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遊第一


  北冥有魚,其名爲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
【疏】溟,猶海也,取其溟漠無涯,故爲之溟。東方朔《十洲記》云:「溟海無風,而洪波百丈。」巨海之内,有此大魚。欲明物性自然,故標爲章首。《玄中記》云:「東方有大魚焉,行者一日過魚頭,七日過魚尾。産三日,碧海爲之變紅。」故知大物生於大處,豈獨北溟而已。
化而爲鳥,其名爲鵬。
【疏】夫四序風馳,三光電卷。是以負山岳而捨故,揚舟壑以趨新,故化魚爲鳥,欲明變化之大理也。
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疏】魚論其大,以表頭尾難知;鳥言其背,亦示脩短叵測。故下文云「未有知其脩者也」。皷怒翅翼,奮迅毛衣,旣欲摶風,方將擊水。遂乃斷絶雲氣,背負青天,騫翥翺翔,凌摩霄漢,垂陰布影,若天涯之降行雲也。
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疏】運,轉也。是,指斥也。卽此鵬鳥其形重大,若不海中運轉,無以自致高昇。皆不得不然,非樂然也。且形既遷革,情亦隨變。昔日爲魚,涵泳北海;今時作鳥,騰翥南溟。雖復昇沈性殊,逍遥一也。亦猶死生聚散,所遇斯適。千變萬化,未始非吾,所以化魚爲鳥。自北徂南者,鳥是凌虚之物,南卽啓明之方;魚乃滯溺之蟲,北蓋幽冥之地;欲表向明背闇,捨滯求進,故舉南北鳥魚以示爲道之逕耳。而大海洪川,原夫造化,非人所作,故曰天池也。
  《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摇而上者九萬里, 去以六月息者也。」
【疏】姓齊名諧,人姓名也,亦言書名也。齊國有此徘諧之書也。誌,記也。擊,打也。摶,鬪也。扶摇,旋風也。齊諧所著之書,多記怪異之事。莊子引以爲證,明己所説不虚。大鵬既將適南溟,不可決然而起,所以舉擊兩翅,動蕩三千,踉蹌而行,方能離水。然後繚戾宛轉,皷怒徘徊,風氣相扶,摇動而上,塗經九萬,時隔半年,從容志滿,方言憩止。適足而已,豈措情乎哉!
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疏】《爾雅》云:「邑外曰郊,郊外曰牧,牧外曰野。」此言青春之時,陽氣發動,遥望藪澤之中,猶如奔馬,故謂之野馬也。揚土曰塵,塵之細者曰埃。天地之間,生物氣息更相吹動,以舉於鵬者也。夫四生﹑雜沓,萬物參差,形性不同,資待宜異。故鵬鼓垂天之翼,託風氣以逍遥;蜩張决起之翅,槍榆枋而自得。斯皆率性而動,禀之造化,非有情於遐邇,豈惜意於驕矜!體斯趣者,於何而語夸企乎!
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无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疏】仰視圓穹,甚爲迢遞,碧空高遠,筭數無窮。蒼蒼茫昧,豈天正色?然鵬處中天,人居下地,而鵬之俯視,不異人之仰觀。人既不辯天之正色,鵬亦詎知地之遠近?自勝取足,適至南溟。鵬之圖度,止在於是矣。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无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爲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
【疏】且者,假借,是聊畧之辭。夫者,開發在語之端緒。積,聚也。厚,深也。杯,小器也。坳,污陷也,謂堂庭坳陷之地也。芥,草也。膠,黏也。此起譬也。夫翻覆一杯之水於坳污堂地之間,將草葉爲舟,則浮汎靡滯;若還用杯爲舟,理必不可。何者?水淺舟大,則黏地不行故也。是以大舟必須深水,小芥不待洪流。苟其大小得宜,則物皆逍遥。
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无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
【疏】此合喻也。夫水不深厚,則大舟不可載浮;風不崇高,大翼無由凌霄漢。以小鳥半朝,决起槍榆之上;大鵬九萬,飄風鼓扇其下也。
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疏】培,重也。夭,折也。閼,塞也。初賴扶摇,故能昇翥;重積風吹,然後飛行。既而上負青天,下乘風脊,一凌霄漢,六月方止。網羅不逮,畢弋無侵,折塞之禍,於何而至!良由資待合宜,自致得所。逍遥南海,不亦宜乎!
  蜩與鸒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槍榆枋,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爲?」
【疏】蜩,蟬也。生七八月,紫青色,一名蛁蟟。鸒鳩,鶻鳩也,卽今之班鳩是也。決,卒疾之貌。槍,集也,亦突也。枋,檀木也。控,投也,引也,窮也。奚,何也。之,適也。蜩鳩聞鵬鳥之宏大,資風水以高飛,故嗤彼形大而劬勞,欣我質小而逸豫。且騰躍不過數仞,突榆檀而栖集,時困不到前林,投地息而更起,逍遥適性,樂在其中。何須時經六月,途遥九萬,跋涉辛苦,南適胡爲!以小笑大,夸企自息而不逍遥者,未之有也!
適莽蒼者,三飡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
【疏】適,往也。莽蒼,郊野之色,遥望之不甚分明也。果然,飽貌也。往於郊野,來去三食,路既非遥,腹猶充飽。百里之行,路程稍遠,舂檮糧食,爲一宿之借。適於千里之塗,路既迢遥,聚積三月之糧,方充往來之食。故郭注云:「所適彌遠,則聚糧彌多。故其翼彌大,則積氣彌厚者也。」
之二蟲,又何知!
【疏】郭注云:「二蟲,鵬蜩也。對大於小,所以均異趣也。」且大鵬摶風九萬,小鳥決起榆枋,雖復遠近不同,適性均也。咸不知道里之遠近,各取足而自勝,天機自張,不知所以。既無意於高卑,豈有情於優劣!逍遥之致,其在兹乎!而呼鵬爲蟲者,《大戴禮》云:「東方鱗蟲三百六十,應龍爲其長;南方羽蟲三百六十,鳳皇爲其長;西方毛蟲三百六十,麒鱗爲其長;北方甲蟲三百六十,靈龜爲其長;中央躶蟲三百六十,聖人爲其長。」通而爲語,故名鵬爲蟲也。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
【疏】夫物受氣不同,稟分各異。智則有明有暗,年則或短或長。故舉朝菌冥靈宰官榮子,皆如年智,豈企尚之所及哉!故知物性不同,不可強相希效也。
奚以知其然也?
【疏】奚,何也。然,如此也。此何以知年智不相及若此之縣解耶?假設其問,以生後答。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
【疏】此答前問也。朝菌者,謂天時滯雨,於糞堆之上熱蒸而生,陰濕則生,見日便死,亦謂之大芝。生於朝而死於暮,故曰朝菌。月終謂之晦,月旦謂之朔。假令逢陰,數日便萎,終不涉三旬,故不知晦朔也。蟪蛄,夏蟬也,生於麥梗,亦謂之麥節。夏生秋死,故不知春秋也。菌則朝生暮死,蟬則夏長秋殂,斯言齡命短促,故謂之小年也。
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爲春,五百歲爲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爲春,八千歲爲秋。
【疏】冥靈大椿,並木名也,以葉生爲春,以葉落爲秋。冥靈生於楚之南,以二千歲爲一年也。而言上古者,伏犧時也。大椿之木,長於上古,以三萬二千歲爲一年也。冥靈五百歲而花生,大椿八千歲而葉落,並以春秋賒永,故謂之大年也。
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衆人匹之,不亦悲乎!
【疏】彭祖者,姓籛名鏗,帝顓頊之玄孫也。善養性,能調鼎。進雉羹於堯,堯封於彭城,其道可祖,故謂之彭祖。歴夏經殷,至周年八百歲矣。特,獨也。以其年長壽,所以聲獨聞於世。而世人比匹彭祖,深可悲傷。而不悲者,爲彭祖禀性遐壽,非我氣類,置之言外,不敢嗟傷。故知生也有涯,豈唯彭祖去已一亳不可企及,於是均椿菌,混彭殤,各止其分,而性命安矣。
  湯之問棘也是已:
【疏】湯,是帝嚳之後,契之苗裔,姓子名履,字天乙。母氏扶都,見白氣貫月,感而生湯。豐下兑上,身長九尺。仕夏爲諸侯,有聖德,諸侯歸之。遭桀無道,囚於夏臺。後得免,乃與諸侯同盟於景亳之地,會桀於昆吾之墟,大戰於鳴條之野,桀奔於南巢。湯既克桀,讓天下於務光,務光不受。湯卽位,乃都於亳,後改爲商,殷開基之主也。棘者,湯時賢人,亦云湯之博士。《列子》謂之夏革。革棘聲類,蓋字之誤也。而棘既是賢人,湯師事之,故湯問於棘,詢其至道。云物性不同,各有素分,循而直往,因而任之。殷湯請益,深有玄趣。莊子許其所問,故云是已。
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脩者,其名爲鯤。
【疏】脩,長也。地以草爲毛髮,北方寒沍之地,草木不生,故名窮髮,所謂不毛之地。鯤魚廣闊數千,未有知其長者,明其大也。然溟海鯤鵬,前文已出,如今重顯者,正言前引《齊諧》,足爲典實。今牽《列子》,再證非虚。鄭重殷勤,以成其義者也。
有鳥焉,其名爲鵬,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摇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絶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
【疏】鵬背宏巨,狀若嵩華。旋風曲戾,猶如羊角。既而凌摩蒼昊,遏絶雲霄,鼓怒放暢,圖度南海。故禦寇《湯問》篇云「世豈知有此物哉?大禹行而見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堅聞而誌之」是也。
且適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翺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疏】且,將也,亦語助也。斥,小澤也。鴳,雀也。八尺曰仞。翺翔,猶嬉戲也。而鴳雀小鳥,縱任斥澤之中,騰舉踴躍,自得蓬蒿之内,故能嗤九萬之遠適,欣數仞之近飛。斯蓋辯小大之性殊,論各足之不二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
【疏】故是仍前之語,夫是生後之詞,國是五等之邦,鄉是萬二千五百家也。自有智數功效,堪蒞一官;自有名譽著聞,比周鄉黨;自有道德弘博,可使南面,徵成邦國,安育黎元。此三者稟分不同,優劣斯異,其於各足,未始不齊。視己所能,亦猶鳥之自得於一方。
而宋榮子猶然笑之。
【疏】子者,有德之稱。姓榮氏,宋人也。猶然,如是。榮子雖能忘有,未能遣無,故笑。宰官之徒,滯於爵禄,虚淡之人,猶懷嗤笑,見如是所以不齊。前既以小笑大,示大者不夸;今則以大笑小,小者不企。而性命不安者,理未之聞也。
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
【疏】舉,皆也。勸,勵勉也。沮,怨喪也。榮子率性懷道,謷然超俗,假令世皆譽讚,亦不增其勸奬,率土非毁,亦不加其沮喪,審自得也。
定乎内外之分,
【疏】榮子知内既非我,外亦非物,内外雙遣,物我兩忘,故於内外之分定而不忒也。
辯乎榮辱之境,
【疏】忘勸沮於非譽,混窮通於榮辱,故能反照明乎心智,玄鑒辨於物境,不復内我而外物,榮己而辱人也。
斯已矣。
【疏】斯,此也。已,止也。宋榮智德止盡於斯也。
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
【疏】數數,猶汲汲也。宋榮率性虚淡,任理直前,未嘗運智推求,役心爲道,栖身物外,故不汲汲然者也。
雖然,猶有未樹也。
【疏】樹,立也。榮子捨有證無,溺在偏滯,故於無待之心未立,逍遥之趣智尚虧也。
  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
【疏】姓列名禦寇,鄭人也。與鄭繻公同時,師於壺丘子林,著書八卷。得風仙之道,乘風遊行,泠然輕舉,所以稱善也。
旬有五日而後反。
【疏】旬,十日也。既得風仙,遊行天下,每經一十五日,迴反歸家,未能無所不乘,故不可一時周也。
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
【疏】致,得也。彼列禦寇得於風仙之福者,蓋由炎凉無心,虚懷任運,非關役情取捨,汲汲求之。欲明爲道之要,要在忘心。若運役智慮,去之遠矣。
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
【疏】乘風輕舉,雖免步行,非風不進,猶有須待。自宰官已下及宋榮禦寇,歴舉智德優劣不同,既未洞忘,咸歸有待。唯當順萬物之性,遊變化之塗,而能無所不成者,方盡逍遥之妙致者也。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无窮者,彼且惡乎待哉!
【疏】天地者,萬物之總名。萬物者,自然之别稱。六氣者,季頤云:「平旦朝霞,日午正陽,日入飛泉,夜半沆瀣,并天地二氣爲六氣也。」又杜預云:「六氣者,陰陽風雨晦明也。」又支道林云:「六氣,天地四時也。」辯者,變也。惡乎,猶於何也。言無待聖人,虚懷體道,故能乘兩儀之正理,順萬物之自然,御六氣以逍遥,混羣靈以變化。苟無物而不順,亦何往而不通哉!明徹於無窮,將於何而有待者也!
故曰:至人无己, 神人无功, 聖人无名。
【疏】至言其體,神言其用,聖言其名,故就體語至,就用語神,就名語聖,其實一也。詣於靈極,故謂之至;陰陽不測,故謂之神;正名百物,故謂之聖也。一人之上,其有此三,欲顯功用名殊,故有三人之别。此三人者,則是前文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人也。欲結此人無待之德,彰其體用,乃言故曰耳。
  堯讓天下於許由,
【疏】堯者,帝嚳之子,姓伊祁,字放勛。母慶都,嚳感赤龍而生,身長一丈,兑上而豐下,眉有八彩,足履翼星,有聖德。年十五封唐侯,二十一代兄登帝位,都平陽,號曰陶唐。在位七十二年,乃授舜。年百二十八歲崩,葬於陽城,謚曰堯。依《謚法》:「翼善傳聖曰堯」,言其有傳舜之功也。許由,隱者也。姓許名由,字仲武,頴川陽城人也。隱於箕山,師於齧缺,依山而食,就河而飲。堯知其賢,讓以帝位。許由聞之,乃臨河洗耳。巢父飲犢,牽而避之曰:「惡吾水也。」死後,堯封其墓,謚曰箕公。卽堯之師也。
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
【疏】爝火,猶炬火也,亦小火也。神農時十五日一雨,謂之時雨也。且以日月照燭,詎假炬火之光;時雨滂沲,無勞浸灌之澤。堯既撝謙克讓,退己進人,所以致此之辭,盛推仲武也。
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尸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
【疏】治,正也。尸,主也。致,與也。堯既師於許由,故謂之爲夫子。若仲武立爲天子,㝢内必致太平,而我猶爲物主,自視缺然不足,請將帝位讓與賢人。
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
【疏】治,謂理也。既,盡也。言堯治天下,久以昇平,四海八荒,盡皆清謐,何勞讓我,過爲辭費。然覩莊文,則貶堯而推許,尋郭注乃劣許而優堯者,何耶?欲明放勛大聖,仲武大賢。賢聖二塗,相去遠矣。故堯負扆汾陽而喪天下,許由不夷其俗而獨立高山,圓照偏溺,斷可知矣。是以莊子援禪讓之迹,故有爝火之談;郭生察無待之心,更致不治之説。可謂採微索隱,了文合義,宜尋其旨況,無所稍嫌也。
而我猶代子,吾將爲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爲賓乎?
【疏】許由偃蹇箕山,逍遥頴水,膻臊榮利,猒穢聲名,而堯殷勤致請,猶希代己。許由若高九五,將爲萬乘之名。然實以生名,名從實起,實則是内是主,名便是外是賓。捨主取賓,喪内求外,既非隱者所尚,故云「吾將爲賓」也。
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
【疏】鷦鷯,巧婦鳥也,一名工雀,一名女匠,亦名桃蟲,好深處而巧爲巢也。偃鼠,形大小如牛,赤黑色,獐脚,脚有三甲,耳似象耳,尾端白,好入河飲水。而鳥巢一枝之外,不假茂林;獸飲滿腹之餘,无勞浩汗。況許由安兹蓬蓽,不顧金闈,樂彼蔬食,詎勞玉食也!
歸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爲!
【疏】予,我也。許由寡欲清廉,不受堯讓,故謂堯云:「君宜速還黄屋,歸反紫微,禪讓之辭,宜其休息。四海之尊,於我無用,九五之貴,予何用爲!」
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疏】庖人,謂掌庖廚之人,則今之太官供膳是也。尸者,太廟中神主也。祝者,則今太常太祝是也。執祭版對尸而祝之,故謂之尸祝也。樽,酒器也。俎,肉器也。而庖人尸祝者,各有司存。假令膳夫懈怠,不肯治庖,尸祝之人,終不越局濫職,棄於樽俎而代之宰烹。亦猶帝堯禪讓,不治天下,許由亦不去彼山林,就兹帝位。故注云「帝堯許由,各静於所遇」也已。
  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
【疏】肩吾連叔,並古之懷道人也。接輿者,姓陸名通,字接輿,楚之賢人隱者也。與孔子同時,而佯狂不仕,常以躬耕爲務。楚王知其賢,聘以黄金百鎰,車駟二乘,並不受。於是夫負妻戴,以遊山海,莫知所終。肩吾聞接輿之言,過無準的,故問連叔詢其義旨。而言吾聞言於接輿者,聞接輿之言也。莊生寄三賢以明堯之一聖。所聞之狀,具列於下文也。
大而无當,往而不反,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无極也。
【疏】所聞接輿之言,怖弘而無的當,一往而陳梗㮣,曾無反覆可尋。吾竊聞之,驚疑怖恐,猶如上天河漢,迢遞清高,尋其源流,略無窮極也。
大有逕庭,不近人情焉。」
【疏】逕庭,猶過差,亦是直往不顧之貌也。謂接輿之言不偶於俗,多有過差,不附世情,故大言不合於里耳也。
連叔曰:「其言謂何哉?」
【疏】陸通之説其若何?此則反質肩吾所聞意謂。
「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
【疏】藐,遠也。《山海經》云:姑射山在寰海之外,有神聖之人,戢機應物。時須揖讓,卽爲堯舜;時須干戈,卽爲湯武。綽約,柔弱也。處子,未嫁女也。言聖人動寂相應,則空有並照,雖居廊廟,無異山林,和光同塵,在染不染。冰雪取其潔浄,綽約譬以柔和。處子不爲物傷,姑射語其絶遠。此明堯之盛德,窈冥玄妙,故託之絶垠之外,推之視聽之表。斯蓋寓言耳,亦何必有姑射之實乎!宜忘言以尋其所況。此卽肩吾述己昔聞,以答連叔之辭者也。
不食五穀,吸風飲露。
【疏】五穀者,黍稷麻菽麥也。言神聖之人,降生應物,挺淳粹之精靈,禀陰陽之秀氣。雖順物以資待,非五穀之所爲;託風露以清虚,豈四時之能變也。
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
【疏】智照靈通,無心順物,故曰「乘雲氣」。不疾而速,變現無常,故曰「御飛龍。」寄生萬物之上,而神超六合之表,故曰「遊乎四海之外也」。
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疏】凝,静也。疵癘,疾病也。五穀熟,謂有年也。聖人形同枯木,心若死灰,本迹一時,動寂俱妙,凝照潛通,虚懷利物。遂使四時順序,五穀豐登,人無災害,物無夭枉。聖人之處世,有此功能,肩吾未悟至言,謂爲狂而不信。
連叔曰:「然,瞽者无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无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
【疏】瞽者,謂眼無眹縫,冥冥如鼓皮也。聾者,耳病也。盲者,眼根敗也。夫目視耳聽,蓋有物之常情也,既瞽既聾,不可示之以聲色也。亦猶至言妙道,唯懸解者能知,愚惑之徒,終身未悟,良由智障盲闇,不能照察。豈唯形質獨有之耶?是以聞接輿之言謂爲狂而不信。自此已下,是連叔答肩吾之辭也。
是其言也,猶時女也。
【疏】是者,指斥之言也。時女,少年處室之女也。指此接輿之言,猶如窈窕之女,綽約凝潔,爲君子所求。但智之聾盲者,謂無此理也。
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礴萬物以爲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爲事!
【疏】之,是語助,亦歎美也。旁礴,猶混同也。蘄,求也。孰,誰也。之人者,歎堯是聖人之德者,歎堯之盛德也。言聖人德合二儀,道齊羣品,混同萬物,制馭百靈。世道荒淫,蒼生離亂,故求大聖君臨安撫。而虚舟懸鏡,應感無心,誰肯勞形弊智!經營區宇,以事爲事,然後能事。故老子云:「爲無爲,事無事。」又云:「取天下,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也。」
之人也,物莫之傷, 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
【疏】稽,至也。夫達於生死,則無死無生;宜於水火,則不溺不熱。假令陽九流金之灾,百六滔天之禍,紛紜自彼,於我何爲!故郭注云:「死生無變於己,何況溺熱之間也哉!」
是其塵垢粃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爲事!」
【疏】散爲塵,膩爲垢,穀不熟爲粃,穀皮曰糠,皆猥物也。鎔金曰鑄,範土曰陶。《謚法》:「翼善傳聖曰堯,仁聖盛明曰舜。」夫堯至本,妙絶形名,混迹同塵,物甘其德,故立名謚以彰聖體。然名者粗法,不異粃糠;謚者世事,何殊塵垢。既而矯諂佞妄,將彼塵垢鍛鑄爲堯,用此粃糠埏埴作舜。豈知妙體,胡可言耶!是以誰肯以物爲事者也。
  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髮文身,無所用之。
【疏】此起譬也。資,貨也。越國逼近江湖,斷髮文身,以避蛟龍之難也。章甫,冠名也。故孔子生於魯,衣縫掖;長於宋,冠章甫。而宋實微子之裔,越乃太伯之苗,二國貿遷往來,乃以章甫爲貨。且章甫本充首飾,必須雲鬟承冠,越人斷髮文身,資貨便成無用。亦如榮華本猶滯著,富貴起自驕矜,堯既體道洞忘,故能無用天下。故郭注云:「夫堯之無所用天下爲,亦猶越人無所用章甫耳。」
  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
【疏】治言緝理,政言風教,此合喻也。汾水出自太原,西入于河。水北曰陽。則今之晉州平陽縣,在汾水北,昔堯都也。窅然者,寂寥,是深遠之名。喪之言忘,是遣蕩之義。而四子者,四德也。一本,二迹,三非本非迹,四非非本迹也。言堯反照心源,洞見道境,超兹四句,故言往見四子也。夫聖人無心,有感斯應,故能緝理萬邦,和平九土。雖復凝神,四子端拱而坐汾陽,統御萬機,窅然而喪天下。斯蓋卽本卽迹,卽體卽用,空有雙照,動寂一時。是以姑射不異汾陽,山林豈殊黄屋。世人齊其所見,曷嘗信此耶?而馬彪將四子爲齧缺,便未達於遠理;劉璋推汾水於射山,更迷惑於近事。今所解釋,稍異於斯。故郭注云:「四子者,蓋寄言明堯之不一於堯耳。」世徒見堯之迹,豈識其真哉!
  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
【疏】姓惠名施,宋人也,爲梁國相。謂,語也。貽,遺也。瓠,匏之類也。魏王卽梁惠王也。昔居安邑,國號爲魏,後爲强秦所逼,徙於大梁,復改爲梁,僣號稱王也。惠子所以起此大匏之譬,以譏莊子之書,雖復詞旨恢弘,而不切機務,故致此詞而更相激發者也。
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
【疏】樹者,藝植之謂也。實者,子也。惠施既得瓠種,藝之成就,生子甚大,容受五石。仍持此瓠以盛水漿,虚脆不堅,故不能自勝舉也。
剖之以爲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爲其無用而掊之。」
【疏】剖,分割之也。瓢,勺也。瓠落,平淺也。呺然,虚大也。掊,打破也。用而盛水,虚脆不能自勝;分剖爲瓢,平淺不容多物。衆謂無用,打破弃之。剌莊子之言不救時要,有同此言,應須屏削也。
莊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宋人有善爲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絖爲事。
【疏】洴,浮。澼,漂也。絖,絮也。世世,年也。宋人隆冬涉水,漂絮以作牽離,手指生瘡,拘坼有同龜背,故世世相承,家傳此藥,令其手不拘坼,常得漂絮水中,保斯事業,永無虧替。又云:澼,擗也;絖,䌤也。謂擗䌤於水中之故也。
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
【疏】金方一寸重一斤爲一金也。他國遊客偶爾聞之,請買手瘡一術,遂費百金之價者也。
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爲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
【疏】鬻,賣也。估價既高,聚族謀議。世世洴澼,爲利蓋寡;一朝賣術,資貨極多。異口同音,僉曰請與。
客得之,以説吴王。越有難,吴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
【疏】吴越比鄰,地帶江海,兵戈相接,必用艫舡。戰士隆冬,手多拘坼。而客素禀雄才,天生睿智,既得方術,遂説吴王。越國兵難侵吴,吴王使爲將帥。賴此名藥,而兵手不拘坼。旌旗才舉,越人亂轍。獲此大捷,獻凱而旋,勳庸克著,胙之苑土。
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
【疏】或,不定也。方藥無工,而用者有殊。故行客得之以封侯,宋人用之以洴澼,此則所用工拙之異。
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爲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无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疏】攄者,繩絡之也。樽者,漆之如酒罇,以繩結縛,用渡江湖,南人所謂腰舟者也。蓬,草名,拳曲不直也。夫,歎也。言大瓠浮汎江湖,可以舟舩淪溺;至教興行世境,可以濟渡羣迷。而惠生既有蓬心,未能直達玄理,故妄起掊擊之譬,譏刺莊子之書。爲用失宜,深可歎之。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
【疏】樗,栲漆之類,嗅之甚臭,惡木者也。世間名字,例皆虚假,相與嗅之,未知的當,故言人謂之樗也。
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
【疏】擁腫,槃癭也。卷曲,不端直也。規圓而矩方。塗,道也。樗栲之樹,不材之木,根本擁腫,枝幹攣卷,繩墨不加,方圓無取,立之行路之旁,匠人曾不顧盻也。
今子之言,大而无用,衆所同去也。」
【疏】樹既臃腫不材,匠人不顧;言迹迂誕無用,衆所不歸。此合喻者也。
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避高下;中於機辟,死於罔罟。
【疏】狌,野猫也。跳梁,猶走躑也。辟,法也,謂機關之類也。罔罟,罝罘也。子獨不見狸狌捕鼠之狀乎?卑伏其身,伺候慠慢之鼠;東西跳躑,不避高下之地,而中於機關之法,身死罔罟之中。皆以利惑其小,不謀大故也。亦猶擎跪曲拳,執持聖迹,僞情矯性,以要時利。前雖遂意,後必危亡。而商鞅蘇張,卽是其事。此何異乎捕鼠狸狌,死於罔罟也。
今夫犛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爲大矣,而不能執鼠。
【疏】犛牛,猶旄牛也。出西南夷,其形甚大。山中遠望,如天際之雲,藪澤之中,逍遥養性。跳梁投鼠,不及野狸。亦猶莊子之言,不狎流俗,可以理國治身,且長且久者也。
今子有大樹,患其无用,何不樹之於无何有之鄉,廣莫之野,
【疏】無何有,猶無有也。莫,無也。謂寬曠無人之處,不問何物,悉皆無有,故曰無何有之鄉也。
彷徨乎无爲其側,逍遥乎寢卧其下?
【疏】彷徨,縱任之名。逍遥,自得之稱。亦是異言一致,互其文耳。不材之木,枝葉茂盛,婆娑蔭映,蔽日來風。故行李經過,徘徊憩息,徙倚顧步,寢卧其下。亦猶莊子之言,無爲虚淡,可以逍遥適性,蔭庇蒼生也。
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疏】擁腫不材,拳曲無取,匠人不顧,斤斧無加,夭折之灾,何從而至?故得終其天年,盡其生理。無用之用,何所困苦哉!亦猶莊子之言,垂俗會道,可以攝衛,可以全真,既不夭枉於世塗,詎肯困苦於生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