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蔽篇第二十一



凡人之患,蔽於一曲而闇於大理。治則復經,兩疑則惑矣。天下無二道,聖人無兩心。今諸侯異政,百家異說,則必惑是惑非,惑治惑亂。亂國之君,亂家之人,此其誠心莫不求正而以自為也,妬繆於道而人誘其所迨也。私其所積,唯恐聞其惡也;倚其所私以觀異術,唯恐聞其美也。是以與治(雖)〔離〕走而是己不輟也,豈不蔽於一曲而失正求也哉!心不使焉,則白黑在前而目不見,雷鼓在側而耳不聞,況於使者乎!德道之人,亂國之君非之上,亂家之人非之下,豈不哀哉!
故為蔽:欲為蔽,惡為蔽,始為蔽,終為蔽,遠為蔽,近為蔽,博為蔽,淺為蔽,古為蔽,今為蔽。凡萬物異則莫不相為蔽,此心術之公患也。
昔人君之蔽者,夏桀、殷紂是也。桀蔽於末喜、斯觀,而不知關龍逄,以惑其心而亂其行;紂蔽於妲己、飛廉,而不知微子啟,以惑其心而亂其行。故群臣去忠而事私,百姓怨非而不用,賢良退處而隱逃,此其所以喪九牧之地而虛宗廟之國也。桀死於(亭)〔鬲〕山,紂縣於赤斾;身不先知,人又莫之諫,此蔽塞之禍也。成湯鑒於夏桀,故主其心而慎治之,是以能長用伊尹而身不失道,此其所以代夏王而受九有也。文王監於殷紂,故主其心而慎治之,是以能長用呂望而身不失道,此其所以代殷王而受九牧也。遠方莫不致其珍,故目視備色,耳聽備聲,口食備味,形居備宮,名受備號,生則天下歌,死則四海哭,夫是之謂至盛。《詩》曰:「鳳凰秋秋,其翼若干,其聲若(蕭)〔簫〕。有(鳳)〔凰〕有(凰)〔鳳〕,樂帝之心。」此不蔽之福也。
昔人臣之蔽者,唐鞅、奚齊是也。唐鞅蔽於欲權而逐載子,奚齊蔽於欲國而罪申生,唐鞅戮於宋,奚齊戮於晉。逐賢相而罪孝兄,身為刑戮,然而不知,此蔽塞之禍也。故以貪鄙、背叛、爭權而不危辱滅亡者,自古及今,未嘗有之也。鮑叔、甯戚、隰朋仁知且不蔽,故能持管仲而名利福祿與管仲齊;召公、呂望仁知且不蔽,故能持周公而名利福祿與周公齊。《傳》曰:「知賢之謂明,輔賢之謂能。勉之彊之,其福必長。」此之謂也。此不蔽之福也。
昔賓孟之蔽者,亂家是也。墨子蔽於用而不知文,宋子蔽於欲而不知得,慎子蔽於法而不知賢,申子蔽於埶而不知知,惠子蔽於辭而不知實,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故由用謂之,道盡利矣;由俗謂之,道盡嗛矣;由法謂之,道盡數矣;由埶謂之,道盡便矣;由辭謂之,道盡論矣;由天謂之,道盡因矣;此數具者,皆道之一隅也。夫道者、體常而盡變,一隅不足以舉之。曲知之人,觀於道之一隅而未之能識也,故以為足而飾之,內以自亂,外以惑人,上以蔽下,下以蔽上,此蔽塞之禍也。
孔子仁知且不蔽,故學亂術足以為先王者也。一家得周道,舉而用之,不蔽於成積也。故德與周公齊,名與三王並,此不蔽之福也。聖人知心術之患,見蔽塞之禍,故無欲無惡,無始無終,無近無遠,無博無淺,無古無今,兼陳萬物而中縣衡焉。是故眾異不得相蔽以亂其倫也。何謂衡?曰:道。故心不可以不知道。心不知道,則不可道而可非道。人孰欲得恣而守其所不可以禁其所可?以其不可道之心取人,則必合於不道人,而不(知)合於道人,以其不可道之心,與不可道之人論道人,亂之本也。夫何以知!(曰):心知道,然後可道;可道,然後能守道以禁非道。以其可道之心取人,則合於道人,而不合於不道之人矣。以其可道之心,與道人論非道,治之要也。何患不知?
故治之要在於知道。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虛壹而靜。心未嘗不臧也,然而有所謂虛;心未嘗不滿也,然而有所謂一,心未嘗不動也,然而有所謂靜。人生而有知,知而有志。志也者、臧也,然而有所謂虛,不以(已所)〔所已〕臧害所將受謂之虛。心生而有知,知而有異,異也者、同時兼知之。同時兼知之,兩也,然而有所謂一,不以夫一害此一謂之壹。心、臥則夢,偷則自行,使之則謀。故心未嘗不動也,然而有所謂靜,不以夢劇亂知謂之靜。未得道而求道者,謂之虛壹而靜。作之,則將須道者之虛,〔虛〕則(人)〔入〕;將事道者之壹,〔壹〕則盡;(盡)將思道者〔之〕靜,〔靜〕則察。知道、察,知道、行,體道者也。虛壹而靜,謂之大清明。萬物莫形而不見,莫見而不論,莫論而失位。坐於室而見四海,處於今而論久遠,䟽觀萬物而知其情,參稽治亂而通其度,經緯天地而材官萬物,制割大理,而宇宙裏矣。恢恢廣廣,孰知其極!睪睪廣廣,孰知其德!涫涫紛紛,孰知其形!明參日月,大滿八極,〔夫〕是之謂大人。夫惡有蔽矣哉!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無所受令。自禁也,自使也,自奪也,自取也,自行也,自止也。故口可劫而使墨云,形可劫而使詘申,心不可劫而使易意,是之則受,非之則辭。故曰:心容,其擇也無禁,必自見,其物也雜博,其(情)〔精〕之至也不貳。《詩》云:「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頃筐、易滿也,卷耳、易得也,然而不可以貳周行。故曰:心枝則無知,傾則不精,(貳)〔貣〕則疑惑。以贊稽之,萬物可兼知也。身盡其故則美。類不可兩也,故知者擇一而壹焉。農精於田而不可以為田師,賈精於市而不可以為市師,工精於器而不可以為器師。有人也,不能此三技而可使治三官,曰:精於道〔者〕也,〔非〕精於物者也。精於物者以物物,精於道者兼物物。故君子壹於道而以贊稽物。壹於道則正,以贊稽物則察,以正志行察論,則萬物官矣。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不以事詔而萬物成。處一之危,其榮滿側;養一之微,榮矣而未知。故《道經》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幾,惟明君子而後能知之。故人心譬如槃水,正錯而勿動,則湛濁在下而清明在上,則足以見鬚眉而察〔膚〕理矣。微風過之,湛濁動乎下,清明亂於上,則不可以得大形之正也。心亦如是矣。故導之以理,養之以清,物莫之傾,則足以定是非、決嫌疑矣。小物引之,則其正外易,其心內傾,則不足以決(麤)〔庶〕理矣。故好書者眾矣,而倉頡獨傳者、壹也;好稼者眾矣,而后稷獨傳者、壹也;好樂者眾矣,而夔獨傳者、壹也;好義者眾矣,而舜獨傳者、壹也。倕作弓,浮游作矢,而羿精於射;奚仲作車,(乘)〔桑〕杜作乘馬,而造父精於御。自古及今,未嘗有兩而能精者也。曾子曰:「是其庭可以搏鼠,惡能與我歌矣!」
空石之中有人焉,其名曰觙,其為人也,善射以好思。耳目之欲接,則敗其思;蚊䖟之聲聞,則挫其精。是以闢耳目之欲,而遠蚊蝱之聲,閑居靜思則通。思仁若是,可謂微乎?孟子惡敗而出妻,可謂能自彊矣;有子惡臥而焠掌,可謂能自忍矣;未及好也。闢耳目之欲,可謂能自彊矣,未及思也。蚊蝱之聲聞則挫其精,可謂危矣,未可謂微也。夫微者、至人也。至人也,何彊?何忍?何危?故濁明外景,清明內景。聖人縱其欲、兼其情而制焉者理矣。夫何彊?何忍?何危?故仁者之行道也,無為也;聖人之行道也,無彊也。仁者之思也恭,聖人之思也樂。此治心之道也。
凡觀物有疑,中心不定,則外物不清,吾慮不清,則未可定然否也。冥冥而行者,見寢木以為伏虎也,見植林以為後人也,冥冥蔽其明也。醉者越百步之溝,以為蹞步之澮也,俯而出城門,以為小之閨也。酒亂其神也。厭目而視者,視一以為兩;掩耳而聽者,聽漠漠而以為哅哅:埶亂其官也。故從山上望牛者若羊,而求羊者不下牽也,遠蔽其大也;從山下望木者,十仞之木若箸,而求箸者不上折也,高蔽其長也。水動而景搖,人不以定美惡,水埶玄也。瞽者仰視而不見星,人不以定有無,用精惑也。有人焉,以此時定物,則世之愚者也。彼愚者之定物,以疑決疑,決必不當。夫苟不當,安能無過乎?
夏首之南有人焉,曰涓蜀梁,其為人也,愚而善畏。明月而宵行,俯見其影,以為伏鬼也;卬視其髮,以為立魅也;背而走,比至其家者,失氣而死,豈不哀哉!凡人之有鬼也,必以其感忽之閒、疑玄之時(正)〔定〕之。此人之所以無有而有無之時也。而己以正事,故傷於溼而擊鼓鼓痺,則必有敝鼓喪豚之費矣,而未有俞疾之福也。故雖不在夏首之南,則無以異矣。
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以可以知人之性,求可以知物之理而無所疑止之,則沒世窮年不能徧也。其所以貫理焉雖億萬,已不足以浹萬物之變,與愚者若一。學、老身長子而與愚者若一,猶不知錯,夫是之謂妄人。故學也者、固學止之也。惡乎止之?曰:止諸至足。曷謂至足?曰:聖也。聖也者、盡倫者也,王也者、盡制者也。兩盡者足以為天下極矣。故學者、以聖王為師,案以聖王之制為法,法其法,以求其統類,(類)以務象效其人。嚮是而務,士也;類是而幾,君子也;知之、聖人也。故有知非以慮是,則謂之(懼)〔攫〕;有勇非以持是,則謂之賊;察孰非以分是,則謂之篡;多能非以脩蕩是,則謂之知;辨利非以言是,則謂之詍。《傳》曰:「天下有二:非察是,是察非。」謂合王制與不合王制也。天下有不以是為隆正也,然而猶有能分是非、治曲直者邪?若夫非分是非,非治曲直,非辨治亂,非治人道,雖能之無益於人,不能無損於人。案直將治怪說,玩奇辭,以相撓滑也;案彊鉗而利口,厚顏而忍詬,無正而恣睢,妄辨而幾利;不好辭讓,不敬禮節,而好相推擠:此亂世姦人之說也,則天下之治說者方多然矣。《傳》曰:「析辭而為察,言物而為辨,君子賤之;博聞彊志,不合王制,君子賤之。」此之謂也。
為之無益於成也,求之無益於得也,憂戚之無益於幾也,則廣焉能棄之矣。不以自妨也,不少頃干之胸中。不慕往,不閔來,無邑憐之心,當時則動,物至而應,事起而辨,治亂可否,昭然明矣。
周而成,泄而敗,明君無之有也;宣而成,隱而敗,闇君無之有也。故君人者周則讒言至矣,直言反矣,小人邇而君子遠矣。《詩》云:「墨以為明,狐狸其蒼。」此言上幽而下險也。君人者宣則直言至矣,而讒言反矣,君子邇而小人遠矣。《詩》曰:「明明在下,赫赫在上。」此言上明而下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