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宗師第六
知天之所爲，知人之所爲者，至矣！
【疏】天者，自然之謂。至者，造極之名。天之所爲者，謂三景晦明，四時生殺，風雲舒卷，雷雨寒温也。人之所爲者，謂手捉脚行，目視耳聽，心知工拙，凡所施爲也。知天之所爲，悉皆自爾，非關修造，豈由知力！是以内放其身，外冥於物，浩然大觀，與衆玄同，窮理盡性，故稱爲至也。
知天之所爲者，天而生也；
【疏】雲行雨施，川源岳瀆，非關人力，此乃天生。能知所知，並自然也。此解前「知天之所爲」。
知人之所爲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
【疏】人之所爲，謂四肢百體各有御用也。知之所知者，謂目知於色，卽以色爲所知也；知之所不知者，謂目能知色不能知聲，卽以聲爲所不知也。既而目爲手足而視，脚爲耳鼻而行，雖復無心相爲，而濟彼之功成矣。故眼耳鼻舌，四肢百體，更相役用，各有司存。心之明闇，亦有限極。用其分内，終不强知，斯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也。故得盡其天年，不横夭折。能如是者，可謂知之盛美者也。
雖然，有患：
【疏】知雖盛美，猶有患累，不若忘知而任獨也。
夫知有所待而後當， 其所待者特未定也。
【疏】夫知必對境，非境不當。境旣生滅不定，知亦待奪無常。唯當境知兩忘，能所雙絶者，方能無可無不可，然後無患也已！
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
【疏】近取諸身，遠託諸物，知能運用，無非自然。是知天之與人，理歸無二。故謂天則人，謂人則天。凡庸之流，詎曉斯旨！所言吾者，莊生自稱。此則泯合人天，混同物我也。
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
【疏】夫聖人者，誠能冥真合道，忘我遺物。懷兹聖德，然後有此真知，是以混一真人而無患累。真知之狀，列在下文耳。
何謂真人？
【疏】假設疑問，庶顯其旨。
古之真人，不逆寡，
【疏】寡，少也。引古御今，崇本抑末，虚懷任物，大順羣生，假令微少，曾不逆忤者也。
不雄成，
【疏】爲而不恃，長而不宰，豈雄據成績，欲處物先邪？
不謨士。
【疏】虚夷忘淡，士衆自歸，非關運心謀謨招致故也。
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
【疏】天時已過，曾無悔吝之心；分命偶當，不以自得爲美也。
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於道者也若此。
【疏】慄，懼也。濡，濕也。登，昇也。假，至也。真人達生死之不二，體安危之爲一，故能入水入火，曾不介懷；登高履危，豈復驚懼！真知之士，有此功能，昇至玄道，故得如是者也。
古之真人，其寢不夢， 其覺无憂，
【疏】夢者，情意妄想也。而真人無情慮，絶思想，故雖寢寐，寂泊而不夢，以至覺悟，常適而無憂也。
其食不甘，
【疏】混迹人間，同塵而食，不耽滋味，故不知其美。
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
【疏】踵，足根也。真人心性和緩，智照凝寂，至於氣息，亦復徐遲。脚踵中來，明其深静也。
衆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
【疏】嗌，喉也。哇，碍也。凡俗之人，心靈馳競，言語喘息，唯出咽喉。情躁氣促，不能深静，屈折起伏，氣不調和，咽喉之中，恒如哇碍也。
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
【疏】夫耽嗜諸塵而情欲深重者，其天然機神淺鈍故也。若使智照深遠，豈其然乎？
古之真人，不知説生，不知惡死。
【疏】氣聚而生，生爲我時；氣散而死，死爲我順。既冥變化，故不以悦惡存懷。
其出不訢，其入不距。
【疏】時應出生，本無情於忻樂；時應入死，豈有意於距諱耶？
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
【疏】翛然，無係貌也。翛然獨化，任理遨遊，雖復死往生來，曾無意戀之者也。
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
【疏】始，生也。終，死也。生死都遣，曾無滯著，豈直獨忘其生而偏求於死耶！終始均平，所遇斯適也。
受而喜之，
【疏】喜所遇也。
忘而復之。
【疏】反未生也。
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
【疏】是謂者，指斥前文，揔結其旨也。捐，弃也。言上來智惠忘生，可謂不用取捨之心，捐弃虚通之道，亦不用人情分别，添助自然之分。能如是者，名曰真人也。
若然者，其心志，
【疏】若如以前不捐道等心，是心懷志力而能致然也。故《老經》云：「强行者有志。」
其容寂， 其顙頯。
【疏】顙，額也。頯，大朴貌。夫真人降世，挺氣異凡，非直智照虚明，志力弘普，亦乃威容閑雅，相貌端嚴。日角月弦，卽斯類也。
凄然似秋， 煖然似春， 喜怒通四時，
【疏】聖人無心，有感斯應，威恩適務，寬猛逗機。同素秋之降霜，本無心於肅殺；似青春之生育，寧有意於仁惠！是以真人如雷行風動，木茂華敷，覆載合乎二儀，喜怒通乎四序。
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
【疏】真人應世，赴感隨時，與物交涉，必有宜便。而虚心慈愛，常善救人，量等太虚，故莫知其極。
故聖人之用兵也，亡國而不失人心。
【疏】堯攻樷支，禹攻有扈，成湯滅夏，周武伐殷，並上合天時，下符人事。所以興動干戈，弔民問罪，雖復殄亡邦國，而不失百姓歡心故也。
利澤施乎萬世，不爲愛人。
【疏】利物滋澤，事等陽春，豈直一時，乃施乎萬世。而芻狗百姓，故無偏愛之情。
故樂通物，非聖人也；
【疏】夫懸鏡高臺，物來斯照，不迎不送，豈有情哉！大聖應機，其義亦爾，和而不唱，非謂樂通。故知授意於物，非聖人者也。
有親，非仁也；
【疏】至仁無親，親則非至仁也。
天時，非賢也；
【疏】占玄象之虧盈，候天時之去就，此乃小智，豈是大賢者也。
利害不通，非君子也；
【疏】未能一窮通，均利害，而擇情榮辱，封執是非者，身且不能自達，焉能君子人物乎！
行名失己，非士也；
【疏】矯行求名，失其己性，此乃流俗之人，非爲道之士。
亡身不真，非役人也。
【疏】夫矯行喪真，求名亡己，斯乃受人驅役，焉能役人哉！
若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餘﹑紀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
【疏】姓狐字不偕，古之賢人。又云堯時賢人，不受堯讓，投河而死。務光，黄帝時人，身長七尺。又云夏時人，餌藥養性，好鼓琴，湯讓天下不受，自負石沈於廬水。伯夷叔齊，遼西孤竹君之二子，神農之裔，姓姜氏。父死，兄弟相讓，不肯嗣位。聞西伯有道，試往觀焉。逢文王崩，武王伐紂，夷齊扣馬而諫，武王不從，遂隱於河東首陽山，不食其栗，卒餓而死。箕子，殷紂賢臣，諫紂不從，遂遭奴戮。胥餘者，箕子名也。又解：是楚大夫伍奢之子，名員，字子胥，吴王夫差之臣，忠諫不從，抉眼而死，屍沈于江。紀他者，姓紀名他，湯時逸人也。聞湯讓務光，恐及乎己，遂將弟子陷於窾水而死。申徒狄聞之，因以踣河。此數子者，皆矯情僞行，亢志立名，分外波蕩，遂至於此。自餓自沈，促齡夭命，而芳名令譽，傳諸史籍。斯乃被他驅使，何能役人！悦樂衆人之耳目，焉能自適其情性耶！
古之真人，其狀義而不朋。
【疏】狀，迹也。義，宜也。降迹同世，隨物所宜，而虚己均平，曾無偏黨也。
若不足而不承；
【疏】韜晦沖虚，獨如神智不足；率性而動，汎然自得，故無所禀承者也。
與乎其觚而不堅也，
【疏】觚，獨也。堅，固也。彷徨放任，容與自得，遊遨獨化之場而不固執之。
張乎其虚而不華也；
【疏】張，廣大貌也。靈府寬閑，與虚空等量，而智德真實，故不浮華。
邴邴乎其似喜乎，
【疏】邴邴，喜貌也。隨變任化，所遇斯適，實忘喜怒，故云似喜者也。
崔乎其不得已乎，
【疏】崔，動也。已，止也。真人凝寂，應物無方，迫而後動，非關先唱，故不得已而應之者也。
滀乎進我色也，
【疏】滀，聚也。進，益也。心同止水，故能滀聚羣生。是以應而無情，惠而不費，適我益我神色，終無減損者也。
與乎止我德也，
【疏】雖復應動隨世，接物逗機，而恒容與無爲，作於真德，所謂動而常寂者也。
厲乎其似世乎，
【疏】厲，危也。真人一於安危，冥於禍福，而和光同世，亦似厲乎。如孔子之困匡人，文王之拘羑里，雖遭危厄，不廢無爲之事也。
謷乎其未可制也，
【疏】聖德廣大，謷然高遠，超於世表，故不可禁制也。
連乎其似好閉也，
【疏】連，長也。聖德遐長，連綿難測，心知路絶，孰見其門！昏默音聲，似如關閉，不聞見人也。
悗乎忘其言也。
【疏】悗，無心貌也。放任安排，無爲虚淡，得玄珠於赤水，所以忘言。自此以前，歴顯真人自利利他内外德行。從此以下，明真人利物爲政之方也。
以刑爲體， 以禮爲翼，
【疏】用刑法爲治政之體本，以禮樂爲馭物之羽儀。
以知爲時， 以德爲循。
【疏】循，順也。用智照機，不失時候；以德接物，俯順物情。以前略標，此以下解釋也。
以刑爲體者，綽乎其殺也；
【疏】綽，寬也。所以用刑法爲治體者，以殺止殺，殺一懲萬，故雖殺而寬簡。是以惠者民之讎，法者民之父。
以禮爲翼者，所以行於世也；
【疏】禮雖忠信之薄，而爲御世之首，故不學禮無以立。非禮勿動，非禮勿言。人而無禮，胡不遄死！是故禮之於治，要哉！羽翼人倫，所以大行於世者也。
以知爲時者，不得已於事也；
【疏】隨機感以接物，運至知以應時，理無可視聽之色聲，事有不得已之形勢。故爲宗師者，曠然無懷，付之羣智，居必然之會，乘之以游者也。
以德爲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於丘也，
【疏】丘，本也。以德接物，順物之性，性各有分，止分而足。順其本性，故至於丘也。
而人真以爲勤行者也。
【疏】夫至人者，動若行雲，止若谷神，境智洞忘，虚心玄應，豈有懷於爲物，情係於拯救者乎！而凡俗之人，觸塗封執，見舟航庶品，亭毒羣生，實謂聖人勤行不怠。詎知汾水之上，凝淡窅然！故文云「孰肯以物爲事」也。
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
【疏】旣忘懷於美惡，亦遣蕩於愛憎，故好與弗好，出自凡情，而聖智虚融，未嘗不一。
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
【疏】其一，聖智也；其不一，凡情也。旣而凡聖不二，故不一皆一之也。
其一與天爲徒， 其不一與人爲徒，
【疏】同天人，齊萬致，與玄天而爲類也。彼彼而我我，將凡庶而爲徒也。
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
【疏】雖復天無彼我，人有是非，確然論之，咸歸空寂。若使天勝人劣，豈謂齊乎？此又混一天人，冥同勝負。體此趣者，可謂真人者也。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
【疏】夫旦明夜闇，天之常道；死生來去，人之分命。天不能無晝夜，人焉能無死生？故任變隨流，我將於何係哉！
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
【疏】夫死生晝夜，人天常道，未始非我，何所係哉！而流俗之徒，逆於造化，不能安時處順，與變俱往；而欣生惡死，哀樂存懷。斯乃凡物之滯情，豈是真人之通智也！
彼特以天爲父，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
【疏】卓者，獨化之謂也。彼之衆人，禀氣蒼旻，而獨以天爲父，身猶愛而重之，至於晝夜寒温，不能返逆。況乎至道窈冥之鄉，獨化自然之境，生天生地，開闢陰陽，適可安而任之，何得拒而不順也！
人特以有君爲愈乎己，而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
【疏】愈，猶勝也。其真，則向之獨化者也。人獨以君王爲勝己尊貴，尚殞身致命，不敢有避，而況玄道至極，自然之理，欲不從順，其可得乎！安排委化，固其宜矣。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疏】此起譬也。江湖浩瀚，游泳自在，各足深水，無復往還，彼此相忘，恩情斷絶。洎乎泉源旱涸，鱣鮪困苦，共處陸地，頳尾曝腮。於是吐沫相濡，呴氣相濕，恩愛往來，更相親附，比之江湖，去之遠矣。亦猶大道之世，物各逍遥，鷄犬聲聞，不相來往。淳風旣散，澆浪漸興，從理生教，聖跡斯起。矜蹩躠以爲仁，踶跂以爲義，父子兄弟，懷情相欺。聖人羞之，良有以也。故知魚失水所以呴濡，人喪道所以親愛之者也。
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
【疏】此合喻。夫唐堯聖君，夏桀庸主，故譽堯善而非桀惡，祖述堯舜以勗將來，仁義之興，自兹爲本也。豈若無善無惡，善惡兩忘；不是不非，是非雙遣。然後出生入死，隨變化而遨遊；莫往莫來，履玄道而自得。豈與夫呴濡聖跡，同年而語哉！
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
【疏】大塊者，自然也。夫形是構造之物，生是誕育之始，老是耆艾之年，死是氣散之日。但運載有形，生必勞苦；老旣無能，暫時間逸；死滅還無，理歸停憩。四者雖變而未始非我，而我坦然，何所惜邪！
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疏】夫形生老死，皆我也。故以善吾生爲善者，吾死亦可以爲善矣。
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 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
【疏】夜半闇冥，以譬真理玄邃也。有力者，造化也。夫藏舟舩於海壑，正合其宜；隱山嶽於澤中，謂之得所。然而造化之力，擔負而趨，變故日新，驟如逝水。凡惑之徒，心靈愚昧，真謂山舟牢固，不動巋然。豈知冥中貿遷，無時暫息。昨我今我，其義亦然也。
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遯。
【疏】遁，變化也。藏舟於壑，藏山於澤，此藏大也；藏人於室，藏物於器，此藏小也。然小大雖異，而藏皆得宜。猶念念遷流，新新移改，是知變化之道，無處可逃也。
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遯，是恒物之大情也。
【疏】恒，常也。夫藏天下於天下者，豈藏之哉，蓋無所藏也。故能一死生，冥變化。放縱寰宇之中，乘造物以遨遊者，斯藏天下於天下也。旣變所不能變，何所遁之有哉！此乃體凝寂之人物，達大道之真情，豈流俗之迷徒，運人間之小智耶！
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 其爲樂可勝計邪？
【疏】特，獨也。犯，遇也。夫大冶洪鑪，陶鑄羣品。獨遇人形，遂以爲樂。如人形者，其貌類無窮，所遇卽喜，喜亦何極？是以唯形與喜，不可勝計。
故聖人將遊於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
【疏】夫物不得遯者，自然也。孰能逃於自然之道乎？是故聖人遊心變化之塗，放任日新之境，未始非我，何往不存耶！
善夭善老，善始善終，人猶效之， 又況萬物之所係而一化之所待乎！
【疏】係，屬也。夫人之識性，明暗不同。自有百年之中，一生之内，從容平淡，鮮有欣慼；至於壽夭老少，都不介懷。雖未能忘生死，但復無嫌惡，猶足以爲物師傅，人放效之。而況混同萬物，冥一變化，屬在至人，必資聖知，爲物宗匠，不亦宜乎！
夫道有情有信，无爲无形；
【疏】明鑒洞照，有情也；趣機若響，有信也；恬淡寂寞，無爲也；視之不見，無形也。
可傳而不可受， 可得而不可見；
【疏】寄言詮理，可傳也；体非量數，不可受也；方寸獨悟，可得也；離於形色，不可見也。
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
【疏】自，從也。存，有也。虚通至道，無始無終。從本以來，未有天地，五氣未兆，大道存焉。故《老經》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又云「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者也。
神鬼神帝，生天生地；
【疏】言大道能神於鬼靈，神於天帝，開明三景，生立二儀。至無之力，有兹功用，斯乃不神而神，不生而生，非神之而神，生之而生者也。故《老經》云「天得一以清，神得一以靈」也。
在太極之先而不爲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爲深，先天地生而不爲久，長於上古而不爲老。
【疏】太極，五氣也。六極，六合也。且道在五氣之上不爲高遠，在六合之下不爲深邃，先天地生不爲長久，長於夐古不爲耆艾。言非高非深，非久非老，故道無不在而所在皆無者也。
狶韋氏得之，以挈天地；
【疏】狶韋氏，文字已前遠古帝王號也。得靈通之道，故能驅馭羣品，提挈二儀。又作𢍆字者，𢍆，合也，言能混同萬物，符合二儀者也。
伏犧氏得之，以襲氣母；
【疏】伏犧，三皇也，能伏牛乘馬，養伏犧牲，故謂之伏犧也。襲，合也。氣母者，元氣之母，應道也。爲得至道，故能畫八卦，演六爻，調陰陽，合元氣也。
維斗得之，終古不忒；
【疏】維斗，北斗也。爲衆星綱維，故謂之維斗。忒，差也。古，始也。得於至道，故歴於終始，維持天地，心無差忒。
日月得之，終古不息；
【疏】日月光證於一道，故得終始照臨，竟無休息者也。
堪坏得之，以襲崐崘；
【疏】崑崙，山名也，在北海之北。堪坏，崑崙山神名也。襲，入也。堪坏人面獸身，得道，入崑崙山爲神也。
馮夷得之，以遊大川；
【疏】姓馮名夷，弘農華陰潼鄉堤首里人也，服八石，得水仙。大川，黄河也。天帝錫馮夷爲河伯，故游處盟津大川之中也。
肩吾得之，以處太山；
【疏】肩吾，神名也。得道，故處東岳爲太山之神。
黄帝得之，以登雲天；
【疏】黄帝，軒轅也。採首山之銅，鑄鼎於荆山之下。鼎成，有龍垂於鼎以迎帝，帝遂將羣臣及後宫七十二人，白日乘雲駕龍，以登上天，仙化而去。
顓頊得之，以處玄宫；
【疏】顓頊，黄帝之孫，卽帝高陽也，亦曰玄帝。年十二而冠，十五佐少昊，二十卽位。採羽山之銅爲鼎，能召四海之神，有靈異。年九十七崩，得道爲北方之帝。玄者，北方之色，故處於玄宫也。
禺強得之，立乎北極；
【疏】禺强，水神名也，亦曰禺京。人面鳥身，乘龍而行，與顓頊並軒轅之胤也。雖復得道，不居帝位，而爲水神。水位北方，故位號北極也。
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
【疏】少廣，西極山名也。王母，太陰之精也，豹尾虎齒，善笑。舜時王母遣使獻玉環，漢武帝時獻青桃。顔容若十六七女子，甚端正，常坐西方少廣之山，不復生死，故莫知始終也。
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
【疏】彭祖，帝顓頊之玄孫也。封於彭城，其道可祖，故稱彭祖，善養性得道者也。五伯者，昆吾爲夏伯，大彭豕韋爲殷伯，齊桓晉文爲周伯，合爲五伯。而彭祖得道，所以長年，上至有虞，下及殷周，凡八百年也。
傅説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
【疏】武丁，殷王名也，號曰高宗。高宗夢得傅説，使求之天下，於陝州河北縣傅岩板築之所而得之。相於武丁，奄然清泰。傅説，星精也。而傅説一星在箕尾上，然箕尾則是二十八宿之數，維持東方，故言「乘東維，騎箕尾。」而與角亢等星比並行列，故云「比於列星」也。
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
【疏】「葵」當爲「綦」字之誤。猶《人間世》篇中南郭子綦也。女偊，古之懷道人也。孺子，猶稚子也。女偊久聞至道，故能攝衛養生，年雖老，猶有童顔之色，駐彩之狀。旣異凡人，是故子葵問其何以致此也。
曰：「吾聞道矣。」
【疏】答云：「聞道故得全生，是以反少還童，色如稚子。」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耶？」
【疏】覩其容色，旣異常人，心懷景慕，故詢其方術也。
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
【疏】惡，惡可，言不可也。女偊心神内静，形色外彰，子葵見有容貌，欣然請學。嫌其所問，故抑之謂非其人也。
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而无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
【疏】卜梁，姬姓也，倚名也。虚心凝淡爲道，智用明敏爲才。言梁有外用之才，而無内凝之道；女偊有虚淡之道，而無明敏之才。各滯一邊，未爲通美。然以才方道，才劣道勝也。
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爲聖人乎？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之，
【疏】庶，慕也。幾，近也。果，決也。夫上士聞道，猶藉勤行；若不勤行，道無由致。是故雖䝉教誨，必須修學，慕近玄道，決成聖人。若其不然，告示甚易，爲須修守，所以成難。然女偊久聞至道，内心凝寂，今欲傳告，猶自守之。況在初學，無容懈怠，假令口説耳聞，蓋亦何益！是以非知之難，行之難也。
參日而後能外天下；
【疏】外，遺忘也。夫爲師不易，傳道極難，方欲教人，故凝神静慮，修而守之。凡經三日，心既虚寂，萬境皆空，是以天下地上，悉皆非有也。
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
【疏】天下萬境疏遠，所以易忘；資身之物親近，所以難遺。守經七日，然後遺之。故郭注云「物者，朝夕所須，切己難忘」者也。
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
【疏】隳體離形，坐忘我喪，運心旣久，遺遣漸深也。
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
【疏】朝，旦也。徹，明也。死生一觀，物我兼忘，惠照豁然，如朝陽初啓，故謂之朝徹也。
朝徹而後能見獨；
【疏】夫至道凝然，妙絶言象，非無非有，不古不今，獨往獨來，絶待絶對。覩斯勝境，謂之見獨。故《老經》云「寂寞而不改」。
見獨而後能无古今；
【疏】任造物之日新，隨變化而俱往，不爲物境所遷，故無古今之異。
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
【疏】古今，會也。夫時有古今之異，法有生死之殊者，此蓋迷徒倒置之見也。時既運運新新﹑無今無古，故法亦不去不來﹑無死無生者也。會斯理者，其唯女偊之子邪！
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
【疏】殺，滅也。死，亦滅也。謂此死者未曾滅，謂此生者未曾生，旣死旣生，能入于無死無生。故體於法，無生滅也。法旣不生不滅，而情亦何欣何惡耶？任之而無不適也。
其爲物無不將也， 無不迎也，
【疏】將，送也。夫道之爲物，拯濟無方，雖復不滅不生，亦而生而滅。是以迎無窮之生，送無量之死也。
無不毁也， 無不成也。
【疏】不送而送，無不毁滅。不迎而迎，無不生成也。
其名爲攖寧。
【疏】攖，擾動也。寧，寂静也。夫聖人慈惠，道濟蒼生，妙本無名，隨物立稱，動而常寂，雖攖而寧者也。
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
【疏】既能和光同塵，動而常寂，然後隨物攖擾，善貸生成也。
南伯子葵曰：「子獨惡乎聞之？」
【疏】子葵怪女偊之談其道高妙，故問：「子於何處獨得聞之？」自斯已下，凡有九重：前六約教，後三據理。並是女偊告示子葵之辭也。
曰：「聞諸副墨之子，
【疏】諸，之也。副，副貳也。墨，翰墨也。翰墨，文字也。理能生教，故謂文字爲副貳也。夫魚必因筌而得，理亦因教而明，故聞之翰墨，以明先因文字得解故也。
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
【疏】臨本謂之副墨，背文謂之洛誦。初旣依文生解，所以執持披讀；次則漸悟其理，是故羅洛誦之。且教從理生，故稱爲子；而誦因教起，名之曰孫也。
洛誦之孫聞之瞻明，
【疏】瞻，視也，亦至也。讀誦精熟，功勞積久，漸見至理，靈府分明。
瞻明聞之聶許，
【疏】聶，登也，亦是附耳私語也。既誦之稍深，因教悟理，心生歡悦，私自許當，附耳竊私語也。旣聞於道，未敢公行，亦是漸登勝妙玄情者也。
聶許聞之需役，
【疏】需，須也。役，用也，行也。雖復私心自許，智照漸明，必須依教遵循，勤行勿怠。懈而不行，道無由致。
需役聞之於謳，
【疏】謳，謌謡也。旣因教悟理，依解而行，遂使盛惠顯彰，謳謌滿路也。
於謳聞之玄冥，
【疏】玄者，深遠之名也。冥者，幽寂之稱。旣德行内融，芳聲外顯，故漸階虚極，以至于玄冥故也。
玄冥聞之參寥，
【疏】參，三也。寥，絶也。一者絶有，二者絶無，三者非有非無，故謂之三絶也。夫玄冥之境，雖妙未極，故至乎三絶，方造重玄也。
參寥聞之疑始。」
【疏】始，本也。夫道超此四句，離彼百非，名言道斷，心知處滅，雖復三絶，未窮其妙。而三絶之外，道之根本，而謂重玄之域，衆妙之門，意亦難得而差言之矣。是以不本而本，本無所本，疑名爲本，亦無的可本，故謂之疑始也。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無爲首，以生爲脊，以死爲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
【疏】子祀四人，未詳所據。觀其心迹，並方外之士，情同淡水，共結素交，敍莫逆於虚玄，述忘言於至道。夫人起自虚無，無則在先，故以無爲首；從無生有，生則居次，故以生爲脊；旣生而死，死最居後，故以死爲尻：亦故然也。尻首雖别，本是一身；而死生乃異，源乎一體。能達斯趣，所遇皆適，豈有存亡欣惡於其間哉！誰能知是，我與爲友也。
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爲友。
【疏】目擊道存，故相見而笑；同順玄理，故莫逆於心也。
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
【疏】友人旣病，須往問之，任理而行，不乖於方外也。
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爲此拘拘也。」
【疏】偉，大也。造物，猶造化也。拘拘，攣縮不申之貌也。夫洪鑪大冶，造物無偏，豈獨將我一身故爲拘攣之疾！以此而言，無非命也。子輿達理，自歡此辭也。
曲僂發背，上有五管，頤隱於齊，肩高於頂，句贅指天，陰陽之氣有沴，
【疏】傴僂曲腰，背骨發露。旣其俯而不仰，故藏腑並在上，頭低則頤隱於臍，膞聳則肩高於頂，而咽項句曲，大挺如贅。陰陽二氣，陵亂不調，遂使一身遭斯疾篤。
其心間而無事，
【疏】死生猶爲一體，疾患豈復㮣懷。故雖曲僂拘拘，而心神閑逸，都不以爲事。
跰𨇤而鑑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爲此拘拘也。」
【疏】跰𨇤，曳疾貌。言曳疾力行，照臨于井，旣見己貌，遂使發傷嗟。尋夫大道自然，造物均等，豈偏於我，獨此拘攣？欲顯明物理，故寄兹嗟嘆也。
子祀曰：「汝惡之乎？」
【疏】淡水素交，契心方外，見其嗟嘆，故有驚疑。
曰：「亡，予何惡！
【疏】亡，無也。存亡死生，本自無心，不嗟之嗟，何嫌惡之也。
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爲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爲彈，予因以求鴞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爲輪，以神爲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
【疏】假令陰陽二氣漸而化我左右兩臂爲雞爲彈，彈則求於鴞鳥，雞則夜候天時。尻無識而爲輪，神有知而作馬，因漸漬而變化，乘輪馬以遨遊。苟隨任以安排，亦於何而不適者也。
且夫得者，時也； 失者，順也。 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
【疏】得者，生也。失者，死也。夫忽然而得，時應生也；倏然而失，順理死也。是以安於時則不欣於生，處於順則不惡於死。旣其無欣無惡，何憂樂之入乎！
此古之所謂縣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
【疏】處順忘時，蕭然無係，古昔至人，謂爲懸解。若夫當生慮死，而以憎惡存懷者，旣内心不能自解，故爲外物結縛之也。
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
【疏】玄天在上，猶有晝夜之殊；況人居世間，焉能無死生之變！且物不勝天，非唯今日，我復何人，獨生憎惡？
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而泣之。
【疏】環，繞也。喘喘，氣息急也。子輿語訖，俄頃之間，子來又病，氣奔欲死。旣將屬纊，故妻子繞而哭之也。
子犁往問之，曰：「叱！避！無怛化！」
【疏】叱，訶聲也。夫方外之士，冥一死生，而朋友臨終，和光往問。故叱彼親族，令避傍近，正欲變化，不欲驚怛也。
倚其户與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爲？將奚以汝適？以汝爲鼠肝乎？以汝爲蟲臂乎？」
【疏】又，復也。奚，何也。適，往也。倚户觀化，與之而語。歎彼大造，弘普無私，偶爾爲人，忽然返化。不知方外適往何道，變作何物。將汝五藏爲鼠之肝，或化四支爲蟲之臂。任化而往，所遇皆適也。
子來曰：「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
【疏】自此已下，是子來臨終答子犁之辭也。夫孝子侍親，尚驅馳唯命，況陰陽造化，何啻二親乎！故知違親之教，世或有焉；拒於陰陽，未之有也。
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捍矣，彼何罪焉！
【疏】彼，造化也。而造化之中，令我近死，我惡其死而不聽從，則是我拒陰陽，逆於變化。斯乃咎在於我，彼何罪焉！郭注以死爲彼也。
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疏】此重引前文，證成彼義。斯言切當，所以再出。其解釋文意，不異前旨。
今之大冶鑄金，金踊躍曰：『我且必爲鏌鋣！』大冶必以爲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爲不祥之人。
【疏】祥，善也。犯，遇也。鏌鋣，古之良劒名也。昔吴人干將，爲吴王造劒，妻名鏌鋣，因名雄劒曰干將，雌劒曰鏌鋣。夫洪鑪大冶，鎔鑄金鐵，隨器大小，悉皆爲之。而鑪中之金，忽然跳躑，殷勤致請，願爲良劒。匠者驚嗟，用爲不善。亦猶自然大冶，彫刻衆形，鳥獸魚蟲，種種皆作。偶爾爲人，遂卽欣愛，鄭重啓請，願更爲人。而造化之中，用爲妖孽也。
今一以天地爲大鑪，以造化爲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
【疏】夫用二儀造化，一爲鑪冶，陶鑄羣物，錘鍛蒼生，磅礴無心，亭毒均等，所遇斯適，何惡何欣！安排變化，無往不可也。
成然寐，蘧然覺。
【疏】成然是閑放之貌，蘧然是驚喜之貌。寐，寢也，以譬於死也。覺是悟也，以況於生。然寤寐雖殊，何嘗不從容逸樂；死生乃異，亦未始不任命逍遥。此總結子來以死生爲寤寐者也。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友，曰：「孰能相與於无相與，相爲於無相爲？
【疏】此之三人，並方外之士。冥於變化，一於死生，志行旣同，故相與交友。仍各率乃誠述其情，致云：誰能於虚無自然而相與爲朋友乎？斯乃無與而與，無爲而爲，非爲之而爲，與之而與者也。猶如五藏六根，四肢百體，各有司存，更相御用。豈有心於相與，情係於親疏哉！雖無意於相爲，而相濟之功成矣。故於無與而相與周旋，於無爲而爲交友者，其義亦然乎耳！
孰能登天遊霧，撓挑無極，
【疏】撓挑，猶宛轉也。夫登昇上天，示清高輕舉；遨遊雲霧，表不滯其中。故能隨變化而無窮，將造物而宛轉者也。
相忘以生，无所終窮？」
【疏】終窮，死也。相與忘生復忘死，死生混一，故順化而無窮也。
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爲友。
【疏】得意忘言，故相視而笑；智冥於境，故莫逆於心。方外道同，遂相與爲友也。
莫然有間，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聞之，使子貢往侍事焉。
【疏】莫，無也。三人相視，寂爾無言。俄頃之間，子桑户死。仲尼聞之，使子貢往而弔，仍令供給喪事，將迎賓客。欲顯方外方内，故寄尼父琴張。
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
【疏】曲，薄也。或編薄織簾，或鼓琴歌詠，相和歡樂，曾無慼容。所謂相忘以生，方外之至也。
曰：「嗟來桑户乎！嗟來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爲人猗！」
【疏】嗟來，歌聲也。「桑户乎」以下，相和之辭也。猗，相和聲也。夫從無出有，名之曰生。自有還無，名之曰死。汝今既還空寂，便是歸本反真，而我猶寄人間羈旅，未還桑梓。欲齊一死生，而發斯猗歎者也。
子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尸而歌，禮乎？」
【疏】方内之禮，貴在節文，隣里有喪，舂猶不相。況臨朋友之屍，曾無哀哭，琴歌自若，豈是禮乎？子貢怪其如此，故趨走進問也。
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
【疏】夫大禮與天地同節，不拘制乎形名，直致任真，率情而往。況冥同生死，豈存哀樂於胷中！而子貢方内儒生，性猶偏執，唯貴麤跡，未契妙本。如是之人，於何知禮之深乎！爲方外所嗤，固其宜矣。
子貢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脩行无有而外其形骸，臨尸而歌，顔色不變，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
【疏】命，名也。子貢使返，且告尼父云：「彼二人情事難識，修己德行，無有禮儀，而忘外形骸，混同生死，臨喪歌樂，神形不變。旣莫測其道，故難以名之。」
孔子曰：「彼遊方之外者也，而丘遊方之内者也。
【疏】方，區域也。彼之二人，齊一死生，不爲教跡所拘，故遊心寰宇之外；而仲尼子貢，命世大儒，行裁非之義，服節文之禮，鋭意哀樂之中，遊心區域之内，所以爲異也。
外内不相及，而丘使汝往弔之，丘則陋矣！
【疏】玄儒理隔，内外道殊，勝劣而論，不相及逮。用區中之俗禮，弔方外之高人，芻狗再陳，鄙陋之甚也。
彼方且與造物者爲人，而遊乎天地之一氣。
【疏】達陰物與造物之爲人；體萬物之混同，遊二儀之一氣也。
彼以生爲附贅縣疣， 以死爲決𤴯潰癕。
【疏】彼三子，體道之人，達於死生，冥於變化。是以氣聚而生，譬疣贅附懸，非所樂也；氣散而死，若𤴯癕決潰，非所惜也。
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
【疏】先，勝也。後，劣也。夫疣贅𤴯癕，四者皆是疾，而氣有聚散，病無勝負。若以此方於生死，亦安知優劣之所在乎！
假於異物，託於同體；
【疏】水火金木，異物相假，衆諸寄託，共成一身，是知形體由來虚僞。
忘其肝膽，遺其耳目；
【疏】旣知形質虚假，無可欣愛，故能内則忘於臟腑，外則忘其根竅故也。
反覆終始，不知端倪；
【疏】端，緒也。倪，畔也。反覆，猶往來也。終始，猶生死也。旣忘其形質，隳體黜聰，故能去來生死，與化俱往；化又無極，故莫知端倪。
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遥乎无爲之業。
【疏】芒然，無知之貌也。彷徨逍遥，皆自得逸豫之名也。塵垢，色聲等有爲之物也。前旣遺於形骸，此又忘於心智，是以放任於塵累之表，逸豫於清曠之鄉，以此無爲而爲事業也。
彼又惡能憒憒然爲世俗之禮，以觀衆人之耳目哉！」
【疏】憒憒，猶煩亂也。彼數子者，清高虚淡，安排去化，率性任真，何能强事節文，拘世俗之禮，威儀顯示，悦衆人之視聽哉！
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
【疏】方内方外，淺深不同，未知夫子依從何道。師資起發，故設此疑。
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
【疏】夫聖跡禮儀，乃桎梏形性。仲尼旣依方内，則是自然之理，刑戮之人也。故《德充篇》云：「天刑之，安可解乎！」
雖然，吾與汝共之。」
【疏】夫孔子聖人，和光接物，揚波同世，貴斯俗禮。雖復降跡方内，與汝共之，而遊心方外，蕭然無著也。
子貢曰：「敢問其方？」
【疏】方，猶道也。問跡混域中，心遊方外，外内玄合，其道若何？
孔子曰：「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
【疏】造，詣也。魚之所詣者，適性莫過深水；人之所至者，得意莫過道術。雖復情智不一，而相與皆然。此略標義端，次下解釋也。
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
【疏】此解釋前義也。夫江湖淮海，皆名天池。魚在大水之中，窟穴泥沙以自資養供給也；亦猶人處大道之中，清虚養性，無事逍遥。故得性分，静定而安樂也。
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
【疏】此結釋前義也。夫深水游泳，各足相忘；道術内充，偏愛斯絶：豈與夫呴濡仁義同年而語哉！臨尸而歌，其義亦爾故也。
子貢曰：「敢問畸人。」
【疏】畸者，不耦之名也。修行無有而踈外形體，乖異人倫，不耦於俗。敢問此人，其道如何？
曰：「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
【疏】自此已下，孔子答子貢也。侔者，等也，同也。夫不修仁義，不偶於物，而率其本性者，與自然之理同也。
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疏】夫懷仁履義爲君子，乖道背德爲小人也。是以行蹩躠之仁，用踶跂之義者，人倫謂之君子，而天道謂之小人也。故知子反琴張，不偶於俗，乃曰畸人，實天之君子。重言之者，復結其義也。
顔回問仲尼曰：「孟孫才，其母死，哭泣無涕，中心不戚，居喪不哀。无是三者，以善處喪。
【疏】姓孟孫名才，魯之賢人，體無爲之一道，知生死之不二，故能迹同方内，心遊物表。居母氏之喪，禮數不闕，威儀詳雅，甚有孝容，而淚不滂沱，心不悲慽，聲不哀慟。三者旣無，不名孝子，而鄉邦之内，悉皆善之。云其處喪，深得禮法也。
蓋魯國固有无其實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
【疏】蓋者，發語之辭也。哭泣縗絰，同域中之俗禮；心無哀慽，契方外之忘懷。魯人覩其外迹，故有善喪之名；顔子察其内心，知無至孝之實。所以一見孟孫才，遂生疑怪也。
仲尼曰：「夫孟孫氏盡之矣，進於知矣，
【疏】進，過也。夫孟孫氏窮哀樂之本，所以無樂無哀；盡生死之源，所以忘生忘死。旣而本迹難測，故能合内外之宜；應物無心，豈是運知之匹者邪！
唯簡之而不得，
【疏】夫生來死去，譬彼四時，故孟孫簡擇不得其異。
夫已有所簡矣。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
【疏】雖復有所簡擇，竟不知生死之異，故能安於變化，而不以哀樂㮣懷也。
不知就先，不知就後； 若化爲物，
【疏】先，生也。後，死也。若，順也。旣一於死生，故無去無就，冥於變化，故順化爲物也。
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
【疏】不知之化，謂當來未化之事也。已，止也。見在之生，猶自忘遣；況未來之化，豈復逆憂！若用心預待，不如止而勿爲也。
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
【疏】方今正化爲人，安知過去未化之事乎！正在生日，未化而死，又安知死後之事乎！俱當推理直前，與化俱往，無勞在生憂死，妄爲欣惡也。
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
【疏】夢是昏睡之時，覺是了知之日。仲尼顔子，猶拘名教，爲昏於大夢之中，不達死生，未嘗暫覺者也，
且彼有駭形而无損心，
【疏】彼之孟孫，冥於變化，假見生死爲形之驚動，終無哀樂損累心神也。
有旦宅而无情死。
【疏】旦，日新也。宅者，神之舍也。以形之改變爲宅舍之日新耳，其性靈凝淡，終無死生之累者也。
孟孫氏特覺，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宜。
【疏】孟孫冥同生死，獨居覺悟，應於内外，不乖人理。人哭亦哭，自是順物之宜者也。
且也相與『吾之』耳矣，
【疏】吾生吾死，相與皆吾，未始非吾，吾何所失！若以係吾爲意，何適非吾！
庸詎知吾所謂『吾之』乎？
【疏】庸，常也。凡常之人，識見淺狹，詎知吾之所謂無處非吾！假令千變萬化，而吾常在。新吾故吾，何欣何惡也！
且汝夢爲鳥而厲乎天，夢爲魚而没於淵。 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
【疏】厲，至也。且爲魚爲鳥，任性逍遥：處死處生，居然自得。而魚鳥旣無優劣，死生亦何勝負而係之哉！孟孫妙達斯源，所以未嘗介意。又不知今之所論魚鳥者，爲是覺中而辯，爲是夢中而説乎？夫人夢中自以爲覺，今之覺者，何妨夢中！是知覺夢生死，未可定也。
造適不及笑，獻笑不及排，
【疏】造，至也。獻，善也。排，推移也。夫所至皆適，斯亦適也其常適，何及歡笑然後樂哉！若從善事感己而後適者，此則不能隨變任化，與物推移也。今孟孫常適，故哭而不哀也。
安排而去化，乃入於寥天弌。」
【疏】所在皆適，故安任推移，未始非吾，而與化俱去。如此之人，乃能入於寥廊之妙門，自然之一道也。
意而子見許由，許由曰：「堯何以資汝？」
【疏】意而，古之賢人。資，給濟之謂也。意而先謁帝堯，後見仲武。問云：「帝堯大聖，道德甚高，汝旣謁見，有何敬？授資濟之術，幸請陳説耳。」
意而子曰：「堯謂我：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
【疏】躬，身也。仁則恩慈育物，義則斷割裁非，是則明賞其善，非則明懲其惡。此之四者，人倫所貴，汝必須己身服行，亦須明言示物。此是意而述堯教語之辭也。
許由曰：「而奚來爲軹？
【疏】而，汝也。奚，何也。軹，語助也。堯將教迹刑害於汝，瘡痕已大，何爲更來矣？
夫堯旣已黥汝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遊夫遥蕩恣睢轉徙之塗乎？」
【疏】黥，鑿額也。劓，割鼻也。恣睢，縱任也。轉徙，變化也。塗，道也。夫仁義是非，損傷真性，其爲殘害，譬之刑戮。汝旣被堯黥劓，拘束性情，如何復能遨遊自得，逍遥放蕩，從容自適於變化之道乎？言其不復能如是。
意而子曰：「雖然，吾願遊於其藩。」
【疏】我雖遭此虧殘，而庶幾之心靡替，不復敢當中路，願涉道之藩傍也。
許由曰：「不然。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顔色之好，瞽者无以與乎青黄黼黻之觀。」
【疏】盲者，有眼睛而不見物。瞽者，眼無眹縫如鼓皮也。作斧形謂之黼，兩己相背謂之黻。而盲瞽之人，眼睛已敗，旣不能觀文彩青黄，亦不愛好眉目顔色。譬意而遭堯黥劓，情智已傷，豈能愛慕深玄，觀覽衆妙耶！
意而子曰：「夫无莊之失其美，據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鑪錘之間耳。
【疏】無莊，古之美人。爲聞道故，不復莊飾，而自忘其美色也。據梁，古之多力人。爲聞道守雌，故不勇其力也。黄帝，軒轅也，有聖知，亦爲聞道，故能忘遣其知也。鑪，竈也。錘，鍛也。以上三人，皆因聞道，然後忘其所務，以契其真。猶如世間器物，假於鑪冶打鍛，以成其用者耳。今何妨自然之理令夫子教示於我，以成其道耶？故知自然造物在鑪冶之間，則是有修學冶鍛之義也。
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
【疏】造物，猶造化也。我雖遭仁義是非，殘傷情性，焉知造化之内不補劓息黥，令我改過自新，乘可成之道，隨夫子以請益邪？乃欲棄而不教，恐乖造物者也。
許由曰：「噫！未可知也。我爲汝言其大略：
【疏】噫，嘆聲也。至道深玄，絶於言象，不可以心慮測，故歎云「未可知也」。旣請益慇懃，亦無容杜默，雖復不可言盡，爲汝梗㮣陳之。
吾師乎！吾師乎！𩐎萬物而不爲義，澤及萬世而不爲仁，
【疏】吾師乎者，至道也。然至道不可心知，爲汝略言其要，卽吾師是也。𩐎，碎也。至如素秋霜降，碎落萬物，豈有情斷割而爲義哉？青春和氣，生育萬物，豈有情恩愛而爲仁哉？蓋不然而然也。而許由師於至道，至道旣其如是，汝何得躬服仁義耶？此略爲意而説息黥補劓之方也。
長於上古而不爲老， 覆載天地﹑刻彫衆形而不爲巧。
【疏】萬象之前，先有此道，智德具足，故義説爲長而實無長也。長旣無矣，老豈有耶？欲明不長而長，老而不老，故長於上古而不爲老也。雖復天覆地載，而以道爲源，衆形彫刻，咸資造化，同禀自然，故巧名斯滅。旣其無老無巧，無是無非，汝何所明言耶？
此所遊已！」
【疏】吾師之所遊心，止如此説而已。此則總結以前吾師之義是也。
顔回曰：「回益矣。」
【疏】顔子禀教孔氏，服膺問道，覺已進益，呈解於師。損有益空，故以損爲益也。
仲尼曰：「何謂也？」
【疏】旣言益矣，有何意謂？
曰：「回忘仁義矣。」
【疏】忘兼愛之仁，遣裁非之義。所言益者，此之謂乎？
曰：「可矣，猶未也。」
【疏】仁義已忘，於理漸可；解心尚淺，所以猶未。
他日復見，曰：「回益矣。」
【疏】他日，猶異日也。空解日新，時更復見。所言進益，列在下文。
曰：「何謂也？」
【疏】所言益者，是何意謂也？
曰：「回忘禮樂矣！」
【疏】禮者，荒亂之首。樂者，淫蕩之具。爲累更重，次忘之也。
曰：「可矣，猶未也。」
【疏】虚心漸可，猶未至極也。
它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
【疏】並不異前解也。
曰：「回坐忘矣。」
【疏】虚心無著，故能端坐而忘。坐忘之義，具列在下文。
仲尼蹵然曰：「何謂坐忘？」
【疏】蹵然，驚悚貌也。忘遺旣深，故悚然驚歎。坐忘之謂，厥義云何也。
顔回曰：「隳肢體，黜聰明，
【疏】隳，毁廢也。黜，退除也。雖聰屬於耳，明關於目，而聰明之用，本乎心靈。既悟一身非有，萬境皆空，故能毁廢四肢百體，屏黜聰明心智者也。
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
【疏】大通，猶大道也。道能通生萬物，故謂道爲大通也。外則離析於形體，一一虚假，此解「隳肢體」也。内則除去心識，悗然無知，此解「黜聰明」也。旣而枯木死灰，冥同大道，如此之益，謂之坐忘也。
仲尼曰：「同則无好也， 化則無常也。
【疏】旣同於大道，則無是非好惡；冥於變化，故不執滯守常也。
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後也。」
【疏】果，決也。而，汝也。忘遺如此，定是大賢。丘雖汝師，遂落汝後，從而學之，是丘所願。撝謙退己，以進顔回者也。
子輿與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輿曰：「子桑殆病矣！」裹飯而往食之。
【疏】雨經三日已上爲霖。殆，近也。子桑家貧，屬斯霖雨，近於餓病。此事不疑於方外之交，任理而往，雖復裹飯，非有相爲之情者也。
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聲而趨舉其詩焉。
【疏】任，堪也。趨，卒疾也。子桑旣遭飢餒，故發琴聲，問此飢貧從誰而得，爲關父母？爲是人天？此則歌哭之詞也。不堪此聲，又卒爾詩詠也。
子輿入，曰：「子之歌詩，何故若是？」
【疏】一於死生，忘於哀樂，於無相與，方外之交。今子歌詩似有怨望，故入門驚怪，問其所由也。
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爲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
【疏】夫父母慈造，不欲飢凍；天地無私，豈獨貧我。思量主宰，皆是自然；尋求來由，竟無兆朕，而使我至此窮極者，皆我之賦命也，亦何惜之有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