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一》



衛鞅亡魏入秦,孝公以為相,封之於商,號曰商君。商君治秦,法令至行,公平無私,罰不諱強大,賞不私親近,法及太子,黥劓其傅。朞年之後,道不拾遺,民不妄取,兵革大強,諸侯畏懼。然刻深寡恩,特以強服之耳。


衛鞅亡魏入秦


孝公行之八年,疾且不起,欲傳商君,辭不受。孝公已死,惠王代後,蒞政有頃,商君告歸。
人說惠王曰:「大臣太重者國危,左右太親者身危。今秦婦人嬰兒皆言商君之法,莫言大王之法。是商君反為主,大王更為臣也。且夫商君,固大王仇讎也,願大王圖之。」商君歸還,惠王車裂之,而秦人不憐。


蘇秦始將連橫


蘇秦始將連橫說秦惠王曰:「大王之國,西有巴、蜀、漢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東有肴、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戰車萬乘,奮擊百萬,沃野千里,蓄積饒多,地勢形便,此所謂天府,天下之雄國也。以大王之賢,士民之眾,車騎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諸侯,吞天下,稱帝而治。願大王少留意,臣請奏其效。」
秦王曰:「寡人聞之,毛羽不豐滿者不可以高飛,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誅罰,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順者不可以煩大臣。今先生儼然不遠千里而庭教之,願以異日。」
蘇秦曰:「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昔者神農伐補遂,黃帝伐涿鹿而禽蚩尤,堯伐驩兜,舜伐三苗,禹伐共工,湯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紂,齊桓任戰而伯天下。由此觀之,惡有不戰者乎?古者使車轂擊馳,言語相結,天下為一;約從連橫,兵革不藏;文士並餝,諸侯亂惑;萬端俱起,不可勝理;科條既備,民多偽態;書策稠濁,百姓不足;上下相愁,民無所聊;明言章理,兵甲愈起;辯言偉服,戰攻不息;繁稱文辭,天下不治;舌弊耳聾,不見成功;行義約信,天下不親。於是,乃廢文任武,厚養死士,綴甲厲兵,效勝於戰場。夫徒處而致利,安坐而廣地,雖古五帝、三王、五伯,明主賢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勢不能,故以戰續之。寬則兩軍相攻,迫則杖戟相橦,然後可建大功。是故兵勝於外,義強於內;威立於上,民服於下。今欲并天下,凌萬乘,詘敵國,制海內,子元元,臣諸侯,非兵不可!今之嗣主,忽於至道,皆惽於教,亂於治,迷於言,惑於語,沈於辯,溺於辭。以此論之,王固不能行也。」
說秦王書十上而說不行。黑貂之裘弊,黃金百斤盡,資用乏絕,去秦而歸。羸縢履蹻,負書擔橐,形容枯槁,面目犂黑,狀有歸色。歸至家,妻不下紝,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蘇秦喟歎曰:「妻不以我為夫,嫂不以我為叔,父母不以我為子,是皆秦之罪也。」乃夜發書,陳篋數十,得《太公陰符》之謀,伏而誦之,簡練以為揣摩。讀書欲睡,引錐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說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尊者乎?」朞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說當世之君矣!」
於是乃摩燕烏集闕,見說趙王於華屋之下,抵掌而談。趙王大悅,封為武安君。受相印,革車百乘,綿繡千純,白壁百雙,黃金萬溢,以隨其後,約從散橫,以抑強秦。
故蘇秦相於趙而關不通。當此之時,天下之大,萬民之眾,王侯之威,謀臣之權,皆欲決蘇秦之策。不費斗糧,未煩一兵,未戰一士,未絕一絃,未折一矢,諸侯相親,賢於兄弟。夫賢人在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從。故曰:式於政,不式於勇;式於廊廟之內,不式於四境之外。當秦之隆,黃金萬溢為用,轉轂連騎,炫熿於道,山東之國,從風而服,使趙大重。且夫蘇秦特窮巷掘門、桑戶棬樞之士耳,伏軾撙銜,橫歷天下,廷說諸侯之王,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能伉。
將說楚王,路過洛陽,父母聞之,清宮除道,張樂設飲,郊迎三十里。妻側目而視,傾耳而聽;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謝。蘇秦曰:「嫂,何前倨而後卑也?」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蘇秦曰:「嗟乎!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人生世上,勢位富貴,蓋可忽乎哉!」


秦惠王謂寒泉子


秦惠王謂寒泉子曰:「蘇秦欺寡人,欲以一人之智,反覆東山之君,從以欺秦。趙固負其眾,故先使蘇秦以幣帛約乎諸侯。諸侯不可一,猶連鷄之不能俱止於棲之明矣。寡人忿然,含怒日久,吾欲使武安子起往喻意焉。」寒泉子曰:「不可。夫攻城墮邑,請使武安子。善我國家使諸侯,請使客卿張儀。」秦惠王曰:「敬受命。」


泠向謂秦王


泠向謂秦王曰:「向欲以齊事王,使攻宋也。宋破,晉國危,安邑王之有也。燕、趙惡齊、秦之合,必割地以交於王矣。齊必重於王,則向之攻宋也,且以恐齊而重王。王何惡向之攻宋乎?向以王之明為先知之,故不言。」


張儀說秦王


張儀說秦王曰:「臣聞之,弗知而言為不智,知而不言為不忠。為人臣不忠當死,言不審亦當死。雖然,臣願悉言所聞,大王裁其罪。臣聞,天下陰燕陽魏,連荊固齊,收餘韓成從,將西南以與秦為難。臣竊笑之。世有三亡,而天下得之,其此之謂乎!臣聞之曰,『以亂攻治者亡,以邪攻正者亡,以逆攻順者亡』。今天下之府庫不盈,囷倉空虛,悉其士民,張軍數千百萬,白刃在前,斧質在後,而皆去走,不能死,罪其百姓不能死也,其上不能殺也。言賞則不與,言罰則不行,賞罰不行,故民不死也。
「今秦出號令而行賞罰,不攻無攻相事也。出其父母懷衽之中,生未嘗見寇也,聞戰頓足徒裼,犯白刃,蹈煨炭,斷死於前者比是也。夫斷死與斷生也不同,而民為之者是貴奮也。一可以勝十,十可以勝百,百可以勝千,千可以勝萬,萬可以勝天下矣。今秦地形,斷長續短,方數千里,名師數百萬,秦之號令賞罰,地形利害,天下莫如也。以此與天下,天下不足兼而有也。是知秦戰未嘗不勝,攻未嘗不取,所當未嘗不破也。開地數千里,此甚大功也。然而甲兵頓,士民病,蓄積索,田疇荒,囷倉虛,四鄰諸侯不服,伯王之名不成,此無異故,謀臣皆不盡其忠也。
「臣敢言往昔。昔者齊南破荊,中破宋,西服秦,北破燕,中使韓、魏之君,地廣而兵強,戰勝攻取,詔令天下,濟清河濁,足以為限,長城、鉅坊,足以為塞。齊,五戰之國也,一戰不勝而無齊。故由此觀之,夫戰者萬乘之存亡也。
「且臣聞之曰:『削株掘根,無與禍鄰,禍乃不存。』秦與荊人戰,大破荊,襲郢,取洞庭、五都、江南。荊王亡奔走,東伏於陳。當是之時,隨荊以兵,則荊可舉。舉荊,則其民足貪也,地足利也。東以強齊、燕,中陵三晉。然則是一舉而伯王之名可成也,四鄰諸侯可朝也。而謀臣不為,引軍而退,與荊人和。今荊人收亡國,聚散民,立社主,置宗廟,令帥天下西面以與秦為難,此固已無伯王之道一矣。天下有比志而軍華下,大王以詐破之,兵至梁郭,圍梁數旬,則梁可拔。拔梁,則魏可舉。舉魏,則荊、趙之志絕。荊、趙之志絕,則趙危。趙危而荊孤。東以強齊、燕,中陵三晉,然則是一舉而伯王之名可成也,四鄰諸侯可朝也。而謀臣不為,引軍而退,與魏氏和,令魏氏收亡國,聚散民,立社主,置宗廟,此固已無伯王之道二矣。前者穰侯之治秦也,用一國之兵,而欲以成兩國之功。是故兵終身暴靈於外,士民潞病於內,伯王之名不成,此固已無伯王之道三矣。
「趙氏,中央之國也,雜民之所居也。其民輕而難用,號令不治,賞罰不信,地形不便,上非能盡其民力。彼固亡國之形也,而不憂民氓,悉其士民,軍於長平之下,以爭韓之上黨,大王以詐破之,拔武安。當是時,趙氏上下不相親也,貴賤不相信,然則是邯鄲不守,拔邯鄲,完河間,引軍而去,西攻脩武,踰羊腸,降代、上黨。代三十六縣,上黨十七縣,不用一領甲,不苦一民,皆秦之有也。代、上黨不戰而已為秦矣,東陽河外不戰而已反為齊矣,中呼池以北不戰而已為燕矣。然則是舉趙則韓必亡,韓亡則荊、魏不能獨立。荊、魏不能獨立,則是一舉而壞韓,蠹魏,挾荊,以東弱齊、燕,決白馬之口,以流魏氏。一舉而三晉亡,從者敗。大王拱手以須,天下徧隨而伏,伯王之名可成也。而謀臣不為,引軍而退,與趙氏為和。以大王之明,秦兵之強,伯王之業,地尊不可得,乃取欺於亡國,是謀臣之拙也。且夫趙當亡不亡,秦當伯不伯,天下固量秦之謀臣一矣。乃復悉卒乃攻邯鄲,不能拔也,棄甲兵怒,戰慄而卻,天下固量秦力二矣。軍乃引退,并於李下,大王又并軍而致與戰,非能厚勝之也,又交罷卻,天下固量秦力三矣。內者量吾謀臣,外者極吾兵力。由是觀之,臣以天下之從,豈其難矣。內者吾甲兵頓,士民病,蓄積索,田疇荒,囷倉虛;外者天下比志甚固。願大王有以慮之也。
「且臣聞之,戰戰慄慄,日慎一日。苟慎其道,天下可有也。何以知其然也?昔者紂為天子,帥天下將甲百萬,左飲於淇谷,右飲於洹水,淇水竭而洹水不流,以與周武為難。武王將素甲三千領,戰一日,破紂之國,禽其身,據其地,而有其民,天下莫不傷。智伯帥三國之眾,以攻趙襄主於晉陽,決水灌之,三年,城且拔矣。襄主錯龜,數策占兆,以視利害,何國可降,而使張孟談。於是潛行而出,反智伯之約,得兩國之眾,以攻智伯之國,禽其身,以成襄子之功。今秦地斷長續短,方數千里,名師數百萬,秦國號令賞罰,地形利害,天下莫如也。以此與天下,天下可兼而有也。
「臣昧死望見大王,言所以舉破天下之從,舉趙亡韓,臣荊、魏,親齊、燕,以成伯王之名,朝四鄰諸侯之道。大王試聽其說,一舉而天下之從不破,趙不舉,韓不亡,荊、魏不臣,齊、燕不親,伯王之名不成,四鄰諸侯不朝,大王斬臣以徇於國,以主為謀不忠者。」
張儀欲假秦兵以救魏。左成謂甘茂曰:「子不予之。魏不反秦兵,張子不反秦。魏若反秦兵,張子得志於魏,不敢反於秦矣。張子不去秦,張子必高子。」
司馬錯與張儀爭論於秦惠王前。司馬錯欲伐蜀,張儀曰:「不如伐韓。」王曰:「請聞其說。」


司馬錯與張儀爭論於秦惠王前


對曰:「親魏善楚,下兵三川,塞轘轅、緱氏之口,當屯留之道,魏絕南陽,楚臨南鄭,秦攻新城、宜陽,以臨二周之郊,誅周主之罪,侵楚、魏之地。周自知不救,九鼎寶器必出。據九鼎,桉圖籍,挾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聽,此王業也。今夫蜀,西辟之國,而戎狄之長也,弊兵勞眾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為利。臣聞:『爭名者於朝,爭利者於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市朝也,而王不爭焉,顧爭於戎狄,去王業遠矣。」
司馬錯曰:「不然。臣聞之,欲富國者,務廣其地;欲強兵者,務富其民;欲王者,務博其德。三資者備,而王隨之矣。今王之地小民貧,故臣願從事於易。夫蜀,西辟之國也,而戎狄之長也,而有桀、紂之亂。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也。取其地,足以廣國也;得其財,足以富民;繕兵不傷眾,而彼已服矣。故拔一國,而天下不以為暴;利盡西海,諸侯不以為貪。是我一舉而名實兩附,而又有禁暴正亂之名。今攻韓劫天子,劫天子,惡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義之名,而攻天下之所不欲,危!臣請謁其故:周,天下之宗室也;齊,韓、周之與國也。周自知失九鼎,韓自知亡三川,則必將二國并力合謀,以因于齊、趙,而求解乎楚、魏。以鼎與楚,以地與魏,王不能禁。此臣所謂『危』,不如伐蜀之完也。」惠王曰:「善!寡人聽子。」
卒起兵伐蜀,十月取之,遂定蜀。蜀主更號為侯,而使陳莊相蜀。蜀既屬,秦益強富厚,輕諸侯。


張儀之殘樗里疾


張儀之殘樗里疾也,重而使之楚。因令楚王為之請相於秦。張子謂秦王曰:「重樗里疾而使之者,將以為國交也。今身在楚,楚王因為請相於秦。臣聞其言曰:『王欲窮儀於秦乎?臣請助王。』楚王以為然,故為請相也。今王誠聽之,彼必以國事楚王。」秦王大怒,樗里疾出走。
張儀欲以漢中與楚,請秦王曰:「有漢中,蠹。種樹不處者,人必害之;家有不宜之財,則傷本。漢中南邊為楚利,此國累也。」甘茂謂王曰:「地大者,固多憂乎!天下有變,王割漢中以為和楚,楚必畔天下而與王。王今以漢中與楚,即天下有變,王何以市楚也?」


楚攻魏張儀謂秦王


楚攻魏。張儀謂秦王曰:「不如與魏以勁之,魏戰勝,復聽於秦,必入西河之外;不勝,魏不能守,王必取之。」
王用儀言,取皮氏卒萬人,車百乘,以與魏。犀首戰勝威王,魏兵罷弊,恐畏秦,果獻西河之外。


田莘之為陳軫說秦惠王


田莘之為陳軫說秦惠王曰:「臣恐王之如郭君。夫晉獻公欲伐郭,而憚舟之僑存。荀息曰:『《周書》有言,美女破舌。』乃遺之女樂,以亂其政。舟之僑諫而不聽,遂去。因而伐郭,遂破之。又欲伐虞,而憚宮之奇存。荀息曰:『《周書》有言,美男破老。』乃遺之美男,教之惡宮之奇。宮之奇以諫而不聽,遂亡。因而伐虞,遂取之。今秦自以為王,能害王者之國者,楚也。楚智橫君之善用兵,用兵與陳軫之智,故驕張儀以五國。來,必惡是二人。願王勿聽也。」張儀果來辭,因言軫也,王怒而不聽。
張儀又惡陳軫於秦王,曰:「軫馳楚、秦之間,今楚不加善秦而善軫,然則是軫自為而不為國也。且軫欲去秦而之楚,王何不聽乎?」


張儀又惡陳軫於秦王


王謂陳軫曰:「吾聞子欲去秦而之楚,信乎?」陳軫曰:「然。」王曰:「儀之言果信也。」曰:「非獨儀知之也,行道之人皆知之。曰:『孝己愛其親,天下欲以為子;子胥忠乎其君,天下欲以為臣。賣僕妾售乎閭巷者,良僕妾也;出婦嫁鄉曲者,良婦也。』吾不忠於君,楚亦何以軫為忠乎?忠且見棄,吾不之楚,何適乎?」秦王曰:「善。」乃必之也。
陳軫去楚之秦。張儀謂秦王曰:「陳軫為王臣,常以國情輸楚。儀不能與從事,願王逐之。即復之楚,願王殺之。」王曰:「軫安敢之楚也。」


陳軫去楚之秦


王召陳軫告之曰:「吾能聽子言,子欲何之?請為子車約。」對曰:「臣願之楚。」王曰:「儀以子為之楚,吾又自知子之楚。子非楚,且安之也!」軫曰:「臣出,必故之楚,以順王與儀之策,而明臣之楚與不也。楚人有兩妻者,人誂其長者,詈之;誂其少者,少者許之。居無幾何,有兩妻者死。客謂誂者曰:『汝取長者乎?少者乎?』『取長者。』客曰:『長者詈汝,少者和汝,汝何為取長者?』曰:『居彼人之所,則欲其許我也。今為我妻,則欲其為我詈人也。』今楚王明主也,而昭陽賢相也。軫為人臣,而常以國輸楚王,王必不留臣,昭陽將不與臣從事矣。以此明臣之楚與不。」
軫出,張儀入,問王曰:「陳軫果安之?」王曰:「夫軫天下之辯士也,孰視寡人曰:『軫必之楚。』寡人遂無柰何也。寡人因問曰:『子必之楚也,則儀之言果信矣!』軫曰:『非獨儀之言也,行道之人皆知之。昔者子胥忠其君,天下皆欲以為臣;孝己愛其親,天下皆欲以為子。故賣僕妾不出里巷而取者,良僕妾也;出婦嫁於鄉里者,善婦也。臣不忠於王,楚何以軫為?忠尚見棄,軫不之楚,而何之乎?』」王以為然,遂善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