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辭篇十八



夫九州之人,言語不同,生民已來,固常然矣。自《春秋》摽齊言之傳,《離騷》目《楚詞》之經,此蓋其較明之初也。後有揚雄著《方言》,其書大備。然皆考名物之同異,不顯聲讀之是非也。逮鄭玄注《六經》,高誘解《呂覽》、《淮南》,許慎造《說文》,劉熹製《釋名》,始有譬況假借以證音字耳。而古語與今殊別,其間輕重清濁,猶未可曉;加以外言內言、急言徐言、讀若之類,益使人疑。孫叔(言)〔然〕創《爾雅音義》,是漢末人獨知反語。至於魏世,此事大行。高貴鄉公不解反語,以為怪異。自茲厥後,音韻鋒出,各有土風,遞相非笑,指馬之諭,未知孰是。共以帝王都邑,參校方俗,考覈古今,為之折衷。搉而量之,獨金陵與洛下耳。南方水土和柔,其音清舉而切詣,失在浮淺,其辭多鄙俗。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沈濁而鈋鈍,得其質直,其辭多古語。然冠冕君子,南方為優;閭里小人,北方為愈。易服而與之談,南方士庶,數言可辯;隔垣而聽其語,北方朝野,終日難分。而南染吳、越,北雜夷虜,皆有深弊,不可具論。其謬失輕微者,則南人以錢為涎,以石為射,以賤為羨,以是為舐;北人以庶為戍,以如為儒,以紫為姊,以洽為狎。如此之例,兩失甚多。至鄴已來,唯見崔子約、崔瞻叔姪,李祖仁、李蔚兄弟,頗事言詞,少為切正。李季節著《音韻決疑》,時有錯失;陽休之造《切韻》,殊為疏野。吾家兒女,雖在孩稚,便漸督正之;一言訛替,以為己罪矣。云為品物,未考書記者,不敢輒名,汝曹所知也。
古今言語,時俗不同;著述之人,楚、夏各異。《蒼頡訓詁》,反椑為逋賣,反娃為於乖;《戰國策》音刎為免,《穆天子傳》音諫為間;《說文》音戛為棘,讀皿為猛;《字林》音看為口甘反,音伸為辛;《韻集》以成、仍、宏、登合成兩韻,為、奇、益、石分作四章;李登《聲類》以系音羿,劉昌宗《周官音》讀乘若承:此例甚廣,必須考校。前世反語,又多不切,徐仙民《毛詩音》反驟為在遘,《左傳音》切椽為徒緣,不可依信,亦為眾矣。今之學士,語亦不正;古獨何人,必應隨其訛僻乎?《通俗文》曰:「入室求(日)〔曰〕搜。」反為兄侯。然則兄當音所榮反。今北俗通行此音,亦古語之不可用者。璵璠,魯人寶玉,當音餘煩,江南皆音藩屏之藩。岐山當音為奇,江南皆呼為神祇之祇。江陵陷沒,此音被於關中,不知二者何所承案。以吾淺學,未之前聞也。
北人之音,多以舉、莒為矩;唯李季節云:「齊桓公與管仲於臺上謀伐莒,東郭牙望〔見〕桓公口開而不閉,故知所言者莒也。然則莒、矩必不同呼。」此為知音矣。
夫物體自有精麤,精麤謂之好惡;人心有所去取,去取謂之好惡。此音見於葛洪、徐邈。而河北學士讀《尚書》云好生惡殺。是為一論物體,一就人情,殊不通矣。
甫者,男子之美稱,古書多假借為父字;北人遂無一人呼為甫者,亦所未喻。唯管仲、范增之號,須依字讀耳。
案:諸字書,焉字鳥名,或云語詞,皆音於愆反。自葛洪《要用字苑》分焉字音訓:若訓何訓安,當音於愆反,「於焉逍遙」,「於焉嘉客」,「焉用佞」,「焉得仁」之類是也;若送句及助詞,當音矣愆反,「故稱龍焉」,「故稱血焉」,「有民人焉」,「有社稷焉」,「託始焉爾」,「晉、鄭焉依」之類是也。江南至今行此分別,昭然易曉;而河北混同一音,雖依古讀,不可行於今也。
邪者,未定之詞。《左傳》曰:「不知天之棄魯邪?抑魯君有罪於鬼神邪?」《莊子》云:「天邪地邪?」《漢書》云:「是邪非邪?」之類是也。而北人即呼為也字,亦為誤矣。難者曰:「繫辭云:『乾坤,《易》之門戶邪?』此又為未定辭乎?」答曰:「何為不爾!上先標問,下方列德以折之耳。」
江南學士讀《左傳》,口相傳述,自為凡例,軍自敗曰敗,打破人軍曰敗。諸記傳未見補敗反,徐仙民讀《左傳》,唯一處有此音,又不言自敗、敗人之別,此為穿鑿耳。
古人云:「膏(梁)〔粱〕難整。」以其為驕奢自足,不能剋勵也。吾見王侯外戚,語多不正,亦由內染賤保傅,外無良師友故耳。梁世有一侯,(常)〔嘗〕對元帝飲謔,自陳「癡鈍」,乃成「颸(叚)〔段〕」,元帝答之云:「颸異涼風,(叚)〔段〕非干木。」謂「郢州」為「永州」,元帝啟報簡文,簡文云:「庚辰吳入,遂成司隸。」如此之類,舉口皆然。元帝手教諸子侍讀,以此為誡。
河北反攻字為古琮,與工、公、功三字不同,殊為僻也。比世有人名暹,自稱為纖;名琨,自稱為袞;名洸,自稱為汪;名䋤,自稱為獡。非唯音韻舛錯,亦使其兒孫避諱紛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