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辱篇第四



憍泄者、人之殃也,恭儉者、偋五兵也。雖有戈矛之刺,不如恭儉之利也。故與人善言,煖於布帛;傷人(之)〔以〕言,深於矛戟。故薄薄之地,不得履之。非地不安也。危足無所履者也。凡在言也。巨涂則讓,小涂則殆,雖欲不謹,若云不使。
快快而亡者,怒也;察察而殘者,忮也;博之而窮者,訾也;清之而俞濁者,口也;豢之而俞瘠者,交也;辯而不說者,爭也;直立而不見知者,勝也;廉而不見貴者,劌也;勇而不見憚者,貪也;信而不見敬者,好剸行也:此小人之所務而君子之所不為也。
鬭者、忘其身者也,忘其親者也,忘其君者也。行其少頃之怒而喪終身之軀,然且為之,是忘其身也;家室立殘,親戚不免乎刑戮,然且為之,是忘其親也;君上之所惡也,刑法之所大禁也,然且為之,是忘其君也。憂忘其身,內忘其親,上忘其君,是刑法之所不舍也,聖王之所不畜也。乳彘不觸虎,乳狗不遠遊,不忘其親也。人也、憂忘其身,內忘其親,上忘其君,則是人也而曾狗彘之不若也。凡鬭者、必自以為是而以人為非也。己誠是也,人誠非也,則是己君子而人小人也,以君子與小人相賊害也。憂以忘其身,內以忘其親,上以忘其君,豈不過甚矣哉!是人也,所謂「以狐父之戈钃牛矢」也。將以為智邪?則愚莫大焉。將以為利邪?則害莫大焉。將以為榮邪?則辱莫大焉。將以為安邪?則危莫大焉。人之有鬭,何哉?我欲屬之狂惑疾病邪,則不可,聖王又誅之。我欲屬之鳥鼠禽獸邪?則不可,其形體又人,而好惡多同,人之有鬭,何哉?我甚醜之!
有狗彘之勇者,有賈盜之勇者,有小人之勇者,有士君子之勇者:爭飲食,無廉恥,不知是非,不辟死傷,不畏眾彊,恈恈然惟(利)飲食之見,是狗彘之勇者也。為事利,爭貨財,無辭讓,果敢而(振)〔很〕,猛貪而戾,恈恈然唯利之見,是賈盜之勇也。輕死而暴,是小人之勇也。義之所在,不傾於權,不顧其利,舉國而與之不為改視,重死持義而不橈,是士君子之勇也。
鯈䱁者、浮陽之魚也,胠於沙而思水,則無逮矣。挂於患而欲謹,則無益矣。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怨人者窮,怨天者無志。失之己,反之人,豈不迂乎哉!
榮辱之大分,安危利害之常體:先義而後利者榮,先利而後義者辱;榮者常通,辱者常窮;通者常制人,窮者常制於人:是榮辱之大分也。材愨者常安利,蕩悍者常危害;安利者常樂易,危害者常憂險;樂易者常壽長,憂險者常夭折;是安危利害之常體也。
夫天生蒸民,有所以取之。志意致脩,德行致厚,智慮致明,是天子之所以取天下也。政令法,舉措時,聽斷公,上則能順天子之命,下則能保百姓,是諸侯之所以取國家也。志行脩,臨官治,上則能順上,下則能保其職,是士大夫之所以取田邑也。循法則、度量、刑辟、圖籍,不知其義,謹守其數,慎不敢損益也。父子相傳,以持王公,是故三代雖亡,治法猶存,是官人百吏之所以取祿秩也。孝弟愿愨,軥錄疾力,以敦比其事業而不敢怠傲,是庶人之所以取煖衣飽食長生久視以免於刑戮也。飾邪說,文姦言,為倚事,陶誕、突盜,愓悍憍暴,以偷生反側於亂世之閒,是姦人之所以取危辱死刑也。其慮之不深,其擇之不謹,其定取舍楛僈,是其所以危也。
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好榮惡辱,好利惡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若其所以求之之道則異矣。小人也者,疾為誕而欲人之信己也,疾為詐而欲人之親己也,禽獸之行而欲人之善己也。慮之難知也,行之難安也,持之難立也,成則必不得其所好,必遇其所惡焉。故君子者,信矣,而亦欲人之信己也;忠矣,而亦欲人之親己也;脩正治辨矣,而亦欲人之善己也。慮之易知也,行之易安也,持之易立也,成則必得其所好,必不遇其所惡焉。是故窮則不隱,通則大明,身死而名彌白。小人莫不延頸舉踵而願曰:「知慮材性,固有以賢人矣。」夫不知其與己無以異也,則君子(汪)〔注〕錯之當,而小人注錯之過也。故孰察小人之知能,足以知其有餘可以為君子之所為也。譬之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是非知能材性然也,是注錯習俗之節異也。
仁義德行,常安之術也,然而未必不危也;汙僈、突盜,常危之術也,然而未必不安也。故君子道其常,而小人道其怪也。
凡人有所一同:飢而欲食,寒而欲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無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目辨白黑美惡,而耳辨音聲清濁,口辨酸鹹甘苦,鼻辨芬芳腥臊,骨體膚理辨寒暑疾養,是又人之所常生而有也,是無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可以為堯、禹,可以為桀、跖,可以為工匠,可以為農賈,在勢注錯習俗之所積爾,是又人之所生而有也,是無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為堯、禹則常安榮,為桀、跖則常危辱;為堯、禹則常愉佚,為工匠農賈則常煩勞。然而人力為此而寡為彼,何也?曰:陋也。堯、禹者,非生而具者也,夫起於變故,成乎脩脩之為,待盡而後備者也。人之生固小人,無師無法則唯利之見爾。人之生固小人,又以遇亂世、得亂俗,是以小重小也,以亂得亂也。君子非得勢以臨之,則無由得開內焉。今是人之口腹,安知禮義?安知辭讓?安知廉恥隅積?亦𠯍𠯍而噍,鄉鄉而飽已矣。人無師無法,則其心正其口腹也。今使人生而未嘗睹芻豢稻粱也,唯菽藿糟糠之為睹,則以至足為在此也。俄而粲然有秉芻豢而至者,則瞲然視之曰:「此何怪也?」彼臭之而(無)嗛於鼻,嘗之而甘於口,食之而安於體,則莫不棄此而取彼矣。今以夫先王之道,仁義之統,以相群居,以相持養,以相藩飾,以相安固邪?以夫桀、跖之道,是其為相縣也,幾直夫芻豢稻粱之縣糟糠爾哉!然而人力為此而寡為彼,何也?曰:陋也。陋也者、天下之公患也,人之大殃大害也。故曰:仁者好告示人。告之示之,靡之儇之,鈆之重之,則夫塞者俄且通也,陋者俄且僩也,愚者俄且知也。是若不行,則湯、武在上曷益?桀、紂在上曷損?湯、武存,則天下從而治;桀、紂存,則天下從而亂。如是者,豈非人之情固可與如此可與如彼也哉!
人之情,食欲有芻豢,衣欲有文繡,行欲有輿馬,又欲夫餘財蓄積之富也;然而窮年累世不知不足,是人之情也。今人之生也,方知畜雞狗豬彘,又畜牛羊,然而食不敢有酒肉;餘刀布,有囷窌,然而衣不敢有絲帛;約者有筐篋之藏,然而行不敢有輿馬。是何也?非不欲也,(幾不)長慮顧後而恐無以繼之故也。於是又節用禦欲,收斂畜藏以繼之也,是於己長慮顧後,幾不甚善矣哉!今夫偷生淺知之屬,曾此而不知也,食太侈,不顧其後,俄則屈安窮矣;是其所以不免於凍餓,操瓢囊為溝壑中瘠者也。況夫先王之道,仁義之統,《詩》、《書》、《禮》、《樂》之分乎。彼固天下之大慮也,將為天下生民之屬長慮顧後而保萬世也,其流長矣,其溫厚矣,其功盛姚遠矣,非〔順〕孰脩為之君子,莫之能知也。故曰:短綆不可以汲深井之泉,知不幾者不可與及聖人之言。夫《詩》、《書》、《禮》、《樂》之分,固非庸人之所知也。故曰:一之而可再也,有之而可久也,廣之而可通也,慮之而可安也,反鉛察之而俞可好也。以治情則利,以為名則榮,以群則和,以獨則足樂,意者其是邪?
夫貴為天子,富有天下,是人情之所同欲也。然則從人之欲,則勢不能容、物不能贍也。故先王案為之制禮義以分之,使貴賤之等,長幼之差,知賢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載其事而各得其宜,然後使(愨)〔穀〕祿多少厚薄之稱,是夫群居和一之道也。故仁人在上,則農以力盡田,賈以察盡財,百工以巧盡械器,士大夫以上至於公侯,莫不以其仁厚知能盡官職,夫是之謂至平。故或祿天下而不自以為多,或監門、御旅、抱關、擊柝而不自以為寡。故曰:「斬而齊,枉而順,不同而一。」夫是之謂人倫。《詩》曰:「受小共大共,為下國駿蒙。」此之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