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第十三
天道運而无所積，故萬物成；
【疏】運，動也，轉也。積，滯也，蓄也。言天道運轉，覆育蒼生，照之以日月，潤之以雨露，鼓動陶鑄，曾無滯積。是以四序回轉，萬物生成也。
帝道運而无所積，故天下歸；
【疏】王者法天象地，運御羣品，散而不積，施化無方。所以六合同歸，八方欵附。
聖道運而无所積，故海内服。
【疏】聖道者，玄聖素王之道也。隨應垂迹，制法立教，舟航有識，拯濟無窮，道合於天，德同於帝，出處不一，故有帝聖二道也。而運智救時，亦無滯蓄，慈造弘博，故海内服也。
明於天，通於聖，六通四辟於帝王之德者，其自爲也，昧然无不静者矣！
【疏】六通，謂四方上下也。四辟者，謂春秋冬夏也。夫唯照天道之無爲，洞聖情之絶慮，通六合以生化，順四序以施爲，以此而總萬乘，可謂帝王之德也。任物自動，故曰「自爲」；晦迹韜光，其猶昧闇，動不傷寂，故「無不静」也。
聖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
【疏】夫聖人以所以虚静者，直形同槁木，心若死灰，亦不知静之故静也。若以静爲善美而有情於爲静者，斯則有時而動矣。
萬物无足以鐃心者，故静也。
【疏】妙體二儀非有，萬境皆空，是以參變同塵而無喧撓，非由飭勵而得静也。
水静則明燭鬚眉，平中準，大匠取法焉。
【疏】夫水，動則波流，止便澄静，懸鑒洞照，與物無私。故能明燭鬚眉，清而中正，治諸邪枉，可爲準的。縱使工倕之巧，猶須倣水取平。故《老經》云：「上善若水。」此舉喻言之義。
水静猶明，而況精神。聖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鑑也，萬物之鏡也！
【疏】夫聖人德合二儀，智周萬物，豈與夫無情之水同日論邪？水静猶明燭鬚眉，況精神聖人之心静乎！是以鑒天地之精微，鏡萬物之玄賾者，固其宜矣。此合譬也。
夫虚静恬淡，寂漠无爲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
【疏】虚静，恬淡，寂漠，無爲，四者異名同實者也。歎無爲之美，故具此四名。而天地以此爲平，道德用兹爲至也。
故帝王聖人休焉。
【疏】息慮故平至也。
休則虚，虚則實，實者倫矣。
【疏】旣休慮息心，乃與虚空合德；與虚空合德，則會於真實之道。真實之道，則自然之理也。
虚則静，静則動，動則得矣。
【疏】理虚静寂，寂而能動，斯得之矣。
静則无爲，无爲也則任事者責矣。
【疏】任事，臣也。言臣下各有任職之事也。夫帝王任智，安静無爲，則臣下職任，各司憂責。斯則主上無爲而臣下有事，故冕旒垂目而不與焉。
无爲則俞俞，俞俞者，憂患不能處，年壽長矣。
【疏】俞俞，從容和樂之貌也。夫有爲滯境，塵累所以嬰其心；無爲自得，憂患不能處其慮。俞俞和樂，故年壽長矣。
夫虚静恬淡，寂漠無爲者，萬物之本也。
【疏】此四句，萬物根原。故重舉前言，結成其美也。
明此以南鄉，堯之爲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爲臣也。
【疏】夫揖讓之美，無出唐虞；君臣之盛，莫先堯舜。故舉二君以明四德，雖南面北面，而平至一焉。
以此處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處下，玄聖素王之道也。
【疏】用此無爲而處物上者，天子帝堯之德也；用此虚淡而居臣下者，玄聖素王之道也；夫有其道而無其爵者，所謂玄聖素王自貴者也，卽老君尼父是也。
以此退居而間游，江海山林之士服；
【疏】退居，謂晦迹隱處也。用此道而退居，故能游翫山水，從容間樂。是以天下隱士，無不服從，卽巢許之流是也。
以此進爲而撫世，則功大名顯而天下一也。
【疏】進爲，謂顯迹出仕也。夫妙體無爲而同塵降迹者，故能撫蒼生於仁壽，弘至德於聖朝，著莫測之功名，顯阿衡之政績。是以天下大同，車書共軌，盡善盡美，其唯伊望之倫乎！
静而聖，動而王， 无爲也而尊，
【疏】其應静也，玄聖素王之尊；其應動也，九五萬乘之貴。無爲也而尊，出則天子，處則素王。是知道之所在，孰敢不貴也！
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争美。
【疏】夫淳樸素質，無爲虚静者，實萬物之根本也。故所尊貴，孰能與之争美也！
夫明白於天地之德者，此之謂大本大宗，與天和者也。
【疏】夫靈府明静，神照絜白，而德合於二儀者，固可以宗匠蒼生，根本萬有，冥合自然之道，與天和也。
所以均調天下，與人和者也。
【疏】均，平也。調，順也。且應感無心，方之影響，均平萬有，大順物情，而混迹同塵，故與人和也。
與人和者謂之人樂，與天和者謂之天樂。
【疏】俯同塵俗，且適人世之懽；仰合自然，方欣天道之樂也。
莊子曰：吾師乎，吾師乎！𩐎萬物而不爲戾，
【疏】𩐎，碎也。戾，暴也。莊子以自然至道爲師。再稱之者，歎美其德。言我所師大道，亭毒生靈；假令𩐎萬物，亦無心暴怒。故素秋摇落，而彫零者不怨。此明雖復斷裁而非義。也
澤及萬世而不爲仁，
【疏】仁者，偏愛之迹也。言大道開闔天地，造化蒼生，慈澤無窮而不偏愛，故不爲仁。
長於上古而不爲壽，
【疏】豈但長於上古，抑乃象帝之先。既其不滅不生，復有何夭何壽也。郭注云：「壽者，期之遠耳。」
覆載天地刻彫衆形而不爲巧，
【疏】乘二儀以覆載，取萬物以刻彫，而二儀以生化爲巧，萬物以自然爲用。生化旣不假物，彫刻豈假他人。是以物各任能，人皆率性，則工拙之名，於斯滅矣。郭注云：「巧者，爲之妙耳。」
此之謂天樂。
【疏】所在任適，結成天樂。
故曰：知天樂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
【疏】既知天樂非哀樂，卽知生死無生死。故其生也，同天道之四時；其死也，混萬物之變化也。
静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
【疏】妙本虚凝，將至陰均其寂泊；應迹同世，與太陽合其波流。
故知天樂者，无天怨，無人非，无物累，无鬼責。
【疏】德合於天，故無天怨；行順於世，故無人非。我冥於物，故物不累我；我不負幽顯，有何鬼責也！
故曰：其動也天，其静也地，
【疏】天地，以結動静無心之義也。
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其魂不疲，
【疏】境智冥合謂之爲一，物不能撓謂之爲定。祇爲定於一心，故能王於萬國。旣無鬼責，有何禍祟！動而常寂，故魂不疲勞。
一心定而萬物服。
【疏】一心凝寂，者類死灰。而静爲躁君，故萬物歸服。
言以虚静推於天地，通於萬物，此之謂天樂。
【疏】所以一心定而萬物服者，祇言用虚静之智，推尋二儀之理，通達萬物之情，隨物變轉而未嘗不適，故謂之天樂也。
天樂者，聖人之心以畜天下也。
【疏】夫聖人之所以降迹同凡，合天地之至樂者，方欲畜養蒼生，亭毒羣品也。
夫帝王之德，以天地爲宗，以道德爲主，以无爲爲常。
【疏】王者宗本於天地，故覆載無心；君主於道德，故生而不有。雖復千變萬化，而常自無爲。盛德如此，堯之爲君也。
无爲也，則用天下而有餘； 有爲也，則爲天下用而不足。
【疏】不足者，汲汲之辭。有餘者，間暇之謂。言君上無爲，智照寬曠，御用區宇，而間暇有餘。臣下有爲，情慮狹劣，各有職司，爲君所用，匪懈在公，猶恐不足。是知無爲有事，勞逸殊塗。
故古之人貴夫无爲也。上无爲也，下亦无爲也，是下與上同德，下與上同德則不臣；下有爲也，上亦有爲也，是上與下同道，上與下同道則不主；
【疏】無爲者，君德也；有爲者，臣道也。若上下無爲，則臣僣君德；上下有爲，則君濫臣道。君濫臣道，則非主矣；臣僣君德，豈曰臣哉！於是上下相混，君臣冒亂，旣乖天然，必招危禍。故無爲之言，不可不察。無爲，君也。古之人貴夫無爲。郭注此文，甚有辭理。
上必无爲而用天下，下必有爲爲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
【疏】夫處上爲君，則必須無爲任物，用天下之才能；居下爲臣，亦當親事有爲，稱所司之職任；則天下化矣。斯乃百王不易之道！
故古之王天下者，知雖落天地，不自慮也；
【疏】謂三皇五帝，淳古之君也。知照明達，籠落二儀，而垂拱無爲，委之臣下，知者爲謀，故不自慮也。
辯雖彫萬物，不自説也；
【疏】宏辯如流，彫飾萬物，而付之司牧，終不自言也。
能雖窮海内，不自爲也。
【疏】藝術才能，冠乎海内，任之良佐而不與焉，夫何爲焉哉？玄默而已！故《老經》云：「是謂用人之力。」
天不産而萬物化，地不長而萬物育，
【疏】天無情於生産而萬物化生，地無心於長成而萬物成育。故郭注云：所謂自然也。
帝王无爲而天下功成。
【疏】王者，同兩儀之含育，順四序以施生，任萬物之自爲，故天下之功成矣。
故曰：莫神於天，莫富於地，莫大於帝王。
【疏】夫日月明晦，雲雷風雨，而蔭覆不測，故莫神於天。囊括川原，包容岳瀆，運載無窮，故莫富於地。位居九五，威跨萬乘，日月照臨，一人總統，功德之大，莫先王者。故《老經》云：「域中四大，王居其一焉。」
故曰帝王之德配天地。
【疏】配，合也。言聖人之德合天地之無爲。
此乘天地，馳萬物，而用人羣之道也。
【疏】達覆載之無主，是以乘馭兩儀；循變化之往來，故能驅馳萬物；任黔黎之才，用人羣之道也。
本在於上，末在於下；
【疏】本，道德也。末，仁義也。言道德淳樸，治之根本，行於上古；仁義澆薄，治之末葉，行於下代。故云「本在於上，末在於下」也。
要在於主，詳在於臣。
【疏】要，簡省也。詳，繁多也。主道逸而簡要，臣道勞而繁冗。繁冗故有爲而奉上，簡要故無爲而御下也。
三軍五兵之運，德之末也；
【疏】五兵者，一弓﹑二殳﹑三矛﹑四戈﹑五戟也。運，動也。夫聖明之世，則偃武修文；逮德下衰，則偃文修武。偃文修武則五兵動亂，偃武修文則四民安業。德之本末，自此可知也。
賞罰利害，五刑之辟，教之末也；
【疏】賞者，軒冕榮華，故利也；罰者，誅殘戮辱，故害也。辟，法也。五刑者，一劓﹑二墨﹑三刖﹑四宫﹑五大辟。夫道喪德衰，浮僞日甚，故設刑辟以被黎元，既虧理本，適爲教末也。
禮法度數，形名比詳，治之末也；
【疏】禮法者，五禮之法也。數者，計筭。度，丈尺。形者，容儀。名者，字諱。比者，校當。詳者，定審。用此等法以養蒼生，治乖淳古，故爲治末也。
鐘皷之音，羽旄之容，樂之末也；
【疏】樂者，和也。羽者，鳥羽。旄者，獸毛。言采鳥獸之羽毛以飾其器也。夫帝王之所以作樂者，欲上調陰陽，下和時俗也。古人聞樂卽知國之興亡，治世亂世其音各異。是知大樂與天地同和，非羽毛鐘鼓者也。自三代以下，澆浪荐興，賞鄭衛之淫聲，弃《雲韶》之雅韻，遂使羽毛文采，盛飾容儀，旣非《咸池》之本，適是濮水之末。
哭泣衰絰，隆殺之服，哀之末也。
【疏】絰者，實也。衰，摧也。上曰衰，下曰裳。在首在腰，二俱有絰。隆殺者，言禮有斬衰﹑齊衰﹑大功﹑小功﹑緦麻五等，哭泣衣裳，各有差降。此是教迹外儀，非情發於衷，故「哀之末也」。
此五末者，須精神之運，心術之動，然後從之者也。
【疏】術，能也。心之所能，謂之心術也。精神心術者，五末之本也。言此之五末，必須精神心智率性而動，然後從於五事，卽非矜矯者也。
末學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
【疏】古之人，謂中古人也。先，本也。五末之學，中古有之，事涉澆僞，終非根本也。
君先而臣從，父先而子從，兄先而弟從，長先而少從，男先而女從，夫先而婦從。
【疏】夫尊卑先後，天地之行也。
夫尊卑先後，天地之行也，故聖人取象焉。
【疏】天地之行者，謂春夏先，秋冬後，四時行也。夫天地雖大，尚有尊卑，況在人倫而無先後？是以聖人象二儀之造化，觀四序之自然，故能篤君臣之大義，正父子之要道也。
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後，四時之序也；
【疏】天尊地卑，不刊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後，次序慤乎。舉此二條，足明萬物。
萬物化作，萌區有狀，
【疏】夫萬物變化，未始暫停，或起或伏，乍生乍死。千族萬種，色類不同，而萌兆區分，各有形狀。
盛衰之殺，變化之流也。
【疏】夫春夏盛長，秋冬衰殺，或變生作死，或化故成新，物理自然，非關措意，故隨流任物，而所造皆適。
夫天地至神，而有尊卑先後之序，而況人道乎！
【疏】二儀生育，有不測之功，萬物之中，最爲神化，尚有尊卑先後，況人倫之道乎！
宗廟尚親，朝廷尚尊，鄉黨尚齒，行事尚賢，大道之序也。
【疏】宗廟事重，必據昭穆，以嫡相承，故尚親也。朝廷以官爵爲尊卑，鄉黨以年齒爲次第，行事擇賢能用之。此理之必然，故云「大道之序」。
語道而非其序者，非其道也。
【疏】議論道理而不知次第者，雖有語言，終非道語。旣失其序，不堪治物也。
語道而非其道者，安取道！
【疏】既不識次第，雖語非道。於何取道而行理之邪！
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
【疏】此重開大道次序之義。言古之明開大道之人，先明自然之理。爲自然是道德之本，故道德次之。
道德已明而仁義次之，
【疏】先德後仁，先仁後義，故仁義次之。
仁義已明而分守次之，
【疏】旣行兼愛之仁，又明裁非之義，次令各守其分，不相争奪也。
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
【疏】形，身也。各守其分，不相傾奪。次勸修身，致其名譽也。
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
【疏】雖復勸令修身以致名譽，而皆須因其素分，任其天然，不可矯性僞情，以要令聞也。
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
【疏】原者，恕免。省者，除廢。雖復因任其本性，而不無其愆過，故宜布之愷澤，宥免其辜也。
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
【疏】雖復赦過宥罪，而人心漸薄，次須示其是非，以爲鑒誡也。
是非已明而賞罰次之，
【疏】是非既明，臧否斯見，故賞善罰惡，以勗黎元也。
賞罰已明，而愚知處宜，貴賤履位，
【疏】用此賞罰以次前序而爲治方者，智之明暗安處，各得其宜；才之高下貴賤，咸履其位也。
仁賢不肖襲情。
【疏】仁賢，智也。不肖，愚也。襲，用也。主上聖明，化導得所。雖復賢愚各異，而咸用本情，終不舍己効人，矜夸炫物也。
必分其能，
【疏】夫性性不同，物物各異，藝能固别，才用必分，使之如器，無不調適也。
必由其名，
【疏】夫名以召實，而由實故名。若使實不當名，則名過其實。今明名實相稱，故云「必由其名」也。
以此事上，以此畜下，以此治物，以此修身，
【疏】以，用也。言用以前九法，可以爲臣事上，爲君畜下，外以治物，内以修身也。
知謀不用，必歸其天，此之謂太平，治之至也。
【疏】至默無爲，委之羣下，塞聰閉智，歸之自然，可謂太平之君，至治之美也。
故書曰：「有形有名。」形名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
【疏】先，本也。言形名等法，蓋聖人之應迹耳。不得已而用之，非所以迹也。書者，道家之書。旣遭秦世焚燒，今撿亦無的據。
古之語大道者，五變而形名可舉，九變而賞罰可言也。
【疏】夫爲治之體，必隨世污隆。世有澆淳，故治亦有寬急。是以五變九變，可舉可言。苟其不失次序，則是太平至治也。
驟而語形名，不知其本也；
【疏】驟，數也，速也。季世之人，不知倫序，數語形名，以爲治術，而未體九變以自然爲宗。但識其末，不知其本也。
驟而語賞罰，不知其始也。
【疏】速論賞罰，以此馭時，唯見枝條，未知根本。始猶本也，互其名耳。
倒道而言，迕道而説者，人之所治也，安能治人！
【疏】迕，逆也。不識治方，不知次序，顛倒道理，迕逆物情，適可爲物所治，豈能治物也！
驟而語形名賞罰，此有知治之具，非知治之道。
【疏】夫形名賞罰，此乃知治之具度，非知治之要道也。
可用於天下，不足以用天下，此之謂辯士，一曲之人也。
【疏】若以形名賞罰可施用於天下者，不足以用於天下也。斯乃苟飾華辭﹑浮游之士，一節曲見﹑偏執之人，未可以識通方﹑悟於大道者也。
禮法數度，形名比詳，古人有之，此下之所以事上，非上之所以畜下也。
【疏】重疊前語「古人有之」。但寄羣才而不親預，故是臣下之術，非主上養民之道。總結一章之意，以明本末之旨歸也。
昔者舜問於堯曰：「天王之用心何如？」
【疏】天王，猶天子也。舜問於堯爲帝王之法：若爲用心以合大道也？
堯曰：「吾不敖无告，
【疏】敖，侮慢也。無告謂頑愚之甚，無堪告示也。堯答舜云：「縱有頑愚之民不堪告示，我亦殷勤教誨，不敖慢弃舍也。」故《老經》云：「不善者吾亦善之。」敖亦有作教字者，今不用也。
不廢窮民，
【疏】百姓之中有貧窮者，每加拯恤，此心不替也。
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婦人，
【疏】孺子，猶稚子也。哀，憐也。民有死者，輙悲苦而慰之；稚子小兒，婦人孤寡，並皆矜愍，善嘉養恤也。
此吾所以用心已。」
【疏】已，止也。總結以前，用答舜問：「我之用心，止盡於此。」
舜曰：「美則美矣，而未大也。」
【疏】用心爲治，美則美矣，其道狹劣，未足稱大。旣領堯答，因發此譏。
堯曰：「然則何如？」
【疏】堯既被譏，因兹請益。治道之大，其術如何？
舜曰：「天德而出寧，
【疏】化育之方，與玄天合德，迹雖顯著，心恒寧静。
日月照而四時行，若晝夜之有經，雲行而雨施矣！」
【疏】經，常也。夫日月盛明，六合俱照，春秋涼暑，四序運行，晝夜昏明，雲行雨施，皆天地之大德，自然之常道者也。旣無心於偏愛，豈有情於養育。帝王之道，其義亦然。
堯曰：「膠膠擾擾乎！
【疏】膠膠擾擾，皆擾亂之貌也。領悟此言，自嫌多事。更相發起，聊此撝謙。
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
【疏】堯自謙光，推讓於舜，故言子之盛德，遠合上天；我之用心，近符人事。夫堯舜二君，德無優劣，故寄此兩聖，以顯方治耳。
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
【疏】自此已下，莊生之辭也。夫天覆地載，生育羣品，域中四大，此當二焉。故引古證今，歎美其德。
而黄帝堯舜之所共美也。
【疏】唯天爲大，唯堯則之。故知軒頊唐虞，皆以德合天地爲其美也。
故古之王天下者，奚爲哉？天地而已矣！
【疏】言古之懷道帝王何爲者哉？蓋無心順物，德合二儀而已矣。
孔子西藏書於周室，子路謀曰：「由聞周之徵藏史有老聃者，免而歸居。夫子欲藏書，則試往因焉。」
【疏】姓仲名由，字子路，宣尼弟子也。宣尼覩周德已衰，不可匡輔，故將己所修之書，欲藏於周之府藏，庶爲將來君王治化之術。故與門人謀議，詳其可否。老君姓李名聃，爲周徵藏史，猶今之秘書官，職典墳籍。見周室版蕩，所以解免其官，歸休静處。故子路咨勸孔子，何不暫試過往，因而問焉。
孔子曰：「善。」往見老聃，而老聃不許。
【疏】老子知欲藏之書是先聖之已陳芻狗，不可久留，恐亂後人，故云不許。
於是繙十二經以説。 老聃中其説，曰：「大謾，願聞其要。」
【疏】中其説者，許其有理也。大謾者，嫌其繁謾大多，請簡要之術也。
孔子曰：「要在仁義。」
【疏】經有十二，乃得繁盈，切要而論，莫先仁義也。
老聃曰：「請問仁義，人之性邪？」
【疏】問此仁義率性不乎？
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則不成，不義則不生。仁義，真人之性也，又將奚爲矣？」
【疏】然，猶如此。言仁義是人之天性也。賢人君子若不仁，則名行不成；不義，則生道不立。故知仁義是人之真性，又將何爲是疑之也邪？
老聃曰：「請問：何謂仁義？」
【疏】前言仁義是人之真性，今之重問，請解所由也。
孔子曰：「中心物愷，兼愛无私，此仁義之情也。」
【疏】愷，樂也。忠誠之心，願物安樂，慈愛平等，兼濟無私，允合人情，可爲世教也。
老聃曰：「意，幾乎後言！夫兼愛不亦迂乎？
【疏】噫，不平之聲也。幾，近也。迂，曲也。後發之言近乎浮僞，故興噫歎以長不平。夫至人推理直前，無心思慮；而汝存情兼愛，不乃私曲乎？
无私焉，乃私也。
【疏】夫兼愛於人，欲人之愛己也。此乃甚私，何公之有邪？
夫子若欲使天下無失其牧乎？
【疏】牧，養也。欲使天下蒼生咸得本性者，莫若上下各各守分，自全恬養，則大治矣。牧有本作放字者，言君王但放任羣生，則天下太平也。
則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
【疏】夫天地覆載，日月照臨，星辰羅列，此並自然之理也，非關人事。豈唯三種，萬物悉然。但當任之，莫不備足，何勞措意，妄爲矜矯也！
禽獸固有羣矣，樹木固有立矣。
【疏】有識禽獸，無情草木，各得生立，各有羣分，豈資仁義方獲如此。
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趨，已至矣！
【疏】循，順也。放任己德而逍遥行世，順於天道而趨步人間。人間至極妙行，莫過於此也。
又何偈偈乎揭仁義，若擊皷而求亡子焉！
【疏】偈偈，勵力貌也。揭，擔負也。亡子，逃人也。言孔丘勉勵身心，擔負仁義，强行於世，以教蒼生，何異乎打擊大皷而求覓亡子？是以皷聲愈大而亡者愈離，仁義彌彰而去道彌遠，故無由得之。
意，夫子亂人之性也！」
【疏】亡子不獲，罪在鳴鼓；真性不明，過由仁義。故發噫歎，總結之也。
士成綺見老子而問曰：「吾聞夫子聖人也，吾固不辭遠道而來願見，百舍重趼而不敢息。
【疏】姓士，字成綺，不知何許人。舍，逆旅也。趼，脚生泡漿創也。成綺素聞老子有神聖之德，故不辭艱苦，慕義遠來，百經旅舍，一不敢息。塗路旣遥，足生重趼。
今吾觀子非聖人也，鼠壤有餘蔬，
【疏】昔時藉甚，謂是至人；今日親觀，知無聖德。見其鼠穴土中有餘殘蔬菜，嫌其穢惡，故發此譏也。
而弃妹之者，不仁也。
【疏】妹，猶昧也。闇昧之徒，應須誘進，弃而不教，豈曰仁慈也。
生熟不盡於前，
【疏】生謂粟帛，熟謂飲食，充足之外，不復㮣懷。所以飲食資財，目前狼藉。且大聖寬弘而不拘小節，士成庸𤨏，以此爲非，細碎之間，格量真聖，可謂以螺酌海，焉測淺深也！
而積歛无崖。」
【疏】旣有聖德，爲物所歸，故供給聚歛，略無涯峙，浩然無心，積散任物也。
老子漠然不應。
【疏】塵垢之言，豈曾入耳？漠然虚淡，何足介懷！
士成綺明日復見，曰：「昔者吾有刺於子，今吾心正郤矣，何故也？」
【疏】郤，空也，息也。昨日初來，妄生譏刺，今時思省，方覺己非。所以引過責躬，深懷慙竦。心之空矣，不識何邪？
老子曰：「夫巧知神聖之人，吾自以爲脱焉。
【疏】夫巧智神聖之人者，蓋是迹非所以迹也。汝言我欲於聖人乎？我於此久以免脱，汝何爲乃謂我是聖非聖邪？老君欲抑成綺之譏心，故示以息迹歸本也。郭注云：「脱，過去也。」謂我於聖，已得過免而去也。
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謂之牛，呼我馬也而謂之馬。 苟有其實，人與之名而弗受， 再受其殃。
【疏】昨日汝唤我作牛，我卽從汝唤作牛；唤我作馬，我亦從汝唤作馬：我終不拒。且有牛馬之實，是一名也。人與之名，諱而不受，是再殃也。譏刺之言，未甚牛馬。是尚不諱，而況非乎！
吾服也恒服，
【疏】郭注云：「服者，容行之謂也。」老君體道大聖，故能制服身心，行行容受。呼牛呼馬，唯物是從。此乃恒常，非由措意也。
吾非以服有服。」
【疏】言我率性任真，自然容受，非關有心用意，方得而然。必也用心，便成矯性。旣其有作，豈曰無爲。
士成綺鴈行避影，履行遂進，而問修身若何。
【疏】成綺自知失言，身心慙愧，於是鴈行斜步，側身避影，隨逐老子之後，不敢履躡其迹。仍徐進問，請修身之道如何。
老子曰：「而容崖然，
【疏】而，汝也。言汝莊飾容貌，夸駭於人，自爲崖岸，不能舒適。
而目衝然，
【疏】心旣不安，目亦馳動，故左盻右睇，睢盱充詘也。
而顙頯然，
【疏】顙額高亢，顯露華飾，持此容儀，矜敖於物。
而口闞然，
【疏】郭注云：「虓豁之貌也。」謂志性强梁，言語雄猛，夸張虓豁，使人可畏也。
而狀義然，
【疏】義，宜也。踶跂驕豪，實乖典禮，而修飾容狀，自然合宜也。
似繫馬而止也，
【疏】形雖矜莊，而心性諠躁，猶如逸馬被繫，意存奔走。
動而持，
【疏】馳情逐境，觸物而動，不能任適，每事拘持。
發也機，
【疏】機，弩牙也。攀緣之心，遇境而發，其發猛速，有類弩牙。
察而審，
【疏】不能虚遣，違順兩忘，而明察是非，域心審定。
知巧而覩於泰，
【疏】泰，多也。不能忘巧忘知，觀無爲之一理，而詐知詐巧，見有爲之多事。
凡以爲不信。
【疏】信，實也。言此十事，皆是虚詐之行，非真實之德也。
邊境有人焉，其名爲竊。」
【疏】竊，賊也。邊蕃境域，忽有一人，不憚憲章，但行竊盗。内則損傷風化，外則阻隔蕃情，蠹政害物，莫斯之甚。成綺之行，其猥亦然，舉動睢盱，猶如此賊也。
夫子曰：「夫道於大不終，於小不遺，故萬物備。
【疏】莊周師老君，故呼爲夫子也。終，窮也。二儀雖大，猶在道中，不能窮道之量；秋毫雖小，待之成體，此則於小不遺。旣其能小能大，故知備在萬物。
廣廣乎其无不容也，淵乎其不可測也。
【疏】既大無不包，細無不入，貫穿萬物，囊括二儀。故廣廣歎其寬博，淵乎美其深遠。
形德仁義，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
【疏】夫形德仁義者，精神之末迹耳，非所以迹也。救物之弊，不得已而用之，自非至聖神人，誰能定其粗妙邪！
夫至人有世，不亦大乎，而不足以爲之累；
【疏】聖人威跨萬乘，王有世界，位居九五，不亦大乎！而姑射汾陽，忘物忘己，卽動卽寂，何四海之能累乎！
天下奮棅而不與之偕；
【疏】棅，權也。偕，俱也。社稷顛覆，宇内崩離，趨世之人，奮動權棅。必静而自守，不與并逐也。
審乎無假而不與利遷；
【疏】志性安静，委命任真，榮位旣不關情，財利豈能遷動也。
極物之真，能守其本。
【疏】夫聖人靈鑒洞徹，窮理盡性，斯極物之真者也。而應感無方，動不傷寂，能守其本。
故外天地，遺萬物，而神未嘗有所困也。
【疏】雖復握圖御㝢，總統羣方，而忘外二儀，遺弃萬物。是以爲旣無爲，事旣無事，心閑神王，何困弊之有！
通乎道，合乎德，
【疏】淡泊之心，通乎至道；虚忘之智，合乎上德。斯乃境智相會，能斯冥符也。
退仁義， 賓禮樂，
【疏】退仁義之澆薄，進道德之淳和，擯禮樂之浮華，主無爲之虚淡。
至人之心有所定矣！」
【疏】恬淡無爲而用不乖寂，定矣。
世之所貴道者，書也。
【疏】道者，言説。書者，文字。世俗之人，識見浮淺，或託語以通心，或因書以表意，持許往來，以爲貴重，不知無足可言也。
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
【疏】所以致書，貴宣於語；所以宣語，貴表於意也。
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
【疏】隨，從也。意之所出，從道而來，道旣非色非聲，故不可以言傳説。
而世因貴言傳書。世雖貴之，我猶不足貴也，爲其貴非其貴也。
【疏】夫書以載言，言以傳意。而末世之人，心靈暗塞，遂貴言重書，不能忘言求理，故雖貴之，我猶不足貴者，爲言書糟粕，非可貴之物也。故郭注云：「其貴恒在意言之表。」
故視而可見者，形與色也；聽而可聞者，名與聲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聲爲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聲，果不足以得彼之情，
【疏】夫目之所見莫過形色，耳之所聽唯在名聲。而世俗之人不達至理，謂名言聲色，盡道情實。豈知玄極，視聽莫偕！愚惑如此，深可悲歎！郭注云：「得彼之情，唯忘言遺書者耳。」
則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豈識之哉！
【疏】知道者忘言，貴德者不知。而聾俗愚迷，豈能識悟？唯當達者，方體之矣！
桓公讀書於堂上，輪扁斵輪於堂下，釋椎鑿而上，問桓公曰：「敢問：公之所讀者，何言邪？」
【疏】桓公，齊桓公也。輪，車輪也。扁，匠人名也。斵，雕斫也。釋，放也。齊君翫讀，輪扁打車，貴賤不同，事業各異。乃釋放其具，方事質疑。欲明至道深玄，不可傳集。故寄桓公匠者，略顯忘言之致也。
公曰：「聖人之言也。」
【疏】所謂憲章文武，祖述堯舜，是聖人之言。
曰：「聖人在乎？」
【疏】又問：「聖人見在以不？」
公曰：「已死矣！」
【疏】答曰：「聖人雖死，厥教尚存焉。」
曰：「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疏】夫酒滓曰糟，漬糟曰粕。夫醇酎比乎道德，糟粕方之仁義。已陳芻狗，曾何足云。
桓公曰：「寡人讀書，輪人安得議乎？有説則可，无説則死！」
【疏】貴賤禮隔，不可輕言。庸委之夫，輙敢議論，説若有理，方可免辜，其如無辭，必獲死罪。
輪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觀之，斵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於手而應於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於其間。
【疏】甘，緩也。苦，急也。數，術也。夫斵輪失所則牢固。若使得宜，則口不能言也。況之理教，其義亦然。
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於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斵輪。
【疏】喻，曉也。輪扁之術不能示其子，輪扁之子亦不能禀受其教，是以行年至老，不免斤斧之勞，故知物各有性，不可倣効。
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疏】夫聖人制法，利物隨時。時旣不停，法亦隨變。是以古人古法，淪殘於前；今法今人，自興於後。無容執古聖迹，行乎今世。故知所讀之書，定是糟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