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六》
齊負郭之民有孤狐咺者
齊負郭之民有孤狐咺者,正議閔王,斮之檀衢,百姓不附。齊孫室子陳舉直言,殺之東閭,宗族離心。司馬穰苴為政者也,殺之,大臣不親。以故燕舉兵,使昌國君將而擊之。齊使向子將而應之。齊軍破,向子以輿一乘亡。達子收餘卒,復振,與燕戰,求所以償者,閔王不肯與,軍破走。
王奔莒,淖齒數之曰:「夫千乘、博昌之間,方數百里,雨血沾衣,王知之乎?」王曰:「不知。」「嬴、博之間,地坼至泉,王知之乎?」王曰:「不知。」「人有當闕而哭者,求之則不得,去之則聞其聲,王知之乎?」王曰:「不知。」淖齒曰:「天雨血沾衣者,天以告也;地坼至泉者,地以告也;人有當闕而哭者,人以告也。天地人皆以告矣,而王不知戒焉,何得無誅乎?」於是殺閔王於鼓里。
太子乃解衣免服,逃太史之家為溉園。君王后,太史氏女,知其貴人,善事之。田單以即墨之城,破亡餘卒,破燕兵,紿騎劫,遂以復齊,遽迎太子於莒,立之以為王。襄王即位,君王后以為后,生齊王建。
王孫賈年十五事閔王
王孫賈年十五,事閔王。王出走,失王之處。其母曰:「女朝出而晚來,則吾倚門而望;女暮出而不還,則吾倚閭而望。女今事王,王出走,女不知其處,女尚何歸?」
王孫賈乃入市中,曰:「淖齒亂齊國,殺閔王,欲與我誅者,袒右!」市人從者四百人,與之誅淖齒,刺而殺之。
燕攻齊取七十餘城
燕攻齊,取七十餘城,唯莒、即墨不下。齊田單以即墨破燕,殺騎劫。
初,燕將攻下聊城,人或讒之。燕將懼誅,遂保守聊城,不敢歸。田單攻之歲餘,士卒多死,而聊城不下。
魯連乃書,約之矢以射城中,遺燕將曰:「吾聞之,智者不倍時而棄利,勇士不怯死而滅名,忠臣不先身而後君。今公行一朝之忿,不顧燕王之無臣,非忠也;殺身亡聊城,而威不信於齊,非勇也;功廢名滅,後世無稱,非知也。故知者不再計,勇士不怯死。今死生榮辱,尊卑貴賤,此其一時也。願公之詳計而無與俗同也。且楚攻南陽,魏攻平陸,齊無南面之心,以為亡南陽之害,不若得濟北之利,故定計而堅守之。今秦人下兵,魏不敢東面,橫秦之勢合,則楚國之形危。且棄南陽,斷右壤,存濟北,計必為之。今楚、魏交退,燕救不至,齊無天下之規,與聊城共據朞年之弊,即臣見公之不能得也。齊必決之於聊城,公無再計。彼燕國大亂,君臣過計,上下迷惑,栗腹以百萬之眾,五折於外,萬乘之國,被圍於趙,壤削主困,為天下戮,公聞之乎?今燕王方寒心獨立,大臣不足恃,國弊禍多,民心無所歸。今公又以弊聊之民,距全齊之兵,朞年不解,是墨翟之守也;食人炊骨,士無反北之心,是孫臏、吳起之兵也。能以見於天下矣!
「故為公計者,不如罷兵休士,全車甲,歸報燕王,燕王必喜。士民見公,如見父母,交游攘臂而議於世,功業可明矣。上輔孤主,以制群臣;下養百姓,以資說士。矯國革俗於天下,功名可立也。意者,亦捐燕棄世,東游於齊乎?請裂地定封,富比陶、衛,世世稱孤寡,與齊久存,此亦一計也。二者顯名厚實也,願公熟計而審處一也。
「且吾聞,傚小節者不能行大威,惡小恥者不能立榮名,昔管仲射桓公中鉤,篡也;遺公子糾而不能死,怯也;束縛桎桔,辱身也。此三行者,鄉里不通也,世主不臣也。使管仲終窮抑,幽囚而不出,慚恥而不見,窮年沒壽,不免為辱人賤行矣。然而管子并三行之過,據齊國之政,一匡天下,九合諸侯,為伍伯首,名高天下,光照鄰國。曹沫為魯君將,三戰三北,而喪地千里。使曹子之足不離陳,計不顧後,出必死而不生,則不免為敗軍禽將。曹子以敗軍禽將,非勇也;功廢名滅,後世無稱,非知也。故去三北之恥,退而與魯君計也,曹子以為遭。齊桓公有天下,朝諸侯。曹子以一劍之任,劫桓公於壇位之上,顏色不變,而辭氣不悖。三戰之所喪,一朝而反之,天下震動驚駭,威信吳、楚,傳名後世。若此二公者,非不能行小節,死小恥也,以為殺身絕世,功名不立,非知也。故去忿恚之心,而成終身之名;除感忿之恥,而立累世之功。故業與三王爭流,名與天壤相敝也。公其圖之!」
燕將曰:「敬聞命矣!」因罷兵到讀而去。故解齊國之圍,救百姓之死,仲連之說也。
燕攻齊齊破
燕攻齊,齊破。閔王奔莒,淖齒殺閔王。田單守即墨之城,破燕兵,復齊墟。襄王為太子徵。齊以破燕,田單之立疑,齊國之眾,皆以田單為自立也。襄王立,田單相之。
過菑水,有老人涉菑而寒,出不能行,坐於沙中。田單見其寒,欲使後車分衣,無可以分者,單解裘而衣之。襄王惡之,曰:「田單之施,將欲以取我國乎?不早圖,恐後之。」左右顧無人,巖下有貫珠者,襄王呼而問之曰:「女聞吾言乎?」對曰:「聞之。」王曰:「女以為何若?」對曰:「王不如因以為己善。王嘉單之善,下令曰:『寡人憂民之飢也,單收而食之;寡人憂民之寒也,單解裘而衣之;寡人憂勞百姓,而單亦憂之,稱寡人之意。』單有是善而王嘉之,善單之善,亦王之善已。」王曰:「善!」乃賜單牛酒,嘉其行。
後數日,貫珠者復見王曰:「王至朝日,宜召田單而揖之於庭,口勞之。乃布令求百姓之饑寒者,收穀之。」乃使人聽於閭里,聞丈夫之相□與語,舉□□□□曰:「田單之愛人!嗟,乃王之教澤也!」
貂勃常惡田單,曰:「安平君,小人也。」安平君聞之,故為酒而召貂勃,曰:「單何以得罪於先生,故常見譽於朝?」貂勃曰:「跖之狗吠堯,非貴跖而賤堯也,狗固吠非其主也。且今使公孫子賢,而徐子不肖。然而使公孫子與徐子鬭,徐子之狗,猶時攫公孫子之腓而噬之也。若乃得去不肖者,而為賢者狗,豈特攫其腓而噬之耳哉?」安平君曰:「敬聞命。」明日,任之於王。
貂勃常惡田單
王有所幸臣九人之屬,欲傷安平君,相與語於王曰:「燕之伐齊之時,楚王使將軍將萬人而佐齊。今國已定,而社稷已安矣,何不使使者謝於楚王?」王曰:「左右孰可?」九人之屬曰:「貂勃可。」貂勃使楚。楚王受而觴之,數日不反。九人之屬相與語於王曰:「夫一人身,而牽留萬乘者,豈不以據勢也哉?且安平君之與王也,君臣無禮,而上下無別。且其志欲為不善。內牧百姓,循撫其心,振窮補不足,布德於民;外懷戎翟、天下之賢士,陰結諸侯之雄俊豪英。其志欲有為也。願王之察之。」異日,而王曰:「召相單來。」田單免冠徒跣肉袒而進,退而請死罪。五日,而王曰:「子無罪於寡人,子為子之臣禮,吾為吾之王禮而已矣。」
貂勃從楚來,王賜諸前,酒酣,王曰:「召相田單而來。」貂勃避席稽首曰:「王惡得此亡國之言乎?王上者孰與周文王?」王曰:「吾不若也。」貂勃曰:「然,臣固知王不若也。下者孰與齊桓公?」王曰:「吾不若也。」貂勃曰:「然,臣固知王不若也。然則周文王得呂尚以為太公,齊桓公得管夷吾以為仲父,今王得安平君而獨曰『單』。且自天地之闢,民人之治,為人臣之功者,誰有厚於安平君者哉?而王曰『單,單』。惡得此亡國之言乎?且王不能守先王之社稷,燕人興師而襲齊墟,王走而之城陽之山中。安平君以惴惴之即墨,三里之城,五里之郭,敝卒七千,禽其司馬,而反千里之齊,安平君之功也。當是時也,闔城陽而王,城陽、天下莫之能止。然而計之於道,歸之於義,以為不可,故為棧道木閣,而迎王與后於城陽山中,王乃得反,子臨百姓。今國已定,民已安矣,王乃曰『單』。且嬰兒之計不為此。王不亟殺此九子者以謝安平君,不然,國危矣!」王乃殺九子而逐其家,益封安平君以夜邑萬戶。
田單將攻狄,往見魯仲子。仲子曰:「將軍攻狄,不能下也。」田單曰:「臣以五里之城,七里之郭,破亡餘卒,破萬乘之燕,復齊墟。攻狄而不下,何也?」上車弗謝而去。遂攻狄,三月而不克之也。
田單將攻狄
齊嬰兒謠曰:「大冠若箕,脩劍拄頤,攻狄不能,下壘枯丘。」田單乃懼,問魯仲子曰:「先生謂單不能下狄,請聞其說。」魯仲子曰:「將軍之在即墨,坐而織蕢,立則丈插,為士卒倡曰:『可往矣!宗廟亡矣!云曰尚矣!歸於何黨矣!』當此之時,將軍有死之心,而士卒無生之氣,聞若言,莫不揮泣奮臂而欲戰,此所以破燕也。當今將軍東有夜邑之奉,西有菑上之虞,黃金橫帶,而馳乎淄、澠之間,有生之樂,無死之心,所以不勝者也。」田單曰:「單有心,先生志之矣。」明日,乃厲氣循城,立於矢石之所,乃援枹鼓之,狄人乃下。
濮上之事,贅子死,章子走,盼子謂齊王曰:「不如易餘糧於宋,宋王必說,梁氏不敢過宋伐齊。齊固弱,是以餘糧收宋也。齊國復強,雖復責之宋,可;不償,因以為辭而攻之,亦可。」
齊閔王之遇殺,其子法章變姓名,為莒太史家庸夫。太史敫女,奇法章之狀貌,以為非常人,憐而常竊衣食之,與私焉。莒中及齊亡臣相聚,求閔王子,欲立之。法章乃自言於莒。共立法章為襄王。襄王立,以太史氏女為王后,生子建。太史敫曰:「女無謀而嫁者,非吾種也,汙吾世矣。」終身不覩。君王后賢,不以不覩之故,失人子之禮也。
齊閔王之遇殺
襄王卒,子建立為齊王。君王后事秦謹,與諸侯信,以故建立四十有餘年不受兵。
秦始皇嘗使使者遺君王后玉連環,曰:「齊多知,而解此環不?」君王后以示群臣,群臣不知解。君王后引椎椎破之,謝秦使曰:「謹以解矣。」
及君王后病且卒,誡建曰:「群臣之可用者某。」建曰:「請書之。」君王后曰:「善。」取筆牘受言。君王后曰:「老婦已亡矣!」
君王后死,後后勝相齊,多受秦間金玉,使賓客入秦,皆為變辭,勸王朝秦,不脩攻戰之備。
齊王建入朝於秦,雍門司馬前曰:「所為立王者,為社稷耶?為王立王耶?」王曰:「為社稷。」司馬曰:「為社稷立王,王何以去社稷而入秦?」齊王還車而反。
齊王建入朝於秦
即墨大夫與雍門司馬諫而聽之,則以為可可為謀,即入見齊王曰:「齊地方數千里,帶甲數百萬。夫三晉大夫,皆不便秦,而在阿、鄄之間者百數,王收而與之百萬之眾,使收三晉之故地,即臨晉之關可以入矣;鄢、郢大夫,不欲為秦,而在城南下者百數,王收而與之百萬之師,使收楚故地,即武關可以入矣。如此,則齊威可立,秦國可亡。夫舍南面之稱制,乃西面而事秦,為大王不取也。」齊王不聽。
秦使陳馳誘齊王內之,約與五百里之地。齊王不聽即墨大夫而聽陳馳,遂入秦。處之共松柏之間,餓而死。先是齊為之歌曰:「松邪!柏邪!住建共者,客耶!」
齊以淖君之亂
齊以淖君之亂秦。其後秦欲取齊,故使蘇涓之楚,令任固之齊。齊明謂楚王曰:「秦王欲楚,不若其欲齊之甚也。其使涓來,以示齊之有楚,以資固於齊。齊見楚,必受固。是王之聽涓也,適為固驅以合齊、秦也。齊、秦合,非楚之利也。且夫涓來之辭,必非固之所以之齊之辭也。王不如令人以涓來之辭謾固於齊,齊、秦必不合。齊、秦不合,則王重矣。王欲收齊以攻秦,漢中可得也。王即欲以秦攻齊,淮、泗之間亦可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