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四




陸士衡〈五等論〉一首


夫體國經野,先王所慎;創制垂基,思隆後葉。然而經略不同,長世異術,五等之制,始於黃唐。郡縣之治,創自秦漢。得失成敗,備在典謨,是以其詳,可得而言。
夫先王知帝業至重,天下至曠。曠不可以偏制,重不可以獨任;任重必於借力,制曠終乎因人。故設官分職,所以輕其任也;並建五長,所以弘其制也。於是乎立其封疆之典,財其親疏之宜,使萬國相維,以成盤石之固,宗庶雜居,而定維城之業。又有以見綏世之長御,識人情之大方;知其為人不如厚己,利物不如圖身;安上在於悅下,為己在乎利人。故易曰:「說以使民,民忘其勞。」孫卿曰:「不利而利之,不如利而後利之之利也。」是以分天下以厚樂,而己得與之同憂;饗天下以豐利,而我得與之共害。利博則恩篤,樂遠則憂深。故諸侯享食土之實,萬國受世及之祚矣。夫然,則南面之君,各務其治;九服之民,知有定主。上之子愛於是乎生,下之體信於是乎結。世治足以敦風,道衰足以御暴。故強毅之國,不能擅一時之勢;雄俊之士,無所寄霸王之志。然後國安由萬邦之思治,主尊賴群后之圖身。譬猶眾目營方,則天網自昶;四體辭難,而心膂獲乂。三代所以直道,四王所以垂業也。
夫盛衰隆弊,理所固有;教之廢興,繫乎其人。愿法期於必涼,明道有時而闇。故世及之制,弊於彊禦;厚下之典,漏於末折。侵弱之舋,遘自三季;陵夷之禍,終于七雄。昔者成湯親照夏后之鑒,公旦目涉商人之戒,文質相濟,損益有物。故五等之禮,不革于時,封畛之制,有隆焉爾者,豈玩二王之禍,而闇經世之筭乎?固知百世非可懸御,善制不能無弊,而侵弱之辱,愈於殄祀,土崩之困,痛於陵夷也。是以經始權其多福,慮終取其少禍。非謂侯伯無可亂之符,郡縣非致治之具也。故國憂賴其釋位,主弱憑其翼戴。及承微積弊,王室遂卑,猶保名位,祚垂後嗣,皇統幽而不輟,神器否而必存者,豈非置勢使之然與?
降及亡秦,棄道任術,懲周之失,自矜其得。尋斧始於所庇,制國昧於弱下,國慶獨饗其利,主憂莫與共害。雖速亡趨亂,不必一道;顛沛之釁,實由孤立。是蓋思五等之小怨,忘萬國之大德,知陵夷之可患,闇土崩之為痛也。周之不競,有自來矣。國乏令主,十有餘世,然片言勤王,諸侯必應,一朝振矜,遠國先叛。故彊晉收其請隧之圖,暴楚頓其觀鼎之志,豈劉項之能闚關,勝廣之敢號澤哉?借使秦人因循周制,雖則無道,有與共弊,覆滅之禍,豈在曩日!
漢矯秦枉,大啟侯王。境土踰溢,不遵舊典。故賈生憂其危,朝錯痛其亂。是以諸侯阻其國家之富,憑其士民之力,勢足者反疾,土狹者逆遟。六臣犯其弱綱,七子衢其漏網。皇祖夷於黥徒,西京病於東帝。是蓋過正之災,而非建侯之累也。然呂氏之難,朝士外顧;宋昌策漢,必稱諸侯。逮至中葉,忌其失節,割削宗子,有名無實,天下曠然,復襲亡秦之軌矣。是以五侯作威,不忌萬邦;新都襲漢,易於拾遺也。光武中興,纂隆皇統,而猶遵覆車之遺轍,養喪家之宿疾。僅及數世,姦軌充斥,卒有彊臣專朝,則天下風靡,一夫縱衡,則城池自夷,豈不危哉!
在周之衰,難興王室,放命者七臣,干位者三子。嗣王委其九鼎,凶族據其天邑,鉦鼙震於閫宇,鋒鏑流乎絳闕。然禍止畿甸,害不覃及,天下晏然,以治待亂。是以宣王興於共和,襄惠振於晉鄭。豈若二漢。階闥蹔擾,而四海已沸,孽臣朝入,而九服夕亂哉!
遠惟王莽篡逆之事,近覽董卓擅權之際,億兆悼心,愚智同痛。然周以之存,漢以之亡,夫何故哉?豈世乏曩時之臣,士無匡合之志歟?蓋遠績屈於時異,雄心挫於卑勢耳。故烈士扼腕,終委寇讎之手;中人變節,以助虐國之桀。雖復時有鳩合同志,以謀王室,然上非奧主,下皆市人,師旅無先定之班,君臣無相保之志。是以義兵雲合,無救劫弒之禍;民望未改,而已見大漢之滅矣。或以諸侯世位,不必常全,昏主暴君,有時比迹,故五等所以多亂。今之牧守,皆以官方庸能,雖或失之,其得固多,故郡縣易以為治。夫德之休明,黜陟日用,長率連屬,咸述其職,而淫昏之君,無所容過,何則其不治哉?故先代有以之興矣。苟或衰陵,百度自悖,鬻官之吏,以貨準才,則貪殘之萌,皆如群后也。安在其不亂哉?故後王有以之廢矣。且要而言之,五等之君,為己思治;郡縣之長,為利圖物。何以徵之?蓋企及進取,仕子之常志;修己安民,良士之所希及。夫進取之情銳,而安民之譽遟。是故侵百姓以利己者,在位所不憚;損實事以養名者,官長所夙夜也。君無卒歲之圖,臣挾一時之志。五等則不然,知國為己土,眾皆我民,民安己受其利,國傷家嬰其病。故前人欲以垂後,後嗣思其堂構,為上無苟且之心,群下知膠固之義。使其並賢居治,則功有厚薄;兩愚處亂,則過有深淺。然則八代之制,幾可以一理貫;秦漢之典,殆可以一言蔽矣。


劉孝標〈辯命論〉一首


主上嘗與諸名賢言及管輅,歎其有奇才而位不達。時有在赤墀之下豫聞斯議,歸以告余。余謂士之窮通,無非命也。故謹述天旨,因言其致云。
臣觀管輅,天才英偉,珪璋特秀,實海內之名傑,豈日者卜祝之流乎?而官止少府丞,年終四十八,天之報施,何其寡與?然則高才而無貴仕,饕餮而居大位,自古所歎,焉獨公明而已哉!故性命之道,窮通之數,夭閼紛綸,莫知其辯。仲任蔽其源,子長闡其惑。至於鶡冠甕牖,必以懸天有期;鼎貴高門,則曰唯人所召。譊譊讙咋,異端斯起。蕭遠論其本而不暢其流,子玄語其流而未詳其本。嘗試言之曰:夫通生萬物,則謂之道;生而無主,謂之自然。自然者,物見其然,不知所以然,同焉皆得,不知所以得。鼓動陶鑄而不為功,庶類混成而非其力。生之無亭毒之心,死之豈虔劉之志。墜之淵泉非其怒,升之霄漢非其悅。蕩乎大乎,萬寶以之化;確乎純乎,一化而不易。化而不易,則謂之命。命也者,自天之命也。定於冥兆,終然不變。鬼神莫能預,聖哲不能謀,觸山之力無以抗,倒日之誠弗能感。短則不可緩之於寸陰,長則不可急之於箭漏。至德未能踰,上智所不免。是以放勛之世,浩浩襄陵;天乙之時,焦金流石。文公𨆫其尾,宣尼絕其糧。顏回敗其叢蘭,冉耕歌其芣苢。夷叔斃淑媛之言,子輿困臧倉之訴。聖賢且猶若此,而況庸庸者乎?至乃伍員浮尸於江流,三閭沈骸於湘渚。賈大夫沮志於長沙,馮都尉皓髮於郎署。君山鴻漸,鎩羽儀於高雲;敬通鳳起,摧迅翮於風穴。此豈才不足而行有遺哉?
近世有沛國劉瓛,瓛弟璡,並一時之秀士也。瓛則關西孔子,通涉六經,循循善誘,服膺儒行。璡則志烈秋霜,心貞崑玉,亭亭高竦,不雜風塵。皆毓德於衡門,並馳聲於天地。而官有微於侍郎,位不登於執戟,相次殂落,宗祀無饗。因斯兩賢以言古,則昔之玉質金相,英髦秀達,皆擯斥於當年,韞奇才而莫用,徼草木以共彫,與麋鹿而同死,膏塗平原,骨填川谷,堙滅而無聞者,豈可勝道哉!此則宰衡之與皁隸,容彭之與殤子,猗頓之與黔婁,陽文之與敦洽。咸得之於自然,不假道於才智。故曰「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其斯之謂矣。
然命體周流,變化非一,或先號後笑,或始吉終凶,或不召自來,或因人以濟。交錯糾紛,迴還倚伏,非可以一理徵,非可以一途驗。而其道密微,寂寥忽慌,無形可以見,無聲可以聞。必御物以效靈,亦憑人而成象;譬天王之冕旒,任百官以司職。而或者覩湯武之龍躍,謂龕亂在神功;聞孔墨之挺生,謂英睿擅奇響;視彭韓之豹變,謂鷙猛致人爵;見張桓之朱紱,謂明經拾青紫。豈知有力者運之而趨乎?故言而非命,有六蔽焉爾。請陳其梗概。
夫靡顏膩理,哆噅顣頞,形之異也。朝秀晨終,龜鵠千歲,年之殊也。聞言如響,智昏菽麥,神之辨也。同知三者定乎造化榮辱之境,獨曰由人,是知二五而未識於十。其蔽一也。
龍犀日角,帝王之表;河目龜文,公侯之相。撫鏡知其將刑,壓紐顯其膺錄。星虹樞電,昭聖德之符;夜哭聚雲,鬱興王之瑞。皆兆發於前期,渙汗於後葉。若謂驅貔虎,奮尺劍。入紫微,升帝道,則未達窅冥之情,未測神明之數。其蔽二也。
空桑之里,變成洪川;歷陽之都,化為魚鼈。楚師屠漢卒,睢河鯁其流;秦人坑趙士,沸聲若雷震。火炎崑嶽,礫石與琬琰俱焚;嚴霜夜零,蕭艾與芝蘭共盡。雖游夏之英才,伊顏之殆庶,焉能抗之哉?其蔽三也。
或曰明月之珠,不能無纇;夏后之璜,不能無考。故亭伯死於縣長,相如卒於園令。才非不傑也,主非不明也,而碎結綠之鴻輝,殘懸黎之夜色,抑尺之量有短哉?若然者,主父偃公孫弘對策不升第,歷說而不入,牧豕淄原,見棄州部。設令忽如過隙,溘死霜露,其為詬恥,豈崔馬之流乎?及至開東閤,列五鼎,電照風行,聲馳海外,寧前愚而後智,先非而終是?將榮悴有定數,天命有至極,而謬生妍蚩。其蔽四也。
夫虎嘯風馳,龍興雲屬,故重華立而元凱升,辛受生而飛廉進。然則天下善人少,惡人多,闇主眾,明君寡。而薰蕕不同器,梟鸞不接翼,是使渾敦檮杌踵武於雲臺之上,仲容庭堅耕耘於岩石之下。橫謂廢興在我,無繫於天。其蔽五也。
彼戎狄者,人面獸心,宴安鴆毒,以誅殺為道德,以蒸報為仁義,雖大風立於青丘,鑿齒奮於華野,比於狼戾,曾何足喻?自金行不競,天地板蕩,左帶沸脣,乘閒電發,遂覆瀍洛,傾五都,居先王之桑梓,竊名號於中縣,與三皇競其萌黎,五帝角其區宇,種落繁熾,充仞神州。鳴呼!福善禍淫,徒虛言耳!豈非否泰相傾,盈縮遞運,而汨之以人?其蔽六也。
然所謂命者,死生焉,貴賤焉,貧富焉,治亂焉,禍福焉。此十者,天之所賦也。愚智善惡,此四者,人之所行也。夫神非舜禹,心異朱均,才絓中庸,在於所習。是以素絲無恒,玄黃代起,鮑魚芳蘭,入而自變。故季路學於仲尼,厲風霜之節;楚穆謀於潘崇,成殺逆之禍。而商臣之惡,盛業光於後嗣;仲由之善,不能息其結纓。斯則邪正由於人,吉凶在乎命。
或以鬼神害盈,皇天輔德。故宋公一言,法星三徙,殷帝自翦,千里來雲。若使善惡無徵,未洽斯義。且于公高門以待封,嚴母掃墓以望喪,此君子所以自彊不息也。如使仁而無報,奚為修善立名乎?斯徑廷之辭也。
夫聖人之言顯而晦,微而婉,幽遠而難聞,河漢而不測。或立教以進庸怠,或言命以窮性靈,積善餘慶,立教也;鳳鳥不至,言命也。今以其片言辯其要趣,何異乎夕死之類而論春秋之變哉。且荊昭德音,丹雲不卷;周宣祈雨,珪璧斯罄;于叟種德,不逮勛華之高;延年殘獷,未甚東陵之酷。為善一,為惡均,而禍福異其流,廢興殊其迹,蕩蕩上帝,豈如是乎?詩云:「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故善人為善。焉有息哉?夫食稻粱,進芻豢,衣狐貉,襲冰紈,觀窈眇之奇儛,聽雲和之琴瑟,此生人之所急,非有求而為也。修道德,習仁義,敦孝悌,立忠貞,漸禮樂之腴潤,蹈先王之盛則,此君子之所急,非有求而為也。然則君子居正體道,樂天知命,明其無可奈何,識其不由智力,逝而不召,來而不距,生而不喜,死而不慼。瑤臺夏屋,不能悅其神;土室編蓬,未足憂其慮。不充詘於富貴,不遑遑於所欲。豈有史公董相不遇之文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