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絕外傳計倪第十一



昔者,越王句踐近侵於彊吳,遠媿於諸侯,兵革散空,國且滅亡,乃脅諸臣而與之盟:「吾欲伐吳,柰何有功?」群臣默然而無對。王曰:「夫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何大夫易見而難使也?」計倪官卑年少,其居在後,舉首而起,曰:「殆哉!非大夫易見〔而〕難使,是大王〔之〕不能使臣也。」王曰:「何謂也?」計倪對曰:「夫官位、財幣、〔金賞者〕,王之所輕〔也〕;〔操鋒履刃、艾命投〕死者,是士之所重也。王愛所輕,責士所重,豈不艱哉?」王自揖,進計倪而問焉。計倪對曰:「夫仁義者,治之門〔也〕;士民者,君之根本也。闓門固根,莫如正身。正身之道,謹選左右。左右選,則孔主(曰)〔日〕益上;不選,則孔主(曰)〔日〕益下。二者貴質浸之漸也。願君王公選於眾,精鍊左右,非君子至誠之士,無與居家。使邪僻之氣,無漸以生,仁義之行有階,人知其能,官知其治。爵賞刑罰,一由君出,則臣下不敢毀譽以言,無功者不敢干治。故明主用人,不由所從,不問其先,說取一焉。是故周文、齊桓,躬於任賢;太公、管仲,明於知人。今則不然,臣故曰殆哉。」越王勃然曰:「孤聞齊威淫泆,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蓋管仲之力也。寡人雖愚,唯在大夫。」計倪對曰:「齊威除管仲罪,大責任之,至易。此故南陽蒼句。太公九〔十〕而不伐,磻溪之餓人也。聖主不計其辱,以為賢者。一乎仲,二乎仲,斯可致王,但霸何足道!桓稱仲父,文稱太公,計此二人,曾無跬步之勞、大呼之功,乃忘弓矢之怨,授以上卿。《傳》曰:『直能三公。』今置臣而不尊,使賢而不用,譬如門戶像設,倚而相欺,蓋智士所恥,賢者所羞。君王察之。」越王曰:「誠者不能匿其辭,大夫既在,何須言哉!」計倪對曰:「臣聞智者不妄言,以成其勞;賢者始於難動,終於有成。《傳》曰:『《易》之謙遜對過問,抑威權勢,利器不可示人。』言賞罰由君,此之謂也。故賢君用臣,略貴於絕,施之職而〔成〕其功;遠使〔以難〕,以效其誠;內告以匿,以知其信;與之(講)〔論〕事,以觀其智;飲之以酒,以觀〔其亂〕;〔指之以使〕,〔以察其能〕;〔示之以色〕,〔以別〕其態;選士以備,不肖者無所置。」越王大媿,乃壞池填塹,開倉穀,貸貧乏;乃使群臣身問疾病,躬視死喪;不厄窮僻,尊有德;與民同苦樂,激河泉井,示不獨食。行之六年,士民一心,不謀同辭,不呼自來,皆欲伐吳。遂有大功而霸諸侯。孔子曰:「寬則得眾。」此之謂也。夫有勇見於外,必有仁於內。子胥戰於就李,闔廬傷焉,軍敗而還。是時死傷者不可稱數,所以然者,罷頓不得已。子胥內憂:「為人臣,上不能令主,下令百姓被兵刃之咎。」自責內傷,莫能知者。故身操死持傷及被兵者,莫不悉於子胥之手,垂涕啼哭,欲伐而死。三年自咎,不親妻子,饑不飽食,寒不重綵,結心於越,欲復其仇。師事越公,錄其述。印天之兆,牽牛南斗。赫赫斯怒,與天俱起。發令告民,歸如父母。當胥之言,唯恐為後。師眾同心,得天之中。越乃興師,與戰西江。二國爭彊,未知存亡。子胥知時變,為詐兵,〔分〕為兩翼,夜火相(應)〔望〕。句踐大恐,振旅服降。進兵圍越會稽填山。子胥微策可謂神,守戰數年,句踐行成。子胥爭諫,以是不容。宰嚭許之,引兵而還。夫差聽嚭,不殺仇人。興師十萬,與不敵同。聖人譏之,是以《春秋》不差其文。故《傳》曰:「子胥賢者,尚有就李之恥。」此之謂也。哀哉!夫差不信伍子胥而任太宰嚭,乃此禍晉之驪姬、亡周之褒姒,盡妖妍於圖畫,極凶悖於人理。傾城傾國,思昭示於後王;麗質冶容,宜求監於前史。古人云:「苦藥利病,苦言利行。」伏念居安思危,日謹一日。《易》曰:「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又曰:「〔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聖人乎?」由此而言,進有退之義,存有亡之幾,得有喪之理。愛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此其可以卜祚遐長,而禍亂不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