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第十二
天地雖大，其化均也；
【疏】夫二儀生育，覆載無窮，形質之中，最爲廣大，而新新變化，其狀不殊，念念遷謝，實唯均等，所謂「亭之」也。故云「天地與我並生」。
萬物雖多，其治一也；
【疏】夫四生萬物，其類最繁，至於率性自得，斯理唯一，所謂「毒之」也。故又云「萬物與我爲一」。
人卒雖衆，其主君也。
【疏】黔首卒隸，其數雖多，主而君者，一人而已。無心因任，允當斯位。
君原於德而成於天。
【疏】原，本也。夫君主人物，必須以德爲宗；物各自得，故全成自然之性。
故曰：玄古之君天下，無爲也，天德而已矣。
【疏】玄，遠也。古之君，謂三皇已前帝王也。言玄古聖君無爲而治天下也，蓋何爲哉！此引古證今，成天德之義也。
以道觀言而天下之君正，
【疏】以虚通之理，觀應物之數，而無爲因任之君，不用邪僻之言者，故理當於正道。
以道觀分而君臣之義明，
【疏】夫君道無爲，而臣道有事，尊卑勞逸，理固不同。譬如首自居上，足自居下，用道觀察，分義分明。
以道觀能而天下之官治，
【疏】夫官有高卑，能有優劣，能受職則物無私得，是故天下之官治也。
以道汎觀而萬物之應備。
【疏】夫大道生物，性情不同，率己所以，悉皆備足。或走或飛，咸應其用，不知所以，豈復措心！故以理徧觀，則庶物之應備。
故通於天地者，德也；
【疏】通，同也。同兩儀之覆載，與天地而俱生者，德也。
行於萬物者，道也；
【疏】至理無塞，恣物往來，同行萬物，故曰道也。
上治人者，事也；
【疏】雖則治人，因其本性，物各率能，咸自稱適。故事事有宜而天下治也。
能有所藝者，技也。
【疏】率其本性，自有藝能，非假外爲，故真技術也。
技兼於事，事兼於義，義兼於德，德兼於道，道兼於天。
【疏】兼，帶也，濟也，歸也。夫藝能之技，必須帶事。不帶於事，技術何施也！事苟失宜，事便無用。難行於義，不可乖德；雖有此德，理須法道虚通；故曰虚通，終歸自然之術。斯乃理事相包，用不同耳。是故示本能攝末，自淺之深之義。
故曰：古之畜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無爲而萬物化，
【疏】夫兼天所以無爲，兼道所以無欲。故古之帝王養畜羣庶者，何爲哉？蓋無欲而蒼生各足，無爲而萬物自化也。
淵静而百姓定。
【疏】一人垂拱而玄默，百姓則比屋而可封。故《老經》云：「我好静而民自正。」
《記》曰：「通於一而萬事畢，
【疏】一，道也。夫事從理生，理必包事。本能攝末，故知一，萬事畢。語在《西升經》，莊子引以爲證。
無心得而鬼神服」。
【疏】夫迹混人間之事，心證自然之理，而窮原徹際，妙極重玄者，故在於顯則爲人物之所歸，處於幽則爲鬼神之所服。
夫子曰：「夫道，覆載萬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
【疏】夫子者，老子也。莊子師老君，故曰夫子也。刳，去也，洒也。虚通之道，包羅無外，二儀待之以覆載，萬物得之以化生，何莫由斯，最爲物本。歎洋洋之美大，以勗當世之君王，可不法道之無爲，洗去有心之累者耶！
無爲爲之之謂天，
【疏】無爲爲之，率性而動也。天機自張，故謂之天，此不爲爲也。
無爲言之之謂德，
【疏】寂然無説而應答無方，譬縣鏡高堂，物來斯照，語默不殊，故謂之德也。此不言而言者也。
愛人利物之謂仁，
【疏】慈若雲行，愛如雨施，心無偏執，德澤弘普，措其性命，故謂之仁也。
不同同之之謂大，
【疏】夫刻彫衆形而性情各異，率其素分，僉合自然，任而不割，故謂之大也。
行不崖異之謂寬，
【疏】夫韜光晦迹而混俗揚波，若樹德不異於人，立行豈殊於物！而心無崖際，若萬頃之波，林藪蒼生，可謂寬容矣。
有萬不同之謂富。
【疏】位居九五，威誇萬乘，任庶物之不同，順蒼生之爲異，而羣性咸得，故能富有天下也。
故執德之謂紀，
【疏】能持己前之德行者，可謂羣物之綱紀也。
德成之謂立，
【疏】德行旣成，方可立功而濟物也。
循於道之謂備，
【疏】循，順也。能順於虚通，德行方足。
不以物挫志之謂完。
【疏】挫，屈也。一毁譽，混榮辱，不以世物屈節，其德完全。
君子明於此十者，則韜乎其事心之大也，
【疏】韜，包容也。君子賢人，肆於已前十事，則能包容物務，心性寬大也。
沛乎其爲萬物逝也。
【疏】逝，往也。心性寬閑，德澤滂沛，故爲羣生之所歸往也。
若然者，藏金於山，藏珠於淵；
【疏】若如前行，便是無爲。旣不羡於榮華，故不貴於寳貨，是以珠生於水，不索，故藏之於淵；金出於山，不求，故韜之於岳也。
不利貨財，
【疏】雖得珠玉，尚不貪以資身；常用貨財，豈復將爲利也！
不近貴富；
【疏】寄去寄來，不哀不樂，故外疏遠乎軒冕，内不近乎富貴也。
不樂壽，不哀夭；
【疏】假令壽年延永，不以爲樂；性命夭促，不以爲哀。
不榮通，不醜窮。
【疏】富貴榮達，不以爲榮華；貧賤窒塞，不以爲醜辱。壽夭嘗不以措意，榮辱之情豈容介懷！
不拘一世之利以爲己私分，
【疏】光臨宇宙，統御天下，四海珍寳，總繫一人而行。不利貨財，委之萬國；豈容拘束入己，用爲私分也！
不以王天下爲己處顯。
【疏】覆育黔黎，王領天下，而推功於物，忘其富貴，故不以己大而榮顯也。
顯則明。
【疏】明，彰也。雖坐汾陽，喪其天下。必也顯智，豈曰韜光也！
萬物一府，死生同狀。」
【疏】忘於物我，故萬物可以爲一府；冥於變化，故死生同其形狀。死生無變於己，況窮通夭壽之間乎！
夫子曰：「夫道，淵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
【疏】至理深玄，譬猶淵海，漻然清絜，明燭鬢眉。淵則嘆其居寂以深澄，漻則歎其雖動而恒絜也。本亦作君字者。
金石不得無以鳴。
【疏】鳴由寂彰，應由真起也。
故金石有聲，不考不鳴。
【疏】考，擊也。夫金石之内，素藴宫商，若不考擊，終無聲響。亦由至人之心，實懷聖德，物若不感，無由顯應。前託淵水以明至道，此寄金石以顯聖心。
萬物孰能定之！
【疏】喻彼明鏡，方兹虚谷，物來斯應，應而無心。物旣脩短無窮，應亦方圓無定。
夫王德之人，素逝而耻通於事，
【疏】素，真也。逝，往也。王德不驕不務，任真而往。旣抱朴以清高，故羞通於物務。
立之本原而知通於神，
【疏】神者，不測之用也，常在理上往而應物也。不測之神，知通於物，此之妙用，必資於本。欲示本能起用，用不乖本義也。
故其德廣。
【疏】夫清素無爲，任真而往，神知通物，而恒立本原，用不乖體，動不傷寂。德行如是，豈非大中之道邪！
其心之出，有物採之。
【疏】採，求也。夫至聖虚懷，而物我斯應。自非物求聖德，無由顯出聖心。聖心之出，良由物採。欲和而不唱，不爲物先。
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
【疏】形者，七尺之身。生者，百齡之命。德者，能澄之智。道者，可通之境也。道能通生萬物，故非道不生；德能鑒照理原，故非德不明。《老經》云「道生之，德畜之」也。
存形窮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
【疏】存，任也。窮，盡也。任形容之妍醜，盡生齡之夭壽，立盛德以匡時，用至道以通物。能如是者，其唯王德乎！
蕩蕩乎！忽然出，勃然動，而萬物從之乎！此謂王德之人。
【疏】蕩蕩，寬平之名。忽﹑勃，無心之貌。物感而動，逗機而出，因循任物，物則從之。猶具衆美，故爲王德也。
視乎冥冥，聽乎无聲。
【疏】至道深玄，聖心凝寂，非色不可以目視，絶聲不可以耳聽。
冥冥之中，獨見曉焉；无聲之中，獨聞和焉。
【疏】雖復冥冥非色，而能陶甄萬象。乃云寂寂無響，故能諧韻八音。欲明從體起用，功能如是者也。
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
【疏】卽有卽無，卽寂卽應，遣之又遣，故深之又深。旣而窮理盡性，故能物衆物也。
神之又神，而能精焉。
【疏】神者，不測之名，應寂相卽，有無洞遣。旣而非測非不測，亦不非測，乃是神之精妙。
故其與萬物接也，至無而供其求，
【疏】遣之又遣，乃曰至無。而接物無方，隨機稱適，千差萬品，求者卽供。若縣鏡高堂，物來斯照也。
時騁而要其宿，大小長短脩遠，。」
【疏】騁，縱也。宿，會也。若夫體故至無，所以隨求稱適，故能順時因任，應物多方，要在會歸而不滯一，故或大或小，乍短乍長，乃至脩遠，恣其來者，隨彼機務，悉供其求，應病以藥，理無不當。
黄帝遊乎赤水之北，登乎崐崘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
【疏】赤是南方之色，心是南方之藏。水性流動，位在北方，譬迷心緣鏡，闇無所照，故言赤水北也。崑丘，身也。南是顯明之方，望是觀見之義，玄則疏遠之目，珠乃珍貴之寳。欲明世間羣品，莫不身心迷妄，馳騁耽著，無所覺知，闇似北方，動如流水，迷真喪道，實此之由。今欲返本還源，祈真訪道，是以南望示其照察，還歸表其復命。故先明失真之處，後乃顯得道之方。所顯方法，列在下文。
使知索之而不得，
【疏】索，求也。故絶慮不可以心求也。
使離朱索之而不得，
【疏】非色不可以目取也。
使喫詬索之而不得也，
【疏】喫詬，言辨也。離言不可以辨索。
乃使罔象，罔象得之。
【疏】罔象，無心之謂。離聲色，絶思慮，故知與離朱自涯而反，喫詬言辨，用力失真，唯罔象無心，獨得玄珠也。
黄帝曰：「異哉！罔象乃可以得之乎？」
【疏】離婁迷性，恃明目而喪道；軒轅悟理，歎罔象而得珠。勗諸學生，故可以不離形去智，黜聰隳體也。
堯之師曰許由，許由之師曰齧缺，齧缺之師曰王倪，王倪之師曰被衣。
【疏】已上四人，並是堯時隱士，厭穢風塵，懷道抱德，清廉絜己，不同人世。堯知其賢，欲讓天下。莊生示有承禀，故具列其師資也。
堯問於許由曰：「齧缺可以配天乎？ 吾藉王倪以要之。」
【疏】配，合也。藉，因也。堯云：「齧缺之賢者，有合天位之德，庶因王倪，遥能屈致。」情事不決，故問許由。
許由曰：「殆哉，圾乎天下！
【疏】殆，近也。圾，危也。若要齧缺讓萬乘，危亡之徵，其則不遠也。
齧缺之爲人也，聰明叡知，給數以敏，其性過人，
【疏】叡，聖也。給，捷也。敏，速也。夫聖人治天下也，冕旒垂目，黈纊塞耳，所以杜聰明，不欲多聞多見。今齧缺乃内懷聖智，外眩聰明，詞鋒捷辯，計數宏遠，德行性識，所作過人，其迹旣彰，必以爲患。危亡之狀，列在已下。
而又乃以人受天。
【疏】物之喪真，其日已久。乃以心智之術，令復其初，故自然之性失之遠矣。
彼審乎禁過，而不知過之所由生。
【疏】過之所由生者，知也。言齧缺但知審禁蒼生之過患，而不知患生之由智也。
與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無天。
【疏】若與天位，令御羣生，必運乎心智，伐乎天理，則物皆喪己，無復自然之性也。
方且本身而異形，
【疏】方，將也。夫聖人無心，因循任物。今齧缺以己身爲本，引物使歸，令天下異形從我之化。物之失性，實此之由。後世之患，自斯而始也。
方且尊知而火馳，
【疏】夫不能忘智以任物，而尊知以御世，遂將徇迹，捨己効人，馳驟奔逐，其速如火矣。
方且爲緒使，
【疏】緒，端也。使，役也。不能無爲而任知御物，後世勞役，自此爲端。
方且爲物絯，
【疏】絯，礙也。不能用道以通人，方復任智以礙物也。
方且四顧而物應，
【疏】方將顧盻四方，撫安萬國，令彼之氓黎，應我之化法。
方且應衆宜，
【疏】用一己之知，應衆物之宜，旣非無心，未免危殆矣。
方且與物化
【疏】將我已知，施與物衆，令庶物從化。物旣失之，我亦未得也。
而未始有恒。
【疏】以智理物，政出多門，前荷其德，後遭其弊，旣乖淳古，所以無恒。
夫何足以配天乎！雖然，有族有祖，
【疏】族，藪也。夫齧缺隱居山藪，高尚其志，不能混迹，未足配天。而混俗之中，罕其輩類。故志尚清遐，良可效耳！
可以爲衆父而不可以爲衆父父。
【疏】父，君也。言齧缺高尚無爲，不夷乎俗，雖其道可述，適可爲衆人之父，而未可爲父父也。父父者，堯也。夫堯寄坐萬物之上，而心馳乎姑射之山，往見四子之時，卽在汾陽之地，是以卽寂而動，卽動而寂，無爲有爲，爲無爲有，有無一時，動寂相卽。故可爲君中之君，父中之父。所謂窮理盡性，玄之又玄，而爲衆父之父，故其宜矣。故郭注云：「衆父父者，所以迹也。」
治，亂之率也，
【疏】率，主也。若用智理物，當時雖治，於後必亂。二塗皆以智爲率。
北面之禍也，
【疏】桀紂賴聖智以殺賢臣，故聖智是北面之禍也。
南面之賊也。」
【疏】田桓資仁義以殺主，故仁義南面之賊。注云：「田桓非能殺君，乃資仁義以賊之。」
堯觀乎華，華封人曰：「嘻，聖人！請祝聖人，
【疏】華，地名也，今華州也封人者，謂華地守封疆之人也。嘻，歎聲也。封人見堯有聖人之德，光臨天下，請祝願壽富，多其男子。
使聖人壽。」堯曰：「辭。」「使聖人富。」堯曰：「辭」。「使聖人多男子。」堯曰：「辭。」
【疏】夫富﹑壽﹑多男子，實爲繁撓，而能體之者，不廢無爲。故寄彼二人，明兹三患。辭讓之旨，列在下文。
封人曰：「壽﹑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汝獨不欲，何邪？」
【疏】前之三事，人之大欲存焉。汝獨致辭，有何意謂？
堯曰：「多男子則多懼，富則多事，壽則多辱。是三者，非所以養德也，故辭。」
【疏】夫子胤扶疏，憂懼斯重；財貨殷盛，則事業實繁；命壽延長，則貽困辱。三者未足養無爲之德，適可以益有爲之累，所以並辭。
封人曰：「始也我以汝爲聖人邪，今然君子也。
【疏】我始言汝有無雙照，便爲體道聖人；今旣捨有趣無，適是賢人君子也。
天生萬民，必授之職。多男子而授之職，則何懼之有？
【疏】天地造化爲萬物，各有才能。量才授官，有何憂懼。
富而使人分之，則何事之有？
【疏】百姓豐饒，四海殷實，寄之羣有，而不以私焉，斯事無爲也。
夫聖人鶉居 而鷇食，
【疏】鶉，䳺鶉也，野居而無常處。鷇者，鳥之子，食必仰母而足。聖人寢處儉薄，譬彼䳺鶉；供膳裁充，方兹鷇鳥。旣無心於侈靡，豈有情於滋味乎！
鳥行而无彰。
【疏】彰，文迹也。夫聖人灰心滅智，而與物俱冥，猶如鳥之飛行，無蹤跡而可見也。
天下有道，則與物皆昌；
【疏】運屬清夷，則撫臨億兆，物來感我，則應時昌盛。郭注云「猖狂妄行」，恐乖文旨。
天下无道，則脩德就間。
【疏】時逢擾亂，則混俗韜光，脩德隱迹，全我生道，嘉遁間居，逍遥遁世。所謂隱顯自在，用捨隨時。
千歲厭世，去而上僊，
【疏】夫聖人達生死之不二，通變化之爲一，故能盡天年之脩短，猒囂俗以消升。何必鼎湖之舉，獨爲上仙，安期之壽，方稱千歲。
乘彼白雲，至于帝鄉。
【疏】精靈上升，與太一而冥合；乘雲御氣，届于天帝之鄉。
三患莫至，身常无殃，則何辱之有？」
【疏】三患，前富﹑壽﹑多男子也。夫駕造物而來往，乘變化而遨遊，三患本自虚無，七尺來從非有，殃辱之事，曾何足云。
封人去之，堯隨之曰：「請問。」
【疏】請言旣訖，封人於是去之，堯方悟其非，所以請問。
封人曰：「退已！」
【疏】所疑已決，宜速退歸。
堯治天下，伯成子高立爲諸侯。堯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辭爲諸侯而耕。
【疏】伯成子高不知何許人也，蓋有道之士也。
禹往見之，則耕在野。禹趨就下風，立而問焉，曰：「昔堯治天下，吾子立爲諸侯；堯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辭爲諸侯而耕。敢問其故何也？」
【疏】唐虞之世，南面稱孤；逮乎有夏，退耕於野。出處頓殊，有何意謂？
子高曰：「昔堯治天下，不賞而民勸，不罰而民畏；
【疏】夫賞罰者，所以著勸畏也。而堯以無爲爲治，物物從其化。故百姓不待其褒賞而自勉行善，無勞刑罰而畏惡不爲。此顯堯之聖明，其德如是。
今子賞罰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後世之亂自此始矣！
【疏】盛行賞罰，百姓猶不仁。至德旣衰，是以刑書滋起。故知將來之亂，從此始矣。
夫子闔行邪，无落吾事。」俋俋乎耕而不顧。
【疏】闔，何不也。落，廢也。俋俋，耕地之貌。伯成謂禹爲夫子。「夫子何不行去邪？莫廢我農事！」於是用力而耕，不復顧盻也。夫三聖相承，蓋無優劣，但澆淳異世，故其迹不同。郭注云「弊起於堯而釁成於禹」者，欲明有聖不如無聖，有爲不及無爲。故尚遠迹，以明絶聖弃智者耳。
泰初有无，无有無名；
【疏】泰太初，始也。元氣始萌，謂之太初。言其氣廣大，能爲萬物之始本，故名太初。太初之時，惟有此無，未有於有有。旣未有，名將安寄，故無有無名。
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
【疏】一應道也。有一之名，而無萬物之狀。
物得以生謂之德；
【疏】德者，得也，謂得此也。夫物得以生者，外不資乎物，内不由乎我，非無非有，不自不他，不知所以生，故謂之德也。
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間謂之命；
【疏】雖未有形質，而受氣以有素分，然且此分脩短，慤乎更無間隙，故謂之命。
留動而生物，物成生理謂之形；
【疏】留，静也。陽動陰静，氤氲升降，分布三才，化生萬物。物得成就，生理具足，謂之形也。
形體保神，各有儀則謂之性。
【疏】體，質。保，守也。禀受形質，保守精神。形則有醜有姸，神則有愚有智，旣而宜循軌則，各自不同，素分一定，更無改易，故謂之性也。
性脩反德，德至同於初。
【疏】率此所禀之性，修復生初之德，故至其德處，同於太初。
同乃虚，虚乃大。
【疏】同於太初，心乃虚豁。心旣虚空，故能包容廣大。
合喙鳴。
【疏】喙，鳥口也。心旣虚空，迹復冥物，故其説合彼鳥鳴。鳥鳴旣無心於是非，聖言豈有情於憎愛！
喙鳴合，與天地爲合。
【疏】言旣合於鳥鳴，德亦合於天地。天地無心於覆載，聖人無心於言説，故與天地合也。
其合緡緡，若愚若昏，
【疏】緡，合也。聖人内符至理，外順羣生，唯迹與本，罄無不合，故曰緡緡。是混俗揚波，同塵萬物，旣若愚迷，又如昏暗。又解：旣合喙鳴，又合天地，亦是緡緡。
是謂玄德，同乎大順。
【疏】總結已前，歎其美盛。如是之人，可謂深玄之德，故同乎太初，大順天下也。
夫子問於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可不可，然不然。
【疏】師於老聃，所以每事請答。汎論無的，故曰有人。布行政化，使人傚放，以己制物，物失其性。故己之可者，物或不可；己之然者，物或不然。物之可然於己亦爾也。
辯者有言曰：『離堅白，若縣㝢。』
【疏】堅白，公孫龍守白論也。孔穿之徒，堅執此論，當時獨步，天下無敵。今辯者云：「我能離析堅白之論，不以爲辯，雄辯分明，如懸日月於區宇。」故郭注云：「言其高顯易見也。」
若是則可謂聖人乎？」
【疏】結前問意。如是之人，得爲聖否？
老聃曰：「是胥易技係，勞形怵心者也。
【疏】胥，相也。言以是非更相易奪，用此技藝，係縛其身，所以疲勞形體，怵惕心慮也。此答前問意。技，有本或作枝字者，言是非易奪，枝分葉泒也。
執狸之狗成思，猿狙之便自山林來。
【疏】猿狙，獼猴也。執捉狐狸之狗，多遭係頸而獵，旣不自在，故成愁思。猿猴本居山林，逶迤放曠，爲挑攫便捷，故失其常處。狸，有本作𤠑者，竹鼠也。
丘，予告若，而所不能聞與而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衆；
【疏】若﹑而，皆汝也。首趾，終始也。理絶言辯，故不能聞言也。又不可以心慮知，耳根聽，故言無心無耳也。凡有識無情，皆曰終始，故言衆也。咸不能以言説，悉不可以心知，汝何多設猿狙之能，高張懸㝢之辯，令物效己，豈非過乎！
有形者與无形無狀而皆存者盡无。
【疏】有形者，身也；無形者，心也。汝言心與身悉存，我以理觀照，盡見是空也。
其動止也，其死生也，其廢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
【疏】時有動静，物有死生，事有興廢，此六者，自然之理，不知所以然也，豈關人情思慮，倣效能致哉！但任而順之物之自當也。
有治在人。
【疏】人各有率性而動，天機自張，非猶主教。
忘乎物，忘乎天，其名爲忘己。
【疏】豈唯物務是空，抑亦天理非有。唯事與理，二種皆忘，故能造乎非有非無之至也。
忘己之人，是之謂入於天。
【疏】入，會也。凡天下難忘者，己也。而己尚能忘，則天下有何物足存哉！是知物我兼忘者，故冥會自然之道也。
蔣閭葂見季徹曰：「魯君謂葂也曰：『請受教。』辭不獲命。旣已告矣，未知中否，請嘗薦之。
【疏】薦，獻也。蔣閭及季，姓也。葂﹑徹，名也。此二賢未知何許人也，未詳所據。魯君，魯侯也。伯禽之後，未知的是何公。魯公見葂，請受治國之術。雖復辭，不得免君之命，遂告魯君爲政之道。當時率爾，恐不折中，敢陳所告，試獻吾賢，必不宜，幸希鍼艾。
吾謂魯君曰：『必服恭儉，拔出公忠之屬而无阿私，民孰敢不輯！』」
【疏】阿，曲也。孰，誰也。輯，和也。夫爲政之道，先須躬服恭敬，儉素清約，然後拔擢公平忠節之人，銓衡質直無私之士，獻可替否，共治百姓，則蕃境無虞，域中清謐，民歌《擊壤》，誰敢不和！
季徹局局然笑曰：「若夫子之言。於帝王之德，猶螳蜋之怒臂以當車軼，則必不勝任矣！
【疏】局局，俛身而笑也。夫必能恭儉，拔出公忠，此皆僞情，非忘淡者也。故以此言爲南面之德，何異乎螳蜋怒臂以敵車轍！用小擬大，故不能任也。
且若是，則其自爲處危，其觀臺
【疏】夫恭儉公忠，非能忘淡，適自顯燿以炫衆。人旣高危，必遭隳敗。猶如臺觀峻聳，處置危縣，雖復行李觀見，而崩毁非久。
多物，將往
【疏】觀臺高逈，人競觀之，立行自多，物争歸湊。
投迹者衆。」
【疏】顯燿動物，物不安分，故舉足投迹，企踵者多也。
蔣閭葂覤覤然驚曰：「葂也汒若於夫子之所言矣，
【疏】覤覤，驚貌也。汒，無所見也。乍聞高議，率爾驚悚，思量不悟，所以汒然矣。
雖然，願先生之言其風也。」
【疏】風，教也。我前所陳，深爲乖理，所願一言，庶爲法教。
季徹曰：「大聖之治天下也，摇蕩民心，使之成教易俗，舉滅其賊心而皆進其獨志，若性之自爲，而民不知其所由然。
【疏】夫聖治天下，大順羣生，乘其自摇而作法，因其自蕩而成教。是以教成而迹不顯，俗易而物不知，皆除滅其賊害之心，而進脩獨化之志，不動於物，故若性之自爲；率性而動，故不知其所由然也。舉，皆也。
若然者，豈兄堯舜之教民溟涬然弟之哉！
【疏】溟涬，甚貴之謂也。若前方法以教蒼生，則治合淳古，物皆得性，詎須獨貴堯舜而推之爲兄邪？此意揖讓之風，不謝唐虞矣！
欲同乎德而心居矣。」
【疏】居，安定之謂也。夫心馳分外，則觸物參差；虚夷静定，則萬境唯一。故境之異同，在心之静亂耳。是以欲將堯舜同德者，必須定居其心也。
子貢南遊於楚，反於晉，過漢陰，見一丈人方將爲圃畦，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
【疏】水南曰陰，種蔬曰圃，埒中曰畦。隧，地道也。搰搰，用力貌也。丈人，長者之稱也。子貢南遊荆楚之地，塗經漢水之陰，遂與丈人更相汎答。其抑揚詞調，具在文中。莊子因託二賢，以明稱混沌。
子貢曰：「有械於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
【疏】械，機器也。子貢旣見丈人力多而功少，是以教其機器，庶力少功多。輙進愚誠，未知欲否？
爲圃者仰而視之，曰：「奈何」？
【疏】奈何，猶如何，謂其方法也。
曰：「鑿木爲機，後重前輕，挈水若抽，數如泆湯，其名爲橰。」
【疏】機，關也。提挈其水，灌若抽引。欲論數疾，似泆湯之騰沸。前輕後重，卽今之所用桔橰也。
爲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胷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爲也。」
【疏】夫有機關之器者，必有機動之務；有機動之務者，必有機變之心。機變存乎胷府，則純粹素白不圓備矣；純粹素白不圓備，則精神縣境，生滅不定。不定者，至道不載也，是以羞而不爲。此未體真修，故抱一守白者也。
子貢瞞然慙，俯而不對。
【疏】瞞，羞怍之貌也。旣失所言，故不知何答也。
有間，爲圃者曰：「子奚爲者邪？」
【疏】有間，俄頃也。奚，何也。問子貢：「汝是誰門徒？作何學業？」
曰：「孔丘之徒也。」
【疏】答：「宣尼之弟子也。」
爲圃者曰：「子非夫博學以擬聖，於于以蓋衆，獨弦哀歌以賣名聲於天下者乎？
【疏】於于，佞媚之謂也。言汝博學贍聞，擬似聖人，諂曲佞媚，以蓋羣物。獨坐弦歌，抑揚哀歎，執斯聖迹，賣彼名聲，歴聘諸國，徧行天下。
汝方將忘汝神氣，隳汝形骸，而庶幾乎！
【疏】幾，近也。汝忘遺神氣，隳壞形骸，身心旣忘，而後庶近於道。
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无乏吾事。」
【疏】而，汝也。乏，闕也。夫物各自治，則天下理矣；以己理物，則大亂矣！如子貢之德未足以治身，何容應聘天下！理宜速往，無廢吾業。
子貢卑陬失色，頊頊然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後愈。
【疏】卑陬，慙怍之貌。頊頊，自失之貌。旣被詆訶，顔色自失，行三十里方得復常。
其弟子曰：「向之人何爲者邪？夫子何故見之變容失色，終日不自反邪？」
【疏】反，復也。子貢之門人，謂賜爲夫子也。向見之人，修何藝業？遂使先生一覩，容色失常，竟日崇朝，神氣不復？門人怪之，所以致問。
曰：「始吾以爲天下一人耳， 不知復有夫人也。
【疏】昔來禀學，宇内唯夫子一人；今逢丈人，道德又更深遠，所以卑慙不能自得也。旣未體乎真假，實謂賢乎仲尼也！
吾聞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見功多者，聖人之道。
【疏】夫事以適時爲可，功以能遂爲成，故力少而見功多者，則是適時能遂之機。子貢述昔時所聞，以爲聖人之道。
今徒不然。執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聖人之道也。託生與民並行而不知其所之，汒乎淳備哉！功利機巧必忘夫人之心。
【疏】今丈人問余，則不如此。言執持道者則德行無虧，德全者則形不虧損，形全者則精神專一。神全者則寄迹人間，託生同世，雖與羣物並行而不知所往，芒昧深遠，不可測量。故其操行淳和，道德圓備，不可以此功利機巧語其心也。斯乃聖人之道，非假修之術。子貢未悟，妄致斯談。
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爲。雖以天下譽之，得其所謂，謷然不顧；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謂，儻然不受。天下之非譽无益損焉，是謂全德之人哉！我之謂風波之民。」
【疏】謷誕慢之容，儻是無心之貌。丈人志氣淳素，不任機巧，心懷寡欲，不務有爲。縱令舉世贊譽，稱爲斯德，知爲無益，曾不顧盻；舉世非毁，聲名喪失，達其無損，都不領受。旣毁譽不動，可謂全德之人。夫水性雖澄，逢風波起。我心不定，類彼波瀾，故謂之風波之民也。郭注云：「此宋榮子之徒，未足以爲全德。子貢之迷没於此人，卽若列子之心醉於季咸。」
反於魯，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脩渾沌氏之術者也。
【疏】子貢自魯適楚，反歸於魯，以其情事咨告孔子。夫渾沌者，無分别之謂也。旣背今向古，所以知其不真渾沌氏之術也。
識其一，不知其二；
【疏】識其一，謂古而不移也。不知其二，謂不能順今而適變。
治其内，而不治其外。
【疏】抱道守素，治内也；不能隨時應變，不治外也。
夫明白入素，无爲復朴，體性抱神，以遊世俗之間者，汝將固驚邪？
【疏】夫心智明白，會於質素之本；無爲虚淡，復於淳樸之原。悟真性而抱精淳，混囂塵而游世俗者，固當江海蒼生，林藪萬物，鳥獸不駭，人豈驚哉！而言汝將固驚者，明其必不驚也。
且渾沌氏之術，予與汝何足以識之哉！」
【疏】夫渾沌無心，妙絶智慮，假令聖賢特達，亦何足識哉！明恍惚深玄，故推之於情意之表者也。
諄芒將東之大壑，適遇苑風於東海之濱。
【疏】諄，淳也。苑，小風也。亦言是扶摇大風也。濱，涯。大壑，海也。諄芒苑風，皆寓言也。莊生寄此二人，明於大道，故假爲賓主，相值海涯。
苑風曰：「子將奚之？」
【疏】奚，何也。之，往也。借問諄芒，有何游往？
曰：「將之大壑。」
【疏】欲往東海。
曰：「奚爲焉？」
【疏】又問：何所求訪？
曰：「夫大壑之爲物也，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吾將遊焉！」
【疏】夫大海泓宏，深遠難測，百川注之而不溢，尾閭泄之而不乾。以譬至理，而其義亦然。故雖寄往滄溟，實乃游心大道也。
苑風曰：「夫子无意于横目之民乎？願聞聖治。」
【疏】五行之内，唯民横目，故謂之横目之民。且諄芒東游，臨於大壑，觀其深遠，而爲治方。苑風旣察此情，因發斯問：「夫子豈無意於黔首？願聞聖化之法也。」
諄芒曰：「聖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拔舉而不失其能，
【疏】施令設官，取得宜便，拔擢薦舉，不失才能。如此則天下太平，彝倫攸敍，聖治之術，在乎兹也。
畢見其情事而行其所爲，
【疏】夫所乖舛，事業多端，是以步驟殊時，澆淳異世。故治之者莫先任物，必須覩見其情事而察其所爲，然後順物而行，則無不當也。
行言自爲而天下化。
【疏】所有施行之事，教令之言，咸任物自爲，而不使物從己。如此，則宇内蒼生，自然從化。
手撓顧指，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謂聖治。」
【疏】撓，動也。言動手指揮，舉目顧眄，則四方欵附，萬國來朝。聖治功能，其義如是。有本作頤字者，言用頤指揮，四方皆服。此中凡有三人：一聖，二德，三神。以上聖治，以下次列德神二人。
「願聞德人。」
【疏】前之聖治，以蒙敷釋。德人之義，深所願聞。
曰：「德人者，居无思，行无慮，
【疏】妙契道境，得無所得，故曰德人。德人凝神端拱，寂爾無思，假令應物行化，曾無謀慮。
不藏是非美惡。
【疏】懷道抱德，物我俱忘，豈容藴蓄是非，包藏善惡邪！
四海之内共利之之爲悦，共給之之爲安。
【疏】夫德人惠澤弘博，徧覃羣品，故貨財將四海共同，資給與萬民無别，是普天慶悦，率土安寧。
怊乎若嬰兒之失其母也，儻乎若行而失其道也。
【疏】夫嬰兒失母，心怊悵而無所依；行李迷塗，神儻莽而無所據。用斯二事，以況德人也。
財用有餘而不知其所自來，飲食取足而不知其所從，此謂德人之容。」
【疏】寡欲止分，故財用有餘；不貪滋味，故飲食取足；性命無求，故不知所從來也。都結前義，故云「德人之容」。
「願聞神人。」
【疏】德者，神人之迹耳，願聞所以迹也。
曰：「上神乘光，與形滅亡，
【疏】乘，用也。光，智也。上品神人，用智照物，雖復光如日月，卽照而亡。隳體黜聰，心形俱遣，是故與形滅亡者也。
此謂照曠。
【疏】智周萬物，明逾三景，無幽不燭，豈非曠遠？
致命盡情，天地樂而萬事銷亡，
【疏】窮性命之致，盡生化之情，故寄天地之間而未嘗不逍遥快樂。旣達物我虚幻，是以萬事銷亡。
萬物復情，此之謂混冥。」
【疏】夫忘照而照，照與三景高明；忘生而生，生將二儀並樂。故能視萬物之還原，覩四生之復命，是以混沌無分，而冥同一道也。
門无鬼與赤張滿稽觀於武王之師，
【疏】門與赤張，姓也。無鬼﹑滿稽，名也。二千五百人爲師。師，衆也。武王伐紂，兵渡孟津，時則二人共觀。
赤張滿稽曰：「不及有虞氏乎！故離此患也。」
【疏】離，遭也。虞舜以揖讓御時，武王以干戈濟世。而揖讓干戈，優劣縣隔。以斯商度，至有不及之言。而兵者不祥之器，故遭殘殺之禍也。
門无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其亂而後治之與？」
【疏】均，平也。若天下太平，物皆得理，則何勞虞舜作法治之？良由堯年將減，其德日衰，故讓重華令其緝理也。
赤張滿稽曰：「天下均治之爲願，而何計以有虞氏爲？
【疏】宇内清夷，志願各足，則何須計有虞氏之德而推之爲君，此領悟無鬼之言，許其有理也。
有虞氏之藥瘍也，
【疏】瘍，頭瘡也。夫身上患創，故求醫療；亦猶世逢紛擾，須聖人治之。是以不病則無醫，不亂則無聖。
秃而施髢，病而求醫。
【疏】鬢髮如雲，不勞施髢。幸無疾恙，豈假醫人！是知天下清平，無煩大聖。此之二句，總結前旨也。
孝子操藥以脩慈父，其色燋然，聖人羞之。
【疏】操，執也。脩，理也。燋然，憔悴貌。夫孝子之治慈父，旣不伐其功績；聖人之救禍亂，豈務矜以榮顯。事不得已，是故羞之。
至德之世，不尚賢，
【疏】夫不肖與賢，各當其分，非尚之以别賢。
不使能，
【疏】巧拙習性，不相夸企，非尚而使之。
上如標枝，
【疏】君居民上，恬淡虚忘，猶如高樹之枝，無心榮貴也。
民如野鹿，
【疏】上旣無爲，下亦淳樸。譬彼野鹿，絶君王之禮也。
端正而不知以爲義，相愛而不知以爲仁，
【疏】端直其心，不爲邪惡，豈識裁非之義；率乎天理，更相親附，寧知偏愛之仁者也！
實而不知以爲忠，當而不知以爲信，
【疏】率性成實，不知此實爲忠；任真當理，豈將此當爲信！
蠢動而相使，不以爲賜。
【疏】賜，䝉賴也。蠢動之物，卽是精爽之類，更相驅使，理固自然。譬彼股肱，方兹耳目，旣無心於爲造，豈有情於䝉賴！無爲理物，其義亦然。
是故行而爲迹，
【疏】君民淳樸，上下和平，率性而動，故無迹之可記。
事而無傳。」
【疏】方之首足，各有職司，止其分内，不相傳習。迹旣昧矣，事亦滅焉。
孝子不諛其親，忠臣不諂其君，臣子之盛也。
【疏】善事父母爲孝。諛，僞也。諂，欺也。不以正求人謂之諂。爲臣爲子，事父事君，不諂不諛，盡忠盡孝，此乃臣子之盛德也。
親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則世俗謂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則世俗謂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
【疏】不肖，猶不似也。君父言行，不擇善惡，直致隨時，曾無諫争之心，故世俗之中，實爲不肖，未知正理的在何許也。
世俗之所謂然而然之，所謂善而善之，則不謂之導諛之人也！然則俗故嚴於親而尊於君邪？
【疏】嚴，敬也。此明違從不定也。世俗然善，則諫争是也。夫違俗從親謂之導諛，而違親從俗，豈非諂佞邪？且有逆有順，故見是見非，而違順旣空，未知正在何處。又違親從俗，豈謂尊嚴君父！
謂己導人，則勃然作色；謂己諛人，則怫然作色。 而終身導人也，終身諛人也。
【疏】勃﹑怫，皆嗔貌也。導，達也。謂其諂佞以媚君親也。言世俗之人，謂己諂佞，卽作色而怒，不受其名，而終身導諛，舉世皆爾。
合譬飾辭聚衆也，是終始本末不相坐。
【疏】夫合於譬喻，飾於浮詞，人皆競趨，故以聚衆；能保其終始，合其本末，衆旣從之，故不相罪坐也。譬，本有作璧字者，言合珪璧也。
垂衣裳，設采色，動容貌，以媚一世，而不自謂導諛；與夫人之爲徒，通是非，而不自謂衆人，愚之至也。
【疏】黄帝垂衣裳而天下治。上衣下裳，以象天地，紅紫之色，間而爲彩。用此華飾，改動容貌，以媚一世。浮僞之人，不謂導諛，翻且從君諂佞。此乃與夫流俗之人而徒黨，更相彼此，通用是非，自謂殊於衆人，可謂愚癡之至。
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終身不解；大愚者，終身不靈。
【疏】解，悟也。靈，知也。知其愚惑者，聖人也。隨而任之，故愚非惑也。大愚惑者，凡俗也。心識闇鄙，觸境生迷，所以竟世終身不覺悟也。
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適者猶可致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則勞而不至，惑者勝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雖有祈嚮，不可得也，不亦悲乎！
【疏】適，往也。致，至也。惑，迷也。祈，求也。夫三人同行，一人迷路，所往之方，猶自可至，惑少解多故也；二人迷則神勞而不至，迷勝悟劣故也。今宇内皆惑，莊子雖求向至道之情，無由能致，故可悲傷也！
大聲不入於里耳， 《折楊》《皇華》，則嗑然而笑。
【疏】大聲謂《咸池》《大韶》之樂也，非下里委巷之所聞。《折楊》《皇華》，蓋古之俗中小曲也，玩狎鄙野，故嗑然動容，同聲大笑也。昔魏文侯聽於古樂，怳焉而睡，聞鄭衛新聲，欣然而喜，卽其事也。
是故高言不止於衆人之心；
【疏】至妙之談，超出俗表，故謂之高言。適可藴羣聖之靈府，豈容止於衆人之智乎！大聲不入於里耳，高言固不止於衆心。
至言不出，俗言勝也。
【疏】出，顯也。至道之言，淡而無味，不入委巷之耳，豈止衆人之心！而流俗之言，飾詞浮僞，猶如《折楊》之曲，喜聽者多。俗説旣其當塗，至言於乎隱蔽，故《齊物》云「言隱於榮華」。
以二垂踵惑，而所適不得矣。
【疏】踵，足也。夫迷方之士，指北爲南，而二惑旣生，垂脚不行，一人亦無由獨進，欲達前所，其可得乎！此復釋前惑者也。
而今也以天下惑，予雖有祈嚮，其庸可得邪？
【疏】夫二人垂踵，所適尚難，況天下皆迷，如何得正！故雖有求向之心，其用固不可得。此釋前「不亦悲乎」，傷歎旣深，所以鄭重。
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釋之而不推，
【疏】釋，放也。迷惑旣深，造次難解，而强欲正者，又是一愚。莫若放而不推，則物我安矣！
不推誰其比憂！
【疏】比，與也。若任物解惑，弃而不推，則彼此逍遥，憂患誰與也！
厲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視之，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
【疏】厲，醜病人。遽，速也。汲汲，匆迫貌。言醜人半夜生子，速取火而看之，情意怱忙恐其似己而厲。醜惡之甚，尚希改醜以從姸，欲明愚惑之徒，豈不厭迷以思悟邪？釋之不推，自無憂患。
百年之木，破爲犧樽，青黄而文之，其斷在溝中。比犧樽於溝中之斷，則美惡有間矣；其於失性，一也。
【疏】犧，刻作犧牛之形，以爲祭器，名曰犧樽也。間，别。旣削刻爲牛，又加青黄文飾。其一斷弃之溝瀆，不被收用。若將此兩斷相比，則美惡有殊，其於失喪木性，一也。此且起譬也。
跖與曾史，行義有間矣；然其失性，均也。
【疏】此合譬也。桀跖之縱凶殘，曾史之行仁義，雖復善惡之迹有别，而喪真之處實同。
且夫失性有五：
【疏】迷情失性，抑乃多端，要且而言，其數有五。
一曰五色亂目，使目不明；
【疏】五色者，青黄赤白黑也。流俗耽貪，以此亂目，不能見理，故曰不明也。
二曰五聲亂耳，使耳不聰；
【疏】五聲，謂宫商角徵羽也。淫滯俗聲，不能聞道，故曰不聰。
三曰五臭薰鼻，困惾中顙；
【疏】五臭，謂羶﹑薰﹑香﹑鯹﹑腐。惾，塞也，謂刻賊不通也。言鼻耽五臭，故壅塞不通，而中傷顙額也。外書呼香爲臭也，故《易》云其臭如蘭。《道經》謂五香，故《西升經》云香味是寃也。
四曰五味濁口，使口厲爽；
【疏】五味，謂酸﹑辛﹑甘﹑苦﹑鹹也。厲，病。爽，失也。令人著五味，穢濁口根，遂使鹹苦成痾，舌失其味，故言厲爽也。
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飛揚。
【疏】趣，取也。滑，亂也。順心則取，違情則舍，撓亂其心，使自然之性馳競不息，輕浮躁動，故曰飛揚也。
此五者，皆生之害也。
【疏】總結前之五事，皆是伐命之刀，害生之斧，是生民之巨害也。
而楊墨乃始離跂自以爲得，非吾所謂得也。
【疏】離跂，用力貌也。言楊朱墨翟，各擅己能，失性害生，以此爲得。旣乖自然之理，故非莊生之所得也。
夫得者，困可以爲得乎？則鳩鴞之在於籠也，亦可以爲得矣！
【疏】夫仁義禮法，約束其心者，非真性者也。旣僞其性，則遭困苦。若以此困而爲得者，則何異乎鳩鴞之鳥，在樊籠之中，偁其自得者也。
且夫趣舍聲色，以柴其内；皮弁鷸冠，搢笏紳脩，以約其外。
【疏】皮弁者，以皮爲冠也。鷸者，鳥名也，似鶩，紺色，出鬱林。取其翠羽飾冠，故謂之鷸冠。此鳥，知天文者爲之冠也。搢，插也。笏，猶珪，謂插笏也。紳，大帶也。脩，長裙也。此皆以飾朝服也。夫浮僞之徒，以取舍爲業，故聲色諸塵，柴塞其内府，衣冠指笏，約束其外形，背無爲之道，乖自然之性。以此爲得，何異鳩鴞也。
内支盈於柴栅，外重纆繳，睆睆然在纆繳之中，而自以爲得，則是罪人交臂歷指，而虎豹在於囊檻，亦可以爲得矣！
【疏】支，塞也。盈，滿也。栅，籠也。纆繳，繩也。睆睆，視貌也。夫以取舍塞滿於内府，故方柴栅；縉紳約束於外形，取譬繳繩。旣外内困弊如斯，而自以爲得者，則何異有罪之人，交臂歴指，以繩反縛也。又類乎虎豹遭陷，困於囊檻之中，憂厄困苦，莫斯之甚。自以爲得，何異此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