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二




班叔皮〈王命論〉一首


昔在帝堯之禪曰:「咨爾舜,天之曆數在爾躬。」舜亦以命禹。暨于稷契,咸佐唐虞,光濟四海,奕世載德。至于湯武,而有天下。雖其遭遇異時,禪代不同,至于應天順人,其揆一焉。是故劉氏承堯之祚,氏族之世,著于春秋。唐據火德,而漢紹之。始起沛澤,則神母夜號,以彰赤帝之符。由是言之,帝王之祚,必有明聖顯懿之德,豐功厚利積累之業,然後精誠通于神明,流澤加於生民。故能為鬼神所福饗,天下所歸往。未見運世無本,功德不紀,而得倔起在此位者也。世俗見高祖興於布衣,不達其故,以為適遭暴亂,得奮其劍,遊說之士,至比天下於逐鹿,幸捷而得之。不知神器有命,不可以智力求。悲夫!此世之所以多亂臣賊子者也。若然者,豈徒闇於天道哉?又不覩之於人事矣!
夫餓饉流隸,飢寒道路,思有短褐之襲,檐石之蓄,所願不過一金,終於轉死溝壑。何則?貧窮亦有命也。況乎天子之貴,四海之富,神明之祚,可得而妄處哉?故雖遭罹厄會,竊其權柄,勇如信布,強如梁籍,成如王莽,然卒潤鑊伏鑕,烹醢分裂,又況么麼不及數子,而欲闇干天位者也。是故駑蹇之乘,不騁千里之塗;鷰雀之疇,不奮六翮之用;楶梲之材不荷棟梁之任;斗筲之子,不秉帝王之重。《易》曰:「鼎折足,覆公餗。」不勝其任也。
當秦之末,豪桀共推陳嬰而王之。嬰母止之曰:「自吾為子家婦,而世貧賤,卒富貴,不祥。不如以兵屬人,事成,少受其利。不成,禍有所歸。」嬰從其言,而陳氏以寧。王陵之母,亦見項氏之必亡,而劉氏之將興也。是時,陵為漢將,而母獲於楚。有漢使來,陵母見之,謂曰:「願告吾子,漢王長者,必得天下,子謹事之,無有二心。」遂對漢使伏劍而死,以固勉陵。其後,果定於漢。陵為宰相,封侯。夫以匹婦之明,猶能推事理之致,探禍福之機,全宗祀於無窮,垂冊書於《春秋》,而況大丈夫之事乎?是故窮達有命,吉凶由人。嬰母知廢,陵母知興,審此二者,帝王之分決矣。
蓋在高祖,其興也有五:一曰帝堯之苗裔,二曰體貌多奇異,三曰神武有徵應,四曰寬明而仁恕,五曰知人善任使。加之以信誠好謀,達於聽受,見善如不及,用人如由己,從諫如順流,趣時如響起。當食吐哺,納子房之策;拔足揮洗,揖酈生之說;悟戍卒之言,斷懷土之情;高四皓之名,割肌膚之愛;舉韓信於行陣,收陳平於亡命。英雄陳力,群策畢舉,此高祖之大略,所以成帝業也。若乃靈瑞符應,又可略聞矣。初劉媼妊高祖,而夢與神遇,震電晦冥,有龍虵之怪。及長而多靈,有異於眾。是以王武感物而折契,呂公覩形而進女;秦皇東遊以厭其氣,呂后望雲而知所處;始受命則白蛇分,西入關則五星聚。故淮陰留侯謂之天授,非人力也。
歷古今之得失,驗行事之成敗,稽帝王之世運,考五者之所謂,取舍不厭斯位,符瑞不同斯度,而苟昧權利,越次妄據,外不量力,內不知命,則必喪保家之主,失天年之壽,遇折足之凶,伏斧鉞之誅。英雄誠知覺寤,畏若禍戒,超然遠覽,淵然深識,收陵嬰之明分,絕信布之覬覦,距逐鹿之瞽說,審神器之有授,貪不可冀,無為二母之所笑,則福祚流于子孫,天祿其永終矣。


魏文帝〈典論論文〉一首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傅毅之於班固,伯仲之間耳,而固小之,與弟超書曰:「武仲以能屬文為蘭臺令史,下筆不能自休。」夫人善於自見,而文非一體,鮮能備善。是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里語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見之患也。
今之文人,魯國孔融文舉,廣陵陳琳孔璋,山陽王粲仲宣,北海徐幹偉長,陳留阮瑀元瑜,汝南應瑒德璉,東平劉楨公幹:斯七子者,於學無所遺,於辭無所假,咸以自騁驥騄於千里,仰齊足而並馳。以此相服,亦良難矣。蓋君子審己以度人,故能免於斯累,而作論文。
王粲長於辭賦;徐幹時有齊氣,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樓槐賦征思,幹之玄猿漏巵圓扇橘賦,雖張蔡不過也。然於他文,未能稱是。琳瑀之章表書記,今之雋也。應瑒和而不壯。劉楨壯而不密。孔融體氣高妙,有過人者,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詞,以至乎雜以嘲戲,及其所善,楊班儔也。
常人貴遠賤近,向聲背實,又患闇於自見,謂己為賢。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備其體。
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奏同檢;至於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託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於後。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顯而制禮,不以隱約而弗務,不以康樂而加思。夫然,則古人賤尺璧而重寸陰,懼乎時之過已。而人多不強力,貧賤則懾於飢寒,富貴則流於逸樂,遂營目前之務,而遺千載之功。日月逝於上,體貌衰於下,忽然與萬物遷化,斯志士之大痛也!融等已逝,唯幹著論,成一家言。


曹元首〈六代論〉一首


昔夏殷周之歷世數十,而秦二世而亡。何則?三代之君與天下共其民,故天下同其憂;秦王獨制其民,故傾危而莫救。夫與人共其樂者,人必憂其憂;與人同其安者,人必拯其危。先王知獨治之不能久也,故與人共治之;知獨守之不能固也,故與人共守之。兼親疏而兩用,參同異而並進。是以輕重足以相鎮,親疏足以相衛,并兼路塞,逆節不生。及其衰也,桓文帥禮;苞茅不貢,齊師伐楚;宋不城周,晉戮其宰。王綱弛而復張,諸侯傲而復肅。二霸之後,寖以陵遲。吳楚憑江,負固方城,雖心希九鼎,而畏迫宗姬,姦情散於胸懷,逆謀消於脣吻,斯豈非信重親戚,任用賢能,枝葉碩茂,本根賴之與?自此之後,轉相攻伐。吳并於越,晉分為三,魯滅於楚,鄭兼於韓。暨乎戰國,諸姬微矣,唯燕衛獨存。然皆弱小,西迫強秦,南畏齊、楚,救於滅亡,匪遑相䘏。至於王𧹞,降為庶人,猶枝幹相持,得居虛位。海內無主,四十餘年。秦據勢勝之地,騁譎詐之術,征伐關東,蠶食九國。至於始皇,乃定天位。曠日若彼,用力若此,豈非深根固蔕,不拔之道乎?《易》曰:「其亡其亡,繫于苞桑。」周德其可謂當之矣。
秦觀周之弊,將以為以弱見奪,於是廢五等之爵,立郡縣之官,棄禮樂之教,任苛刻之政。子弟無尺寸之封,功臣無立錐之土,內無宗子以自毗輔,外無諸侯以為蕃衛。仁心不加於親戚,惠澤不流於枝葉,譬猶芟刈股肱,獨任胸腹;浮舟江海,捐棄楫櫂。觀者為之寒心,而始皇晏然,自以為關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也。豈不悖哉!是時,淳于越諫曰:「臣聞殷、周之王,封子弟功臣,千有餘歲。今陛下君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而無輔弼,何以相救?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始皇聽李斯偏說而絀其義。至身死之日,無所寄付,委天下之重於凡夫之手,託廢立之命於姦臣之口,至令趙高之徒,誅鋤宗室。胡亥少習剋薄之教,長遵凶父之業,不能改制易法,寵任兄弟,而乃師謨申商,諮謀趙高,自幽深宮,委政讒賊,身殘望夷,求為黔首,豈可得哉?遂乃郡國離心,眾庶潰叛,勝廣唱之於前,劉項斃之於後。向使始皇納淳于之策,抑李斯之論,割裂州國,分王子弟,封三代之後,報功臣之勞,土有常君,民有定主,枝葉相扶,首尾為用,雖使子孫有失道之行,時人無湯武之賢,姦謀未發,而身已屠戮,何區區之陳項,而復得措其手足哉?故漢祖奮三尺之劍,驅烏集之眾,五年之中,而成帝業。自開闢以來,其興功立勳,未有若漢祖之易者也。夫伐深根者難為功,摧枯朽者易為力,理勢然也。
漢鑒秦之失,封植子弟。及諸呂擅權,圖危劉氏,而天下所以不能傾動,百姓所以不易心者,徒以諸侯強大,盤石膠固,東牟朱虛授命於內,齊代吳楚作衛於外故也。向使高祖踵亡秦之法,忽先王之制,則天下已傳,非劉氏有也。然高祖封建,地過古制,大者跨州兼域,小者連城數十,上下無別,權侔京室,故有吳楚七國之患。賈誼曰:「諸侯強盛,長亂起姦。夫欲天下之治安,莫若眾建諸侯而少其力。令海內之勢,若身之使臂,臂之使指,則下無背叛之心,上無誅伐之事。」文帝不從。至於孝景,猥用朝錯之計,削黜諸侯。親者怨恨,疏者震恐,吳楚唱謀,五國從風。兆發高祖,釁成文景,由寬之過制,急之不漸故也。所謂末大必折,尾大難掉。尾同於體,猶或不從,況乎非體之尾,其可掉哉?
武帝從主父之策,下推恩之命。自是之後,齊分為七,趙分為六,淮南三割,梁代五分,遂以陵遲,子孫微弱,衣食租稅,不豫政事,或以酎金免削,或以無後國除。至於成帝,王氏擅朝。劉向諫曰:「臣聞公族者,國之枝葉。枝葉落,則本根無所庇蔭。方今同姓疏遠,母黨專政,排擯宗室,孤弱公族,非所以保守社稷,安固國嗣也。」其言深切,多所稱引。成帝雖悲傷歎息而不能用。至乎哀平,異姓秉權,假周公之事,而為田常之亂。高拱而竊天位,一朝而臣四海,漢宗室王侯,解印釋綬,貢奉社稷,猶懼不得為臣妾,或乃為之符命,頌莽恩德,豈不哀哉!由斯言之,非宗子獨忠孝於惠文之閒,而叛逆於哀平之際也,徒以權輕勢弱,不能有定耳。
賴光武皇帝挺不世之姿,禽王莽於已成,紹漢祀於既絕,斯豈非宗子之力耶?而曾不鑒秦之失策,襲周之舊制,踵亡國之法,而僥倖無疆之期。至於桓靈,奄豎執衡,朝無死難之臣,外無同憂之國,君孤立於上,臣弄權於下,本末不能相御,身手不能相使。由是天下鼎沸,姦凶並爭,宗廟焚為灰燼,宮室變為蓁藪。居九州之地,而身無所安處,悲夫!
魏太祖武皇帝,躬聖明之資,兼神武之略,恥王綱之廢絕,愍漢室之傾覆,龍飛譙沛,鳳翔袞豫,掃除凶逆,剪滅鯨鯢。迎帝西京,定都潁邑。德動天地,義感人神。漢氏奉天,禪位大魏。大魏之興,于今二十有四年矣。觀五代之存亡,而不用其長策;覩前車之傾覆,而不改其轍迹。子弟王空虛之地,君有不使之民;宗室竄於閭閻,不聞邦國之政。權均匹夫,勢齊凡庶,內無深根不拔之固,外無盤石宗盟之助,非所以安社稷為萬代之業也。且今之州牧、郡守,古之方伯、諸侯,皆跨有千里之土,兼軍武之任,或比國數人,或兄弟並據。而宗室子弟,曾無一人閒廁其閒,與相維持,非所以強榦弱枝,備萬一之慮也。今之用賢,或超為名都之主,或為偏師之帥。而宗室有文者必限以小縣之宰,有武者必置於百人之上,使夫廉高之士,畢志於衡軛之內,才能之人,恥與非類為伍,非所以勸進賢能,褒異宗族之禮也。
夫泉竭則流涸,根朽則葉枯。枝繁者蔭根,條落者本孤。故語曰:「百足之蟲。至死不僵,扶之者眾也。」此言雖小,可以譬大。且墉基不可倉卒而成,威名不可一朝而立。皆為之有漸,建之有素。譬之種樹,久則深固其根本,茂盛其枝葉。若造次徙於山林之中,植於宮闕之下,雖壅之以黑墳,暖之以春日,猶不救於枯槁,何暇繁育哉?夫樹猶親戚,土猶士民,建置不久,則輕下慢上,平居猶懼其離叛,危急將如之何?是聖王安而不逸,以慮危也;存而設備,以懼亡也。故疾風卒至,而無摧拔之憂;天下有變,而無傾危之患矣。


韋弘嗣〈博弈論〉一首


蓋君子恥當年而功不立,疾沒世而名不稱,故曰「學如不及,猶恐失之」。是以古之志士,悼年齒之流邁,而懼名稱之不建也。勉精厲操,晨興夜寐,不遑寧息。經之以歲月,累之以日力。若甯越之勤,董生之篤,漸漬德義之淵,捿遟道藝之域。且以西伯之聖,姬公之才,猶有日𣅳待旦之勞,故能隆興周道,垂名億載。況在臣庶,而可以已乎?
歷觀古今功名之士,皆有積累殊異之迹,勞神苦體,契闊勤思,平居不惰其業,窮困不易其素。是以卜式立志於耕牧,而黃霸受道於囹圄,終有榮顯之福,以成不朽之名。故山甫勤於夙夜,而吳漢不離公門,豈有遊惰哉?
今世之人,多不務經術,好翫博弈,廢事棄業,忘寢與食,窮日盡明,繼以脂燭。當其臨局交爭,雌雄未決,專精銳意,神迷體倦,人事曠而不脩,賓旅闕而不接,雖有太牢之饌,韶夏之樂,不暇存也。至或賭及衣物,徙棊易行,廉恥之意弛,而忿戾之色發。然其所志不出一枰之上,所務不過方罫之閒;勝敵無封爵之賞,獲地無兼土之實。技非六藝,用非經國。立身者有不階其術,徵選者不由其道。求之於戰陣,則非孫吳之倫也;考之於道藝,則非孔氏之門也;以變詐為務,則非忠信之事也;以刦殺為名,則非仁者之意也。而空妨日廢業,終無補益。是何異設木而擊之,置石而投之哉!且君子之居室也,勤身以致養;其在朝也,竭命以納忠;臨事且猶旰食,而何暇博弈之足耽?夫然,故孝友之行立,貞純之名章也。
方今大吳受命,海內未平,聖朝乾乾,務在得人;勇略之士,則受熊虎之任;儒雅之徒,則處龍鳳之署。百行兼苞,文武並騖。博選良才,旌簡髦俊。設程試之科,垂金爵之賞。誠千載之嘉會,百世之良遇也。當世之士,宜勉思至道,愛功惜力,以佐明時。使名書史籍,勳在盟府。乃君子之上務,當今之先急也。
夫一木之枰,孰與方國之封;枯棊三百,孰與萬人之將。袞龍之服,金石之樂,足以兼棊局而貿博弈矣。假令世士,移博弈之力用之於詩書,是有顏閔之志也;用之於智計,是有良平之恩也;用之於資貨,是有猗頓之富也;用之於射御,是有將帥之備也。如此,則功名立而鄙賤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