從入。三國將劫與路中大夫盟,曰:「若反言漢已破矣,齊趣下三國,不且見屠。」路中大夫既許之,至城下,望見齊王,曰:「漢已發兵百萬,使太尉周亞夫擊破吳楚,方引兵救齊,齊必堅守無下!」三國將誅路中大夫。
齊初圍急,陰與三國通謀,約未定,會聞路中大夫從漢來,喜,及其大臣乃復勸王毋下三國。居無何,漢將欒布、平陽侯等兵至齊,擊破三國兵,解齊圍。已而復聞齊初與三國有謀,將欲移兵伐齊。齊孝王懼,乃飲藥自殺。景帝聞之,以為齊首善,以迫劫有謀,非其罪也,乃立孝王太子壽為齊王,是為懿王,續齊後。而膠西、膠東、濟南、菑川王咸誅滅,地入于漢。徙濟北王王菑川。齊懿王立二十二年卒,子次景立,是為厲王。
齊厲王,其母曰紀太后。太后取其弟紀氏女為厲王后。王不愛紀氏女。太后欲其家重寵,令其長女紀翁主入王宮,正其後宮,毋令得近王,欲令愛紀氏女。王因與其姊翁主姦。
齊有宦者徐甲,入事漢皇太后。皇太后有愛女曰脩成君,脩成君非劉氏,太后憐之。脩成君有女名娥,太后欲嫁之於諸侯,宦者甲乃請使齊,必令王上書請娥。皇太后喜,使甲之齊。是時齊人主父偃知甲之使齊以取后事,亦因謂甲:「即事成,幸言偃女願得充王後宮。」甲既至齊,風以此事。紀太后大怒,曰:「王有后,後宮具備。且甲,齊貧人,急乃為宦者,入事漢,無補益,乃欲亂吾王家!且主父偃何為者?乃欲以女充後宮!」徐甲大窮,還報皇太后曰:「王已願尚娥,然有一害,恐如燕王。」燕王者,與其子昆弟姦,新坐以死,亡國,故以燕感太后。太后曰:「無復言嫁女齊事。」事浸潯(不得)聞於天子。主父偃由此亦與齊有卻。
主父偃方幸於天子,用事,因言:「齊臨菑十萬戶,市租千金,人眾殷富,巨於長安,此非天子親弟愛子不得王此。今齊王於親屬益疏。」乃從容言:「呂太后時齊欲反,吳楚時孝王幾為亂。今聞齊王與其姊亂。」於是天子乃拜主父偃為齊相,且正其事。主父偃既至齊,乃急治王後宮宦者為王通於姊翁主所者,令其辭證皆引王。王年少,懼大罪為吏所執誅,乃飲藥自殺。絕無後。
是時趙王懼主父偃一出廢齊,恐其漸疏骨肉,乃上書言偃受金及輕重之短。天子亦既囚偃。公孫弘言:「齊王以憂死毋後,國入漢,非誅偃無以塞天下之望。」遂誅偃。
齊厲王立五年死,毋後,國入于漢。
齊悼惠王後尚有二國,城陽及菑川。菑川地比齊。天子憐齊,為悼惠王冢園在郡,割臨菑東環悼惠王冢園邑盡以予菑川,以奉悼惠王祭祀。
城陽景王章,齊悼惠王子,以朱虛侯與大臣共誅諸呂,而章身首先斬相國呂王產於未央宮。孝文帝既立,益封章二千戶,賜金千斤。孝文二年,以齊之城陽郡立章為城陽王。立二年卒,子喜立,是為共王。
共王八年,徙王淮南。四年,復還王城陽。凡三十三年卒,子(建)延立,是為頃王。
頃王二十(八)〔六〕年,子義立,是為敬王。敬王九年卒,子武立,是為惠王。惠王十一年卒,子順立,是為荒王。荒王四十六年卒,子恢立,是為戴王。戴王八年卒,子景立,至建始三年,十五歲,卒。
濟北王興居,齊悼惠王子,以東牟侯助大臣誅諸呂,功少。及文帝從代來,興居曰:「請與太僕嬰入清宮。」廢少帝,共與大臣尊立孝文帝。
孝文帝二年,以齊之濟北郡立興居為濟北王,與城陽王俱立。立二年,反。始大臣誅呂氏時,朱虛侯功尤大,許盡以趙地王朱虛侯,盡以梁地王東牟侯。及孝文帝立,聞朱虛、東牟之初欲立齊王,故絀其功。及二年,王諸子,乃割齊二郡以王章、興居。章、興居自以失職奪功。章死,而興居聞匈奴大入漢,漢多發兵,使丞相灌嬰擊之,文帝親幸太原,以為天子自擊胡,遂發兵反於濟北。天子聞之,罷丞相及行兵,皆歸長安。使棘蒲侯柴將軍擊破虜濟北王,王自殺,地入于漢,為郡。
後十(二)〔三〕年,文帝十六年,復以齊悼惠王子安都侯志為濟北王。十一年,吳楚反時,志堅守,不與諸侯合謀。吳楚已平,徙志王菑川。
濟南王辟光,齊悼惠王子,以勒侯孝文十六年為濟南王。十一年,與吳楚反。漢擊破,殺辟光,以濟南為郡,地入于漢。
菑川王賢,齊悼惠王子,以武城侯文帝十六年為菑川王。十一年,與吳楚反,漢擊破,殺賢。
天子因徙濟北王志王菑川。志亦齊悼惠王子,以安都侯王濟北。菑川王反,毋後,乃徙濟北王王菑川。凡立三十五年卒,謚為懿王。子建代立,是為靖王。二十年卒,子遺代立,是為頃王。三十六年卒,子終古立,是為思王。二十八年卒,子尚立,是為孝王。五年卒,子橫立,至建始三年,十一歲,卒。
膠西王卬,齊悼惠王子,以昌平侯文帝十六年為膠西王。十一年,與吳楚反。漢擊破,殺卬,地入于漢,為膠西郡。
膠東王雄渠,齊悼惠王子,以白石侯文帝十六年為膠東王。十一年,與吳楚反,漢擊破,殺雄渠,地入于漢,為膠東郡。
太史公曰:諸侯大國無過齊悼惠王。以海內初定,子弟少,激秦之無尺土封,故大封同姓,以填萬民之心。及後分裂,固其理也。


《蕭相國世家第二十三》


蕭相國何者,沛豐人也。以文無害為沛主吏掾。
高祖為布衣時,何數以吏事護高祖。高祖為亭長,常左右之。高祖以吏繇咸陽,吏皆送奉錢三,何獨以五。
秦御史監郡者與從事,常辨之。何乃給泗水卒史事,第一。秦御史欲入言徵何,何固請,得毋行。
及高祖起為沛公,何常為丞督事。沛公至咸陽,諸將皆爭走金帛財物之府分之,何獨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圖書藏之。沛公為漢王,以何為丞相。項王與諸侯屠燒咸陽而去。漢王所以具知天下阸塞,戶口多少,彊弱之處,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圖書也。何進言韓信,漢王以信為大將軍。語在《淮陰侯》事中。
漢王引兵東定三秦,何以丞相留收巴蜀,填撫諭告,使給軍食。漢二年,漢王與諸侯擊楚,何守關中,侍太子,治櫟陽。為法令約束,立宗廟社稷宮室縣邑,輒奏上,可,許以從事;即不及奏上,輒以便宜施行,上來以聞。關中事計戶口轉漕給軍,漢王數失軍遁去,何常興關中卒,輒補缺。上以此專屬任何關中事。
漢三年,漢王與項羽相距京索之閒,上數使使勞苦丞相。鮑生謂丞相曰:「王暴衣露蓋,數使使勞苦君者,有疑君心也。為君計,莫若遣君子孫昆弟能勝兵者悉詣軍所,上必益信君。」於是何從其計,漢王大說。
漢五年,既殺項羽,定天下,論功行封。群臣爭功,歲餘功不決。高祖以蕭何功最盛,封為酇侯,所食邑多。功臣皆曰:「臣等身被堅執銳,多者百餘戰,少者數十合,攻城略地,大小各有差。今蕭何未嘗有汗馬之勞,徒持文墨議論,不戰,顧反居臣等上,何也?」高帝曰:「諸君知獵乎?」曰:「知之。」「知獵狗乎?」曰:「知之。」高帝曰:「夫獵,追殺獸兔者狗也,而發蹤指示獸處者人也。今諸君徒能得走獸耳,功狗也。至如蕭何,發蹤指示,功人也。且諸君獨以身隨我,多者兩三人。今蕭何舉宗數十人皆隨我,功不可忘也。」群臣皆莫敢言。
列侯畢已受封,及奏位次,皆曰:「平陽侯曹參身被七十創,攻城略地,功最多,宜第一。」上已橈功臣,多封蕭何,至位次未有以復難之,然必欲何第一。關內侯鄂君進曰:「群臣議皆誤。夫曹參雖有野戰略地之功,此特一時之事。夫上與楚相距五歲,常失軍亡眾,逃身遁者數矣。然蕭何常從關中遣軍補其處,非上所詔令召,而數萬眾會上之乏絕者數矣。夫漢與楚相守滎陽數年,軍無見糧,蕭何轉漕關中,給食不乏。陛下雖數亡山東,蕭何常全關中以待陛下,此萬世之功也。今雖亡曹參等百數,何缺於漢?漢得之不必待以全。柰何欲以一旦之功而加萬世之功哉!蕭何第一,曹參次之。」高祖曰:「善。」於是乃令蕭何〔第一〕,賜帶劍履上殿,入朝不趨。
上曰:「吾聞進賢受上賞。蕭何功雖高,得鄂君乃益明。」於是因鄂君故所食關內侯邑封為安平侯。是日,悉封何父子兄弟十餘人,皆有食邑。乃益封何二千戶,以帝嘗繇咸陽時何送我獨贏奉錢二也。
漢十一年,陳豨反,高祖自將,至邯鄲。未罷,淮陰侯謀反關中,呂后用蕭何計,誅淮陰侯,語在《淮陰》事中。上已聞淮陰侯誅,使使拜丞相何為相國,益封五千戶,令卒五百人一都尉為相國衛。諸君皆賀,召平獨弔。召平者,故秦東陵侯。秦破,為布衣,貧,種瓜於長安城東,瓜美,故世俗謂之「東陵瓜」,從召平以為名也。召平謂相國曰:「禍自此始矣。上暴露於外而君守於中,非被矢石之事而益君封置衛者,以今者淮陰侯新反於中,疑君心矣。夫置衛衛君,非以寵君也。願君讓封勿受,悉以家私財佐軍,則上心說。」相國從其計,高帝乃大喜。
漢十二年秋,黥布反,上自將擊之,數使使問相國何為。相國為上在軍,乃拊循勉力百姓,悉以所有佐軍,如陳豨時。客有說相國曰:「君滅族不久矣。夫君位為相國,功第一,可復加哉?然君初入關中,得百姓心,十餘年矣,皆附君,常復孳孳得民和。上所為數問君者,畏君傾動關中。今君胡不多買田地,賤貰貸以自汙?上心乃安。」於是相國從其計,上乃大說。
上罷布軍歸,民道遮行上書,言相國賤彊買民田宅數千萬。上至,相國謁。上笑曰:「夫相國乃利民!」民所上書皆以與相國,曰:「君自謝民。」相國因為民請曰:「長安地狹,上林中多空地,棄,願令民得入田,毋收稾為禽獸食。」上大怒曰:「相國多受賈人財物,乃為請吾苑!」乃下相國廷尉,械擊之。數日,王衛尉侍,前問曰:「相國何大罪,陛下擊之暴也?」上曰:「吾聞李斯相秦皇帝,有善歸主,有惡自與。今相國多受賈豎金而為民請吾苑,以自媚於民,故擊治之。」王衛尉曰:「夫職事苟有便於民而請之,真宰相事,陛下柰何乃疑相國受賈人錢乎!且陛下距楚數歲,陳豨、黥布反,陛下自將而往,當是時,相國守關中,搖足則關以西非陛下有也。相國不以此時為利,今乃利賈人之金乎?且秦以不聞其過亡天下,李斯之分過,又何足法哉。陛下何疑宰相之淺也。」高帝不懌。是日,使使持節赦出相國。相國年老,素恭謹,入,徒跣謝。高帝曰:「相國休矣!相國為民請苑,吾不許,我不過為桀紂主,而相國為賢相。吾故繫相國,欲令百姓聞吾過也。」
何素不與曹參相能,及何病,孝惠自臨視相國病,因問曰:「君即百歲後,誰可代君者?」對曰:「知臣莫如主。」孝惠曰:「曹參何如?」何頓首曰:「帝得之矣!臣死不恨矣!」
何置田宅必居窮處,為家不治垣屋。曰:「後世賢,師吾儉;不賢,毋為勢家所奪。」
孝惠二年,相國何卒,謚為文終侯。
後嗣以罪失侯者四世,絕,天子輒復求何後,封續酇侯,功臣莫得比焉。
太史公曰:蕭相國何於秦時為刀筆吏,錄錄未有奇節。及漢興,依日月之末光,何謹守管籥,因民之疾(奉)〔秦〕法,順流與之更始。淮陰、黥布等皆以誅滅,而何之勳爛焉。位冠群臣,聲施後世,與閎夭、散宜生等爭烈矣。


《曹相國世家第二十四》


平陽侯曹參者,沛人也。秦時為沛獄掾,而蕭何為主吏,居縣為豪吏矣。
高祖為沛公而初起也,參以中涓從。將擊胡陵、方與,攻秦監公軍,大破之。東下薛,擊泗水守軍薛郭西。復攻胡陵,取之。徙守方與。方與反為魏,擊之。豐反為魏,攻之。賜爵七大夫。擊秦司馬𡰥軍碭東,破之,取碭、狐父、祁善置。又攻下邑以西,至虞,擊章邯車騎。攻爰戚及亢父,先登。遷為五大夫。北救阿,擊章邯軍,陷陳,追至濮陽。攻定陶,取臨濟。南救雍丘,擊李由軍,破之,殺李由,虜秦侯一人。秦將章邯破殺項梁也,沛公與項羽引而東。楚懷王以沛公為碭郡長,將碭郡兵。於是乃封參為執帛,號曰建成君。遷為戚公,屬碭郡。
其後從攻東郡尉軍,破之成武南。擊王離軍成陽南,復攻之杠里,大破之。追北,西至開封,擊趙賁軍,破之,圍趙賁開封城中。西擊秦將楊熊軍於曲遇,破之,虜秦司馬及御史各一人。遷為執珪。從攻陽武,下轘轅、緱氏,絕河津,還擊趙賁軍尸北,破之。從南攻犨,與南陽守齮戰陽城郭東,陷陳,取宛,虜齮,盡定南陽郡。從西攻武關、嶢關,取之。前攻秦軍藍田南,又夜擊其北,秦軍大破,遂至咸陽,滅泰。
項羽至,以沛公為漢王。漢王封參為建成侯。從至漢中,遷為將軍。從還定三秦,初攻下辯、故道、雍、斄。擊章平軍於好畤南,破之,圍好畤,取壤鄉。擊三秦軍壤東及高櫟,破之。復圍章平,章平出好畤走。因擊趙賁、內史保軍,破之。東取咸陽,更名曰新城。參將兵守景陵二十日,三秦使章平等攻參,參出擊,大破之。賜食邑於寧秦。參以將軍引兵圍章邯於廢丘。以中尉從漢王出臨晉關。至河內,下脩武,渡圍津,東擊龍且、項他定陶,破之。東取碭、蕭、彭城。擊項籍軍,漢軍大敗走。參以中尉圍取雍丘。王武反於〔外〕黃,程處反於燕,往擊,盡破之。柱天侯反於衍氏,又進破取衍氏。擊羽嬰於昆陽,追至葉。還攻武彊,因至滎陽。參自漢中為將軍中尉,從擊諸侯,及項羽敗,還至滎陽,凡二歲。
高袓(三)〔二〕年,拜為假左丞相,入屯兵關中。月餘,魏王豹反,以假左丞相別與韓信東攻魏將軍孫遫軍東張,大破之。因攻安邑,得魏將王襄。擊魏王於曲陽,追至武垣,生得魏王豹。取平陽,得魏王母妻子,盡定魏地,凡五十二城。賜食邑平陽。因從韓信擊趙相國夏說軍於鄔東,大破之,斬夏說。韓信與故常山王張耳引兵下井陘,擊成安君,而令參還圍趙別將戚將軍於鄔城中。戚將軍出走,追斬之。乃引兵詣敖倉漢王之所。韓信已破趙,為相國,東擊齊。參以右丞相屬韓信,攻破齊歷下軍,遂取臨菑。還定濟北郡,攻著、漯陰、平原、鬲、盧。已而從韓信擊龍且軍於上假密,大破之,斬龍且,虜其將軍周蘭。定齊,凡得七十餘縣。得故齊王田廣相田光,其守相許章,及故齊膠東將軍田既。韓信為齊王,引兵詣陳,與漢王共破項羽,而參留平齊未服者。
項籍已死,天下定,漢王為皇帝,韓信徙為楚王,齊為郡。參歸漢相印。高帝以長子肥為齊王,而以參為齊相國。以高祖六年賜爵列侯,與諸侯剖符,世世勿絕。食邑平陽萬六百三十戶,號曰平陽侯,除前所食邑。
以齊相國擊陳豨將張春軍,破之。黥布反,參以齊相國從悼惠王將兵車騎十二萬人,與高祖會擊黥布軍,大破之。南至蘄,還定竹邑、相、蕭、留。
參功:凡下二國,縣一百二十二;得王二人,相三人,將軍六人,大莫敖、郡守、司馬、侯、御史各一人。
孝惠帝元年,除諸侯相國法,更以參為齊丞相。參之相齊,齊七十城。天下初定,悼惠王富於秦秋。參盡召長老諸生,問所以安集百姓,如齊故(俗)諸儒以百數,言人人殊,參未知所定。聞膠西有蓋公,善治黃老言,使人厚幣請之。既見蓋公,蓋公為言治道貴清靜而民自定,推此類具言之。參於是避正堂,舍蓋公焉。其治要用黃老術,故相齊九年,齊國安集,大稱賢相。
惠帝二年,蕭何卒。參聞之,告舍人趣治行,「吾將入相」。居無何,使者果召參。參去,屬其後相曰:「以齊獄市為寄,慎勿擾也。」後相曰:「治無大於此者乎?」參曰:「不然。夫獄市者,所以并容也,今君擾之,姦人安所容也?吾是以先之。」
參始微時,與蕭何善;及為將相,有卻。至何且死,所推賢唯參。參代何為漢相國,舉事無所變更,一遵蕭何約束。
擇郡國史木詘於文辭,重厚長者,即召除為丞相史。吏之言文刻深,欲務聲名者,輒斥去之。日夜飲醇酒。卿大夫已下吏及賓客見參不事事,來者皆欲有言。至者,參輒飲以醇酒,閒之,欲有所言,復飲之,醉而後去,終莫得開說,以為常。
相舍後園近吏舍,吏舍日飲歌呼。從吏惡之,無如之何,乃請參游園中,聞吏醉歌呼,從吏幸相國召按之。乃反取酒張坐飲,亦歌呼與相應和。
參見人之有細過,專掩匿覆蓋之,府中無事。
參子窋為中大夫。惠帝怪相國不治事,以為「豈少朕與」?乃謂窋曰:「若歸,試私從容問而父曰:『高帝新棄群臣,帝富於春秋,君為相,日飲,無所請事,何以憂天下乎?』」然無言吾告若也。」窋既洗沐歸,閒侍,自從其所諫參。參怒,而笞窋二百,曰:「趣入侍,天下事非若所當言也。」至朝時,惠帝讓參曰:「與窋胡治乎?乃者我使諫君也。」參免冠謝曰:「陛下自察聖武孰與高帝?」上曰:「朕乃安敢望先帝乎!」曰:「陛下觀臣能孰與蕭何賢?」上曰:「君似不及也。」參曰:「陛下言之是也。且高帝與蕭何定天下,法令既明,今陛下垂拱,參等守職,遵而勿失,不亦可乎?」惠帝曰:「善。君休矣!」
參為漢相國,出入三年。卒,謚懿侯。子窋代侯。百姓歌之曰:「蕭何為法,顜若畫一;曹參代之,守而勿失。載其清淨,民以寧一。」
平陽侯窋,高后時為御史大夫。孝文帝立,免為侯。立二十九年卒,謚為靜侯。子奇代侯,立七年卒,謚為簡侯。子時代侯。時尚平陽公主,生子襄。時病癘,歸國。文二十三年卒,謚夷侯。子襄代侯。襄尚衛長公主,生子宗。立十六年卒,謚為共侯。子宗代侯。征和二年中,宗坐太子死,國除。
太史公曰:曹相國參攻城野戰之功所以能多若此者,以與淮陰侯俱。及信已滅,而列侯成功,唯獨參擅其名。參為漢相國,清靜極言合道。然百姓離秦之酷後,參與休息無為,故天下俱稱其美矣。


《留侯世家第二十五》


留侯張良者,其先韓人也。大父開地,相韓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父平,相釐王、悼惠王。悼惠王二十三年,平卒。卒二十歲,秦滅韓。良年少,未宦事韓。韓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財求客刺秦王,為韓報仇,以大父、父五世相韓故。
良嘗學禮淮陽。東見倉海君。得力士,為鐵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東游,良與客狙擊秦皇帝博浪沙中,誤中副車。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賊甚急,為張良故也。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
良嘗閒從容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墮其履圯下,顧謂良曰:「孺子,下取履!」良鄂然,欲毆之。為其老,彊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業為取履,因長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驚,隨目之。父去里所,復還,曰:「孺子可教矣。後五日平明,與我會此。」良因怪之,跪曰:「諾。」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與老人期,後何也?」去,曰:「後五日早會。」五日雞鳴,良往。父又先在,復怒曰:「後,何也?」去,曰:「後五日早來。」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頃,父亦來,喜曰:「當如是。」出一編書,曰:「讀此則為王者師矣。後十年興。十三年孺子見我濟北,穀城山下黃石即我矣。」遂去,無他言,不復見。旦日視其書,乃《太公兵法》也。良因異之,常習誦讀之。
居下邳,為任俠。項伯常殺人,從良匿。
後十年,陳涉等起兵,良亦聚少年百餘人。景駒自立為楚假王,在留。良欲往從之,道遇沛公。沛公將數千人,略地不邳西,遂屬焉。沛公拜良為廄將。良數以《太公兵法》說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良為他人言,皆不省。良曰:「沛公殆天授。」故遂從之,不去見景駒。
及沛公之薛,見項梁。項梁立楚懷王。良乃說項梁曰:「君已立楚後,而韓諸公子橫陽君成賢,可立為王,益樹黨。」項梁使良求韓成,立以為韓王。以良為韓申徒,與韓王將千餘人西略韓地,得數城,秦輒復取之,往來為游兵潁川。
沛公之從雒陽南出轘轅,良引兵從沛公,下韓十餘城,擊破楊熊軍。沛公乃令韓王成留守陽翟,與良俱南,攻下宛,西入武關。沛公欲以兵二萬人擊秦嶢下軍,良說曰:「秦兵尚彊,未可輕。臣聞其將屠者子,賈豎易動以利。願沛公且留壁,使人先行,為五萬人具食,益為張旗幟諸山上,為疑兵,令酈食其持重寶啗秦將。」秦將果畔,欲連和俱西襲咸陽,沛公欲聽之。良曰:「此獨其將欲叛耳,恐士卒不從。不從必危,不如因其解擊之。」沛公乃引兵擊秦軍,大破之。(遂)〔逐〕北至藍田,再戰,秦兵竟敗。遂至咸陽,秦王子嬰降沛公。
沛公人秦宮,宮室帷帳狗馬重寶婦女以千數,意欲留居之。樊噲諫沛公出舍,沛公不聽。良曰:「夫秦為無道,故沛公得至此。夫為天下除殘賊,宜縞素為資。今始入秦,即安其樂,此所謂『助桀為虐』。且『忠言逆耳利於行,毒藥苦口利於病』,願沛公聽樊噲言。」沛公乃還軍霸上。
項羽至鴻門下,欲擊沛公,項伯乃夜馳入沛公軍,私見張良,欲與俱去。良曰:「臣為韓王送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乃具以語沛公。沛公大驚,曰:「為將柰何?」良曰:「沛公誠欲倍項羽邪?」沛公曰:「鯫生教我距關無內諸侯,秦地可盡王,故聽之。」良曰:「沛公自度能卻項羽乎?」沛公默然良久,曰:「固不能也。今為柰何?」良乃固要項伯。項伯見沛公。沛公與飲為壽,結賓婚。令項伯具言沛公不敢倍項羽,所以距關者,備他盜也。及見項羽後解,語在《項羽》事中。
漢元年正月,沛公為漢王,王巴蜀。漢王賜良金百溢,珠二斗,良具以獻項伯。漢王亦因令良厚遺項伯,使請漢中地。項王乃許之,遂得漢中地。漢王之國,良送至襃中,遣良歸韓。良因說漢王曰:「王何不燒絕所過棧道,示天下無還心,以固項王意。」乃使良還。行,燒絕棧道。
良至韓,韓王成以良從漢王故,項王不遣成之國,從與俱東。良說項王曰:「漢王燒絕棧道,無還心矣。」乃以齊王田榮反,書告項王。項王以此無西憂漢心,而發兵北擊齊。
項王竟不肯遣韓王,乃以為侯,又殺之彭城。良亡,閒行歸漢王,漢王亦已還定三秦矣。復以良為成信侯,從東擊楚。至彭城,漢敗而還。至下邑,漢王下馬踞鞍而問曰:「吾欲損關以東等棄之,誰可與共功者?」良進曰:「九江王黥布,楚梟將,與項王有郄;彭越與齊王田榮反梁地:此兩人可急使。而漢王之將獨韓信大可屬大事,當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則楚可破也。」漢王乃遣隨何說九江王布,而使人連彭越。及魏王豹反,使韓信將兵擊之,因舉燕、代、齊、趙。然卒破楚者,此三人力也。
張良多病,未嘗特將也,常為畫策臣,時時從漢王。
漢三年,項羽急圍漢王滎陽,漢王恐憂,與酈食其謀橈楚權。食其曰:「昔湯伐桀,封其後於𣏌。武王伐紂,封其後於宋。今秦失德棄義,侵伐諸侯社稷,滅六國之後,使無立錐之地。陛下誠能復立六國後世,畢已受印,此其君臣百姓必皆戴陛下之德,莫不鄉風慕義,願為臣妾。德義已行,陛下南鄉稱霸,楚必斂衽而朝。」漢王曰:「善。趣刻印,先生因行佩之矣。」
食其未行,張良從外來謁。漢王方食,曰:「子房前!客有為我計橈楚權者。」具以酈生語告,曰:「於子房何如?」良曰:「誰為陛下畫此計者?陛下事去矣。」漢王曰:「何哉?」張良對曰:「臣請藉前箸為大王籌之。」曰:「昔者湯伐桀而封其後於𣏌者,度能制桀之死命也。今陛下能制項籍之死命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一也。武王伐紂封其後於宋者,度能得紂之頭也。今陛下能得項籍之頭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二也。武王入殷,表商容之閭,釋箕子之拘,封比干之墓。今陛下能封聖人之墓,表賢者之閭,式智者之門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三也。發鉅橋之粟,散鹿臺之錢,以賜貧窮。今陛下能散府庫以賜貧窮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四矣。殷事已畢,偃革為軒,倒置干戈,覆以虎皮,以示天下不復用兵。今陛下能偃武行文,不復用兵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五矣。休馬華山之陽,示以無所為。今陛下能休馬無所用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六矣。放牛桃林之陰,以示不復輸積。今陛下能放牛不復輸積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七矣。且天下游士離其親戚,棄墳墓,去故舊,從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今復六國,立韓、魏、燕、趙、齊、楚之後,天下游士各歸事其主,從其親戚,反其故舊墳墓,陛下與誰取天下乎?其不可八矣。且夫楚唯無彊,六國立者復橈而從之,陛下焉得而臣之?誠用客之謀,陛下事去矣。」漢王輟食吐哺,罵曰:「豎儒,幾敗而公事!」令趣銷印。
漢四年,韓信破齊而欲自立為齊王,漢王怒。張良說漢王,漢王使良授齊王信印,語在《淮陰》事中。
其秋,漢王追楚至陽夏南,戰不利而壁固陵,諸侯期不至。良說漢王,漢王用其計,諸侯皆至。語在《項籍》事中。
漢六年正月,封功臣。良未嘗有戰鬭功,高帝曰:「運籌策帷帳中,決勝千里外,子房功也。自擇齊三萬戶。」良曰:「始臣起下邳,與上會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計,幸而時中,臣願封留足矣,不敢當三萬戶。」乃封張良為留侯,與蕭何等俱封。
(六年)上已封大功臣二十餘人,其餘日夜爭功不決,未得行封。上在雒陽南宮,從復道望見諸將往往相與坐沙中語。上曰:「此何語?」留侯曰:「陛下不知乎?此謀反耳。」上曰:「天下屬安定,何故反乎?」留侯曰:「陛下起布衣,以此屬取天下,今陛下為天子,而所封皆蕭、曹故人所親愛,而所誅者皆生平所仇怨。今軍吏計功,以天下不足徧封,此屬畏陛下不能盡封,恐又見疑平生過失及誅,故即相聚謀反耳。」上乃憂曰:「為之柰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誰最甚者?」上曰:「雍齒與我故,數嘗窘辱我。我欲殺之,為其功多,故不忍。」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齒以示群臣,群臣見雍齒封,則人人自堅矣。」於是上乃置酒,封雍齒為什方侯,而急趣丞相、御史定功行封。群臣罷酒,皆喜曰:「雍齒尚為侯,我屬無患矣。」
劉敬說高帝曰:「都關中。」上疑之。左右大臣皆山東人,多勸上都雒陽:「雒陽東有成皋,西有殽黽,倍河,向伊雒,其固亦足恃。」留侯曰:「雒陽雖有此固,其中小,不過數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敵,此非用武之國也。夫關中左殽函,右隴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獨以一面東制諸侯。諸侯安定,河渭漕輓天下,西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足以委輸。此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也,劉敬說是也。」於是高帝即日駕,西都關中。
留侯從入關。留侯性多病,即道引不食穀,杜門不出歲餘。
上欲廢太子,立戚夫人子趙王如意。大臣多諫爭,未能得堅決者也。呂后恐,不知所為。人或謂呂后曰:「留侯善畫計筴,上信用之。」呂后乃使建成侯呂澤劫留侯,曰:「君常為上謀臣,今上欲易太子,君安得高枕而臥乎?」留侯曰:「始上數在困急之中,幸用臣筴。今天下安定,以愛欲易太子,骨肉之閒,雖臣等百餘人何益。」呂澤彊要曰:「為我畫計。」留侯曰:「此難以口舌爭也。顧上有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四人者年老矣,皆以為上慢侮人,故逃匿山中,義不為漢臣。然上高此四人。今公誠能無愛金玉璧帛,令太子為書,卑辭安車,因使辯士固請,宜來。來,以為客,時時從入朝,令上見之,則必異而問之。問之,上知此四人賢,則一助也。」於是呂后令呂澤使人秦太子書,卑辭厚禮,迎此四人。四人至,客建成侯所。
漢十一年,黥布反,上病,欲使太子將,往擊之。四人相謂曰:「凡來者,將以存太子。太子將兵,事危矣。」乃說建成侯曰:「太子將兵,有功則位不益太子;無功還,則從此受禍矣。且太子所與俱諸將,皆嘗與上定天下梟將也,今使太子將之,此無異使羊將狼也,皆不肯為盡力,其無功必矣。臣聞『母愛者子抱』,今戚夫人日夜侍御,趙王如意常抱居前,上曰『終不使不肖子居愛子之上』,明乎其代太子位必矣。君何不急請呂后承閒為上泣言:『黥布,天下猛將也,善用兵,今諸將皆陛下故等夷,乃令太子將此屬,無異使羊將狼,莫肯為用,且使布聞之,則鼓行而西耳。上雖病,彊載輜車,臥而護之,諸將不敢不盡力。上雖苦,為妻子自彊。』」於是呂澤立夜見呂后,呂后承閒為上泣涕而言,如四人意。上曰:「吾惟豎子固不足遣,而公自行耳。」於是上自將兵而東,群臣居守,皆送至灞上。留侯病,自彊起,至曲郵,見上曰:「臣宜從,病甚。楚人剽疾,願上無與楚人爭鋒。」因說上曰:「令太子為將軍,監關中兵。」上曰:「子房雖病,彊臥而傅太子。」是時叔孫通為太傅,留侯行少傅事。
漢十二年,上從擊破布軍歸,疾益甚,愈欲易太子。留侯諫,不聽,因疾不視事。叔孫太傅稱說引古今,以死爭太子。上詳許之,猶欲易之。及燕,置酒,太子侍。四人從太子,年皆八十有餘,鬚眉晧白,衣冠甚偉。上怪之,問曰:「彼何為者?」四人前對,各言名姓,曰東園公,角里先生,綺里季,夏黃公。上乃大驚,曰:「吾求公數歲,公辟逃我,今公何自從吾兒游乎?」四人皆曰:「陛下輕士善罵,臣等義不受辱,故恐而亡匿。竊聞太子為人仁孝,恭敬愛士,天下莫不延頸欲為太子死者,故臣等來耳。」上曰:「煩公幸卒調護太子。」
四人為壽已畢,趨去。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輔之,羽翼已成,難動矣。呂后真而主矣。」戚夫人泣,上曰:「為我楚舞,吾為若楚歌。」歌曰:「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羽翮已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當可柰何!雖有矰繳,尚安所施!」歌數闋,戚夫人噓唏流涕,上起去,罷酒。竟不易太子者,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
留侯從上擊代,出奇計馬邑下,及立蕭何相國,所與上從容言天下事甚眾,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留侯乃稱曰:「家世相韓,及韓滅,不愛萬金之資,為韓報讎彊秦,天下振動。今以三寸舌為帝者師,封萬戶,位列侯,此布衣之極,於良足矣。願棄人閒事,欲從赤松子游耳。」乃學辟穀,道引輕身。會高帝崩,呂后德留侯,乃彊食之,曰:「人生一世閒,如白駒過隙,何至自苦如此乎!」留不侯不得已,彊聽而食。
後八年卒,謚為文成侯。子不疑代侯。
子房始所見下邳圯上老父與《太公書》者,後十三年從高帝過濟北,果見穀城山下黃石,取而葆祠之。留侯死,并葬黃石(冢)。每上冢伏臘,祠黃石。
留侯不疑,孝文帝五年坐不敬,國除。
太史公曰:學者多言無鬼神,然言有物。至如留侯所見老父予書,亦可怪矣。高祖離困者數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豈可謂非天乎?上曰:「夫運籌筴帷帳之中,決勝千里外,吾不如子房。」余以為其人計魁梧奇侯,至見其圖,狀貌如婦人好女。蓋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留侯亦云。


《陳丞相世家第二十六》


陳丞相平者,陽武戶牖鄉人也。少時家貧,好讀書,有田三十畝,獨與兄伯居。伯常耕田,縱平使游學。平為人長〔大〕美色。人或謂陳平曰:「貧何食而肥若是?」其嫂嫉平之不視家生產,曰:「亦食穅覈耳。有叔如此,不如無有。」伯聞之,逐其婦而棄之。
及平長,可娶妻,富人莫肯與者,貧者平亦恥之。久之,戶牖富人有張負,張負女孫五嫁而夫輒死,人莫敢娶。平欲得之。邑中有喪,平貧,侍喪,以先往後罷為助。張負既見之喪所,獨視偉平,平亦以故後去。負隨平至其家,家乃負郭窮巷,以獘席為門,然門外多有長者車轍。張負歸,謂其子仲曰:「吾欲以女孫予陳平。」張仲曰:「平貧不事事,一縣中盡笑其所為,獨奈何予女乎?」負曰:「人固有好美如陳平而長貧賤者乎?」卒與女。為平貧,乃假貸幣以聘,予酒肉之資以內婦。負誡其孫曰:「毋以貧故,事人不謹。事兄伯如事父,事嫂如母。」平既娶張氏女,齎用益饒,游道日廣。
里中社,平為宰,分肉食甚均。父老曰:「善,陳孺子之為宰!」平曰:「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
陳涉起而王陳,使周市略定魏地,立魏咎為魏王,與秦軍相攻於臨濟。陳平固已前謝其兄伯,從少年往事魏王咎於臨濟。魏王以為太僕。說魏王不聽,人或讒之,陳平亡去。
久之,項羽略地至河上,陳平往歸之,從入破秦,賜平爵卿。項羽之東王彭城也,漢王還定三秦而東,殷王反楚。項羽乃以平為信武君,將魏王咎客在楚者以往,擊降殷王而還。項王使項悍拜平為都尉,賜金二十溢。居無何,漢王攻下殷(王)。項王怒,將誅定殷者將吏。陳平懼誅,乃封其金與印,使使歸項王,而平身閒行杖劍亡。渡河,船人見其美丈夫獨行,疑其亡將,要中當有金玉寶器,目之,欲殺平。平恐,乃解衣躶而佐刺船。船人知其無有,乃止。
平遂至修武降漢,因魏無知求見漢王,漢王召入。是時萬石君奮為漢王中涓,受平謁,入見平。平等七人俱進,賜食。王曰:「罷,就舍矣。」平曰:「臣為事來,所言不可以過今日。」於是漢王與語而說之,問曰:「子之居楚何官?」曰:「為都尉。」是日乃拜平為都尉,使為參乘,典護軍。諸將盡讙,曰:「大王一日得楚之亡卒,未知其高下,而即與同載,反使監護軍長者!」漢王聞之,愈益幸平。遂與東伐項王。至彭城,為楚所敗。引而還,收散兵至滎陽,以平為惡將,屬於韓王信,軍廣武。
絳侯、灌嬰等咸讒陳平曰:「平雖美丈夫,如冠玉耳,其中未必有也。臣聞平居家時,盜其嫂;事魏不容,亡歸楚;歸楚不中,又亡歸漢。今日大王尊官之,令護軍。臣聞平受諸將金,金多者得善處,金少者得惡處。平,反覆亂臣也,願王察之。」漢王疑之,召讓魏無知。無知曰:「臣所言者,能也;陛下所問者,行也。今有尾生、孝己之行而無益處於勝負之數,陛下何暇用之乎?楚漢相距,臣進奇謀之士,顧其計誠足以利國家不耳。且盜嫂受金又何足疑乎?」漢王召讓平曰:「先生事魏不中,遂事楚而去,今又從吾游,信者固多心乎?」平曰:「臣事魏王,魏王不能用臣說,故去事項王。項王不能信人,其所任愛,非諸項即妻之昆弟,雖有奇士不能用,平乃去楚。聞漢王之能用人,故歸大王。臣躶身來,不受金無以為資。誠臣計畫有可采者,(顧)〔願〕大王用之;使無可用者,金具在,請封輸官,得請骸骨。」漢王乃謝,厚賜,拜為護軍中尉,盡護諸將。諸將乃不敢復言。
其後,楚急攻,絕漢甬道,圍漢王於滎陽城。久之,漢王患之,請割滎陽以西以和。項王不聽。漢王謂陳平曰:「天下紛紛,何時定乎?」陳平曰:「項王為人,恭敬愛人,士之廉節好禮者多歸之。至於行功爵邑,重之,士亦以此不附。今大王慢而少禮,士廉節者不來;然大王能饒人以爵邑,士之頑鈍嗜利無恥者亦多歸漢。誠各去其兩短,襲其兩長,天下指麾則定矣。然大王恣侮人,不能得廉節之士。顧楚有可亂者,彼項王骨鯁之臣惡父、鍾離眛、龍且、周殷之屬,不過數人耳。大王誠能出捐數萬斤金,行反閒,閒其君臣,以疑其心,項王為人意忌信讒,必內相誅。漢因舉兵而攻之,破楚必矣。」漢王以為然,乃出黃金四萬斤,與陳平,恣所為,不問其出入。
陳平既多以金縱反閒於楚軍,宣言諸將鍾離眛等為項王將,功多矣,然而終不得裂地而王,欲與漢為一,以滅項氏而分王其地。項羽果意不信鍾離眛等。項王既疑之,使使至漢。漢王為太牢具,舉進。見楚使,即詳驚曰:「吾以為亞父使,乃項王使!」復持去,更以惡草具進楚使。楚使歸,具以報項王。項王果大疑亞父。亞父欲急攻下滎陽城,項王不信,不肯聽。亞父聞項王疑之,乃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為之!願請骸骨歸!」歸未至彭城,疽發背而死。陳平乃夜出女子二千人滎陽城東門,楚因擊之,陳平乃與漢王從城西門夜出去。遂入關,收散兵復東。
其明年,淮陰侯破齊,自立為齊王,使使言之漢王。漢王大怒而罵,陳平躡漢王。漢王亦悟,乃厚遇齊使,使張子房卒立信為齊王。封平以戶牖鄉。用其奇計策,卒滅楚。常以護軍中尉從定燕王臧荼。
漢六年,人有上書告楚王韓信反。高帝問諸將,諸將曰:「亟發兵阬豎子耳。」高帝默然。問陳平,平固辭謝,曰:「諸將云何?」上具告之。陳平曰:「人之上書言信反,有知之者乎?」曰:「未有。」曰:「信知之乎?」曰:「不知。」陳平曰:「陛下精兵孰與楚?」上曰:「不能過。」平曰:「陛下將用兵有能過韓信者乎?」上曰:「莫及也。」平曰:「今兵不如楚精,而將不能及,而舉兵攻之,是趣之戰也,竊為陛下危之。」上曰:「為之柰何?」平曰:「古者天子巡狩,會諸侯。南方有雲夢,陛下弟出偽游雲夢,會諸侯於陳。陳,楚之西界,信聞天子以好出游,其勢必無事而郊迎謁。謁,而陛下因禽之,此特一力士之事耳。」高帝以為然,乃發使告諸侯會陳,「吾將南游雲夢」。上因隨以行。行未至陳,楚王信果郊迎道中。高帝豫具武士,見信至,即執縛之,載後車。信呼曰:「天下已定,我固當烹!」高帝顧謂信曰:「若毋聲!而反,明矣!」武士反接之。遂會諸侯于陳,盡定楚地。還至雒陽,赦信以為淮陰侯,而與功臣剖符定封。
於是與平剖符,世世勿絕,為戶牖侯。平辭曰:「此非臣之功也。」上曰:「吾用先生謀計,戰勝剋敵,非功而何?」平曰:「非魏無知臣安得進?」上曰:「若子可謂不背本矣。」乃復賞魏無知。其明年,以護軍中尉從攻反者韓王信於代。卒至平城,為匈奴所圍,七日不得食。高帝用陳平奇計,使單于閼氏,圍以得開。高帝既出,其計祕,世莫得聞。
高帝南過曲逆,上其城,望見其屋室甚大,曰:「壯哉縣!吾行天下,獨見洛陽與是耳。」顧問御史曰:「曲逆戶口幾何?」對曰:「始秦時三萬餘戶,閒者兵數起,多亡匿,今見五千戶。」於是乃詔御史,更以陳平為曲逆侯,盡食之,除前所食戶牖。
其後常以護軍中尉從攻陳豨及黥布。凡六出奇計,輒益邑,凡六益封。奇計或頗祕,世莫能聞也。
高帝從破布軍還,病創,徐行至長安。燕王盧綰反,上使樊噲以相國將兵攻之。既行,人有短惡噲者。高帝怒曰:「噲見吾病,乃冀我死也。」用陳平謀而召絳侯周勃受詔床下,曰:「陳平亟馳傳載勃代噲將,平至軍中即斬噲頭!」二人既受詔,馳傳未至軍,行計之曰:「樊噲,帝之故人也,功多,且又乃呂后弟呂嬃之夫,有親且貴,帝以忿怒故,欲斬之,則恐後悔。寧囚而致上,上自誅之。」未至軍,為壇,以節召樊噲。噲受詔,即反接載檻車,傳詣長安,而令絳侯勃代將,將兵定燕反縣。
平行聞高帝崩,平恐呂太后及呂嬃讒怒,乃馳傳先去。逢使者詔平與灌嬰屯於滎陽。平受詔,立復馳至宮,哭甚哀,因奏事喪前。呂太后哀之,曰:「君勞,出休矣。」平畏讒之就,因固請得宿衛中。太后乃以為郎中令,曰:「傅教孝惠。」是後呂嬃讒乃不得行。樊噲至,則赦復爵邑。
孝惠帝六年,相國曹參卒,以安國侯王陵為右丞相,陳平為左丞相。
王陵者,故沛人,始為縣豪,高祖微時,兄事陵。陵少文,任氣,好直言。及高祖起沛,入至咸陽,陵亦自聚黨數千人,居南陽,不肯從沛公。及漢王之還攻項籍,陵乃以兵屬漢。項羽取陵母置軍中,陵使至,則東鄉坐陵母,欲以招陵。陵母既私送使者,泣曰:「為老妾語陵,謹事漢王。漢王,長者也,無以老妾故,持二心。妾以死送使者。」遂伏劍而死。項王怒,烹陵母。陵卒從漢王定天下。以善雍齒,雍齒,高帝之仇,而陵本無意從高帝,以故晚封,為安國侯。
安國侯既為右丞相,二歲,孝惠帝崩。高后欲立諸呂為王,問王陵,王陵曰:「不可。」問陳平,陳平曰:「可。」呂太后怒,乃詳遷陵為帝太傅,實不用陵。陵怒,謝疾免,杜門竟不朝請,七年而卒。
陵之免丞相,呂太后乃徙平為右丞相,以辟陽侯審食其為左丞相。左丞相不治,常給事於中。
食其亦沛人。漢王之敗彭城西,楚取太上皇、呂后為質,食其以舍人侍呂后。其後從破項籍為侯,幸於呂太后。及為相,居中,百官皆因決事。
呂嬃常以前陳平為高帝謀執樊噲,數讒曰:「陳平為相非治事,日飲醇酒,戲婦女。」陳平聞,日益甚。呂太后聞之,私獨喜。面質呂嬃於陳平曰:「鄙語曰『兒婦人口不可用』,顧君與我何如耳。無畏呂嬃之讒也。」
呂太后立諸呂為王,陳平偽聽之。及呂太后崩,平與太尉勃合謀,卒誅諸呂,立孝文皇帝,陳平本謀也。審食其免相。
孝文帝立,以為太尉勃親以兵誅呂氏,功多;陳平欲讓勃尊位,乃謝病。孝文帝初立,怪平病,問之。平曰:「高祖時,勃功不如臣平。及誅諸呂,臣功亦不如勃。願以右丞相讓勃。」於是孝文帝乃以絳侯勃為右丞相,位次第一;平徙為左丞相,位次第二。賜平金千斤,益封三千戶。
居頃之,孝文皇帝既益明習國家事,朝而問右丞相勃曰:「天下一歲決獄幾何?」勃謝曰:「不知。」問:「天下一歲錢穀出入幾何?」勃又謝不知,汗出沾背,愧不能對。於是上亦問左丞相平。平曰:「有主者。」上曰:「主者謂誰?」平曰:「陛下即問決獄,責廷尉;問錢穀,責治粟內史。」上曰:「苟各有主者,而君所主者何事也?」平謝曰:「主臣!陛下不知其駑下,使待罪宰相。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育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焉。」孝文帝乃稱善。右丞相大慚,出而讓陳平曰:「君獨不素教我對!」陳平笑曰:「君居甚位,不知其任邪?且陛下即問長安中盜賊數,君欲彊對邪?」於是絳侯自知其能不如平遠矣。居頃之,絳侯謝病請免相,陳平專為一丞相。
孝文帝二年,丞相陳平卒,謚為獻侯。子共侯買代侯。二年卒,子簡侯恢代侯。二十三年卒,子何代侯。二十三年,何坐略人妻,棄市,國除。
始陳平曰:「我多陰謀,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廢,亦已矣,終不能復起,以吾多陰禍也。」然其後曾孫陳掌以衛氏親貴戚,願得續封陳氏,然終不得。
太史公曰:陳丞相平少時,本好黃帝、老子之術。方其割肉俎上之時,其意固已遠矣。傾側擾攘楚魏之閒,卒歸高帝。常出奇計,救紛糾之難,振國家之患。及呂后時,事多故矣,然平竟自脫,定宗廟,以榮名終,稱賢相,豈不善始善終哉!非知謀孰能當此者乎?


《絳侯周勃世家第二十七》


絳侯周勃者,沛人也。其先卷人,徙沛。勃以織薄曲為生,常為人吹簫給喪事,材官引彊。
高祖之為沛公初起,勃以中涓從攻胡陵,下方與。方與反,與戰,卻適。攻豐。擊秦軍碭東。還軍留及蕭。復攻碭,破之。下下邑,先登。賜爵五大夫。攻蒙、虞,取之。擊章邯車騎,殿。定魏地。攻爰戚、東緡,以往至栗,取之。攻齧桑,先登。擊秦軍阿下,破之。追至濮陽,下甄城。攻都關、定陶,襲取宛朐,得單父令。夜襲取臨濟,攻張,以前至卷,破之。擊李由軍雍丘下。攻開封,先至城下為多。後章邯破殺項梁,沛公與項羽引兵東如碭。自初起沛還至碭,一歲二月。楚懷王封沛公號武安侯,為碭郡長。沛公拜勃為虎賁令,以令從沛公定魏地。攻東郡尉於城武,破之。擊王離軍,破之。攻長社,先登。攻潁陽、緱氏,絕河津。擊趙賁軍尸北。南攻南陽守齮,破武關、嶢關。破秦軍於藍田,至咸陽,滅秦。
項羽至,以沛公為漢王。漢王賜勃爵為威武侯。從入漢中,拜為將軍。還定三秦,至秦,賜食邑懷德。攻槐里、好畤,最。擊趙賁、內史保於咸陽,最。北攻漆。擊章平、姚卬軍。西定汧。還下郿、頻陽。圍章邯廢丘。破西丞。擊盜巴軍,破之。攻上邽。東守嶢關。轉擊項籍。攻曲逆,最。還守敖倉,追項籍。籍已死,因東定楚地泗(川)〔水〕、東海郡,凡得二十二縣。還守雒陽、櫟陽,賜與潁(陽)〔陰〕侯共食鍾離。以將軍從高帝擊反者燕王臧荼,破之易下。所將卒當馳道為多。賜爵列侯,剖符世世勿絕。食絳八千一百八十戶,號絳侯。
以將軍從高帝擊反韓王信於代,降下霍人。以前至武泉,擊胡騎,破之武泉北。轉攻韓信軍銅鞮,破之。還,降太原六城。擊韓信胡騎晉陽下,破之,下晉陽。後擊韓信軍於硰石,破之,追北八十里。還攻樓煩三城,因擊胡騎平城下,所將卒當馳道為多。勃遷為太尉。
擊陳豨,屠馬邑。所將卒斬豨將軍乘馬絺。擊韓信、陳豨、趙利軍於樓煩,破之。得豨將宋最、鴈門守圂。因轉攻得雲中守遬、丞相箕肆、將勳。定鴈門郡十七縣,雲中郡十二縣。因復擊豨靈丘,破之,斬豨,得豨丞相程縱、將軍陳武、都尉高肆。定代郡九縣。
燕王盧綰反,勃以相國代樊噲將,擊下薊,得綰大將抵、丞相偃、守陘、太尉弱、御史大夫施,屠渾都。破綰軍上蘭,復擊破綰軍沮陽。追至長城,定上谷十二縣,右北平十六縣,遼西、遼東二十九縣,漁陽二十二縣。最從高帝得相國一人,丞相二人,將軍、二千石各三人;別破軍二,下城三,定郡五,縣七十九,得丞相、大將各一人。
勃為人木彊敦厚,高帝以為可屬大事。勃不好文學,每召諸生說士,東鄉坐而責之:「趣為我語。」其椎少文如此。
勃既定燕而歸,高祖已崩矣,以列侯事孝惠帝。孝惠帝六年,置太尉官,以勃為太尉。十歲,高后崩。呂祿以趙王為漢上將軍,呂產以呂王為漢相國,秉漢權,欲危劉氏。勃為太尉,不得入軍門。陳平為丞相,不得任事。於是勃與平謀,卒誅諸呂而立孝文皇帝。其語在《呂后》、《孝文》事中。
文帝既立,以勃為右丞相,賜金五千斤,食邑萬戶。居月餘,人或說勃曰:「君既誅諸呂,立代王,威震天下,而君受厚賞,處尊位,以寵,久之即禍及身矣。」勃懼,亦自危,乃謝請歸相印。上許之。歲餘,丞相平卒,上復以勃為丞相。十餘月,上曰:「前日吾詔列侯就國,或未能行,丞相吾所重,其率先之。」乃免相就國。
歲餘,每河東守尉行縣至絳,絳侯勃自畏恐誅,常被甲,令家人持兵以見之。其後人有上書告勃欲反,下廷尉。廷尉下其事長安,逮捕勃治之。勃恐,不知置辭。吏稍侵辱之。勃以千金與獄吏,獄吏乃書牘背示之,曰「以公主為證」。公主者,孝文帝女也,勃太子勝之尚之,故獄吏教引為證。勃之益封受賜,盡以予薄昭。及繫急,薄昭為言薄太后,太后亦以為無反事。文帝朝,太后以冒絮提文帝,曰:「絳侯綰皇帝璽,將兵於北軍,不以此時反,今居一小縣,顧欲反邪!」文帝既見絳侯獄辭,乃謝曰:「吏(事)方驗而出之。」於是使使持節赦絳侯,復爵邑。絳侯既出,曰:「吾嘗將百萬軍,然安知獄吏之貴乎!」
絳侯復就國。孝文帝十一年卒,謚為武侯。子勝之代侯。六歲,尚公主,不相中,坐殺人,國除。絕一歲,文帝乃擇絳侯勃子賢者河內守亞夫,封為條侯,續絳侯後。
條侯亞夫自未侯為河內守時,許負相之,曰:「君後三歲而侯。侯八歲為將相,持國秉,貴重矣,於人臣無兩。其後九歲而君餓死。」亞夫笑曰:「臣之兄已代父侯矣,有如卒,子當代,亞夫何說侯乎?然既已貴如負言,又何說餓死?指示我。」許負指其口曰:「有從理入口,此餓死法也。」居三歲,其兄絳侯勝之有罪,孝文帝擇絳侯子賢者,皆推亞夫,乃封亞夫為條侯,續絳侯後。
文帝之後六年,匈奴大入邊。乃以宗正劉禮為將軍,軍霸上;祝茲侯徐厲為將軍,軍棘門;以河內守亞夫為將軍,軍細柳:以備胡。上自勞軍。至霸上及棘門軍,直馳入,將以下騎送迎。已而之細柳軍,軍士吏被甲,銳兵刃,彀弓弩,持滿。天子先驅至,不得入。先驅曰:「天子且至!」軍門都尉曰:「將軍令曰『軍中聞將軍令,不聞天子之詔』。」居無何,上至,又不得入。於是上乃使使持節詔將軍:「吾欲入勞軍。」亞夫乃傳言開壁門。壁門士吏謂從屬車騎曰:「將軍約,軍中不得驅馳。」於是天子乃按轡徐行。至營,將軍亞夫持兵揖曰:「介冑之士不拜,請以軍禮見。」天子為動,改容式車。使人稱謝:「皇帝敬勞將軍。」成禮而去。既出軍門,群臣皆驚。文帝曰:「嗟乎,此真將軍矣!曩者霸上、棘門軍,若兒戲耳,其將固可襲而虜也。至於亞夫,可得而犯邪!」稱善者久之。月餘,三軍皆罷。乃拜亞夫為中尉。
孝文且崩時,誡太子曰:「即有緩急,周亞夫真可任將兵。」文帝崩,拜亞夫為車騎將軍。
孝景三年,吳楚反。亞夫以中尉為太尉,東擊吳楚。因自請上曰:「楚兵剽輕,難與爭鋒。願以梁委之,絕其糧道,乃可制。」上許之。
太尉既會兵滎陽,吳方攻梁,梁急,請救。太尉引兵東北走昌邑,深壁而守。梁日使使請太尉,太尉守便宜,不肯往。梁上書言景帝,景帝使使詔救梁。太尉不奉詔,堅壁不出,而使輕騎兵弓高侯等絕吳楚兵後食道。吳兵乏糧,飢,數欲挑戰,終不出。夜,軍中驚,內相攻擊擾亂,至於太尉帳下。太尉終臥不起。頃之,復定。後吳奔壁東南陬,太尉使備西北。已而其精兵果奔西北,不得入。吳兵既餓,乃引而去。太尉出精兵追擊,大破之。吳王濞棄其軍,而與壯士數千人亡走,保於江南丹徒。漢兵因乘勝,遂盡虜之,降其兵,購吳王千金。月餘,越人斬吳王頭以告。凡相攻守三月,而吳楚破平。於是諸將乃以太尉計謀為是。由此梁孝王與太尉有卻。
歸,復置太尉官。五歲,遷為丞相,景帝甚重之。景帝廢栗太子,丞相固爭之,不得。景帝由此疏之。而梁孝王每朝,常與太后言條侯之短。
竇太后曰:「皇后兄王信可侯也。」景帝讓曰:「始南皮、章武侯先帝不侯,及臣即位乃侯之。信未得封也。」竇太后曰:「人主各以時行耳。自竇長君在時,竟不得侯,死後乃(封)其子彭祖顧得侯。吾甚恨之。帝趣侯信也!」景帝曰:「請得與丞相議之。」丞相議之,亞夫曰:「高皇帝約『非劉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約,天下共擊之』。今信雖皇后兄,無功,侯之,非約也。」景帝默然而止。
甚後匈奴王〔唯〕徐盧等五人降,景帝欲侯之以勸後。丞相亞夫曰:「彼背其主降陛下,陛下侯之,則何以責人臣不守節者乎?」景帝曰:「丞相議不可用。」乃悉封〔唯〕徐盧等為列侯。亞夫因謝病。景帝中三年,以病免相。
頃之,景帝居禁中,召條侯,賜食。獨置大胾,無切肉,又不置櫡。條侯心不平,顧謂尚席取櫡。景帝視而笑曰:「此不足君所乎?」條侯免冠謝。上起,條侯因趨出。景帝以目送之,曰:「此怏怏者非少主臣也!」
居無何,條侯子為父買工官尚方甲楯五百被可以葬者。取庸苦之,不予錢。庸知其盜買縣官器,怒而上變告子,事連汙條侯。書既聞上,上下吏。吏簿責條侯,條侯不對。景帝罵之曰:「吾不用也。」召詣廷尉。廷尉責曰:「君侯欲反邪?」亞夫曰:「臣所買器,乃葬器也,何謂反邪?」使曰:「君侯縱不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吏侵之益急。初,吏捕條侯,條侯欲自殺,夫人止之,以故不得死,遂入廷尉。因不食五日,嘔血而死。國除。
絕一歲,景帝乃更封絳侯勃他子堅為平曲侯,續絳侯後。十九年卒,謚為共侯。子建德代侯,十三年,為太子太傅。坐酎金不善,元鼎五年,有罪,國除。
條侯果餓死。死後,景帝乃封王信為蓋侯。
太史公曰:絳侯周勃始為布衣時,鄙樸人也,才能不過凡庸。及從高祖定天下,在將相位,諸呂欲作亂,勃匡國家難,復之乎正。雖伊尹、周公,何以加哉!亞夫之用兵,持威重,執堅刃,穰苴曷有加焉!足己而不學,守節不遜,終以窮困。悲夫!


《梁孝王世家第二十八》


梁孝王武者,孝文皇帝子也,而與孝景帝同母。母,竇太后也。
孝文帝凡四男:長子曰太子,是為孝景帝;次子武;次子參;次子勝。孝文帝即位二年,以武為代王,以參為太原王,以勝為梁王。二歲,徙代王為淮陽王。以代盡與太原王,號曰代王。參立十七年,孝文後二年卒,謚為孝王。子登嗣文,是為代共王。立二十九年,元光二年卒。子義立,是為代王。十九年,漢廣關,以常山為限,而徙代王王清河。清河王徙以元鼎三年也。
初,武為淮陽王十年,而梁王勝卒,謚為梁懷王。懷王最少子,愛幸異於他子。其明年,徙淮陽王武為梁王。梁王之初王梁,孝文帝之十二年也。梁王自初王通歷已十一年矣。
梁王十四年,入朝。十七年,十八年,比年入朝,留,其明年,乃之國。二十一年,入朝。二十二年,孝文帝崩。二十四年,入朝。二十五年,復入朝。是時上未置太子也。上與梁王燕飲,嘗從容言曰:「千秋萬歲後傳於王。」王辭謝。雖知非至言,然心內喜。太后亦然。
其春,吳楚齊趙七國反。吳楚先擊梁棘壁,殺數萬人。梁孝王城守睢陽,而使韓安國、張羽等為大將軍,以距吳楚。吳楚以梁為限,不敢過而西,與太尉亞夫等相距三月。吳楚破,而梁所破殺虜略與漢中分。明年,漢立太子。其後梁最親,有功,又為大國,居天下膏腴地。地北界泰山,西至高陽,四十餘城,皆多大縣。
孝王,竇太后少子也,愛之,賞賜不可勝道。於是孝王築東苑,方三百餘里。廣睢陽城七十里。大治宮室,為複道,自宮連屬於平臺三十餘里。得賜天子旌旗,出從千乘萬騎。東西馳獵,擬於天子。出言䟆,入言警。招延四方豪桀,自山以東游說之士,莫不畢至。齊人羊勝、公孫詭、鄒陽之屬。公孫詭多奇邪計,初見王,賜千金,官至中尉,梁號之曰公孫將軍。梁多作兵器弩弓矛數十萬,而府庫金錢且百巨萬,珠玉寶器多於京師。
二十九年十月,梁孝王入朝。景帝使使持節乘輿駟馬,迎梁王於關下。既朝,上疏因留。以太后親故,王入則侍景帝同輦,出則同車游獵,射禽獸上林中。梁之侍中、郎、謁者著籍引出入天子殿門,與漢宦官無異。
十一月,上廢栗太子,竇太后心欲以孝王為後嗣。大臣及袁盎等有所關說於景帝,竇太后義格,亦遂不復言以梁王為嗣事由此。以事祕,世莫知。乃辭歸國。
其夏四月,上立膠東王為太子。梁王怨袁盎及議臣,乃與羊勝、公孫詭之屬陰使人刺殺袁盎及他議臣十餘人。逐其賊,未得也。於是天子意梁王,逐賊,果梁使之。乃遣使冠蓋相望於道,覆按梁,捕公孫詭、羊勝。公孫詭、羊勝匿王後宮。使者責二千石急,梁相軒丘豹及內史韓安國進諫王,王乃令勝、詭皆自殺,出之。上由此怨望於梁王。梁王恐,乃使韓安國因長公主謝罪太后,然后得釋。
上怒稍解,因上書請朝。既至關,茅蘭說王,使乘布車,從兩騎入,匿於長公主園。漢使使迎王,王已入關,車騎盡居外,不知王處。太后泣曰:「帝殺吾子!」景帝憂恐。於是梁王伏斧質於闕下,謝罪,然後太后、景帝大喜,相泣,復如故。悉召王從官入關。然景帝益疏王,不同車輦矣。
三十五年冬,復朝。上疏欲留,上弗許。歸國,意忽忽不樂。北獵良山,有獻牛,足出背上,孝王惡之。六月中,病熱,六日卒,謚曰孝王。
孝王慈孝,每聞太后病,口不能食,居不安寢,常欲留長安侍太后。太后亦愛之。及聞梁王薨,竇太后哭極哀,不食,曰:「帝果殺吾子!」景帝哀懼,不知所為。與長公主計之,乃分梁為五國,盡立孝王男五人為王,女五人皆食湯沐邑。於是奏之太后,太后乃說,為帝加壹湌。
梁孝王長子買為梁王,是為共王;子明為濟川王;子彭離為濟東王;子定為山陽王;子不識為濟陰王。
孝王未死時,財以巨萬計,不可勝數。及死,藏府餘黃金尚四十餘萬斤,他財物稱是。
梁共王三年,景帝崩。共王立七年卒,子襄立,是為平王。
梁平王襄十四年,母曰陳太后。共王母曰李太后。李太后,親平王之大母也。而平王之后姓任,曰任王后。任王后甚有寵於平王襄。初,孝王在時,有罍樽,真千金。孝王誡後世,善保罍樽,無得以與人。任王后聞而欲得罍樽。平王大母李太后曰:「先王有命,無得以罍樽與人。他物雖百巨萬,猶自恣也。」任王后絕欲得之。平王襄直使人開府取罍樽,賜任王后。李太后大怒,漢使者來,欲自言,平王襄及任王后遮止,閉門,李太后與爭門,措指,遂不得見漢使者。李太后亦私與食官長及郎中尹霸等士通亂,而王與任王后以此使人風止李太后,李太后內有淫行,亦已。後病薨。病時,任后未嘗請病;薨,又不持喪。
元朔中,睢陽人類犴反者,人有辱其父,而與淮陽太守客出同車。太守客出下車,類犴反殺其仇於車上而去。淮陽太守怒,以讓梁二千石。二千石以下求反甚急,執反親戚。反知國陰事,乃上變事,具告知王與大母爭樽狀。時丞相以下見知之,欲以傷梁長吏,其書聞天子。天子下吏驗問,有之。公卿請廢襄為庶人。天子曰:「李太后有淫行,而梁王襄無良師傅,故陷不義。」乃削梁八城,梟任王后首于市。梁餘尚有十城。襄立三十九年卒,謚為平王。子無傷立為梁王也。
濟川王明者,梁孝王子,以桓邑侯孝景中六年為濟川王。七歲,坐射殺其中尉,漢有司請誅,天子弗忍誅,廢明為庶人,遷房陵,地入于漢為郡。
濟東王彭離者,梁孝王子,以孝景中六年為濟東王。二十九年,彭離驕悍,無人君禮,昏暮私與其奴、亡命少年數十人行剽殺人,取財物以為好。所殺發覺者百餘人,國皆知之,莫敢夜行。所殺者子上書言。漢有司請誅,上不忍,廢以為庶人,遷上庸,地入于漢,為大河郡。
山陽哀王定者,梁孝王子,以孝景中六年為山陽王。九年卒,無子,國除,地入于漢,為山陽郡。
濟陰哀王不識者,梁孝王子,以孝景中六年為濟陰王。一歲卒,無子,國除,地入于漢,為濟陰郡。
太史公曰:梁孝王雖以親愛之故,王膏腴之地,然會漢家隆盛,百姓殷富,故能植其財貨,廣宮室,車服擬於天子。然亦僭矣。
褚先生曰:臣為郎時,聞之於宮殿中老郎吏好事者稱道之也。竊以為令梁孝王怨望,欲為不善者,事從中生。今太后,女主也,以愛少子故,欲令梁王為太子。大臣不時正言其不可狀,阿意治小,私說意以受賞賜,非忠臣也。齊如魏其侯竇嬰之正言也,何以有後禍?景帝與王燕見,侍太后飲,景帝曰:「千秋萬歲之後傳王。」太后喜說。竇嬰在前,據地言曰:「漢法之約,傳子適孫,今帝何以得傳弟,擅亂高帝約乎!」於是景帝默然無聲。太后意不說。
故成王與小弱弟立樹下,取一桐葉以與之,曰:「吾用封汝。」周公聞之,進見曰:「天王封弟,甚善。」成王曰:「吾直與戲耳。」周公曰:「人主無過舉,不當有戲言,言之必行之。」於是乃封小弟以應縣。是後成王沒齒不敢有戲言,言必行之。《孝經》曰:「非法不言,非道不行。」此聖人之法言也。今主上不宜出好言於梁王。梁王上有太后之重,驕蹇日久,數聞景帝好言,千秋萬世之後傳王,而實不行。
又諸侯王朝見天子,漢法凡當四見耳。始到,入小見;到正月朔旦,奉皮薦璧玉賀正月,法見;後三日,為王置酒,賜金錢財物;後二日,復入小見,辭去。凡留長安不過二十日。小見者,燕見於禁門內,飲於省中,非士人所得入也。今梁王西朝,因留,且半歲。入與人主同輦,出與同車。示風以大言而實不與,令出怨言,謀畔逆,乃隨而憂之,不亦遠乎!非大賢人,不知退讓。今漢之儀法,朝見賀正月者,常一王與四侯俱朝見,十餘歲一至。今梁王常比年入朝見,久留。鄙語曰「驕子不孝」,非惡言也。故諸侯王當為置良師傅,相忠言之士,如汲黯、韓長孺等,敢直言極諫,安得有患害!
蓋聞梁王西入朝,謁竇太后,燕見,與景帝俱侍坐於太后前,語言私說。太后謂帝曰:「吾聞殷道親親,周道尊尊,其義一也。安車大駕,用梁孝王為寄。」景帝跪席舉身曰:「諾。」罷酒出,帝召袁盎諸大臣通經術者曰:「太后言如是,何謂也?」皆對曰:「太后意欲主梁王為帝太子。」帝問其狀,袁盎等曰:「殷道親親者,立弟。周道尊尊者,立子。殷道質,質者法天,親其所親,故立弟。周道文,文者法地,尊者敬也,敬其本始,故立長子。周道,太子死,立適孫。殷道,太子死,立其弟。」帝曰:「於公何如?」皆對曰:「方今漢家法周,周道不得立弟,當立子。故《春秋》所以非宋宣公。宋宣公死,不立子而與弟。弟受國死,復反之與兄之子。弟之子爭之,以為我當代父後,即刺殺兄子。以故國亂,禍不絕。故《春秋》曰『君子大居正,宋之禍宣公為之』。臣請見太后白之。」袁盎等入見太后:「太后言欲立梁王,梁王即終,欲誰立?」太后曰:「吾復立帝子。」袁盎等以宋宣公不立正,生禍,禍亂後五世不絕,小不忍害大義狀報太后。太后乃解說,即使梁王歸就國。而梁王聞其義出於袁盎諸大臣所,怨望,使人來殺袁盎。袁盎顧之曰:「我所謂袁將軍者也,公得毋誤乎?」刺者曰:「是矣!」刺之,置其劍,劍著身。視其劍,新治。問長安中削厲工,工曰:「梁郎某子來治此劍。」以此知而發覺之,發使者捕逐之。獨梁王所欲殺大臣十餘人,文吏窮本之,謀反端頗見。太后不食,日夜泣不止。景帝甚憂之,問公卿大臣,大臣以為遣經術吏往治之,乃可解。於是遣田叔、呂季主往治之。此二人皆通經術,知大禮。來還,至霸昌廄,取火悉燒梁之反辭,但空手來對景帝。景帝曰:「何如?」對曰:「言梁王不知也。造為之者,獨其幸臣羊勝、公孫詭之屬為之耳。謹以伏誅死,梁王無恙也。」景帝喜說,曰:「急趨謁太后。」太后聞之,立起坐湌,氣平復。故曰,不通經術知古今之大禮,不可以為三公及左右近臣。少見之人,如從管中闚天也。


《五宗世家第二十九》


孝景皇帝子凡十三人為王,而母五人,同母者為宗親。栗姬子曰榮、德、閼于。程姬子曰餘、非、端。賈夫人子曰彭祖、勝。唐姬子曰發。王夫人兒姁子曰越、寄、乘、舜。
河閒獻王德,以孝景帝前二年用皇子為河閒王。好儒學,被服造次必於儒者。山東諸儒多從之游。
二十六年卒,子共王不害立。四年卒,子剛王基代立。十二年卒,子頃王授代立。
臨江哀王閼于,以孝景帝前二年用皇子為臨江王。三年卒,無後,國除為郡。
臨江閔王榮,以孝景前四年為皇太子,四歲廢,用故太子為臨江王。
四年,坐侵廟壖垣為宮,上徵榮。榮行,祖於江陵北門。既已上車,軸折車廢。江陵父老流涕竊言曰:「吾王不反矣!」榮至,詣中尉府簿。中尉郅都責訊王,王恐,自殺。葬藍田。燕數萬銜土置冢上,百姓憐之。
榮最長,死無後,國除,地入于漢,為南郡。
右三國本王皆栗姬之子也。
魯共王餘,以孝景前二年用皇子為淮陽王。二年,吳楚反破後,以孝景前三年徙為魯王。好治宮室苑囿狗馬。季年好音,不喜辭辯。為人吃。
二十六年卒,子光代為王。初好音輿馬;晚節嗇,惟恐不足於財。
江都易王非,以孝景前二年用皇子為汝南王。吳楚反時,非年十五,有材力,上書願擊吳。景帝賜非將軍印,擊吳。吳已破,二歲,徙為江都王,治吳故國,以軍功賜天子旌旗。元光五年,匈奴大入漢為賊,非上書願擊匈奴,上不許。非好氣力,治宮觀,招四方豪桀,驕奢甚。
立二十六年卒,子建立為王。七年自殺。淮南、衡山謀反時,建頗聞其謀。自以為國近淮南,恐一日發,為所并,即陰作兵器,而時佩其父所賜將軍印,載天子旗以出。易王死未葬,建有所說易王寵美人淖姬,夜使人迎與姦服舍中。及淮南事發,治黨與頗及江都王建。建恐,因使人多持金錢,事絕其獄。而又信巫祝,使人禱祠妄言。建又盡與其姊弟姦。事既聞,漢公卿請捕治建。天子不忍,使大臣即訊王。王服所犯,遂自殺。國除,地入于漢,為廣陵郡。
膠西于王端,以孝景前三年吳楚七國反破後,端用皇子為膠西王。端為人賊戾,又陰痿,一近婦人,病之數月。而有愛幸少年為郎。為郎者頃之與後宮亂,端禽滅之,及殺其子母。數犯上法,漢公卿數請誅端,天子為兄弟之故不忍,而端所為滋甚。有司再請削其國,去太半。端心慍,遂為無訾省。府庫壞漏盡,腐財物以巨萬計,終不得收徙。令吏毋得收租賦。端皆去衛,封其宮門,從一門出游。數變名姓,為布衣,之他郡國。
相、二千石往者,奉漢法以治,端輒求其罪告之,無罪者詐藥殺之。所以設詐究變,彊足以距諫,智足以飾非。相、二千石從王治,則漢繩以法。故膠西小國,而所殺傷二千石甚眾。
立四十七年,卒,竟無男代後,國除,地入于漢,為膠西郡。
右三國本王皆程姬之子也。
趙王彭祖,以孝景前二年用皇子為廣川王。趙王遂反破後,彭祖王廣川。四年,徙為趙王。十五年,孝景帝崩。彭祖為人巧佞卑諂,足恭而心刻深。好法律,持詭辯以中人。彭祖多內寵姬及子孫。相、二千石欲奉漢法以治,則害於王家。是以每相、二千石至,彭祖衣皁布衣,自行迎,除二千石舍,多設疑事以作動之,得二千石失言,中忌諱,輒書之。二千石欲治者,則以此迫劫;不聽,乃上書告,及汙以姦利事。彭祖立五十餘年,相、二千石無能漢二歲,輒以罪去,大者死,小者刑,以故二千石莫敢治。而趙王擅權,使使即縣為賈人榷會,入多於國經租稅。以是趙王家多金錢,然所賜姬諸子,亦盡之矣。彭祖取故江都易王寵姬王建所盜與姦淖姬者為姬,甚愛之。
彭祖不好治宮室、禨祥,好為吏事。上書願督國中盜賊。常夜從走卒行徼邯鄲中。諸使過客以彭祖險陂,莫敢留邯鄲。
其太子丹與其女及同產姊姦,與其客江充有卻。充告丹,丹以故廢。趙更立太子。
中山靖王勝,以孝景前三年用皇子為中山王。十四年,孝景帝崩。勝為人樂酒好內,有子枝屬百二十餘人。常與兄趙王相非,曰:「兄為王,專代吏治事。王者當日聽音樂聲色。」趙王亦非之,曰:「中山王徒日淫,不佐天子拊循百姓,何以稱為藩臣!」
立四十二年卒,子哀王昌立。一年卒,子昆侈代為中山王。
右二國本王皆賈夫人之子也。
長沙定王發,發之母唐姬,故程姬侍者。景帝召程姬,程姬有所辟,不願進,而飾侍者唐兒使夜進。上醉不知,以為程姬而幸之,遂有身。已乃覺非程姬也。及生子,因命曰發。以孝景前二年用皇子為長沙王。以其母微,無寵,故王卑溼貧國。
立二十七年卒,子康王庸立。二十八年,卒,子鮒鮈立為長沙王。
右一國本王唐姬之子也。
廣川惠王越,以孝景中二年用皇子為廣川王。
十二年卒,子齊立為王。齊有幸臣桑距。已而有罪,欲誅距,距亡,王因禽其宗族。距怨王,乃上書告王齊與同產姦。自是之後,王齊數上書告言漢公卿及幸臣所忠等。
膠東康王寄,以孝景中二年用皇子為膠東王。二十八年卒。淮南王謀反時,寄微聞其事,私作樓車鏃矢戰守備,侯淮南之起。及吏治淮南之事,辭出之。寄於上最親,意傷之,發病而死,不敢置後,於是上(問)〔聞〕。寄有長子者名賢,母無寵;少子名慶,母愛幸,寄常欲立之,為不次,因有過,遂無言。上憐之,乃以賢為膠東王奉康王嗣,而封慶於故衡山地,為六安王。
膠東王賢立十四年卒,謚為哀王。子慶為王。
六安王慶,以元狩二年用膠東康王子為六安王。
清河哀王乘,以孝景中三年用皇子為清河王。十二年卒,無後,國除,地入于漢,為清河郡。
常山憲王舜,以孝景中五年用皇子為常山王。舜最親,景帝少子,驕怠多淫,數犯禁,上常寬釋之。立三十二年卒,太子勃代立為王。
初,憲王舜有所不愛姬生長男梲。梲以母無寵故,亦不得幸於王。王后脩生太子勃。王內多,所幸姬生子平、子商,王后希得幸。及憲王病甚,諸幸姬常侍病,故王后亦以妒媢不常侍病,輒歸舍。醫進藥,太子勃不自嘗藥,又不宿留侍病。及王薨,王后、太子乃至。憲王雅不以長子梲為人數,及薨,又不分與財物。郎或說太子、王后,令諸子與長子梲共分財物,太子、王后不聽。太子代立,又不收恤梲。梲怨王后、太子。漢使者視憲王喪,梲自言憲王病時,王后、太子不侍,及薨,六日出舍,太子勃私姦,飲酒博戲,擊筑,與女子載馳,環城過市,入牢視囚。天子遣大行騫驗王后及問王勃,請逮勃所與姦諸證左,王又匿之。吏求捕勃大急,使人致擊笞掠,擅出漢所疑囚者。有司請誅憲王后脩及王勃。上以脩素無行,使梲陷之罪,勃無良師傅,不忍誅。有司請廢王后脩,徙王勃以家屬處房陵,上許之。
勃王數月,遷于房陵,國絕。月餘,天子為最親,乃詔有司曰:「常山憲王蚤夭,后妾不和,適孼誣爭,陷于不義以滅國,朕甚閔焉。其封憲王子平三萬戶,為真定王;封子商三萬戶,為泗水王。」
真定王平,元鼎四年用常山憲王子為真定王。
泗水思王商,以元鼎四年用常山憲王子為泗水王。十一年卒,子哀王安世立。十一年卒,無子。於是上憐泗水王絕,乃立安世弟賀為泗水王。
右四國本王皆王夫人兒姁子也。其後漢益封其支子為六安王、泗水王二國。凡兒姁子孫,於今為六王。
太史公曰:高祖時諸侯皆賦,得自除內史以下,漢獨為置丞相,黃金印。諸侯自除御史、廷尉正、博士,擬於天子。自吳楚反後,五宗王世,漢為置二千石,去「丞相」曰「相」,銀印。諸侯獨得食租稅,奪之權。其後諸侯貧者或乘牛車也。


《三王世家第三十》


「大司馬臣去病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陛下過聽,使臣去病待罪行閒。宜專邊塞之思慮,暴骸中野無以報,乃敢惟他議以干用事者,誠見陛下憂勞天下,哀憐百姓以自忘,虧膳貶樂,損郎員。皇子賴天,能勝衣趨拜,至今無號位師傅官。陛下恭讓不恤,群臣私望,不敢越職而言。臣竊不勝犬馬心,昧死願陛下詔有司,因盛夏吉時定皇子位。唯陛下幸察。臣去病昧死再拜以聞皇帝陛下。」三月乙亥,御史臣光守尚書令奏未央宮。制曰:「下御史。」
六年三月戊申朔,乙亥,御史臣光守尚書令、丞非,下御史書到,言:「丞相臣青翟、御史大夫臣湯、太常臣充、大行令臣息、太子少傅臣安行宗正事昧死上言:大司馬去病上疏曰:『陛下過聽,使臣去病待罪行閒。宜專邊塞之思慮,暴骸中野無以報,乃敢惟他議以干用事者,誠見陛下憂勞天下,哀憐百姓以自忘,虧膳貶樂,損郎員。皇子賴天,能勝衣趨拜,至今無號位師傅官。陛下恭讓不恤,群臣私望,不敢越職而言。臣竊不勝犬馬心,昧死願陛下詔有司,因盛夏吉時定皇子位。唯願陛下幸察。』制曰『下御史』。臣謹與中二千石、二千石臣賀等議:古者裂地立國,並建諸侯以承天子,所以尊宗廟重社稷也。今臣去病上疏,不忘其職,因以宣恩,乃道天子卑讓自貶以勞天下,慮皇子未有號位。臣青翟、臣湯等宜奉義遵職,愚憧而不逮事。方今盛夏吉時,臣青翟、臣湯等昧死請立皇子臣閎、臣旦、臣胥為諸侯王。昧死請所立國名。」
制曰:「蓋聞周封八百,姬姓並列,或子、男、附庸。《禮》『支子不祭』。云並建諸侯所以重社稷,朕無聞焉。且天非為君生民也。朕之不德,海內未洽,乃以未教成者彊君連城,即股肱何勸?其更議以列侯家之。」
三月丙子,奏未央宮。「丞相臣青翟、御史大夫臣湯昧死言:臣謹與列侯臣嬰齊、中二千石二千石臣賀、諫大夫博士臣安等議曰:伏聞周封八百,姬姓並列,奉承天子。康叔以祖考顯,而伯禽以周公立,咸為建國諸侯,以相傅為輔。百官奉憲,各遵其職,而國統備矣。竊以為並建諸侯所以重社稷者,四海諸侯各以其職奉貢祭。支子不得奉祭宗祖,禮也。封建使守藩國,帝王所以扶德施化。陛下奉承天統,明開聖緒,尊賢顯功,興滅繼絕。續蕭文終之後于酇,襃厲群臣平津侯等。昭六親之序,明天施之屬,使諸侯王封君得推私恩分子弟戶邑,錫號尊建百有餘國。而家皇子為列侯,則尊卑相踰,列位失序,不可以垂統於萬世。臣請立臣閎、臣旦、臣胥為諸侯王。」三月丙子,奏未央宮。
制曰:「康叔親屬有十而獨尊者,襃有德也。周公祭天命郊,故魯有白牡、騂剛之牲。群公不毛,賢不肖差也。『高山仰之,景行嚮之』,朕甚慕焉。所以抑未成,家以列侯可。」
四月戊寅,奏未央宮。「丞相臣青翟、御史大夫臣湯昧死言:臣青翟等與列侯、吏二千石、諫大夫、博士臣慶等議:昧死奏請立皇子為諸侯王。制曰:『康叔親屬有十而獨尊者,襃有德也。周公祭天命郊,故魯有白牡、騂剛之牲。群公不毛,賢不肖差也。「高山仰之,景行嚮之」,朕甚慕焉。所以抑未成,家以列侯可。』臣青翟、臣湯、博士臣將行等伏聞康叔親屬有十,武王繼體,周公輔成王,其八人皆以祖考之尊建為大國。康叔之年幼,周公在三公之位,而伯禽據國於魯,蓋爵命之時,未至成人。康叔後扞祿父之難,伯禽殄淮夷之亂。昔五帝異制,周爵五等,春秋三等,皆因時而序尊卑。高皇帝撥亂世反諸正,昭至德,定海內,封建諸侯,爵位二等。皇子或在繈緥而立為諸侯王,奉承天子,為萬世法則,不可易。陛下躬親仁義,體行聖德,表裏文武。顯慈孝之行,廣賢能之路。內襃有德,外討彊暴。極臨北海,西(湊)〔溱〕月氏,匈奴、西域,舉國奉師。輿械之費,不賦於民。虛御府之藏以賞元戎,開禁倉以振貧窮,減戍卒之半。百蠻之君,靡不鄉風,承流稱意。遠方殊俗,重譯而朝,澤及方外。故珍獸至,嘉穀興,天應甚彰。今諸侯支子封至諸侯王,而家皇子為列侯,臣青翟、臣湯等竊伏孰計之,皆以為尊卑失序,使天下失望,不可。臣請立臣閎、臣旦、臣胥為諸侯王。」四月癸未,奏未央宮,留中不下。
「丞相臣青翟、太僕臣賀、行御史大夫事太常臣充、太子少傅臣安行宗正事昧死言:臣青翟等前奏大司馬臣去病上疏言,皇子未有號位,臣謹與御史大夫臣湯、中二千石、二千石、諫大夫、博士臣慶等昧死請立皇子臣閎等為諸侯王。陛下讓文武,躬自切,及皇子未教。群臣之議,儒者稱其術,或誖其心。陛下固辭弗許,家皇子為列侯。臣青翟等竊與列侯臣壽成等二十七人議,皆曰以為尊卑失序。高皇帝建天下,為漢太祖,王子孫,廣支輔。先帝法則弗改,所以宣至尊也。臣請令史官擇吉日,具禮儀上,御史奏輿地圖,他皆如前故事。」制曰:「可。」
四月丙申,奏未央宮。「太僕臣賀行御史大夫事昧死言:太常臣充言卜入四月二十八日乙巳,可立諸侯王。臣昧死奏輿地圖,請所立國名。禮儀別奏。臣昧死請。」
制曰:「立皇子閎為齊王,旦為燕王,胥為廣陵王。」
四月丁酉,奏未央宮。六年四月戊寅朔,癸卯,御史大夫湯下丞相,丞相下中二千石,二千石下郡太守、諸侯相,丞書從事下當用者。如律令。
「維六年四月乙巳,皇帝使御史大夫湯廟立子閎為齊王。曰:於戲,小子閎,受茲青社!朕承祖考,維稽古建爾國家,封于東土,世為漢藩輔。於戲念哉!恭朕之詔,惟命不于常。人之好德,克明顯光。義之不圖,俾君子怠。悉爾心,允執其中,天祿永終。厥有愆不臧,乃凶于而國,害于爾躬。於戲,保國艾民,可不敬與!王其戒之。」
右齊王策。
「維六年四月乙巳,皇帝使御史大夫湯廟立子旦為燕王。曰:於戲,小子旦,受茲玄社!朕承祖考,維稽古,建爾國家,封于北土,世為漢藩輔。於戲!葷粥氏虐老獸心,侵犯寇盜,加以姦巧邊萌。於戲!朕命將率徂征厥罪,萬夫長,千夫長,三十有二君皆來,降期奔師。葷粥徙域,北州以綏。悉爾心,毋作怨,毋俷德,毋乃廢備。非教士不得從徵。於戲,保國艾民,可不敬與!王其戒之。」
右燕王策。
「維六年四月乙巳,皇帝使御史大夫湯廟立子胥為廣陵王。曰:於戲,小子胥,受茲赤社!朕承祖考,維稽古建爾國家,封于南土,世為漢藩輔。古人有言曰:『大江之南,五湖之閒,其人輕心。楊州保疆,三代要服,不及以政。』於戲!悉爾心,戰戰兢兢,乃惠乃順,毋侗好軼,毋邇宵人,維法維則。《書》云:『臣不作威,不作福,靡有後羞。』於戲,保國艾民,可不敬與!王其戒之。」
右廣陵王策。
太史公曰:古人有言曰「愛之欲其富,親之欲其貴」。故王者壃土建國,封立子弟,所以襃親親,序骨肉,尊先祖,貴支體,廣同姓於天下也。是以形勢彊而王室安。自古至今,所由來久矣。非有異也,故弗論箸也。燕齊之事,無足采者。然封立三王,天子恭讓,群臣守義,文辭爛然,甚可觀也,是以附之世家。
褚先生曰:臣幸得以文學為侍郎,好覽觀太史公之列傳。傳中稱《三王世家》文辭可觀,求其世家終不能得。竊從長老好故事者取其封策書,編列其事而傳之,令後世得觀賢主之指意。
蓋聞孝武帝之時,同日而俱拜三子為王:封一子於齊,一子於廣陵,一子於燕。各因子才力智能,及土地之剛柔,人民之輕重,為作策以申戒之。謂王:「世為漢藩輔,保國治民,可不敬與!王其戒之。」夫賢主所作,固非淺聞者所能知,非博聞彊記君子者所不能究竟其意。至其次序分絕,文字之上下,簡之參差長短,皆有意,人莫之能知。謹論次其真草詔書,編于左方,令覽者自通其意而解說之。
王夫人者,趙人也,與衛夫人並幸武帝,而生子閎。閎且立為王時,其母病,武帝自臨問之。曰:「子當為王,欲安所置之?」王夫人曰:「陛下在,妾又何等可言者。」帝曰:「雖然,意所欲,欲於何所王之?」王夫人曰:「願置之雒陽。」武帝曰:「雒陽有武庫敖倉,天下衝阸,漢國之大都也。先帝以來,無子王於雒陽者。去雒陽,餘盡可。」王夫人不應。武帝曰:「關東之國無大於齊者。齊東負海而城郭大,古時獨臨菑中十萬戶,天下膏腴地莫盛於齊者矣。」王夫人以手擊頭,謝曰:「幸甚。」王夫人死而帝痛之,使使者拜之曰:「皇帝謹使使太中大夫明奉璧一,賜夫人為齊王太后。」子閎王齊,年少,無有子,立,不幸早死,國絕,為郡。天下稱齊不宜王云。
所謂「受此土」者,諸侯王始封者必受土於天子之社,歸立之以為國社,以歲時祠之。《春秋大傳》曰:「天子之國有泰社。東方青,南方赤,西方白,北方黑,上方黃。」故將封於東方者取青土,封於南方者取赤土,封於西方者取白土,封於北方者取黑土,封於上方者取黃土。各取其色物,裹以白茅,封以為社。此始受封於天子者也。此之為主土。主土者,立社而奉之也。「朕承祖考」,祖者先也,考者父也。「維稽古」,維者度也,念也,稽者當也,當順古之道也。
齊地多變許,不習於禮義,故戒之曰「恭朕之詔,唯命不可為常。人之好德,能明顯光。不圖於義,使君子怠慢。悉若心,信執其中,天祿長終。有過不善,乃凶于而國,而害于若身」。齊王之國,左右維持以禮義,不幸中年早夭。然全身無過,如其策意。
傳曰「青采出於藍,而質青於藍」者,教使然也。遠哉賢主,昭然獨見:誡齊王以慎內;誡燕王以無作怨,無俷德;誡廣陵王以慎外,無作威與福。
夫廣陵在吳越之地,其民精而輕,故誡之曰「江湖之閒,其人輕心。楊州葆疆,三代之時,迫要使從中國俗服,不大及以政教,以意御之而已。無侗好佚,無邇宵人,維法是則。無長好佚樂馳騁弋獵淫康,而近小人。常念法度,則無羞辱矣」。三江、五湖有魚鹽之利,銅山之富,天下所仰。故誡之曰「臣不作福」者,勿使行財幣,厚賞賜,以立聲譽,為四方所歸也。又曰「臣不作威」者,勿使因輕以倍義也。
會孝武帝崩,孝昭帝初立,先朝廣陵王胥,厚賞賜金錢財幣,直三千餘萬,益地百里,邑萬戶。
會昭帝崩,宣帝初立,緣恩行義,以本始元年中,裂漢地,盡以封廣陵王胥四子:一子為朝陽侯;一子為平曲侯;一子為南利侯;最愛少子弘,立以為高密王。
其後胥果作威福,通楚王使者。楚王宣言曰:「我先元王,高帝少弟也,封三十二城。今地邑益少,我欲與廣陵王共發兵云。〔立〕廣陵王為上,我復王楚三十二城,如元王時。」事發覺,公卿有司請行罰誅。天子以骨肉之故,不忍致法於胥,下詔書無治廣陵王,獨誅首惡楚王。傳曰「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泥中,與之皆黑」者,土地教化使之然也。其後胥復祝詛謀反,自殺,國除。
燕土墝埆,北迫匈奴,其人民勇而少慮,故誡之曰「葷粥氏無有孝行而禽獸心,以竊盜侵犯邊民。朕詔將軍往征其罪,萬夫長,千夫長,三十有二君皆來,降旗奔師。葷粥徙域遠處,北州以安矣」。「悉若心,無作怨」者,勿使從俗以怨望也。「無俷德」者,勿使(上)〔王〕背德也。「無廢備」者,無乏武備,常備匈奴也。「非教士不得從徵」者,言非習禮義不得在於側也。
會武帝年老長,而太子不幸薨,未有所立,而旦使來上書,請身入宿衛於長安。孝武見其書,擊地,怒曰:「生子當置之齊魯禮義之鄉,乃置之燕趙,果有爭心,不讓之端見矣。」於是使使即斬其使者於闕下。
會武帝崩,昭帝初立,旦果作怨而望大臣。自以長子當立,與齊王子劉澤等謀為叛逆,出言曰:「我安得弟在者!今立者乃大將軍子也。」欲發兵。事發覺,當誅。昭帝緣恩寬忍,抑案不揚。公卿使大臣請,遣宗正與太中大夫公戶滿意、御史二人,偕往使燕,風喻之。到燕,各異日,更見責王。宗正者,主宗室諸劉屬籍,先見王,為列陳道昭帝實武帝子狀。侍御史乃復見王,責之以正法,問:「王欲發兵罪名明白,當坐之。漢家有正法,王犯纖介小罪過,即行法直斷耳,安能寬王。」驚動以文法。王意益下,心恐。公戶滿意習於經術,最後見王,稱引古今通義,國家大禮,文章爾雅。謂王曰:「古者天子必內有異姓大夫,所以正骨肉也;外有同姓大夫,所以正異族也。周公輔成王,誅其兩弟,故治。武帝在時,尚能寬王。今昭帝始立,年幼,富於春秋,未臨政,委任大臣。古者誅罰不阿親戚,故天下治。方今大臣輔政,奉法直行,無敢所阿,恐不能寬王。王可自謹,無自令身死國滅,為天下笑。」於是燕王旦乃恐懼服罪,叩頭謝過。大臣欲和合骨肉,難傷之以法。
其後旦復與左將軍上官桀等謀反,宣言曰「我次太子,太子不在,我當立,大臣共抑我」云云。大將軍光輔政,與公卿大臣議曰:「燕王旦不改過悔正,行惡不變。」於是脩法直斷,行罰誅。旦自殺,國除,如其策指。有司請誅旦妻子。孝昭以骨肉之親,不忍致法,寬赦旦事子,免為庶人。傳曰「蘭根與白芷,漸之滫中,君子不近,庶人不服」者,所以漸然也。
宣帝初立,推恩宣德,以本始元年中盡復封燕王旦兩子:一子為安定侯;立燕故太子建為廣陽王,以奉燕王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