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充符第五
魯有兀者王駘，
【疏】姓王名駘，魯人也。刖一足曰兀。形雖殘兀，而心實虚忘，故冠《德充符》而爲篇首也。
從之遊者，與仲尼相若。
【疏】若，如也。陪從王駘遊行，禀學門人，多少似於仲尼者也。
常季問於仲尼曰：「王駘，兀者也，從之遊者，與夫子中分魯。
【疏】姓常名季，魯之賢人也。王駘遊行，外忘形骸，内德充實，所以從遊學者數滿三千，與孔子之徒，中分魯國。常季未達其趣，是以生疑。
立不教，坐不議，虚而往，實而歸。
【疏】弟子雖多，曾無講説。立不教授，坐無議論。請益則虚心而往，得理則實腹而歸。又解：未學無德，亦爲虚往也。
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
【疏】教授門人，曾不言議。殘兀如是，無復形容，而玄道至德，内心成滿，必固有此，衆乃從之也。
是何人也？」
【疏】常季怪其殘兀而聚衆極多，欲顯德充之美，故發斯問也。
仲尼曰：「夫子，聖人也。丘也直後而未往耳。丘將以爲師，而況不若丘者乎！
【疏】宣尼呼王駘爲夫子。答常季云：「王駘是體道聖人也，汝自不識人，所以致疑。丘直爲參差在後，未得往事。丘將尊爲師傅，諮詢問道，何況晚學之類不如丘者乎！請益服膺，固其宜矣！」
奚假魯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
【疏】奚，何也。何但假藉魯之一邦耶！丘將誘引宇内，禀承盛德，猶恐未盡其道也。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與庸亦遠矣。
【疏】王，盛也。庸，常也。先生，孔子也。彼王駘者，是殘兀之人，門徒侍從，盛於尼父。以斯疑怪，應異常流，與凡常之人固當遠矣。
若然者，其用心也，獨若之何？」
【疏】然，猶如是也。王駘盛德如是，爲物所歸，未審運智用心，獨若何術？常季不妄，發此疑也。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 而不得與之變；
【疏】夫山舟潛遁，薪指遷流，雖復萬境皆然，而死生最大。但王駘心冥造物，與變化而遷移，跡混人間，將死生而俱往，故變所不能變者也。
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 審乎無假 而不與物遷，
【疏】靈心安審，妙體真元，既與道相應，故不爲物所遷變者也。
命物之化 而守其宗也。」
【疏】達於分命，冥於外物。唯命唯物，與化俱行，動不乖寂，故恒住其宗本者也。
常季曰：「何謂也？」
【疏】方深難悟，更請決疑。
仲尼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
【疏】万物云云，悉歸空寂。倒置之類，妄執是非，於重玄道中，横起分别。何異乎膽肝生，本同一體也。楚越迢遞，相去數千，而於一體之中，起數千之遠。異見之徒，例皆如是也。
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
【疏】若夫玄通之士，浩然大觀，二儀萬物，一指一馬。故能忘懷任物，大順群生。然同者見其同，異者見其異，至論衆妙之境，非異亦非同也。
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
【疏】耳目之宜，宜於聲色者也。且凡情分别，耽滯聲色，故有宜與不宜，可與不可。而王駘混同萬物，冥一死生，豈於根塵之間而懷美惡之見耶！
而遊心乎德之和。
【疏】既而混同萬物，不知耳目之宜，故能遊道德之鄉，放任乎至道之境者也。
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
【疏】物視，猶視物也。王駘一於死生，均於彼我。生爲我時，不見其得；死爲我順，不見其喪。覼視萬物，混而一之。故雖兀足，視之如遺土者也。
常季曰：「彼爲己，以其知
【疏】彼，王駘也。謂王駘修善修己，猶用心知，嫌其未能忘知而任獨者也。
得其心，以其心
【疏】嫌王駘不能忘懷任致，猶用心以得心也。夫得心者，無思無慮，忘知忘覺，死灰槁木，泊爾無情，措之於方寸之間，起之於視聽之表，同二儀之覆載，順三光以照燭，混塵穢而不撓其神，履窮塞而不忤其慮，不得爲得，而得在於無得，斯得之矣。若以心知之術而得之者，非真得也。
得其常心。物何爲最之哉？」
【疏】最，聚也。若能虚忘乎淡，得真常之心者，固當和光匿耀，不殊於俗，豈可獨異於物，使衆歸之者也？
仲尼曰：「人莫鑑於流水而鑑於止水。
【疏】鑑，照也。夫止水所以留鑑者，爲其澄清故也；王駘所以聚衆者，爲其凝寂故也。止水本無情於鑑物，物自照之；王駘豈有意於招携，而衆自來歸湊者也。
唯止能止衆止。
【疏】唯，獨也。唯止是水本凝湛，能止是留停鑑人。衆止是物來臨照。亦猶王駘猶懷虚寂，故能容止群生。由是功能，所以爲衆歸聚也。
受命於地，唯松柏獨也，在冬夏青青；
【疏】凡厥草木，皆資厚地。至於禀質堅勁，隆冬不凋者，在松柏通年四序，常保青全，受氣自爾，非關指意。王駘聚衆，其義亦然也。
受命於天，唯舜獨也正，。
【疏】人禀三才，受命蒼昊，圓首方足，其類極多。至如挺氣正真，獨有虞舜。豈由役意，直置自然。王駘合道，其義亦爾。郭注曰「下首唯有松柏，上首唯有聖人」者，但人頭在上，去上則死；木頭在下，去下則死。是以呼不爲上首，呼木爲下首。故上首食傍首，傍首食下首。下首，草木也。傍首，蟲獸也。
幸能正生，以正衆生。
【疏】受氣上玄，能正生道也。非由用意，幸率自然。既能正己，復能正物。正己正物，自利利他。内外行圓，名爲大聖。虞舜既爾，王駘亦然。而舜受讓人，故爲標的也。
夫保始之徵，不懼之實，勇士一人，雄入於九軍。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
【疏】徵，成也，信也。天子六軍，諸侯三軍，故九軍也。或有一人，禀氣勇武，保守善始之心，信成令終之節，内懷不懼之志，外顯勇猛之姿，既而直入九軍以求名位，尚能伏心要譽，忘死忘生，何況王駘！體道之狀，列在下文也。
而況官天地﹑府萬物﹑
【疏】綱維二儀曰官天地，苞藏宇宙曰府萬物。夫勇士入軍，直要名位，猶能不顧身命，忘於生死，而況官府兩儀，混同萬物。視死如生，不亦宜乎！
直寓六骸﹑
【疏】寓，寄也。六骸，謂身首四肢也。王駘體一身非實，達萬有皆真，故能混塵穢於俗中，寄精神於形内，直置暫遇而已，豈係之耶！
象耳目﹑
【疏】象，似也。和光同塵，似用耳目，非須也。
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者乎！
【疏】一知，智也，所知境也。能知之智，照所知之境，境智冥會，能無所差。故知與不知，通而爲一。雖復迹理物化，而心未嘗見死者也，豈容有全兀於其間哉！
彼且擇日而登假？人則從是也。
【疏】彼王駘者，豈復簡擇良日而登昇玄道？蓋不然乎，直置虚淡忘懷而會之也。至人無心，止水留鑑，而世間虚假之人，由是而從之也
彼且何肯以物爲事乎！」
【疏】唯彼王駘，冥真合道，虚假之物，自來歸之，彼且何曾以爲己務！
申徒嘉，兀者也，而與鄭子産同師於伯昏無人。
【疏】姓申徒名嘉，鄭之賢人，兀者也。姓公孫名僑，字子産，鄭之賢大夫也。伯昏無人，師者之嘉號也。伯，長也。昏，闇也。德居物長，韜光若闇，洞忘物我，故曰「伯昏無人」。子産申徒，俱學玄道，雖復出處殊隔，而同師伯昏。故寄此三人，以彰德充之義也。
子産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
【疏】子産執政當塗，榮華富貴；申徒禀形殘兀，無復容儀。子産雖學伯昏，未能忘遣，猶存寵辱。耻見形殘，故預相撿約，令其必不並己也。
其明日又與合堂同席而坐，子産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今我將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
【疏】子産存榮辱之意，申徒忘貴賤之心，前雖有言，都不采領。所以居則共堂，坐還同席。公孫見其如此，故質而問之。
且子見執政而不違，子齊執政乎？」
【疏】違，避也。夫出處異塗，貴賤殊致。我秉執朝政，便爲貴人；汝乃卑賤形殘，應殊敬我。不能遜讓，翻欲齊己也。
申徒嘉曰：「先生之門固有執政焉如此哉？
【疏】先生，伯昏也。先生道門，深明衆妙，混同榮辱，齊一死生。定以執政自多，必如此耶？
子而悦子之執政而後人者也。
【疏】汝猶悦愛榮華，矜誇政事，推人於後，欲處物先，意見如斯，何名學道！
聞之曰：鑑明則塵垢不止，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無過。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猶出言若是，不亦過乎！」
【疏】鑑，鏡也。夫鏡明則塵垢不止，止則非明照也。亦猶久與賢人居則無過，若有過則非賢哲。今子之所取可重可大者，先生之道也。而先生之道退己虚忘，子乃自矜，深乖妙旨，而出言如是，豈非過乎？
子産曰：「子既若是矣， 猶與堯争善。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疏】反，猶復也。言申徒形殘如是，而不自知，乃欲將我並驅，可謂與堯争善。子雖有德，何足？在言以德補殘，猶未平復也。
申徒嘉曰：「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衆； 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
【疏】夫自顯其狀，推罪於他，謂己無愆，不合當亡，如此之人，世間甚多；不顯過狀，將罪歸己，謂己之過，不合存生，如此之人，世間寡少。鄭子産奢侈矜伐，於義亦然者也。
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
【疏】若，順也。夫素質形殘，禀之天命，雖有知計，無如之何，唯當安而順之，則所造皆適。自非盛德，其孰能然。
遊於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
【疏】羿，堯時善射者也。其矢所及，謂之彀中。言羿善射，矢不虚發，彀中之地，必被殘傷，無問鳥獸，罕獲免者。偶然得免，乃關天命，免與不免，非由工拙，自不遺形忘智，皆遊於羿之彀中。是知申徒兀足，忽遭羿之一箭；子産形全中地，偶然獲免。既非人事，故不足自多矣。
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 我怫然而怒，
【疏】怫然，暴戾之心也。人不知天命，妄計虧全，況己形好，嗤彼殘兀。如此之人，其流甚衆。忿其無知，怫然暴怒，瞋忿他人，斯又未知命也。
而適先生之所，則廢然而反。
【疏】往伯昏之所，禀不言之教，則廢向者之怒，而復於常性也。
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
【疏】既適師門，入於虚室，廢弃忿怒，反覆尋常。不知師以善水洗滌我心？爲是我之性情自反覆？進退尋責，莫測所由。斯又忘於學心，遺其係累。
吾與夫子遊十九年矣，而未嘗知吾兀者也。
【疏】我與伯昏遊於道德，故能窮陰陽之妙要，極至理之精微。既其遺智忘形，豈覺我之殘兀！
今子與我遊於形骸之内，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不亦過乎！」
【疏】郭注云：「形骸外矣，其德内也。今子與我德遊耳，非與我形交也而索我外交，豈不過哉！」此注意更不勞别釋也。
子産蹵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稱！」
【疏】蹵然，驚慚貌也。子産未能忘懷遣欲，多在物先，既被譏嫌，方懷驚悚，改矜誇之貌，更醜惡之容，悟知已至，不用稱説者也。
魯有兀者叔山無趾，踵見仲尼。
【疏】叔山，字也。踵，頻也。殘兀之人，居於魯國，雖遭刖足，猶有學心，所以接踵頻來，尋師訪道。旣無足趾，因以爲其名也。
仲尼曰：「子不謹前，既犯患若是矣，雖今來，何及矣！」
【疏】子之修身，不能謹慎，犯於憲綱，前已遭官，患難艱辛，形殘若此。今來請益，何所逮耶！
无趾曰：「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吾是以亡足。 今吾來也，猶有尊足者存， 吾是以務全之也。
【疏】無趾交遊恭謹，重德輕身，唯欲務借聲名，不知務全生道，所以觸犯憲章，遭斯殘兀。形雖虧損，其德猶存，是故頻煩追討，務全道德。以德比形，故言尊足者存。存者，在也。
夫天無不覆，地無不載， 吾以夫子爲天地，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
【疏】夫天地亭毒，覆載無偏。而聖人德合二儀，固當弘普不弃，寧知夫子尚不捨形殘！善救之心，豈其如是也！
孔子曰：「丘則陋矣！
【疏】仲尼所陳，不過聖跡；無趾請學，務其全生。答淺問深，足成鄙陋也。
夫子胡不入乎？請講以所聞。」無趾出，
【疏】夫子，無趾也。胡，何也。仲尼自覺鄙陋，情實多慚，故屈無趾，令其入室，語説所聞方内之道。既而蘧廬久處，芻狗再陳，無趾惡聞，故默然而出也。
孔子曰：「弟子勉之！夫無趾，兀者也，猶務學以復補前行之惡，而況全德之人乎！」
【疏】勉，勗勵也。夫無趾殘兀，尚寔全生，補其虧殘，悔其前行，況賢人君子，形德兩全，生便忘生，德充於内者也。門人之類，宜勗之焉。
無趾語老聃曰：「孔丘之於至人，其未邪？彼何賓賓以學子爲？
【疏】賓賓，恭勤貌也。夫玄德之人，窮理極妙，忘言絶學，率性生知；而仲尼執滯文字，專行聖跡，賓賓勤敬，問禮老君。以汝格量，故知其未如至人也，學子何爲者也？
彼且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不知至人之以是爲己桎梏邪？」
【疏】蘄，求也。諔詭，猶奇譎也。在手曰桎，在足曰梏，即今之杻械也。彼之仲尼，行於聖跡，所學奇譎怪異之事，唯求虚妄幻化之名。不知方外體道至人，用此聲教爲己枷鎖也。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爲一條，以可不可爲一貫者？解其桎梏，其可乎？」
【疏】無趾前見仲尼談講之日，何不使孔丘忘於仁義，混同生死，齊一是非？條貫旣融，則是帝之縣解，豈非釋其枷鎖，解其杻械也？
無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疏】仲尼憲章文武，祖述堯舜，删《詩》《書》，定禮樂，窮陳蔡，圍商周，執於仁義，遭斯戮耻，亦猶行則影從，言則響隨，自然之勢，必至之宜也。是以陳迹旣興，疵釁斯起，欲不困弊，其可得乎？故天然刑戮，不可解也。
魯哀公問於仲尼曰：「衛有惡人焉，曰哀駘它。
【疏】惡，醜也。言衛國有人，形容醜陋，内德充滿，爲物所歸，而哀駘是醜貌，因以爲名。
丈夫與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婦人見之，請於父母曰「與爲人妻，寧爲夫子妾」者，十數而未止也。
【疏】妻者，齊也。言其位齊於夫。妾者，接也，適可接事君子。哀駘才全德滿，爲物歸依，大順群生。物忘其醜，遂使丈夫與同處，戀仰不能捨去；婦人美其才德，競請爲其媵妾。十數未止，明其慕義者多；不爲人妻，彰其道能感物也。
未嘗有聞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
【疏】滅迹匿端，謙居物後，直置應和而已，未嘗誘引先唱。
无君人之位以濟乎人之死，
【疏】夫人君者，必能赦過宥罪，恤死護生。駘它窮爲匹夫，位非南面，無權無勢可以濟人，明其懷人不由威力。
无聚禄以望人之腹，
【疏】夫儲積倉廪，招迎士衆，歸湊本希飽腹。而駘它旣無聚禄，何以致人？明其慕義，非由食往也。
又以惡駭天下，
【疏】駘它形容，異常鄙陋，論其醜惡，驚駭天下。明其聚衆，非由色往。
和而不唱，
【疏】譬幽谷之響，直而無心，既不以言説招擕，非由先物而唱者也。
知不出乎四域，
【疏】域，分也。忘心遣智，率性任真，未曾役思運懷，緣於四方分外也。
且而雌雄合乎前。
【疏】雌雄，禽獸之類也。夫才全之士，與物同波，人無害物之心，物無畏人之慮，故鳥與獸且群聚於前也。
是必有異乎人者也。
【疏】一無權勢，二無利禄，三無色貌，四無言説，五無知慮，夫聚集人物，必不徒然。今駘它爲衆歸依，不由前之五事，以此而驗，固異於常人者也。
寡人召而觀之，果以惡駭天下。與寡人處，不至以月數，而寡人有意乎其爲人也；
【疏】旣聞有異，故命召看之。形容醜陋，果驚駭於天下。共其同處，不過二旬，觀其爲人，察其意趣，心神凝淡，似覺深遠也。
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國无宰，寡人傳國焉。
【疏】日月既久，漬鍊彌深，是以共處一年，情相委信。而國無良宰，治道未弘，庶屈賢人，傳於國政者也。
悶然而後應，
【疏】悶然而後應，不覺之容，亦是虚淡之貌。旣無情於利禄，豈有意於榮華！故同彼世人，悶然而應之也。
氾若而辭。
【疏】氾若者，是無的當不係之貌也。雖無驚於寵辱，亦乃同塵以遜讓，故氾然，常人辭亦辭也。
寡人醜乎，卒授之國。無幾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䘏焉若有亡也，若無與樂是國也，是何人者也！」
【疏】愧，慙也。卒，終也。幾何，俄頃也。䘏，憂也。寡人是五等之謙稱也。旣見良人，氾然虚淡，中心愧醜，戀慕殷勤。終欲與之國政，屈爲卿輔。俄頃之間，逃遁而去。喪失賢宰，實懷憂䘏。情之恍惚，若有遺亡，雖君魯邦，曾無歡樂。來喜去憂，感動如此。何人何術，一至於斯！
仲尼曰：「丘也嘗使於楚矣，適見豚子食於其死母者， 少焉眴若，皆棄之而走。不見己焉爾，不得類焉爾。
【疏】哀公陳己心迹以問孔子，孔子以豚子爲譬以答哀公：「丘曾領門徒遊行楚地，適見豚子飲其死母之乳，眴目之頃，少時之間，弃其死母，皆散而走。不見己類，所以爲然。」故郭注云：「生者以才德爲類，死而才德去矣，故生者以失類而走也。」以況哀公素無才德，非是己類，弃捨而去。駘它才德既全，於赤子，物之親愛，固是其宜矣。
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
【疏】郭注云「使形者，才德也」，而才德者，精神也。豚子愛母，愛其精神；人慕駘它，慕其才德者也。
戰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資； 刖者之屨，无爲愛之。 皆无其本矣。
【疏】翣者，武飾之具，武王爲之，或云周公作也，其形似方扇，使車兩邊。軍將行師陷陣而死，及其葬日，不用翣資。是知翣者，武之所資。屨者，足之所使用。形者，神之所使。無足屨無所用，無武則翣無所資，無神則形無所愛。然翣屨以足武爲本，形貌以才德爲原，二者無本，故並無用也。
爲天子之諸御：不爪翦﹑不穿耳； 取妻者止於外，不得復使。
【疏】夫帝王宫闈，揀擇御女，穿耳翦爪，恐傷其形。匹夫娶妻，停於外務，使役驅馳，慮虧其色。此重舉譬，以况全才也。
形全猶足以爲爾， 而況全德之人乎！
【疏】爾，然也。夫形之全具，尚能降真人感貞女，而況德全乎！此合譬也。故郭注云：「德全而物愛之，宜矣哉！」
今哀駘它未言而信，无功而親，使人授己國，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疏】夫親由績彰，信藉言顯。今駘它未至言説，而已遭委信，本無功績，而付託實親，遂使魯侯虚襟授其朝政，卑己遜讓，唯恐不受。如是之人，必當才智全具而推功於物，故德不形見之也。
哀公曰：「何謂才全？」
【疏】前雖標舉，於義未彰，故發此疑，庶希後答。
仲尼曰：「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毁譽﹑飢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
【疏】夫二儀雖大，萬物雖多，人生所遇，適在於是。故前之八對，並是事物之變化，天命之流行，而留之不停，推之不去，安排任化，所遇所適。自非德充之士，其孰能然。此則仲尼答哀公才全之義。
日夜相代乎前， 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
【疏】夫命行事變，其速如馳，代謝遷流，不捨晝夜。一前一後，反覆循環，雖有至知不能測度。豈復在新戀故，在終規始哉？蓋不然也。唯當隨變任化，則無往而不逍遥也。
故不足以滑和，
【疏】滑，亂也。雖復事變命遷，而隨形任化，淡然自若，不亂於中和之道也。
不可入於靈府。
【疏】靈府者，精神之宅，所謂心也。經寒涉暑，治亂，千變萬化，與物俱往，未當㮣意，豈復關心耶？
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兊。
【疏】兊，徧悦也。體窮通，達生死，遂使所遇和樂，中心逸豫，經涉夷險，兊然自得，不失其適悦也。
使日夜无郤，
【疏】郤，間也。駘它流轉，日夜不停，心心相係，亦無間斷也。
而與物爲春，
【疏】慈照有生，恩霑動植，與物仁惠，事等青春。
是接而生時乎心者也。
【疏】是者，指斥以前事也。才全之人，接濟群品，生長萬物，應赴順時，無心之心，逗機而照者也。
是之謂才全。」
【疏】摠結以前，是才全之義也。
「何謂德不形？」
【疏】已領才全，未悟德不形義。更相發問，庶聞後旨也。
曰：「平者，水停之盛也，
【疏】停，止也。而天下均平，莫盛於止水。故上文云「人莫鑒於流水而必鑒於止水」，此舉爲譬，以彰德不形義故也。
其可以爲法也， 内保之而外不蕩也。
【疏】夫水性澄清，鑒照於物。大匠雖巧，非水不平。故能保守其明而不波蕩者，可以軌徹工人，洞鑒姸醜也。故下文云「水平中準，大匠取則焉」。況至人㝠真合道，和光和物，模楷蒼生，動而常寂。故云「内保之而外不蕩者也」。
德者，成和之脩也。
【疏】夫成於庶事，和於萬物者，非盛德孰能之哉？必也先須脩身立行，後始可成事和物，之德以和，而我不喪者，方可以謂之德也。
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
【疏】夫明齊日月而歸明於昧，功侔造化而歸功於物者，也德之不形也。是以含德之厚，比於赤子，天下樂推而不厭，斯物不離之者也。
哀公異日以告閔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執民之紀而憂其死，吾自以爲至通矣；今吾聞至人之言，恐吾無其實，輕用吾身而亡其國。吾與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疏】姓閔名損，字子騫，宣尼門人，在四科之數，甚有孝德，魯人也。異日，猶它日也。南面，君位也。初始未悟，矜於魯君，執持綱紀，憂於兆庶，養育教誨，恐其夭死。用斯治術，爲至美至通。今聞尼父言談，且陳才德之義，魯侯悟解，方覺前非。至通憂死之言，更成虚幻，執紀南面之大，都無寔録。於是隳肢體，黜聰明，遺尊卑，忘爵位，觀魯邦若蝸角，視己形如隙影，友仲尼以全道德，禮司寇以異君臣。故知莊老之談，其風清遠。德充之美，一至於斯。
闉跂支離無脤説衛靈公，靈公悦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甕㼜大癭説齊桓公，桓公悦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
【疏】闉，曲也，謂攣曲企腫而行。脤，脣也，謂支體坼裂，傴僂殘病，復無脣也。㼜，盆也。脰，頸也。肩肩，細小貌也。而支離殘病，企腫而行；瘤癭之病，大如盆甕。此二人者，窮天地之陋，而俱能忘形建德，體道談玄。遂使齊衛兩君，欽風愛悦，美其盛德，不覺病醜。顧視全人之頸，翻小而自肩肩者。
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
【疏】大癭支離，道德長遠，遂使齊侯衛主，忘其形惡。
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
【疏】誠，實也。所忘，形也。不忘，德也。忘形易而忘德難也，故謂形爲所忘，德爲不忘也。不忘形而忘德者，此乃真實志。斯德不形之義也。
故聖人有所遊，
【疏】物我雙遣，形德兩忘，故放任乎變化之場，遨遊於至虚之域也。
而知爲孽，約爲膠，德爲接，工爲商。
【疏】夫至人道邁三清而神遊六合，故藴智以救殃孽，約束以撿散心，樹德以接蒼生，工巧以利群品。此之四事，凡類有之，大聖慈救，同塵順物也。
聖人不謀惡用知？不斵惡用膠？无喪惡用德？不貨惡用商？
【疏】惡，何也。至人不殃孽謀謨，何用智惠？不散亂彫斵，何用膠固？本不喪道，用德何爲？不貴難得之貨，無勞商賈。祇爲和光和物，是故有之者也。
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
【疏】鬻，食也。食，禀也。天，自然也。以前四事，蒼生有之，禀自天然，各率其性。聖人順之，故無所用己也。
既受食於天，又惡用人！
【疏】禀之自然，各有定分，何須分外添足人情，違天任人，故至悔者也。
有人之形， 无人之情。
【疏】聖人同塵在世，有生處之形容；體道虚忘，無是非之情慮。
有人之形，故羣於人；
【疏】和光混跡，群聚世間。此解「有人之形」。
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
【疏】譬彼靈真，絶無性識，旣忘物我，何有是非。此解「無人之情」故也。
眇乎小哉，所以屬於人也；
【疏】屬，係也。跡閔嚚俗，形係人群，與物不殊，故稱𦕈小也。此結「有人之形」耳。
謷乎大哉，獨成其天。
【疏】謷，高大貌也。謷然大教，萬境都忘，智德高深，凝照宏遠。故歎美大人獨成自然之至。此結「無人之情」也。
惠子謂莊子曰：「人故无情乎？」
【疏】前文云「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惠施引此語來質疑莊子，所言人者，必固無情慮乎？然莊惠二賢，並遊心方外，故常禀而爲論端。
莊子曰：「然。」
【疏】然，如是也。許其所問，故答云「然」。
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
【疏】若無情智，何名爲人？此是惠施進責之辭，問於莊子。
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
【疏】惡，何也。虚通之道爲之相貌，自然之理遺其形質，形貌具有，何得不謂之人？且形之將貌，蓋亦不殊。道與自然，互其文耳。欲顯明斯義，故重言之也。
惠子曰：「旣謂之人，惡得無情？」
【疏】旣名爲人，理懷情慮。若無情識，何得謂之人？此是惠施未解形貌之非情。
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
【疏】吾所言情者，是非彼我好惡憎嫌等也。若無是無非，雖有形貌，直是人耳，情將安寄！
吾所謂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内傷其身，
【疏】莊子所謂無情者，非木石其懷也。止言不以好惡緣慮分外，遂成性而内理其身者也。何則？藴虚照之智，無情之情也。
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疏】因任自然之理，以此爲常；止於所禀之涯，不知生分。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
【疏】若不資益生道，何得有此身乎？未解生之自生，理之自足者也。
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
【疏】道與形貌，生理已足，但當任之，無勞措意也。
无以好惡内傷其身。
【疏】還將益以酬後問也。
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
【疏】槁梧，夾膝几也。惠子未遺筌蹄，耽内名理，踈外神識，勞苦精靈，故行則倚樹而吟咏，坐則隱几而談説，是以形勞心，倦疲怠而瞑者也。
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
【疏】選，授也。鳴，言説也。自然之道授與汝形，夭壽姸醜，其理已定，無勞措意，分外益生。而子禀性聰明，辨析明理，執持己德，炫耀衆人，亦何異乎公孫龍作《白馬論》，云白馬非馬，堅守斯論，以此自多！信有其言而無其實，能伏衆人之口不能伏衆人之心。今子分外誇談，即是斯之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