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絕內傳陳成恒第九
昔者，陳成恒相齊簡公，欲為亂，憚齊邦鮑、晏，故徙其兵而伐魯。魯君憂也。孔子患之，乃召門人弟子而謂之曰：「諸侯有相伐者，尚恥之。今魯，父母之邦也，丘墓存焉，今齊將伐之，可無一出乎？」顏淵辭出，孔子止之；子路辭出，孔子止之；子貢辭出，孔子遣之。
子貢行之齊，見陳成恒，曰：「夫魯、難伐之邦，而伐之，過矣。」陳成恒曰：「魯之難伐，何也？」子貢曰：「其城薄以卑，〔其〕池狹而淺；其君愚而不仁，其大臣偽而無用，其士民有惡聞甲兵之心，此不可與戰。君不如伐吳。吳城高以厚，池廣以深；甲堅以新，士選以飽；重器精弩在其中，又使明大夫守〔之〕，此邦易也。君不如伐吳。」成恒忿然作色，曰：「子之所難，人之所易也；子之所易，人之所難也！而以教恒，何也？」子貢對曰：「臣聞〔之〕，憂在內者攻彊，憂在外者攻弱。今君憂〔在〕內。臣聞君三封而三不成者，大臣有不聽者也。今君破魯以廣齊，〔戰勝以驕主〕，（墮）〔隳〕魯以尊臣，而君之功不與焉。是君上驕主心，下恣群臣，而求〔以〕成大事，難矣！且夫上驕則犯，臣驕則爭，是君上於主有卻，下與大臣交爭也。如此，則君立於齊，危於重卵矣！臣故曰不如伐吳。且夫吳〔王〕明猛以毅，而行其令，百姓習於戰守，將明於法，齊之愚，為禽必矣。今君悉擇四疆之中，出大臣以環之，黔首外死，大臣內空，是君上無彊臣之敵，下無黔首之士，孤立制齊者，君也。」陳恒曰：「善。雖然，吾兵已在魯之城下〔矣〕，若去而之吳，大臣將有疑我之心，為之柰何？」子貢曰：「君按兵無伐，臣請見吳王，使之救魯而伐齊，君因以兵迎之。」陳成恒許（誁）〔諾〕，乃行。
子貢南見吳王，謂吳王曰：「臣聞之，王者不絕世，而霸者不彊敵；千鈞之重，加銖〔兩〕而移。今〔以〕萬乘之齊，私千乘之魯，而與吳爭彊，臣（切）〔竊〕為君恐〔焉〕，且夫救魯、顯名也，伐齊、大利也。義在存亡魯，勇在害彊齊而威申晉邦者，則王者不疑也。」吳王曰：「〔善〕。雖然，我常與越戰，棲之會稽。夫越君、賢主也。苦身勞力，以夜接日；內飾其政，外事諸侯，必將有報我之心。子待吾伐越而還。」子貢曰：「不可。夫越之彊不下魯，而吳之彊不過齊，君以伐越而還，即齊（也亦）〔亦已〕私魯矣。且夫伐小越而畏彊齊者不勇，見小利而忘大害者不智，兩者臣無為君取焉。且臣聞之，仁人不困厄以廣其德，智者不棄時以舉其功，王者不絕世以立其義。今君存越勿毀，親四鄰以仁；救暴困齊，威申晉邦；以武救魯，毋絕周室，明諸侯以義。如此，則臣之所見溢乎負海，必率九夷而朝，即王業成矣！且大吳畏小越如此，臣請東見越王，使之出銳師以從下吏，是君實空越，而名從諸侯以伐也。」吳王大悅，乃（行）〔使〕子貢〔之越〕。
子貢東見越王，越王聞之，除道郊迎至縣，身御子貢至舍，而問曰：「此乃僻陋之邦，蠻夷之民也。大夫何索，居然而辱，乃至於此？」子貢曰：「弔君，故來。」越王句踐稽首再拜，曰：「孤聞之，禍與福為鄰，今大夫弔孤，孤之福也，敢遂聞其說。」子貢曰：「臣今〔者〕見吳王，告以救魯而伐齊。其心申，其志畏越，曰：『嘗與越戰，棲於會稽山上。夫越君、賢主也。苦身勞力，以夜接日；內飾其政，外事諸侯，必將有報我之心。子待我伐越而聽子。』且夫無報人之心而使人疑之者，拙也；有報人之心而使人知之者，殆也；事未發而〔先〕聞者，危也。三者，舉事之大忌〔也〕。」越王句踐稽首再拜，曰：「昔者，孤不幸少失先人，內不自量，與吳人戰，軍敗身辱，遺先人恥。遯逃出走，上棲會稽山，下守溟海，唯魚鱉是見。今大夫不辱而身見之，又出玉聲以教孤，孤賴先人之賜，敢不奉教乎！」子貢曰：「臣聞之，明（王）〔主〕任人不失其能，直士舉賢不容於世。故臨財分利則使仁，涉危拒難則使勇，用眾治民則使賢，正天下、定諸侯則使聖人。臣竊練下吏之心，兵彊而不并弱。勢在其上位而行惡令其下者，其君幾乎？〔難矣〕！臣竊自練可以成功〔而〕至王者，其唯臣幾乎？今夫吳王有伐齊之志，君無惜重器以喜其心，毋惡卑辭以尊其禮，則伐齊必矣。彼戰而不勝，則君之福也；彼戰而勝，必以其餘兵臨晉，臣請北見晉君，令共攻之，弱吳必矣。其騎士、銳兵弊乎齊，重器、羽旄盡乎晉，則君制其敝，此滅吳必矣。」越王句踐稽首再拜，曰：「昔者吳王分其人民之眾以殘伐吳邦，殺敗吾民，圖吾百姓，夷吾宗廟，邦為空棘，身為魚鱉餌。今孤之怨吳王，深於骨髓！而孤之事吳王，如子之畏父，弟之敬兄，此孤之外言也。大夫有賜，故孤敢以疑？請遂言之。孤身不安床席，口不甘厚味，目不視好色，耳不聽鐘鼓者，已三年矣。焦唇乾嗌，苦心勞力；上事群臣，下養百姓。願一與吳交天下之兵於中原之野，與吳王整襟交臂而奮；吳越之士繼（蹟）〔踵〕連死；士民流離，肝腦塗地，此孤之大願也！如此不可得也。今內自量吾國，不足以傷吳；外事諸侯，〔而〕不能也。孤欲空邦家，措策力，變容貌，易名姓，執箕（掃）〔帚〕，養牛馬，以臣事之。孤雖〔知〕要領不屬，手足異處，四支布陳，為鄉邑笑，孤之意出焉！大夫有賜，是存亡邦而興死人也，孤賴先人之賜，敢不待命乎？」子貢曰：「夫吳王之為人也，貪功名而不知利害。」越王慥然避位，曰：「在子。」子貢曰：「賜為君觀夫吳王之為人，賢彊以恣下，下不能逆；數戰伐，士卒不能忍，太宰嚭為人，智而愚，彊而弱，巧言利辭，以內其身；善為偽詐，以事其君；知前而不知後，順君之過，以安其私，是殘國之吏、滅君之臣也。」越王大悅。
子貢去而行，越王送之金百鎰、寶劍一、良馬二，子貢不受，遂行至吳，報吳王曰：「〔臣〕敬以下吏之言告越王，越王大恐，乃懼曰：『昔孤不幸，少失先人。內不自量，抵罪於縣。軍敗身辱，遯逃出走，棲於會稽。邦為空棘，身為魚鱉餌。賴大王之賜，使得奉俎豆而修祭祀。大王之賜，死且不〔敢〕忘，何謀〔之〕敢慮？』其志甚恐，似將使使者來。」
子貢至五日，越使果至，曰：「東海役臣孤句踐使使臣種，敢修下吏，問於左右。昔孤不幸，少失先人。內不自量，抵罪於縣。軍敗身辱，遯逃出走，棲於會稽。邦為空棘，身為魚鱉餌。賴大王之賜，使得奉俎豆而修祭祀。大王之賜，死且不忘！今竊聞大王將興大義，誅彊救弱，（因）〔困〕暴齊而撫周室，故使越賤臣種以先人之藏器：甲二十領、屈盧之矛、步光之劍，以賀軍吏。大王將遂大義，則弊邑雖小，〔請〕悉擇四疆之中，出卒三千，以從下吏；孤請自被堅執銳，以〔前〕受矢石，〔君臣死無所恨矣〕。」吳王大悅，乃召子貢而告之曰：「越使果來，請出卒三千，其君又從之，與寡人伐齊，可乎？」子貢曰：「不可。夫空人之邦，悉人之眾，又從其君，不仁也。君受其（弊）〔幣〕、許其師，而辭其君。」吳王許諾。
子貢〔因〕去之晉，謂晉君曰：「臣聞之，慮不先定，不可以應卒；兵不先辨，不可以勝敵。今齊、吳將戰，〔彼戰而不勝〕，〔越亂之必矣〕；〔與齊戰而〕勝，則必以其兵臨晉。」晉〔君〕大恐，曰：「為之柰何？」子貢曰：「修兵休卒以待吳，（彼戰而不勝），（越亂之必矣）。」晉君許諾。
子貢去而之魯。吳王果興九郡之兵，而與齊（大）〔人〕戰於艾陵，大敗齊師，獲七將。陳兵不歸，果與晉人相遇黃池之上。吳晉爭彊，晉人擊之，大敗吳師。越王聞之，涉江襲吳，去邦七里而軍陣。吳王聞之，去晉從越。越王迎之，戰於五湖。（二）〔三〕戰不勝，城門不守。〔越〕遂圍王宮，殺夫差而僇其相。伐吳三年，東鄉而霸。故曰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吳，彊晉，霸越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