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問




宋玉〈對楚王問〉一首


楚襄王問於宋玉曰:「先生其有遺行與?何士民眾庶不譽之甚也?」
宋玉對曰:「唯,然,有之。願大王寬其罪,使得畢其辭。客有歌於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其為陽阿薤露,國中屬而和者數百人;其為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十人;引商刻羽,雜以流徵,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人而已。是其曲彌高,其和彌寡。故鳥有鳳而魚有鯤。鳳皇上擊九千里,絕雲霓,負蒼天,翱翔乎杳冥之上。夫蕃籬之鷃,豈能與之料天地之高哉?鯤魚朝發崑崙之墟,暴鬐於碣石,暮宿於孟諸。夫尺澤之鯢,豈能與之量江海之大哉!故非獨鳥有鳳而魚有鯤也,士亦有之。夫聖人瑰意琦行,超然獨處;夫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為哉!」


東方曼倩〈荅客難〉一首


客難東方朔曰:「蘇秦張儀壹當萬乘之主,而身都卿相之位,澤及後世。今子大夫脩先王之術,慕聖人之義,諷誦詩書百家之言,不可勝記,著於竹帛,唇腐齒落,服膺而不可釋,好學樂道之效,明白甚矣,自以為智能海內無雙,則可謂博聞辯智矣。然悉力盡忠,以事聖帝,曠日持久,積數十年,官不過侍郎,位不過執戟,意者尚有遺行邪?同胞之徒,無所容居,其故何也?」
東方先生喟然長息,仰而應之曰:「是故非子之所能備。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豈可同哉?夫蘇秦張儀之時,周室大壞,諸侯不朝,力政爭權,相擒以兵,并為十二國,未有雌雄,得士者強,失士者亡,故說得行焉。身處尊位,珍寶充內,外有倉廩,澤及後世,子孫長享。今則不然。聖帝德流,天下震慴,諸侯賓服,連四海之外以為帶,安於覆盂,天下平均,合為一家,動發舉事,猶運之掌,賢與不肖,何以異哉?遵天之道,順地之理,物無不得其所。故綏之則安,動之則苦;尊之則為將,卑之則為虜;抗之則在青雲之上,抑之則在深淵之下;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雖欲盡節效情,安知前後?夫天地之大,士民之眾,竭精馳說,並進輻湊者,不可勝數,悉力慕之,困於衣食,或失門戶。使蘇秦張儀與僕並生於今之世,曾不得掌故,安敢望侍郎乎!傳曰:『天下無害,雖有聖人,無所施才;上下和同,雖有賢者無所立功。』故曰時異事異。
「雖然,安可以不務脩身乎哉?詩曰:『鼓鍾于宮,聲聞于外。』『鶴鳴九皋,聲聞于天。』苟能脩身,何患不榮?太公體行仁義,七十有二,乃設用於文武,得信厥說,封於齊,七百歲而不絕。此士所以日夜孳孳,脩學敏行而不敢怠也。譬若鶺鴒,飛且鳴矣。傳曰:『天不為人之惡寒而輟其冬,地不為人之惡險而輟其廣,君子不為小人之匈匈而易其行。』『天有常度,地有常形,君子有常行;君子道其常,小人計其功。』詩云:『禮義之不愆,何恤人之言?』『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纊充耳,所以塞聰。』明有所不見,聰有所不聞,舉大德,赦小過,無求備於一人之義也。枉而直之,使自得之;優而柔之,使自求之;揆而度之,使自索之。蓋聖人之教化如此,欲其自得之;自得之,則敏且廣矣。
「今世之處士,時雖不用,塊然無徒,廓然獨居,上觀許由,下察接輿,計同范蠡,忠合子胥,天下和平,與義相扶,寡偶少徒,固其宜也,子何疑於予哉?若夫燕之用樂毅,秦之任李斯,酈食其之下齊,說行如流,曲從如環,所欲必得,功若丘山,海內定,國家安,是遇其時者也,子又何怪之邪?語曰:『以筦窺天,以蠡測海,以筳撞鍾』,豈能通其條貫,考其文理,發其音聲哉!猶是觀之,譬由鼱鼩之襲狗,孤豚之咋虎,至則靡耳,何功之有?今以下愚而非處士,雖欲勿困,固不得已。此適足以明其不知權變,而終惑於大道也。」


楊子雲〈解嘲〉一首


哀帝時,丁傅董賢用事,諸附離之者,起家至二千石。時雄方草創太玄,有以自守,泊如也。人有嘲雄以玄之尚白,雄解之,號曰解嘲。其辭曰:
客嘲楊子曰:「吾聞上世之士,人綱人紀,不生則已,生必上尊人君,下榮父母,析人之珪,儋人之爵,懷人之符,分人之祿,紆青拖紫,朱丹其轂。今吾子幸得遭明盛之世,處不諱之朝,與群賢同行,歷金門,上玉堂有日矣,曾不能畫一奇,出一策,上說人主,下談公卿。目如耀星,舌如電光,一從一橫,論者莫當,顧默而作太玄五千文,枝葉扶疏,獨說數十餘萬言,深者入黃泉,高者出蒼天,大者含元氣,細者入無閒。然而位不過侍郎,擢纔給事黃門。意者玄得無尚白乎?何為官之拓落也?」
楊子笑而應之曰:「客徒朱丹吾轂,不知一跌將赤吾之族也。往昔周網解結,群鹿爭逸,離為十二,合為六七,四分五剖,並為戰國。士無常君,國無定臣,得士者富,失士者貧,矯翼厲翮,恣意所存,故士或自盛以橐,或鑿坏以遁。是故鄒衍以頡頏而取世資;孟軻雖連蹇,猶為萬乘師。
「今大漢左東海,右渠搜,前番禺,後椒塗。東南一尉,西北一候。徽以糾墨,制以鑕鈇,散以禮樂,風以詩書,曠以歲月,結以倚廬。天下之士,雷動雲合,魚鱗雜襲,咸營于八區。家家自以為稷契,人人自以為皋陶。戴縱垂纓,而談者皆擬於阿衡;五尺童子,羞比晏嬰與夷吾。當塗者升青雲,失路者委溝渠。旦握權則為卿相,夕失勢則為匹夫。譬若江湖之崖,渤澥之島,乘鴈集不為之多,雙鳧飛不為之少。昔三仁去而殷墟,二老歸而周熾,子胥死而吳亡,種蠡存而越霸,五羖入而秦喜,樂毅出而燕懼,范雎以折摺而危穰侯,蔡澤以噤吟而笑唐舉。故當其有事也,非蕭曹子房平勃樊霍則不能安,當其無事也,章句之徒相與坐而守之,亦無所患。故世亂則聖哲馳騖而不足;世治則庸夫高枕而有餘。
「夫上世之士,或解縛而相,或釋褐而傅;或倚夷門而笑,或橫江潭而漁;或七十說而不遇;或立談而封侯;或枉千乘於陋巷,或擁篲而先驅。是以士頗得信其舌而奮其筆,窒隙蹈瑕而無所詘也。當今縣令不請士,郡守不迎師,群卿不揖客,將相不俛眉;言奇者見疑,行殊者得辟。是以欲談者卷舌而同聲,欲步者擬足而投跡。嚮使上世之士,處乎今世,策非甲科,行非孝廉,舉非方正,獨可抗疏,時道是非,高得待詔,下觸聞罷,又安得青紫?
「且吾聞之,炎炎者滅,隆隆者絕;觀雷觀火,為盈為實;天收其聲,地藏其熱。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攫拏者亡,默默者存;位極者高危,自守者身全。是故知玄知默,守道之極;爰清爰靜,游神之庭;惟寂惟漠,守德之宅。世異事變,人道不殊,彼我易時,未知何如。今子乃以鴟梟而笑鳳皇,執蝘蜓而嘲龜龍,不亦病乎!子之笑我玄之尚白,吾亦笑子病甚,不遇俞跗與扁鵲也,悲夫!」
客曰:「然則靡玄無所成名乎?范蔡以下,何必玄哉?」
楊子曰:「范雎,魏之亡命也,折脅摺髂,免於徽索,翕肩蹈背,扶服入橐,激卬萬乘之主,介涇陽,抵穰侯而代之,當也。蔡澤,山東之匹夫也,顩頤折頞,涕唾流沫,西揖強秦之相,搤其咽而亢其氣,捬其背而奪其位,時也。天下已定,金革已平,都於洛陽,婁敬委輅脫輓,掉三寸之舌,建不拔之策,舉中國徙之長安,適也。五帝垂典,三王傳禮,百世不易,叔孫通起於枹鼓之間,解甲投戈,遂作君臣之儀,得也。呂刑靡敝,秦法酷烈,聖漢權制,而蕭何造律,宜也。故有造蕭何之律於唐虞之世,則悂矣。有作叔孫通儀於夏殷之時,則惑矣;有建婁敬之策於成周之世,則乖矣;有談范蔡之說於金張許史之間,則狂矣。夫蕭規曹隨,留侯畫策,陳平出奇,功若泰山,響若坻隤,雖其人之膽智哉,亦會其時之可為也。故為可為於可為之時,則從;為不可為於不可為之時,則凶。若夫藺生收功於章臺,四皓采榮於南山,公孫創業於金馬,驃騎發跡於祁連,司馬長卿竊貲於卓氏,東方朔割炙於細君。僕誠不能與此數子並,故默然獨守吾太玄。」


班孟堅〈荅賓戲〉一首


永平中為郎,典校祕書,專篤志於儒學,以著述為業。或譏以無功,又感東方朔楊雄自喻,以不遭蘇張范蔡之時,曾不折之以正道,明君子之所守,故聊復應焉。其辭曰:
賓戲主人曰:「蓋聞聖人有一定之論,烈士有不易之分,亦云名而已矣。故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夫德不得後身而特盛,功不得背時而獨彰。是以聖哲之治,棲棲遑遑,孔席不㬉,墨突不黔。由此言之,取舍者昔人之上務,著作者前列之餘事耳。今吾子幸遊帝王之世,躬帶紱冕之服,浮英華,湛道德,矕龍虎之文,舊矣。卒不能攄首尾,奮翼鱗,振拔洿塗,跨騰風雲,使見之者影駭,聞之者響震。徒樂枕經籍書,紆體衡門,上無所蒂,下無所根。獨攄意乎宇宙之外,銳思於毫芒之內,潛神默記,緪以年歲。然而器不賈於當己,用不効於一世,雖馳辯如濤波,摛藻如春華,猶無益於殿最也。意者,且運朝夕之策,定合會之計,使存有顯號,亡有美謚,不亦優乎?」
主人逌爾而笑曰:「若賓之言,所謂見世利之華,闇道德之實,守窔奧之熒燭,未仰天庭而覩白日也。曩者王塗蕪穢,周失其馭,侯伯方軌,戰國橫騖,於是七雄虓闞,分裂諸夏,龍戰虎爭。遊說之徒,風颮電激,並起而救之,其餘猋飛景附,霅煜其閒者,蓋不可勝載。當此之時,搦朽摩鈍,鉛刀皆能一斷,是故魯連飛一矢而蹶千金,虞卿以顧眄而捐相印。夫啾發投曲,感耳之聲,合之律度,淫䵷而不可聽者,非韶夏之樂也。因勢合變,遇時之容,風移俗易,乖迕而不可通者,非君子之法也。及至從人合之,衡人散之,亡命漂說,羈旅騁辭,商鞅挾三術以鑽孝公,李斯奮時務而要始皇,彼皆躡風塵之會,履顛沛之勢,擄徼乘邪,以求一日之富貴,朝為榮華,夕為顦顇,福不盈眥,禍溢於世,凶人且以自悔,況吉士而是賴乎?且功不可以虛成,名不可以偽立,韓設辨以激君,呂行詐以賈國。說難既遒,其身乃囚;秦貨既貴,厥宗亦墜。是以仲尼抗浮雲之志,孟軻養浩然之氣,彼豈樂為迂闊哉?道不可以貳也。方今大漢洒埽群穢,夷險芟荒,廓帝紘,恢皇綱,基隆於羲農,規廣於黃唐;其君天下也,炎之如日,威之如神,函之如海,養之如春。是以六合之內,莫不同源共流,沐浴玄德,稟仰太龢,枝附葉著,譬猶草木之植山林,鳥魚之毓川澤,得氣者蕃滋,失時者零落,參天地而施化,豈云人事之厚薄哉?今吾子處皇代而論戰國,曜所聞而疑所覿,欲從堥敦而度高乎泰山,懷氿濫而測深乎重淵,亦未至也。」
賓曰:「若夫鞅斯之倫,衰周之凶人,既聞命矣。敢問上古之士,處身行道,輔世成名,可述於後者,默而已乎?」
主人曰:「何為其然也!昔者咎繇謨虞,箕子訪周,言通帝王,謀合神聖;殷說夢發於傅巖,周望兆動於渭濱,齊甯激聲於康衢,漢良受書於邳垠,皆竢命而神交,匪詞言之所信,故能建必然之策,展無窮之勳也。近者陸子優游,新語以興;董生下帷,發藻儒林;劉向司籍,辨章舊聞;揚雄譚思,法言太玄。皆及時君之門闈,究先聖之壺奧,婆娑乎術藝之場,休息乎篇籍之囿,以全其質而發其文,用納乎聖德,烈炳乎後人,斯非亞與!若乃伯夷抗行於首陽,柳惠降志於辱仕,顏潛樂於簞瓢,孔終篇於西狩,聲盈塞於天淵,真吾徒之師表也。且吾聞之:一陰一陽,天地之方;乃文乃質,王道之綱;有同有異,聖哲之常。故曰:慎脩所志,守爾天符,委命供己,味道之腴,神之聽之,名其舍諸!賓又不聞和氏之璧,韞於荊石,隋侯之珠,藏於蚌蛤乎?歷世莫眡,不知其將含景曜,吐英精,曠千載而流光也。應龍潛於潢汙,魚黿媟之,不覩其能奮靈德,合風雲,超忽荒而躆昊蒼也。故夫泥蟠而天飛者,應龍之神也;先賤而後貴者,和隋之珍也;時暗而久章者,君子之真也。若乃牙曠清耳於管弦,離婁眇目於毫分;逢蒙絕技於弧矢,般輸搉巧於斧斤;良樂軼能於相馭,烏獲抗力於千鈞;和鵲發精於鍼石,研桑心計於無垠。走亦不任廁技於彼列,故密爾自娛於斯文。」


漢武帝〈秋風辭〉一首


上行幸河東,祠后土,顧視帝京欣然,中流與群臣飲燕,上歡甚,乃自作秋風辭曰:
秋風起兮白云飛,草木黃落兮鴈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攜佳人兮不能忘。泛樓舡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陶淵明〈歸去來〉一首


序曰:余家貧,又心憚遠役,彭澤縣去家百里,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歸與之情,自免去職。因事順心,命篇曰歸去來。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寔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僕歡迎,稚子候門。三逕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罇。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䆫以寄慠,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遺,復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余以春兮,將有事乎西疇。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已矣乎!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


卜子夏〈毛詩序〉一首


關雎,后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故用之鄉人焉,用之邦國焉。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發於聲,聲成文謂之音。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
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至于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國史明乎得失之迹,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情性,以風其上,達於事變,而懷其舊俗者也。故變風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是以一國之事,繫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於神明者也。是謂四始,詩之志也。
然則關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風,故繫之周公。南,言化自北而南也。鵲巢騶虞之德,諸侯之風也,先王之所以教,故繫之召公。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是以關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是關雎之義也。


孔安國〈尚書序〉一首


古者伏犧氏之王天下也,始畫八卦,造書契,以代結繩之政,由是文籍生焉。伏羲神農黃帝之書,謂之三墳,言大道也。少昊顓頊高辛唐虞之書,謂之五典,言常道也。至于夏商周之書,雖設教不倫,雅誥奧義,其歸一揆。是故歷代寶之,以為大訓。八卦之說,謂之八索,求其義也。九州之志,謂之九丘。丘,聚也。言九州所有,土地所生,風氣所宜,皆聚此書也。春秋左氏傳曰:楚左史倚相,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即謂上世帝王遺書也。
先君孔子,生於周末,覩史籍之煩文,懼覽之者不一,遂乃定禮樂,明舊章,刪詩為三百篇,約史記而修春秋,讚易道以黜八索,述職方以除九丘。討論墳典,斷自唐虞以下訖於周,芟夷煩亂,翦截浮辭,舉其宏綱,撮其機要,足以垂世立教。典謨訓誥誓命之文,凡百篇,所以恢弘至道,示人主以軌範也。帝王之制,坦然明白,可舉而行。三千之徒,並受其義。及秦始皇滅先代典籍,焚書坑儒,天下學士,逃難解散。我先人用藏其家書于屋壁。
漢室龍興,開設學校,旁求儒雅,以闡大猷。濟南伏生,年過九十,失其本經,口以傳授,裁二十餘篇,以其上古之書,謂之尚書。百篇之義,世莫得聞。至魯共王好治宮室,壞孔子舊宅,以廣其居,於壁中得先人所藏古文虞夏商周之書,及傳論語孝經,皆科斗文字。王又升孔子堂,聞金石絲竹之音,乃不壞宅,悉以書還孔氏。科斗書廢已久,時人無能知者,以所聞伏生之書,考論文義,定其可知者,為隸古定;更以竹簡寫之,增多伏生二十五篇。伏生又以舜典合於堯典,益稷合於皋陶謨,盤庚三篇合為一,康王之誥合於顧命。復出此篇并序,凡五十九篇,為四十六卷。其餘錯亂摩滅,不可復知,悉上送官,藏之書府,以待能者。
承詔為五十九篇作傳,於是遂研精覃思,博考經籍,采摭君言,以立訓傳,約文申義,敷暢厥旨,庶幾有補於將來。書序,序所以為作者之意,昭然義見,宜相附近,故引之各冠其篇首。定五十八篇既畢,會國有巫蠱事,經籍道息,用不復以聞,傳之子孫,以貽後世。若好古博雅君子,與我同志,亦所不隱也。
杜預春秋左氏傳序


杜預〈春秋左氏傳序〉一首


春秋者,魯史記之名也。記事者,以事繫日,以日繫月,以月繫時,以時繫年,所以紀遠近,別同異也。故史之所記,必表年以首事;年有四時,故錯舉以為所記之名也。周禮有史官,掌邦國四方之事,達四方之志。諸侯亦各有國史,大事書之於策,小事簡牘而已。孟子曰:「楚謂之檮杌,晉謂之乘,而魯謂之春秋,其實一也。」韓宣子適魯,見易象與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也。」韓子所見,蓋周之舊典禮經也。
周德既衰,官失其守,上之人不能使春秋昭明,赴告策書,諸所記注,多違舊章。仲尼因魯史策書成文,考其真偽,而志其典禮,上以遵周公之遺制,下以明將來之法。其教之所存,文之所害,則刊而正之,以示勸誡。其餘皆即用舊史,史有文質,辭有詳略,不必改也。故傳曰:「其善志。」又曰:「非聖人孰能修之。」蓋周公之志,仲尼從而明之。左丘明受經於仲尼,以為經者不刊之書也。故傳或先經以始事,或后經以終義,或依經以辨理,或錯經以合異,隨義而發其例之所重。舊史遺文,略不盡舉,非聖人所修之要故也。身為國史,躬覽載籍,必廣記而備言之。其文緩,其旨遠,將令學者原始要終,尋其枝葉,究其所窮,優而柔之,使自求之;饜而飫之,使自趨之。若江海之浸,膏澤之潤,渙然冰釋,怡然理順,然後為得也。其發凡以言例,皆經國之常制,周公之垂法,史書之舊章,仲尼從而脩之,以成一經之通體。其微顯闡幽,裁成義類者,皆據舊例而發義,指行事以正褒貶。諸稱書、不書、先書、故書、不言、不稱、書曰之類,皆所以起新舊,發大義,謂之變例。然亦有史所不書,即以為義者,此蓋春秋新意,故傳不言凡,曲而暢之也。其經無義例,因行事而言,則傳直言其歸趣而已,非例也。故發傳之體有三,而為例之情有五。一曰微而顯,文見於此而義起在彼,稱族尊君命,舍族尊夫人,梁亡、城緣陵之類是也。二曰志而晦,約言示制,推以知例,參會不地、與謀曰及之類是也。三曰婉而成章,曲從義訓,以示大順,諸所諱避,璧假許田之類是也。四曰盡而不汙,直書其事,具文見意,丹楹、刻桷、天王求車、齊侯獻捷之類是也。五曰懲惡而勸善,求名而亡,欲蓋而章,書齊豹盜、三叛人名之類是也。推此五體以尋經、傳,觸類而長之,附于二百四十二年行事,王道之正,人倫之紀備矣。
或曰:春秋以錯文見義,若如所論,則經當有事同文異而無其義也。先儒所傳,皆不其然。荅曰:春秋雖以一字為褒貶,然皆須數句以成言,非如八卦之爻,可錯綜為六十四也,固當依傳以為斷。古今言左氏春秋者多矣,今其遺文可見者十數家,大體轉相祖述,進不成為錯綜經文以盡其變,退不守丘明之傳;於丘明之傳,有所不通,皆沒而不說,而更膚引公羊穀梁,適足自亂。預今所以為異,專脩丘明之傳以釋經,經之條貫,必出於傳,傳之義例,總歸諸凡。推變例以正褒貶,簡二傳而去異端,蓋丘明之志也。其有疑錯,則備論而闕之,以俟後賢。然劉子駿創通大義,賈景伯父子、許惠卿,皆先儒之美者也。末有穎子嚴者,雖淺近亦復名家。故特舉劉賈許穎之違,以見同異,分經之年與傳之年相附,比其義類,各隨而解之,名曰經傳集解。又別集諸例,及地名、譜第、歷數,相與為部,凡四十部,十五卷,皆顯其異同,從而釋之,名曰釋例,將令學者觀其所聚異同之說,釋例詳之也。
或曰:春秋之作,左傳及穀梁無明文,說者以為仲尼自衛反魯,修春秋,立素王,丘明為素臣。言公羊者亦云黜周而王魯,危行言遜,以避當時之害,故微其文,隱其義。公羊經止獲麟,而左氏經終孔丘卒,敢問所安?荅曰:異乎余所聞。仲尼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此制作之本意也。歎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蓋傷時王之政也。麟鳳五靈,王者之嘉瑞也,今麟出非其時,虛其應而失其歸,此聖人所以為感也。絕筆于獲麟之一句者,所感而起,固所以為終也。
曰:然春秋何始於魯隱公?荅曰:周平王,東周之始王也;隱公,讓國之賢君也。考乎其時則相接,言乎其位則列國,本乎其始則周公之祚胤也。若平王能祈天永命,紹開中興,隱公能弘宣祖業,光啟王室,則西周之美可尋,文武之跡不墜。是故因其歷數,附其行事,采周之舊,以會成王義,垂法將來。所書之王,即平王也;所用之歷,即周正也;所稱之公,即魯隱也。安在其黜周而王魯乎?子曰:「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此其義也。若夫制作之文,所以彰往考來,情見乎辭,言高則旨遠,辭約則義微,此理之常,非隱之也。聖人包周身之防,既作之後,方復隱諱以避患,非所聞也。子路使門人為臣,孔子以為欺天,而云仲尼素王,丘明素臣,又非通論也。先儒以為制作三年,文成致麟,既已妖妄,又引經以至仲尼卒,亦又近誣。據公羊經止獲麟,而左氏「小邾射」不在三叛之數,故余以為感麟而作,作起獲麟,則文止於所起,為得其實,至於反袂拭面,稱「吾道窮」,亦無取焉。


皇甫士安〈三都賦序〉一首


玄晏先生曰:古人稱不歌而頌謂之賦。然則賦也者,所以因物造端,敷弘體理,欲人不能加也。引而申之,故文必極美;觸類而長之,故辭必盡麗。然則美麗之文,賦之作也。昔之為文者,非苟尚辭而已,將以紐之王教,本乎勸戒也。自夏殷以前,其文隱沒,靡得而詳焉。周監二代,文質之體,百世可知。故孔子采萬國之風,正雅頌之名,集而謂之詩。詩人之作,雜有賦體。子夏序詩曰:一曰風,二曰賦。故知賦者,古詩之流也。
至于戰國,王道陵遲,風雅寖頓,於是賢人失志,辭賦作焉。是以孫卿屈原之屬,遺文炳然,辭義可觀。存其所感,咸有古詩之意,皆因文以寄其心,託理以全其制,賦之首也。及宋玉之徒,淫文放發,言過于實,誇競之興,體失之漸,風雅之則,於是乎乖。逮漢賈誼,頗節之以禮。自時厥後,綴文之士,不率典言,並務恢張,其文博誕空類。大者罩天地之表,細者入毫纖之內,雖充車聯駟,不足以載;廣夏接榱,不容以居也。其中高者,至如相如上林,楊雄甘泉,班固兩都,張衡二京,馬融廣成,王生靈光,初極宏侈之辭,終以約簡之制,煥乎有文,蔚爾鱗集,皆近代辭賦之偉也。若夫土有常產,俗有舊風,方以類聚,物以群分;而長卿之儔,過以非方之物,寄以中域,虛張異類,託有於無。祖構之士,雷同影附,流宕忘反,非一時也。
曩者漢室內潰,四海圮裂。孫劉二氏,割有交益;魏武撥亂,擁據函夏。故作者先為吳蜀二客,盛稱其本土險阻瓌琦,可以偏王,而卻為魏主述其都畿,弘敞豐麗,奄有諸華之意。言吳蜀以擒滅比亡國,而魏以交禪比唐虞,既已著逆順,且以為鑒戒。蓋蜀包梁岷之資,吳割荊南之富,魏跨中區之衍,考分次之多少,計殖物之眾寡,比風俗之清濁,課士人之優劣,亦不可同年而語矣。二國之士,各沐浴所聞,家自以為我土樂,人自以為我民良,皆非通方之論也。作者又因客主之辭,正之以魏都,折之以王道,其物土所出,可得披圖而校。體國經制,可得按記而驗,豈誣也哉!


石季倫〈思歸引序〉一首


余少有大志,夸邁流俗,弱冠登朝,歷位二十五年,五十以事去官。晚節更樂放逸,篤好林藪;遂肥遁於河陽別業。其制宅也,卻阻長堤,前臨清渠,百木幾於萬株,流水周於舍下。有觀閣池沼,多養魚鳥。家素習技,頗有秦趙之聲。出則以游目弋釣為事,入則有琴書之娛。又好服食咽氣,志在不朽,慠然有凌雲之操。欻復見牽羈,婆娑於九列;困於人間煩黷,常思歸而永歎。尋覽樂篇,有思歸引,儻古人之情,有同於今,故制此曲。此曲有絃無歌,今為作歌辭,以述余懷。恨時無知音者,令造新聲而播於絲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