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論上




班孟堅〈公孫弘傳贊〉一首


贊曰:公孫弘卜式倪寬,皆以鴻漸之翼,困於燕雀,遠迹羊豕之閒,非遇其時,焉能致此位乎?是時漢興六十餘載,海內乂安,府庫充實,而四夷未賓,制度多闕。上方欲用文武,求之如弗及,始以蒲輪迎枚生,見主父而歎息。群士慕響,異人並出。卜式拔於芻牧,弘羊擢於賈豎,衛青奮於奴僕,日磾出於降虜,斯亦曩時版築飯牛之明已。
漢之得人,於茲為盛,儒雅則公孫弘董仲舒倪寬,篤行則石建石慶,質直則汲黯卜式,推賢則韓安國鄭當時,定令則趙禹張湯,文章則司馬遷相如,滑稽則東方朔枚皋,應對則嚴助朱買臣,歷數則唐都落下閎,協律則李延年,運籌則桑弘羊,奉使則張騫蘇武,將帥則衛青霍去病,受遺則霍光金日磾,其餘不可勝紀。是以興造功業,制度遺文,後世莫及。
孝宣承統,纂修洪業,亦講論六藝,招選茂異,而蕭望之梁丘賀夏侯勝韋玄成嚴彭祖尹更始以儒術進,劉向王褒以文章顯,將相則張安世趙充國魏相邴吉于定國杜延年,治民則黃霸王成龔遂鄭弘召信臣韓延壽尹翁歸趙廣漢嚴延年張敞之屬,皆有功迹見述於後世。參其名臣,亦其次也。


干令升〈晉紀論晉武帝革命〉一首


史臣曰:帝王之興,必俟天命,苟有代謝,非人事也。文質異時,興建不同,故古之有天下者,柏皇栗陸以前,為而不有,應而不求,執大象也。鴻黃世及,以一民也。堯舜內禪,體文德也。漢魏外禪,順大名也。湯武革命,應天人也。高光爭伐,定功業也。各因其運而天下隨時,隨時之義大矣哉!古者敬其事則命以始,今帝王受命而用其終,豈人事乎?其天意乎?


干令升〈晉紀總論〉一首


史臣曰:昔高祖宣皇帝以雄才碩量,應運而仕,值魏太祖創基之初,籌畫軍國,嘉謀屢中,遂服輿軫,驅馳三世。性深阻有如城府,而能寬綽以容納,行任數以御物,而知人善采拔。故賢愚咸懷,小大畢力,爾乃取鄧艾於農隙,引州泰於行役,委以文武,各善其事。故能西禽孟達,東舉公孫淵,內夷曹爽,外襲王陵,神略獨斷,征伐四克。維御群后,大權在己。屢拒諸葛亮節制之兵,而東去吳人輔車之勢。世宗承基,太祖繼業,軍旅屢動,邊鄙無虧,於是百姓與能,大象始構矣。玄豐亂內,欽誕寇外,潛謀雖密,而在幾必兆。淮浦再擾,而許洛不震,咸黜異圖,用融前烈。然後推轂鍾鄧,長驅庸蜀,三關電掃,劉禪入臣,天符人事,於是信矣。始當非常之禮,終受備物之錫,名器崇於周公,權制嚴於伊尹。至於世祖,遂享皇極。正位居體,重言慎法,仁以厚下,儉以足用;和而不弛,寬而能斷。故民詠惟新。四海悅勸矣。聿修祖宗之志,思輯戰國之苦,腹心不同,公卿異議,而獨納羊祜之策,以從善為眾。故至於咸寧之末,遂排群議而杖王杜之決,汎舟三峽,介馬桂陽,役不二時,江湘來同。夷吳蜀之壘垣,通二方之險塞,掩唐虞之舊域,班正朔於八荒。太康之中,天下書同文,車同軌。牛馬被野,餘糧棲畝,行旅草舍,外閭不閉。民相遇者如親,其匱乏者,取資於道路,故于時有天下無窮人之諺。雖太平未洽,亦足以明吏奉其法,民樂其生,百代之一時矣。
武皇既崩,山陵未乾,楊駿被誅,母后廢黜,朝士舊臣夷滅者數十族。尋以二公楚王之變,宗子無維城之助,而閼伯實沈之郤歲構;師尹無具瞻之貴,而顛墜戮辱之禍日有。至乃易天子以太上之號,而有免官之謠,民不見德,唯亂是聞,朝為伊周,夕為桀跖,善惡陷於成敗,毀譽脅於勢利。於是輕薄干紀之士,役姦智以投之,如夜蟲之赴火。內外混淆,庶官失才,名實反錯,天網解紐。國政迭移於亂人,禁兵外散於四方,方岳無鈞石之鎮,關門無結草之固。李辰石冰,傾之於荊揚,劉淵王彌,撓之於青冀,二十餘年而河洛為墟。戎羯稱制,二帝失尊,山陵無所。何哉?樹立失權,託付非才,四維不張,而苟且之政多也。夫作法於治,其弊猶亂;作法於亂,誰能救之?故于時天下非暫弱也,軍旅非無素也。彼劉淵者,離石之將兵都尉;王彌者,青州之散吏也。蓋皆弓馬之士,驅走之人,凡庸之才,非有吳先主諸葛孔明之能也。新起之寇,烏合之眾,非吳蜀之敵也。脫耒為兵,裂裳為旗,非戰國之器也。自下逆上,非鄰國之勢也。然而成敗異效,擾天下如驅群羊,舉二都如拾遺。將相侯王,連頭受戮,乞為奴僕而猶不獲。后嬪妃主,虜辱於戎卒,豈不哀哉!夫天下,大器也;群生,重畜也。愛惡相攻,利害相奪,其勢常也;若積水于防,燎火於原,未嘗暫靜也。器大者不可以小道治,勢動者不可以爭競擾,古先哲王,知其然也。是以扞其大患而不有其功,禦其大災而不尸其利。百姓皆知上德之生己,而不謂浚己以生也。是以感而應之,悅而歸之,如晨風之鬱北林,龍魚之趣淵澤也。順乎天而享其運,應乎人而和其義,然後設禮文以治之,斷刑罰以威之,謹好惡以示之,審禍福以喻之,求明察以官之,篤慈愛以固之,故眾知向方,皆樂其生而哀其死,悅其教而安其俗,君子勤禮,小人盡力,廉恥篤於家閭,邪僻銷於胸懷。故其民有見危以授命,而不求生以害義,又況可奮臂大呼,聚之以干紀作亂之事乎?基廣則難傾,根深則難拔,理節則不亂,膠結則不遷。是以昔之有天下者,所以長久也。夫豈無僻主,賴道德典刑以維持之也。故延陵季子聽樂以知諸侯存亡之數,短長之期者,蓋民情風教,國家安危之本也。
昔周之興也,后稷生於姜嫄,而天命昭顯,文武之功,起於后稷。故其詩曰:「思文后稷,克配彼天。」又曰:「立我蒸民,莫匪爾極。」又曰:「實穎實栗,即有邰家室。」至于公劉遭狄人之亂,去邰之豳,身服厥勞。故其詩曰:「乃裹餱糧,于橐于囊。」「陟則在巘,復降在原,以處其民。」以至于太王為戎翟所逼,而不忍百姓之命,杖策而去之。故其詩曰:「來朝走馬,帥西水滸,至于岐下。」周民從而思之,曰:「仁人不可失也」,故從之如歸市。居之一年成邑,二年成都,三年五倍其初。每勞來而安集之。故其詩曰:「乃慰乃止,乃左乃右,乃疆乃理,乃宣乃畝。」以至于王季,能貊其德音。故其詩曰:「克明克類,克長克君,載錫之光。」至于文王,備修舊德,而惟新其命。故其詩曰:「惟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懷多福。」由此觀之,周家世積忠厚,仁及草木,內睦九族,外尊事黃耇,養老乞言,以成其福祿者也。而其妃后躬行四教,尊敬師傅,服澣濯之衣,脩煩辱之事,化天下以婦道。故其詩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是以漢濱之女,守絜白之志;中林之士,有純一之德。故曰:「文武自天保以上治內,采薇以下治外,始於憂勤,終於逸樂。」於是天下三分有二,猶以服事殷,諸侯不期而會者八百,猶曰天命未至。以三聖之智,伐獨夫之紂,猶正其名教曰「逆取順守,保大定功,安民和眾」。猶著大武之容曰「未盡善也」。及周公遭變,陳后稷先公風化之所由,致王業之艱難者,則皆農夫女工衣食之事也。故自后稷之始基靜民,十五王而文始平之,十六王而武始居之,十八王而康克安之,故其積基樹本,經緯禮俗,節理人情,恤隱民事,如此之纏緜也。爰及上代,雖文質異時,功業不同,及其安民立政者,其揆一也。
今晉之興也,功烈於百王,事捷於三代,蓋有為以為之矣。宣景遭多難之時,務伐英雄,誅庶桀以便事,不及脩公劉太王之仁也。受遺輔政,屢遇廢置,故齊王不明,不獲思庸於亳;高貴沖人,不得復子明辟;二祖逼禪代之期,不暇待參分八百之會也。是其創基立本,異於先代者也。又加之以朝寡純德之士,鄉乏不二之老。風俗淫僻,恥尚失所,學者以莊老為宗,而黜六經,談者以虛薄為辯,而賤名儉,行身者以放濁為通,而狹節信,進仕者以苟得為貴,而鄙居正,當官者以望空為高,而笑勤恪。是以目三公以蕭杌之稱,標上議以虛談之名,劉頌屢言治道,傅咸每糾邪正,皆謂之俗吏。其倚杖虛曠,依阿無心者,皆名重海內。若夫文王日𣅳不暇食,仲山甫夙夜匪懈者,蓋共嗤點以為灰塵,而相詬病矣。由是毀譽亂於善惡之實,情慝奔於貨慾之塗,選者為人擇官,官者為身擇利。而秉鈞當軸之士,身兼官以十數。大極其尊,小錄其要,機事之失,十恒八九。而世族貴戚之子弟,陵邁超越,不拘資次,悠悠風塵,皆奔競之士,列官千百,無讓賢之舉。子真著崇讓而莫之省,子雅制九班而不得用,長虞數直筆而不能糾。其婦女莊櫛織絍,皆取成於婢僕,未嘗知女工絲枲之業,中饋酒食之事也。先時而婚,任情而動,故皆不恥淫逸之過,不拘妬忌之惡。有逆于舅姑,有反易剛柔,有殺戮妾媵,有黷亂上下,父兄弗之罪也,天下莫之非也。又況責之聞四教於古,修貞順於今,以輔佐君子者哉!禮法刑政,於此大壞,如室斯構而去其鑿契,如水斯積而決其堤防,如火斯畜而離其薪燎也。國之將亡,本必先顛,其此之謂乎!
故觀阮籍之行,而覺禮教崩弛之所由;察庾純賈充之事,而見師尹之多僻。考平吳之功,知將帥之不讓;思郭欽之謀,而悟戎狄之有釁。覽傅玄劉毅之言,而得百官之邪;核傅咸之奏,錢神之論,而覩寵賂之彰。民風國勢如此,雖以中庸之才,守文之主治之,辛有必見之於祭祀,季札必得之於聲樂,范燮必為之請死,賈誼必為之痛哭。又況我惠帝以蕩蕩之德臨之哉!故賈后肆虐於六宮,韓午助亂於外內,其所由來者漸矣,豈特繫一婦人之惡乎?懷帝承亂之後得位,羈於彊臣。愍帝奔播之後,徒廁其虛名。天下之政,既已去矣,非命世之雄,不能取之矣。然懷帝初載,嘉禾生于南昌。望氣者又云豫章有天子氣。及國家多難,宗室迭興,以愍懷之正,淮南之壯,成都之功,長沙之權,皆卒於傾覆。而懷帝以豫章王登天位,劉向之讖云,滅亡之後,有少如水名者得之,起事者據秦川,西南乃得其朋。案愍帝,蓋秦王之子也,得位於長安,長安,固秦地也,而西以南陽王為右丞相,東以琅邪王為左丞相。上諱業,故改鄴為臨漳。漳,水名也。由此推之,亦有徵祥,而皇極不建,禍辱及身。豈上帝臨我而貳其心,將由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者乎?淳耀之烈未渝,故大命重集于中宗元皇帝。


范蔚宗〈後漢書皇后紀論〉一首


夏殷以上,后妃之制,其文略矣。周禮,王者立后,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女御,以備內職焉。后正位宮闈,同體天王。夫人坐論婦禮,九嬪掌教四德,世婦主知喪、祭、賓客,女御序于王之燕寢。頒官分務,各有典司。女史彤管,記功書過。居有保阿之訓,動有環珮之響。進賢才以輔佐君子,哀窈窕而不淫其色。所以能述宣陰化,脩成內則,閨房肅雍,險謁不行者也。故康王晚朝,關雎作諷;宣后晏起,姜氏請諐。及周室東遷,禮序凋缺。諸侯僭縱,軌制無章。齊桓有如夫人者六人,晉獻升戎女為元妃,終於五子作亂,冢嗣遘屯。爰逮戰國,風憲愈薄,適情任欲,顛倒衣裳,以至破國亡身,不可勝數。斯固輕禮弛防,先色後德者也。
秦并天下,多自驕大,官備七國,爵列八品。漢興,因循其號,而婦制莫釐。高祖帷薄不修,孝文衽席無辨。然而選納尚簡,飾玩華少。自武元之後,世增淫費,至乃掖庭三千,增級十四。妖倖毀政之符,外姻亂邦之迹,前史載之詳矣。
及光武中興,斲雕為朴,六宮稱號,惟皇后貴人金印紫綬,俸不過粟數十斛。又置美人宮人采女三等,並無爵秩,歲時賞賜充給而已。漢法常因八月筭民,遣中大夫與掖庭丞及相工,於洛陽鄉中閱視良家童女,年十三以上,二十以下,恣色端麗,合法相者,載還後宮,擇視可否,乃用登御。所以明慎聘納,詳求淑哲。明帝聿遵先旨,宮教頗修,登建嬪后,必先令德,內無出閫之言,權無私溺之授,可謂矯其弊矣。向使因設外戚之禁,編著甲令,改正后妃之制,貽厥方來,豈不休哉!雖御己有度,而防閑未篤,故孝章以下,漸用色授,恩隆好合,遂忘淄蠹。
自古雖主幼時艱,王家多釁,委成冢宰,簡求忠貞,未有專任婦人,斷割重器。唯秦芋太后始攝政事,故穰侯權重於昭王,家富於嬴國。漢仍其謬,知患莫改。東京皇統屢絕,權歸女主,外立者四帝,臨朝者六后,莫不定策帷帟,委事父兄,貪孩童以久其政,抑明賢以專其威,任重道悠,利深禍速,身犯霧露於雲臺之上,家纓縲紲於圄犴之下。湮滅連踵,傾輈繼路。而赴蹈不息,燋爛為期,終於陵夷大運,淪亡神寶。詩書所歎,略同一揆。故考列行迹,以為皇后本紀。雖成敗事異,而同居正號者,並列于篇。其以恩私追尊,非當世所奉者,則隨他事附出。親屬別事,各依列傳。其餘無所見,則係之此紀,以纘西京外戚云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