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四》




獻書秦王


獻書秦王曰:「昔竊聞大王之謀出事於梁,謀恐不出於計矣,願大王之熟計之也。梁者,山東之要也。有蛇於此,擊其尾,其首救;擊其首,其尾救;擊其中身,首尾皆救。今梁王,天下之中身也。秦攻梁者,是示天下要斷山東之脊也,是山東首尾皆救中身之時也。山東見亡必恐,恐必大合,山東尚強,臣見秦之必大憂可立而待也。臣竊為大王計,不如南出。事於南方,其兵弱,天下必能救,地可廣大,國可富,兵可強,主可尊。王不聞湯之伐桀乎?試之弱密須氏以為武教,得密須氏而湯之服桀矣。今秦國與山東為讎,不先以弱為武教,兵必大挫,國必大憂。」秦果南攻藍田、鄢、郢。


八年謂魏王


八年,謂魏王曰:「昔曹恃齊而輕晉,齊伐釐、莒而晉人亡曹。繒恃齊以悍越,齊和子亂而越人亡繒。鄭恃魏以輕韓,伐榆關而韓氏亡鄭。原恃秦、翟以輕晉,秦、翟年穀大凶而晉人亡原。中山恃齊、魏以輕趙,齊、魏伐楚而趙亡中山。此五國所以亡者,皆其所恃也。非獨此五國為然而已也,天下之亡國皆然矣。夫國之所以不可恃者多,其變不可勝數也。或以政教不脩,上下不輯,而不可恃者;或有諸侯鄰國之虞,而不可恃者;或以年穀不登,蓄積竭盡,而不可恃者;或化於利,比於患。臣以此知國之不可必恃也。今王恃楚之強,而信春申君之言,以是質秦,而久不可知。即春申君有變,是王獨受秦患也。即王有萬乘之國,而以一人之心為命也。臣以此為不完,願王之熟計之也。」


魏王問張旄


魏王問張旄曰:「吾欲與秦攻韓,何如?」張旄對曰:「韓且坐而胥亡乎?且割而從天下乎?」王曰:「韓且割而從天下。」張旄曰:「韓怨魏乎?怨秦乎?」王曰:「怨魏。」張旄曰:「韓強秦乎?強魏乎?」王曰:「強秦。」張旄曰:「韓且割而從其所強,與所不怨乎?且割而從其所不強,與其所怨乎?」王曰:「韓將割而從其所強,與其所不怨。」張旄曰:「攻韓之事,王自知矣。」


客謂司馬食其


客謂司馬食其曰:「慮久以天下為可一者,是不知天下者也。欲獨以魏支秦者,是又不知魏者也。謂茲公不知此兩者,又不知茲公者也。然而茲公為從,其說何也?從則茲公重,不從則茲公輕,茲公之處重也,不實為期。子何不疾及三國方堅也,自賣於秦,秦必受子。不然,橫者將圖子以合於秦,是取子之資,而以資子之讎也。」


魏秦伐楚


魏、秦伐楚,魏王不欲。樓緩謂魏王曰:「王不與秦攻楚,楚且與秦攻王。王不如令秦、楚戰,王交制之也。」
穰侯攻大梁,乘北郢,魏王且從。謂穰侯曰:「君攻楚得宛、穰以廣陶,攻齊得剛、博以廣陶,得許、鄢陵以廣陶,秦王不問者,何也?以大梁之未亡也。今日大梁亡,許、鄢陵必議,議則君必窮。為君計者,勿攻便。」


白珪謂新城君


白珪謂新城君曰:「夜行者能無為姦,不能禁狗使無吠己也。故臣能無議君於王,不能禁人議臣於君也。」
秦攻韓之管,魏王發兵救之。昭忌曰:「夫秦強國也,而韓、魏壤梁,不出攻則已,若出攻,非於韓也必魏也。今幸而於韓,此魏之福也。王若救之,夫解攻者,必韓之管也;致攻者,必魏之梁也。」魏王不聽,曰:「若不因救韓,韓怨魏;西合於秦,秦、韓為一,則魏危。」遂救之。


秦攻韓之管


秦果釋管而攻魏。魏王大恐,謂昭忌曰:「不用子之計而禍至,為之奈何?」昭忌乃為之見秦王曰:「臣聞明主之聽也,不以挾私為政,是參行也。願大王無攻魏,聽臣也。」秦王曰:「何也?」昭忌曰:「山東之從,時合時離,何也哉?」秦王曰:「不識也。」曰:「天下之合也,以王之不必也;其離也,以王之必也。今攻韓之管,國危矣,未卒而移兵於梁,合天下之從,無精於此者矣。以為秦之求索,必不可支也。故為王計者,不如齊趙。秦已制趙,則燕不敢不事秦,荊、齊不能獨從。天下爭敵於秦,則弱矣。」秦王乃止。


秦趙構難而戰


秦、趙構難而戰。謂魏王曰:「不如齊、趙而構之秦。王不構趙,趙不以毀構矣;而構之秦,趙必復鬭,必重魏;是并制秦、趙之事也。王欲焉而收齊、趙攻荊,欲焉而收荊、趙攻齊,欲王之東長之待之也。」
長平之役,平都君說魏王曰:「王胡不為從?」魏王曰:「秦許吾以垣雍。」平都君曰:「臣以垣雍為空割也。」魏王曰:「何謂也?」平都君曰:「秦、趙久相持於長平之下而無決。天下合於秦,則無趙;合於趙,則無秦。秦恐王之變也,故以垣雍餌王也。秦戰勝趙,王敢責垣雍之割乎?王曰『不敢』。秦戰不勝趙,王能令韓出垣雍之割乎?王曰『不能』。臣故曰,垣雍空割也。」魏王曰:「善。」


樓梧約秦魏


樓梧約秦、魏,將令秦王遇於境。謂魏王曰:「遇而無相,秦必置相。不聽之,則交惡於秦;聽之,則後王之臣,將皆務事諸侯之能令於王之上者。且遇於秦而相秦者,是無齊也,秦必輕王之強矣。有齊者,不若相之,齊必喜,是以有雍者與秦遇,秦必重王矣。」


芮宋欲絕秦趙之交


芮宋欲絕秦、趙之交,故令魏氏收秦太后之養地秦王於秦。芮宋謂秦王曰:「魏委國於王,而王不受,故委國於趙也。李郝謂臣曰:『子言無秦,而養秦太后以地,是欺我也,故敝邑收之。』」秦王怒,遂絕趙也。


為魏謂楚王


為魏謂楚王曰:「索攻魏於秦,秦必不聽王矣,是智困於秦,而交疏於魏也。楚、魏有怨,則秦重矣。故王不如順天下,遂伐齊,與魏便地,兵不傷,交不變,所欲必得矣。」
管鼻之令翟強與秦事,謂魏王曰:「鼻之與強,猶晉人之與楚人也。晉人見楚人之急,帶劍而緩之;楚人惡其緩而急之。令鼻之入秦之傳舍,舍不足以舍之。強之入,無蔽於秦者。強,王貴臣也,而秦若此其甚,安可?」


成陽君欲以韓魏聽秦


成陽君欲以韓、魏聽秦,魏王弗利。白圭謂魏王曰:「王不如陰侯人說成陽君曰:『君入秦,秦必留君,而以多割於韓矣。韓不聽,秦必留君,而伐韓矣。故君不如安行求質於秦。』成陽君必不入秦,秦、韓不敢合,則王重矣。」
秦拔寧邑,魏王令之謂秦王曰:「王歸寧邑,吾請先天下構。」魏魏王曰:「王無聽。魏王見天下之不足恃也,故欲先構。夫亡寧者,宜割二寧以求構;夫得寧者,安能歸寧乎?」
秦罷邯鄲,攻魏,取寧邑。吳慶恐魏王之構於秦也,謂魏王曰:「秦之攻王也,王知其故乎?天下皆曰王近也。王不近秦,秦之所去。皆曰王弱也。王不弱二周,秦人去邯鄲,過二周而攻王者,以王為易制也。王亦知弱之召攻乎?」
魏王欲攻邯鄲,季梁聞之,中道而反,衣焦不申,頭塵不去,往見王曰:「今者臣來,見人於大行,方北面而持其駕,告臣曰:『我欲之楚。』臣曰:『君之楚,將奚為北面?』曰:『吾馬良。』臣曰:『馬雖良,此非楚之路也。』曰:『吾用多。』臣曰:『用雖多,此非楚之路也。』曰:『吾御者善。』『此數者愈善,而離楚愈遠耳。』今王動欲成霸王,舉欲信於天下。恃王國之大,兵之精銳,而攻邯鄲,以廣地尊名,王之動愈數,而離王愈遠耳。猶至楚而北行也。」


周肖謂宮他


周肖謂宮他曰:「子為肖謂齊王曰,肖願為外臣。令齊資我於魏。」宮他曰:「不可,是示齊輕也。夫齊不以無魏者以害有魏者,故公不如示有魏。公曰:『王之所求於魏者,臣請以魏聽。』齊必資公矣,是公有齊,以齊有魏也。」


周㝡善齊


周㝡善齊,翟強善楚。二子者,欲傷張儀於魏。張子聞之,因使其人為見者嗇夫聞見者,因無敢傷張子。
周㝡入齊,秦王怒,令姚賈讓魏王。魏王為之謂秦王曰:「魏之所以為王通天下者,以周㝡也。今周㝡遁寡人入齊,齊無通於天下矣。敝邑之事王,亦無齊累矣。大國欲急兵,則趣趙而已。」


秦魏為與國


秦、魏為與國。齊、楚約而欲攻魏,魏使人求救於秦,冠蓋相望,秦救不出。
魏人有唐且者,年九十餘,謂魏王曰:「老臣請出西說秦,令兵先臣出可乎?」魏王曰:「敬諾。」遂約車而遣之。唐且見秦王,秦王曰:「丈人芒然乃遠至此,甚苦矣。魏來求救數矣,寡人知魏之急矣。」唐且對曰:「大王已知魏之急而救不至者,是大王籌筴之臣無任矣。且夫魏一萬乘之國,稱東藩,受冠帶,祠春秋者,以為秦之強足以為與也。今齊、楚之兵已在魏郊矣,大王之救不至,魏急則且割地而約齊、楚,王雖欲救之,豈有及哉?是亡一萬乘之魏,而強二敵之齊、楚也。竊以為大王籌筴之臣無任矣。」
秦王喟然愁悟,遽發兵,日夜赴魏。齊、楚聞之,乃引兵而去。魏氏復全,唐且之說也。
信陵君殺晉鄙,救邯鄲,破秦人,存趙國,趙王自郊迎。唐且謂信陵君曰:「臣聞之曰,事有不可知者,有不可不知者;有不可忘者,有不可不忘者。」信陵君曰:「何謂也?」對曰:「人之憎我也,不可不知也;吾憎人也,不可得而知也。人之有德於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於人也,不可不忘也。今君殺晉鄙,救邯鄲,破秦人,存趙國,此大德也。今趙王自郊迎,卒然見趙王,臣願君之忘之也。」信陵君曰:「無忌謹受教。」
魏攻管而不下。安陵人縮高,其子為管守。信陵君使人謂安陵君曰:「君其遣縮高,吾將仕之以五大夫,使為持節尉。」安陵君曰:「安陵,小國也,不能必使其民。使者自往,請使道使者至縞高之所,復信陵君之命。」縮高曰:「君之幸高也,將使高攻管也。夫以父攻子守,人大笑也。是臣而下,是倍主也。父教子倍,亦非君之所喜也。敢再拜辭。」


魏攻管而不下


使者以報信陵君,信陵君大怒,遣大使之安陵曰:「安陵之地,亦猶魏也。今吾攻管而不下,則秦兵及我,社稷必危矣。願君之生束縮高而致之。若君弗致也,無忌將發十萬之師,以造安陵之城。」安陵君曰:「吾先君成侯,受詔襄王以守此地也,手受大府之憲。憲之上篇曰:『子弒父,臣弒君,有常不赦。國雖大赦,降城亡子不得與焉。』今縮高謹解大位,以全父子之義,而君曰『必生致之』,是使我負襄王詔而廢大府之憲也,雖死終不敢行。」
縮高聞之曰:「信陵君為人,悍而自用也。此辭反,必為國禍。吾已全己,無為人臣之義矣,豈可使吾君有魏患也。」乃之使者之舍,刎頸而死。
信陵君聞縮高死,素服縞素辟舍,使使者謝安陵君曰:「無忌,小人也,困於思慮,失言於君,敢再拜釋罪。」
魏王與龍陽君共船而釣,龍陽君得十餘魚而涕下。王曰:「有所不安乎?如是,何不相告也?」對曰:「臣無敢不安也。」王曰:「然則何為涕出?」曰:「臣為王之所得魚也。」王曰:「何謂也?」對曰:「臣之始得魚也,臣甚喜,後得又益大,今臣直欲棄臣前之所得矣。今以臣凶惡,而得為王拂枕席。今臣爵至人君,走人於庭,辟人於途。四海之內,美人亦甚多矣,聞臣之得幸於王也,必褰裳而趨王。臣亦猶曩臣之前所得魚也,臣亦將棄矣,臣安能無涕出乎?」魏王曰:「誤!有是心也,何不相告也?」於是布令於四境之內曰:「有敢言美人者族。」


魏王與龍陽君共船而釣


由是觀之,近習之人,其摯〈謟〉〔諂〕也固矣,其自纂繁也完矣。今由千里之外,欲進美人,所效者庸必得幸乎?假之得幸,庸必為我用乎?而近習之人相與怨,我見有禍,未見有福;見有怨,未見有德,非用知之術也。
秦攻魏急。或謂魏王曰:「棄之不如用之之易也,死之不如棄之之易也。能棄之弗能用之,能死之弗能棄之,此人之大過也。今王亡地數百里,亡城數十,而國患不解,是王棄之,非用之也。今秦之強也,天下無敵,而魏之弱也甚,而王以是質秦,王又能死而弗能棄之,此重過也。今王能用臣之計,虧地不足以傷國,卑體不足以苦身,解患而怨報。


秦攻魏急


「秦自四境之內,執法以下至於長輓者,故畢曰:『與嫪氏乎?與呂氏乎?』雖至於門閭之下,廊廟之上,猶之如是也。今王割地以賂秦,以為嫪毐功;卑體以尊秦,以因嫪毐。王以國贊嫪毐,以嫪毐勝矣。王以國贊嫪氏,太后之德王也,深於骨髓,王之交最為天下上矣。秦、魏百相交也,百相欺也。今由嫪氏善秦而交為天下上,天下孰不棄呂氏而從嫪氏?天下必合呂氏而從嫪氏,則王之怨報矣。」


秦王使人謂安陵君


秦王使人謂安陵君曰:「寡人欲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其許寡人?」安陵君曰:「大王加惠,以大易小,甚善。雖然,受地於先生,願終守之,弗敢易。」秦王不說。安陵君因使唐且使於秦。秦王謂唐且曰:「寡人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不聽寡人,何也?且秦滅韓亡魏,而君以五十里之地存者,以君為長者,故不錯意也。今吾以十倍之地,請廣於君,而君逆寡人者,輕寡人與?」唐且對曰:「否,非若是也。安陵君受地於先生而守之,雖千里不敢易也,豈直五百里哉?」秦王怫然怒,謂唐且曰:「公亦嘗聞天子之怒乎?」唐且對曰:「臣未嘗聞也。」秦王曰:「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唐且曰:「大王嘗聞布衣之怒乎?」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頭搶地爾。」唐且曰:「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夫專諸之刺王僚也,彗星襲月;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要離之刺慶忌也,倉鷹擊於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懷怒未發,休祲降於天,與臣而將四矣。若士必怒,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挺劍而起。秦王色撓,長跪而謝之曰:「先生坐,何至於此,寡人諭矣。夫韓、魏滅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