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第九
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禦風寒，齕草飲水，翹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
【疏】齕，齧也。踐，履。禦，捍。翹，舉也。夫蹄踐霜雪，毛禦風寒，飢卽齕草，渴卽飲水，逸豫適性，卽舉足而跳躑，求禀乎造物，故真性豈願羈馽皁棧而爲服養之乎！況萬有參差，咸資素分，安排任性，各得逍遥，不矜不企，卽生涯可保。
雖有義臺路寢，無所用之。
【疏】義，養也，謂是貴人養衛之臺觀也。亦言：義臺，猶靈臺也。路，大也，正也，卽正寢之大殿也。言馬之爲性，欣於原野，雖有高臺大殿，無所用之。況清虚之士，淳樸之民，樂彼茅茨，安兹甕牖，假使丹楹刻桷，於我何爲！
及至伯樂，曰：「我善治馬。」燒之，剔之，刻之，雒之。連之以羈馽，編之以皁棧，馬之死者十二三矣！
【疏】《列子》云：「姓孫名陽，字伯樂，秦穆公時善治馬人。」燒，鐵炙之也。剔，謂翦其毛。刻，謂削其蹄。雒，謂著籠頭也。羈，謂連枝絆也。馽，謂約前兩脚也。皁，謂槽櫪也。棧，編木爲椗，安馬脚下，以去其濕，所謂馬床也。夫不能任馬真性，而横見燒剔，旣乖天理，而死者已多。況無心徇物，性命所以安全；有意治之，天年於焉夭折。
飢之渴之，馳之驟之，整之齊之，前有橛飾之患，而後有便筴之威，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
【疏】橛，銜也，謂以寳物飾於鑣也。帶皮曰鞭，無皮曰筴，俱是馬杖也。夫馳驟過分，飢渴失常，整之以衡枙，齊之以鑣轡，威之以鞭筴，而求其以分外之能，故駑駘不堪，而死已過半。聖智治物，其損亦然。
陶者曰：「我善治埴。」圓者中規，方者中矩。
【疏】範土曰陶。陶，化也，亦窰也。埴，黏也，亦土也。謂陶者善能調和水土而爲瓦器，運用方圓必中規矩也。
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鉤，直者應繩。
【疏】鉤，曲也。繩，直也。謂匠人機巧，善能治木。木之曲直，必中鉤繩。
夫埴木之性，豈欲中規矩鉤繩哉！
【疏】土木之性，禀之造物，不求曲直，豈慕方圓。陶者匠人，浪爲臧否。
然且世世稱之曰：「伯樂善治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過也。
【疏】此總舉前文，以合其譬。然世情愚惑，以治爲善，不治之爲僞，僞莫大焉。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
【疏】然，猶如此也。《莊子》云我意謂善治天下，不如向來陶匠等也。善治之術，列在下文。
彼民有常性，織而衣，耕而食，是謂同德。
【疏】彼民，黎首也。言蒼生皆有真常之性而不假於物也。德者，得也。率其真常之性，物各自足，故同德。郭象云：性之不可去者衣食，事之不可廢者耕織，此天下之所同而爲本也。守斯道也，無爲至矣。
一而不黨，命曰天放。
【疏】黨，偏也。命，名也。天，自然也。夫虚通一道，亭毒羣生，長之育之，無偏無黨。若有心治物，則乖彼天然，直置放任，則物皆自足，故名曰天放也。
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視顛顛。
【疏】填填，滿足之心。顛顛，高直之貌。夫太上淳和之世，遂初至德之時，心旣遣於是非，行亦忘乎物我，所以守真内足，填填而處無爲；自不外求，顛顛而遊於虚淡。
當是時也，山無蹊隧，澤无舟梁；
【疏】蹊，徑。隧，道也。舟，舩也。當是時，卽至德之世也。人知守分，物皆淳樸。不伐不奪，徑道所以可遺；莫往莫來，舩橋於是乎廢。
萬物羣生，連屬其鄉；
【疏】夫混茫之世，淳和淡漠。故無情萬物，連接而共里閭；有識羣生，係屬而同鄉縣：豈國異政而家殊俗哉！
禽獸成羣，草木遂長。
【疏】飛禽走獸不害，所以成羣；蔬草果木不伐，遂其盛茂。
是故禽獸可係羈而遊，鳥鵲之巢可攀援而闚。
【疏】人無害物之心，物無畏人之慮，故山禽野獸可羈係而遨遊，鳥鵲巢窠可攀援而窺望也。
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並。惡乎知君子小人哉！
【疏】夫殉物邪僻爲小人，履道方正爲君子。旣而巢居穴處，將鳥獸而不分；含哺鼓腹，混羣物而無異：於何而知君子，於何而辨小人哉！
同乎无知，其德不離；
【疏】旣無分别之心，故同乎無知之理。又不以險德以求行，故抱一而不離也。
同乎無欲，是謂素樸。
【疏】同遂初之無欲，物各清廉；異末代之浮華，人皆淳樸。
素樸而民性得矣。
【疏】夫蒼生所以失性者，皆由滯欲故也。旣而無欲素樸，真性不喪，故稱得也。此一句總結已前至德之美者也。
及至聖人， 蹩躠爲仁，踶跂爲義，而天下始疑矣。澶漫爲樂，摘僻爲禮，而天下始分矣。
【疏】自此已上，明淳素之德。自此以下，斥聖迹之失。及至聖人，卽五帝已下行聖迹之人也。蹩躠，用力之貌。踶跂，矜恃之容。澶漫是縱逸之心，摘僻是曲拳之行。夫淳素道消，澆僞斯起，踶跂恃裁非之義，蹩躠夸偏愛之仁，澶漫貴奢淫之樂，摘僻尚浮華之禮，於是寓内分離，蒼生疑惑，亂天之經，自斯而始矣。
故純樸不殘，孰爲犧樽！白玉不毁，孰爲珪璋！
【疏】純樸，全木也。不殘，未彫也。孰，誰也。犧樽，酒器，刻爲牛首，以祭宗廟也。上鋭下方曰珪，半珪曰璋。此略舉譬喻，以明澆競之治也。
道德不廢，安取仁義！
【疏】此合譬也。夫大道之世，不辨是非；至德之時，未論憎愛。無愛則人心自息，無非則本迹斯忘。故《老經》云「大道廢，有仁義」矣。
性情不離，安用禮樂！
【疏】禮以檢迹，樂以和心。情苟不散，安用和心；性苟不離，何勞檢迹！是知和心檢迹，由乎道喪也。
五色不亂，孰爲文采！五聲不亂，孰應六律！
【疏】夫文采本由相間，音樂貴在相和。若各色各聲不相顯發，則宫商黼黻無由成用。此重起譬，却證前旨。
夫殘樸以爲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爲仁義，聖人之過也。
【疏】此總結前義。夫工匠以犧樽之器，殘淳樸之本；聖人以仁義之迹，毁無爲之道。爲弊旣一，獲罪宜均。
夫馬陸居則食草飲水，喜則交頸相靡，怒則分背相踶。馬知已此矣！
【疏】靡，摩也，順也。踶，蹈也。已，止也。夫物之喜怒，禀自天然，率性而動，非由矯僞。故喜則交頸而摩順，怒則分背而踶蹈。而馬之知解適盡於此，食草飲水，樂在其中矣。
夫加之以衡枙，齊之以月題，而馬知介倪﹑闉枙﹑鷙曼﹑詭銜﹑竊轡。
【疏】衡，轅前横木也。枙，义馬頸木也。月題，額上當顱，形似月者也。介，獨也。倪，睥睨也。闉，曲也。鷙，抵也。曼，突也。詭，詐也。竊，盜也。夫馬之真知，唯欣放逸，不求服飾，豈慕榮華！旣而加以月題，齊以衡枙，乖乎天性，不任困苦。是以譎詐萌出，睥睨曲頭綟枙，抵突御人。竊轡卽盜脱籠頭，詭銜乃吐出其勒。良由乖損真性，所以矯僞百端者矣。
故馬之知而態至盜者，伯樂之罪也。
【疏】態，姦詐也。夫馬之真知，適於原野，馳驟過分，卽矯詐心生。詭竊之態，罪歸伯樂也。
夫赫胥氏之時，民居不知所爲，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遊。民能以此矣！
【疏】之，適也。赫胥，上古帝王也；亦言有赫然之德，使民胥附，故曰赫胥，蓋炎帝也。夫行道之時，無爲之世，心絶緣慮，安居而無所爲；率性而動，遊行而無所往。旣而含哺而熙戲，與嬰兒而不殊；鼓腹而遨遊，將童子而無别。此至淳之世，民能如此也。
及至聖人，屈折禮樂以匡天下之形，縣跂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争歸於利，不可止也。此亦聖人之過也。
【疏】夫屈曲折旋，行禮樂以正形體；高懸仁義，令企慕以慰心靈。於是始踶跂自矜，好知而興矯詐；經營利禄，争歸而不知止。噫！聖迹之過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