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運第十四


   天其運乎?
【疏】言天禀陽氣,清浮在上,無心運行而自動。
地其處乎?
【疏】地禀陰氣,濁沈在下,亦無心寧静而自止。
日月其争於所乎?
【疏】晝夜照臨,出没往來,自然如是。既無情於代謝,豈有心於争處!
孰主張是?
【疏】孰,誰也。是者,指斥前文也。言四時八節,雲行雨施,覆育蒼生,亭毒羣品,誰爲主宰而施張乎?此一句解天運也。
孰維綱是?
【疏】山岳産育,川源流注,包容萬物,運載無窮,春生夏長,必無差忒。是誰維持綱紀,故得如斯?此一句解地處也。
孰居無事推而行是?
【疏】夫日月代謝,星辰朗耀,各有度數,咸由自然。誰安居無事,推筭而行之乎?此一句解日月争所。已前三者,並假設疑問,顯發幽微。故知皆自爾耳,無物使之然也。
意者其有機緘而不得已邪?
【疏】機,關也。緘,閉也。玄冬肅殺,夜霄以意億度,謂有主司關閉,事不得已,致令如此。以理推者,皆自爾也。方地不動,其義亦然也。
意者其運轉而不能自止邪?
【疏】至如青春氣發,萬物皆生,晝夜開明,六合俱照,氣序運轉,致兹生育。尋其理趣,無物使然。圓天運行,其義亦爾也。
雲者爲雨乎?雨者爲雲乎?
【疏】夫氣騰而上,所以爲雲。雲散而下,流潤成雨。然推尋始末,皆無攸肇,故知二者不能相爲。
孰隆施是?
【疏】隆,興也。施,廢也。言誰興雲雨而洪注滂沱?誰廢甘澤而致兹亢旱也?
孰居无事淫樂而勸是?
【疏】誰安居無事,自勵勸彼作此淫雨而快樂邪?司馬本作「倦」字。
風起北方,一西一東,有上彷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
【疏】彷徨,迴轉之貌也。嘘吸,猶吐納也。披拂,猶扇動也。北方陰氣,起風之所,故云北方。夫風吹無心,東西任適,或彷徨而居空裡,或嘘吸而在山中,拂披升降,略無定準。孰居無事而爲此乎?蓋自然也。
敢問何故?」
【疏】此句總問以前有何意故也。
巫咸祒曰:「來,吾語汝。天有六極五常,
【疏】巫咸,神巫也,爲殷中宗相。祒,名也。六極,謂六合四方上下也。五常,謂五行金木水火土,人倫之常性也。言自然之理,有此六極五常。至於日月風雲,例皆如此。但當任之,自然具足,何爲措意於其間哉!
帝王順之則治,逆之則凶。
【疏】夫帝王者,上符天道,下順蒼生,垂拱無爲,因循任物,則天下治矣。而逆萬國之歡心,乖二儀之和氣,所作凶勃,則禍亂生也。
九洛之事,治成德備,監照下土,
【疏】九洛之事者,九州聚落之事也。言王者應天順物,馭用無心,故致天下太平,人歌《擊壤》。九州聚落之地,治定功成;八荒夷狄之邦,道圓德備。既合二儀,覆載萬物;又齊三景,照臨下土。
天下戴之,此謂上皇。」
【疏】道合自然,德均造化,故衆生樂推而不厭,百姓荷戴而不辭。可謂返樸還淳,上皇之治也。
  商太宰蕩問仁於莊子,
【疏】宋承殷後,故商卽宋國也。太宰,官號。名盈字蕩,方欲決己所疑,故問仁於莊子。
莊子曰:「虎狼,仁也。」
【疏】仁者,親愛之迹。夫虎狼猛獸,猶解相親,足明萬類皆有仁性也。
曰:「何謂也?」
【疏】太宰未達深情,重問有何意謂。
莊子曰:「父子相親,何爲不仁?」
【疏】父子親愛,出自天然,此乃真仁,何勞再問。
曰:「請問至仁。」
【疏】虎狼親愛,厥義未弘,故請至仁,庶聞深旨。
莊子曰:「至仁無親。」
【疏】夫至仁者,忘懷絶慮,與太虚而同體,混萬物而爲一,何親疏之可論乎!泊然無心而順天下之親踈也。
太宰曰:「蕩聞之,無親則不愛,不愛則不孝。謂至仁不孝,可乎?」
【疏】夫無愛無親,便是不孝。謂至仁不孝,於理可乎?商蕩不悟深旨,遂生淺惑。莊生爲其顯折,義列下文。
莊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
【疏】至仁者,忘義忘仁,可貴可尚,豈得將愛敬近迹,以語其心哉!固不足以言也。
此非過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
【疏】商湯之問,近滯域中;莊生之答,遠超方外。故知親愛之旨,非過孝之談;封執名教,不及孝之言也。
夫南行者至於郢,北面而不見冥山,是何也?則去之遠也。
【疏】郢地居南,冥山在北,故郭注云:「冥山在乎北極,南行以觀之;至仁在乎無親,而仁愛以言之。故郢雖見,而愈遠冥山;仁孝雖彰,而愈非至道。」此注甚明,不勞更解。
故曰:以敬孝易,以愛孝難;
【疏】夫敬在形迹,愛率本心。心由天性,故難;迹關人情,故易也。
以愛孝易,以忘親難;
【疏】夫愛孝雖難,猶滯域中,未若忘親,澹然無係。忘既勝愛,有優有劣?以此格量,難易明之矣。
忘親易,使親忘我難;
【疏】夫騰蝯斷腸,老牛舐犢,恩慈下流,物之恒性。故子忘親易,親忘子難。自非達道,孰能行之。
使親忘我易,兼忘天下難;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難。
【疏】夫兼忘天下者,棄萬乘如脱屣也。使天下兼忘我者,謂百姓日用而不知也。存垂拱汾陽,而游心姑射,揖讓之美,貴在虚忘,此兼忘天下者也。方前則難,比後便易,未若忘懷至道,息智自然,將造化而同功,與天地而合德者,故能恣萬物之性分,順百姓之所爲。大小咸得,飛沈不喪,利澤潛被,物皆自然,上如標枝,民如野鹿。當是時也,主其安在乎?此使天下兼忘我者也。可謂軒頊之前淳古之君耳。其德不見,故天下忘之,斯則從劣向優,自粗入妙,遣之又遣,玄之又玄也。
夫德遺堯舜而不爲也,
【疏】遺,忘棄也。言堯舜二君,盛德深遠,而又忘其德,任物不爲。斯解「兼忘天下難」。
利澤施於萬世,天下莫知也,
【疏】有利益恩澤惠潤羣生,萬世之後,其德不替。而至德潛被,日用不知。斯解「使天下兼忘我難」也。
豈直太息而言仁孝乎哉!
【疏】太息,猶嗟歎也。夫盛德同於堯舜,尚能遺忘而不自顯,豈復太息言於仁孝,嗟歎於陳迹乎!
夫孝悌仁義,忠信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
【疏】悌,順也。德者,真性也。以此上八事,皆矯性僞情,勉强勵力,捨己效人,勞役其性,故不足多也。
故曰:至貴,國爵并焉;
【疏】并者,除棄之謂也。夫貴爵禄者,本爲身也。身猶忘之,況爵禄乎?斯至貴者也。
至富,國財并焉;
【疏】至富者,知足者也。知足之人,以不貪爲寳,縱令傾國資財,亦棄而不用。故《老經》云「知足者富」,斯之謂也。
至願,名譽并焉。
【疏】夫至願者,莫過適性也。既一毁譽,混榮辱,忘物我,泯是非,故令聞聲名,視之如涕唾也。
是以道不渝。
【疏】渝,變也,薄也。既忘富貴,又遺名譽,是以道德淳厚,不隨物變也。
  北門成問於黄帝曰:「帝張《咸池》之樂於洞庭之野,
【疏】姓北門名成,黄帝臣也。欲明至樂之道,故寄此二人,更相發起也。咸池,樂名。張,施也。咸,和也。洞庭之野,天地之間,非太湖之洞庭也。
吾始聞之懼,復聞之怠,卒聞之而惑,
【疏】怠,退息也。卒,終也。復,重也。惑,闇也。不悟至樂,初聞之時,懼然驚悚;再聞其聲,稍悟音旨,故懼心退息;最後聞之,知至樂與二儀合德,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故心無分别,有同暗惑者也。
蕩蕩默默,乃不自得。」
【疏】蕩蕩,平易之容。默默,無知之貌。第三聞之,體悟玄理,故蕩蕩而無偏,默默而無知,芒然坐忘,物我俱喪,乃不自得。
帝曰:「汝殆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徽之以天,行之以禮義,建之以太清。
【疏】雖復行於禮義之迹,而忘自然之本者也。此是第一奏也。
四時迭起,萬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倫經。
【疏】循,順。倫,理。經,常也。言春夏秋冬,更迭而起;一切物類,順序而生。夏盛冬衰,春文秋武,生殺之理,天道之常。但常任之,斯至樂矣。
一清一獨,陰陽調和,流光其聲。 蟄蟲始作,吾驚之以雷霆。
【疏】仲春之月,蟄蟲始啓。自然之理,驚之雷霆。所謂動静順時,因物或作,至樂具合斯道也。
其卒無尾,其始无首。
【疏】尋求自然之理,無始無終;討論至樂之聲,無首無尾。故《老經》云:「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
一死一生,一僨一起,所常無窮,
【疏】僨,仆也。夫盛衰生死,虚盈起僨,變化之道,理之常數。若以變化爲常,則所謂常者,無窮也。
而一不可待。汝故懼也。
【疏】至一之理,絶視絶聽,不可待之以聲色,故初聞懼然也。
吾又奏之以陰陽之和,燭之以日月之明。
【疏】言至樂之聲,將陰陽合其序,所通生物,與日月齊其明。此第二奏也。
其聲能短能長,能柔能剛,變化齊一,不主故常。
【疏】順羣生之修短,任萬物之柔剛,齊變化之一理,豈守故而執常!
在谷滿谷,在阬滿阬。
【疏】至樂之道,無所不徧,乃谷乃阬,悉皆盈滿。所謂道無不在,所在皆無也。
塗郤守神,
【疏】塗,塞也。郤,孔也。閉心知之孔郤,守凝寂之精神。郭注云:「塞其兑也。」
以物爲量。
【疏】量,音亮。大小修短,隨物器量,終不制割而從己也。
其聲揮綽,
【疏】揮,動也。綽,寬也。同雷霆之震動,其聲寬也。
其名高明。
【疏】高如上天,明如日月,聲既廣大,名亦高明。
是故鬼神守其幽,
【疏】人物居其顯明,鬼神守其幽昧,各得其所而不相撓。故《老經》云:「以道利天下,其鬼不神也。」
日月星辰行其紀。
【疏】三光朗耀,依分而行,綱紀上玄,必無差忒也。
吾止之於有窮,
【疏】止,住也。窮,極也。雖復千變萬化,而常居玄極,不離妙本,動而常寂也。
流之於無止。
【疏】流,動也。應感無方,隨時適變,未嘗執守,故寂而動也。
予欲慮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見也,逐之而不能及也。
【疏】夫至樂者,真道也。欲明道非心識,故謀慮而不能知;道非聲色,故瞻望而不能見;道非形質,故追逐而不能逮也。
儻然立於四虚之道,
【疏】儻然,無心貌也。四虚,謂四方空,大道也。言聖人無心,與至樂同體,立志弘敞,接物無偏,包容萬有,與虚空而合德。
倚於槁梧而吟:
【疏】弘敞虚容,忘知絶慮,故形同槁木,心若死灰,逍遥無爲,且吟且詠也。
『目知窮乎所欲見,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
【疏】夫目知所見,蓋有涯限,所以稱窮;力馳逐,亦有分齊,所以稱屈。至樂非心色等法,不可以限窮,故吾知盡其不及,故止而不逐也。心既有限,故知愛無名。此覆前「予欲慮之」等文也。
形充空虚,乃至委蛇,汝委蛇故怠。
【疏】夫形充虚空,則與虚空而等量;委蛇任性,故順萬境而無心。所謂隳體黜聰,離形去智者也。只爲委蛇任性,故悚懼之情怠息。此解第二聞樂也。
吾又奏之以無怠之聲,
【疏】再聞至樂,任性逶迤,悚懼之心,於焉怠息。雖復賢於初聞,猶自不及後聞,故奏無怠之聲,斯則以無遣怠。故郭注云:「意既怠矣,乃復無怠,此其至者也。」此是第三奏也。
調之以自然之命。
【疏】調,和也。凡百蒼生,皆以自然爲其性命。所以奏此《咸池》之樂者,方欲調造化之心靈,和自然之性命也已!
故若混逐叢生,
【疏】混,同也。生,出也。同風物之動吹,隨叢林之出聲也。
林樂而無形,
【疏】夫叢林地籟之聲,無心而成至樂,適於性命而已,豈復有形也!
布揮而不曳,
【疏】揮動四時,布散萬物,各得其所,非由牽曳。
幽昏而无聲。
【疏】言至樂寂寥,超於視聽,故幽冥昏闇而無聲響矣。
動於無方,
【疏】夫至樂之本,仍復無聲,而應動隨時,實無方所,斯寂而動之也。
居於窈冥,
【疏】雖復應物隨機,千變萬化,而深根寧極,恒處窈冥,斯動而寂也。
或謂之死,或謂之生;或謂之實,或謂之榮。行流散徙,不主常聲。
【疏】夫春生冬死,秋實夏榮,雲行雨散,水流風從,自然之理,日新其變,至樂之道,豈常主聲也。
世疑之,稽於聖人。
【疏】稽,留也。夫聖人者,譬幽谷之響,明鏡之象,對之不知其所以來,絶之不知其所以往,物來斯應,應而忘懷,豈預前作法,而留心應世!故行留散徙,不主常聲,而世俗之人,妄生疑惑也。
聖也者,達於情而遂於命也。
【疏】所言聖者,更無佗義也,通有物之情,順自然之命,故謂之聖。
天機不張而五官皆備,此之謂天樂。
【疏】體此天和,非由措意,故心靈適悦而妙絶名言也。
故有焱氏爲之頌曰:『聽之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充滿天地,苞裹六極。』汝欲聽之而無接焉,而故惑也。
【疏】焱氏,神農也。美此至樂,爲之章頌。大音希聲,故聽之不聞;大象無形,視之不見;道無不在,故充滿天地二儀;大無不包,故囊括六極。六極,六合也。假欲留意聽之,亦不可以耳根承接。是故體兹至樂,理趣幽微,心無分别,事同愚惑也。
樂也者,始於懼,懼故祟;
【疏】以下重釋三奏三聽之意,結成至樂之道。初聞至樂,未悟大和,心生悚懼,不能放釋,是故禍祟之也。
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
【疏】再聞之後,情意稍悟,故懼心怠退,其迹遁滅也。
卒之於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載而與之俱也。」
【疏】最後聞樂,靈府淳和,心無分别,有同闇惑。蕩蕩默默,類彼愚迷;不怠不懼,雅符真道。既而運載無心,與物俱至也。
  孔子西遊於衞,顔淵問師金曰:「以夫子之行爲奚如?」
【疏】衛本昆吾之邑,又是康叔之封。自魯適衛,故曰西遊。師金,魯太師名金也。奚,何也。言夫子行仁義之道以化衛侯,未知此術行用可否邪?
師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窮哉!」
【疏】言仲尼叡哲明敏,才智可惜,守先王之聖迹,執堯舜之古道,所以類遭辛苦,屢致困窮。
顔淵曰:「何也?」
【疏】問窮之所以也。
師金曰:「夫芻狗之未陳也,盛以篋衍,巾以文繡,尸祝齊戒以將之。
【疏】此下譬喻,凡有六條:第一芻狗,第二舟車,第三桔橰,第四樝梨,第五猿狙,第六姸醜。芻,狗草也。謂結草爲狗,以解除也。衍,笥也。尸祝,巫師也。將,送也。言芻狗未陳,盛以筐笥之器,覆以文繡之巾,致齊絜以表誠,展如在之將送,庶其福祉,貴之如是。
及其已陳也,行者踐其首脊,蘇者取而爨之而已。將復取而盛以篋衍,巾以文繡,遊居寢卧其下,彼不得夢,必且數眯焉。
【疏】踐,履也。首,頭也。脊,背也。取草曰蘇。爨,炊也。眯,魘也。言芻狗未陳,致斯肅敬;既祭之後,棄之路中。故行人履踐其頭脊,蘇者取供其炊爨。方將復取而貴之,盛於筐衍之中,覆於文繡之下,敖游居處,寢卧其傍。假令不致惡夢,必當數數遭魘。故郭注云:「廢棄之物,於時無用,則更致佗妖也。」
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陳芻狗,聚弟子游居寢卧其下,故伐樹於宋,削迹於衛,窮於商周,是非其夢邪?
【疏】此合芻狗之譬,并合孔子窮義也。先王,謂堯舜禹湯,先代之帝王也。憲章文武,祖述堯舜而爲教迹,故集聚弟子,敖游於仁義之域,卧寢於禮信之鄉。古法不可執留,事同已陳芻狗。伐樹於宋者,孔子曾遊於宋,與門人講説於大樹之下。司馬桓魋欲殺夫子,夫子去後,桓魋惡其坐處,因伐樹焉。削,剗也。夫子嘗遊於衛,衛人疾之,故剗削其迹,不見用也。商是殷地,周是東周。孔子歴聘,曾困於此。良由執於聖迹,故致斯弊,狼狽如是,豈非惡夢邪?
圍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死生相與鄰,是非其眯邪?
【疏】當時楚昭王聘夫子,夫子領徒宿於陳蔡之地,蔡人見徒衆極多,謂之爲賊。故興兵圍繞,經乎七日。粮食罄盡,無復炊爨,從者餓病,莫之能興,憂悲困苦,鄰乎死地。豈非遭於已陳芻狗而魘邪!
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陸行莫如用車。以舟之可行於水也,而求推之於陸,則没世不行尋常。
【疏】夫舟行於水,車行於陸,致於千里,未足爲難。若推舟於陸,求其運載,終没一世,不可數尺。
古今非水陸與?周魯非舟車與?今蘄行周於魯,是猶推舟於陸也。
【疏】此合諭也。蘄,求也。亦今古代殊,豈異乎水陸;周魯地異,何異乎舟車。
勞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無方之傳,應物而不窮者也。
【疏】方,猶常也。傳,轉也。言夫子執先王之迹,行衰周之世,徒勞心力,卒不成功,故削迹伐樹,身遭殃禍也。夫聖人之智,接濟無方,千轉萬變,隨機應物,未知此道,故嬰斯禍也。
且子獨不見夫桔橰者乎?引之則俯,舍之則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也,故俯仰而不得罪於人。
【疏】桔橰,挈水木也。人牽引之則俛下,捨放之則仰上。俛仰上下,引捨以人,委順無心,故無罪。夫人能虚己,其義亦然也。
故夫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不矜於同而矜於治。
【疏】矜,美也。夫三皇五帝,步驟殊時,禮樂威儀,不相沿襲。美在逗機,不治以定,不貴率今以同古。
故譬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其猶柤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於口。
【疏】夫柤梨橘柚,甘苦味殊,至於噉嚼,而皆可於口。譬三皇五帝,澆淳異世,至於爲政,咸適機宜也。
故禮義法度者,應時而變者也。
【疏】帝王之迹,蓋無常準,應時而變,不可執留。豈得膠柱刻舩,居今行古也!
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齕齧挽裂,盡去而後慊。觀古今之異,猶猨狙之異乎周公也。
【疏】慊,足也。周公聖人,譬淳古之世;狙猨狡獸,喻澆競之時。是以禮服雖華,猨狙不以爲美;聖迹乃貴,末代不以爲尊。故毁禮服,猨狙始慊其心;棄聖迹,蒼生方適其性。
故西施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醜人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挈妻子而去之走。
【疏】西施,越之美女也,貌極姸麗。既病心痛,嚬眉苦之。而端正之人,體多宜便,因其嚬蹙,更益其美。是以閭里見之,彌加愛重。鄰里醜人見而學之,不病强嚬,倍增其陋。故富者惡之而不出,貧人棄之而遠走。捨己効物,其義例然。削迹伐樹,皆學嚬之過也。
彼知矉美,而不知矉之所以美。
【疏】所以,猶所由也。嚬之所以美者,出乎西施之好也。彼之醜人,但美嚬之麗雅,而不知由西施之姝好也。
惜乎,而夫子其窮哉!」
【疏】總會後文,結成其旨。窮之事迹,章中具載矣。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乃南之沛見老聃。
【疏】仲尼雖領徒三千,號素王,而盛行五德,未聞大道,故從魯之沛,自北徂南而見老君,以詢玄極故也。
老聃曰:「子來乎?吾聞子北方之賢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
【疏】聞仲尼有當世賢能,未知頗得至道不?答言未得。自楚望魯,故曰北也。
老子曰:「子惡乎求之哉?」
【疏】問於何處尋求至道。
曰:「吾求之於度數,五年而未得也。」
【疏】數,筭術也。三年一閏,天道小成,五年再閏,天道大成,故言五年也。道非術數,故未得之也。
老子曰:「子又惡乎求之哉?」
【疏】更問求道用何方法。
曰:「吾求之於陰陽,十有二年而未得。」
【疏】十二年,陰陽之一周也。而未得者,明以陰陽取道,而道非陰陽。故下文云:「中國有人,非陰非陽。」
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獻,則人莫不獻之於其君;使道而可進,則人莫不進之於其親;使道而可以告人,則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與人,則人莫不與其子孫。然而不可者,无佗也,
【疏】夫至道深玄,妙絶言象,非無非有,不自不佗。是以不進獻於君親,豈得告於子弟。所以然者,無佗由也。故託孔老二聖以明玄中之玄也。
中無主而不止,
【疏】若使中心無受道之主,假令聞於聖説,亦不能止住於胸懷,故知無佗也。
外無正而不行。
【疏】中旣無受道之心,故外亦無能正於己者,故不可行也。
由中出者不受於外,聖人不出;
【疏】由,從也。從内出者,聖人垂迹顯教也。良由物能感聖,故聖人顯應;若使外物不能禀受,聖人亦終不出教。
由外入者無主於中,聖人不隱。
【疏】隱,藏也。由外入者,習學而成性也。由其外禀,聖教宜在心中;若使素無受入之心,則無藏於聖道。
名,公器也,
【疏】名,鳴也。公,平也。器,用也。名有二種:一是命物,二是毁譽。今之所言,是毁譽名也。
不可多取;
【疏】夫令譽善名,天下共用,必其多取,則矯飾過實,而争競斯起也。
仁義,先王之蘧廬也, 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處。覯而多責。
【疏】蘧廬,逆旅傳舍也。覯,見也,亦久也。夫蘧廬客舍,不可久停;仁義禮智,用訖宜廢。客停久,疵釁生;聖迹留,過責起。
古之至人,假道於仁,託宿於義, 以遊逍遥之墟,
【疏】古之真人,和光降迹,逗機而行博愛,應物而用人羣,何異乎假借塗路,寄託宿止。暫時游寓,蓋非真實。而動不傷寂,應不離真,故恒逍遥乎自得之場,彷徨乎無爲之境。
食於苟簡之田,立於不貸之圃。
【疏】苟,且也。簡,略也。貸,施與也。知止知足,食於苟簡之田;不損己物,立於不貸之圃。而言田圃者,明是聖人養生之地。
逍遥,无爲也; 苟簡,易養也;
【疏】只爲逍遥累盡,故能無爲恬淡。苟簡,苟且簡素,自足而已,故易養也。
不貸,無出也。
【疏】不損我以益彼,故無所出。此三句覆釋前義也。
古者謂是采真之遊。
【疏】古者聖人行苟簡等法,謂是神采真實而無假僞,逍遥任適而隨化敖游也。
以富爲是者,不能讓禄;以顯爲是者,不能讓名。親權者,不能與人柄。
【疏】夫是富非貧,貪於貨賄者,豈能讓人財禄;是顯非隱,滯於榮位者,何能與人名譽;親愛權勢,矜夸於物者,何能與人之柄。柄,權也。唯厭穢風塵,羶臊榮利者,故能弃之如遺。
操之則慄,舍之則悲,
【疏】操執權柄,恐失,所以戰慄;捨去威力,哀去,所以憂悲。
而一無所鑒,以闚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
【疏】是富好權之人,心靈愚暗,唯滯名利,一無鑒識,豈能闚見玄理,而休心息智者乎!如是之人,雖復楚戮未加,而情性以困,故是自然刑戮之民。
怨﹑恩﹑取﹑與﹑諫﹑教﹑生﹑殺八者,正之器也,
【疏】夫怨敵必殺,恩惠須償,分内自取,分外與佗。臣子諫上,君父教下,應青春以生長,順素秋以殺罰。此八者,治正之器,不得不用之也。
唯循大變无所湮者爲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爲不然者,天門弗開矣。」
【疏】循,順也。湮,塞也。唯當順於人理,隨於變化,達於物情,而無滯塞者,故能用八事治之。正變合於天理,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之不能如是者,天機之門擁而弗開。天門,心也。
  孔子見老聃而語仁義,老聃曰:「夫播糠眯目,則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𡄋膚,則通昔不寐矣。
【疏】仲尼滯於聖迹,故發辭則語仁義。夫播糠眯目,目暗故不能辯東西;蚉虻𠾱膚,膚痛則徹宵不睡。是以外物雖微,爲害必巨。況乎仁非天理,義不率性,捨己効佗,喪其本性。其爲害也,豈眯目𠾱膚而已哉!𠾱,齧也,
夫仁義㦧然,乃憤吾心,亂莫大焉。
【疏】仁義㦧毒,甚於蚉虻,憤憒吾心,令人煩悶,擾亂物性,莫大於此。本亦作「憒」字者,不審。
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 吾子亦放風而動,總德而立矣,
【疏】放,縱任也。俗使蒼生喪其淳樸之性者,莫若絶仁弃義,則反冥我極也。仲尼亦宜放無爲之風教,隨機務而應物,總虚妄之至德,立不測之神功。亦有作放,方往反。放,依也。
又奚傑然若負建皷而求亡子者邪!
【疏】建,擊。傑然,用力貌。夫揭仁義以趍道德之鄉,何異乎打大皷以求逃亡之子。故皷聲大而亡子遠,仁義彰而道德廢也。
夫鵠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 黑白之朴不足以爲辯,
【疏】浴,洒也。染緇曰黔。黔,黑也。辯者,别其勝負也。夫鵠白烏黑,禀之自然,豈須日日浴染,方得如是!以言物性,其義例然。黑白素樸,各足於分,所遇斯適。故不足於分所以論勝負。亦言:辯,變也。黑白分定,不可變白爲黑也。
名譽之觀不足以爲廣。
【疏】修名立譽,招物觀視,此狹劣,何足自多。唯忘遺名譽,方可稱大耳!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 不若相忘於江湖。
【疏】此總結前文,斥仁義之弊。夫泉源枯竭,魚傳沫以相濡;樸散淳離,行仁義以濟物。及其江湖浩蕩,各足所以相忘;道德深玄,得性所以虚淡。旣江湖比於道德,濡沫方於仁義,以此格量,故不同日而語矣!
孔子見老聃歸,三日不談。
【疏】老子方外大聖,變化無常,不可測量,故無所談説也。
弟子問曰:「夫子見老聃,亦將何規哉?」
【疏】不的姓名,直云弟子,當是升堂之類,共發此疑。旣見老子,應有規誨,何所聞而三日不談説?
孔子曰:「吾乃今於是乎見龍,龍合而成體,散而成章,
【疏】夫龍之德,變化不恒。以況至人,隱顯無定。故本合而成妙體,妙體窈冥;迹散而起文章,文章焕爛。
乘雲氣而養乎陰陽。
【疏】言至人乘雲氣而無心,順陰陽而養物也。
予口張而不能嗋。予又何規老聃哉?」
【疏】嗋,合也。心懼不定,口開不合復,何容暇聞規訓之言乎?
子貢曰:「然則人固有尸居而龍見,雷聲而淵默,發動如天地者乎?
【疏】言至人其處也,若死尸之安居,其出也似龍神之變見,其語也如雷霆之振響,其默也類玄理之無聲。是以奮發機動,同二儀之生物者也。旣而或處或出,或語或默,豈有出處語默之異而異之哉!然則至人必有出處默語不言之能,故仲尼見之,口開而不能合。
賜亦可得而觀乎?」遂以孔子聲見老聃。
【疏】賜,子貢名也。子貢欲至觀至人龍德之相,遂以孔子聲教而往見之。
老聃方將倨堂而應,微曰:「予年運而往矣,子將何以戒我乎?」
【疏】倨,踞也。運,時也。老子自得從容,故踞堂敖誕,物感斯應,微發其言:「予年衰邁,何以教戒我乎?」
子貢曰:夫三王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係聲名一也。而先生獨以爲非聖人,如何哉?」
【疏】澆淳漸異,步驟有殊,用力用兵,逆順斯異,故云不同。聲名令聞,相係一也。先生乃排三王爲非聖,有何意旨,可得聞乎?
老聃曰:「小子少進,子何以謂不同?」
【疏】汝少進前,説不同所由。
對曰:「堯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湯用兵,文王順紂而不敢逆,武王逆紂而不肯順,故曰不同。」
【疏】堯舜二人,旣是五帝之數,自夏禹以降,便是三王。堯讓舜,舜讓禹,禹治水而用力,湯伐桀而用兵,文王拘羑里而順商辛,武王渡孟津而逆殷紂,不同之狀,可略言焉。
老聃曰:「小子少進,余語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
【疏】三皇者,伏犧﹑神農﹑黄帝也。五帝,少昊﹑顓頊﹑高辛﹑唐﹑虞也。治天下之治,列在下文。
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親死不哭,而民不非也。
【疏】三皇行道,人心淳一,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故親死不哭,而世俗不非。必也非之,則强哭者衆。
堯之治天下使民心親,民有爲其親殺其殺,而民不非也。
【疏】五帝行德不及三皇,使父子兄弟更相親愛,爲降殺之服以别親疏,旣順人心,亦不非毁。
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競,民孕婦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
【疏】舜是五帝之末,其俗漸澆,樸散淳離,民心浮競,遂使懷孕之婦,十月生子,五月能言。古者懷孕之婦,十四月而誕育,生子兩歲方始能言。澆淳旣革,故與古之乖異也。
不至乎孩而始誰。
【疏】未解孩笑,已識是非,分别之心,自此而始矣。
則人始有夭矣。
【疏】分别旣甚,不終天年。夭折之始,起自虞舜。
禹之治天下使民心變,人有心而兵有順,
【疏】去道旣遠,澆僞日興,遂使蠢爾之民,好爲禍變,廢無爲之迹,興有爲之心,賞善罰惡以此爲化。而禹懷慈愛,猶解泣辜,兵刃所加,必順天道也。
殺盗非殺
【疏】盗賊有罪,理合其誅,順乎素秋,雖殺非殺。此則兵有順義也。
人自爲種而『天下耳』。
【疏】夫澆浪旣興,分别日甚,人人自爲種見,不能大齊萬物,此則解「人有心」也。聖智之迹使其如是,非禹之過也,故曰「天下耳」矣。
是以天下大駭,儒墨皆起。
【疏】此總論三皇五帝之迹,驚天下蒼生,致使儒崇堯舜以飾非,墨遵禹道而自是。旣而百家競起,九流争鶩。後代之弊,實此之由也。
其作始有倫,而今乎婦女。
【疏】倫,理也。當莊子之世,六國競興,淫風大行,以女爲婦,乖禮悖德,莫甚於兹。故知聖迹始興,故有倫理,及其末也,例同斯弊也。
何言哉!
【疏】從理生教,遂至於此。世澆俗薄,何可稍言!論主發憤而傷歎也。
余語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亂莫甚焉。
【疏】夫三皇之治,實自無爲。無爲之迹,迹生於弊,故百代之後,亂莫甚焉。弊亂之狀,列在下文。
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隳四時之施。
【疏】悖,逆也。睽,乎離也。隳,廢壞也。施,澤也。運無爲之智以立治方,後世執迹遂成其弊。致星辰悖彗,日月爲之不明;山川乖離,岳瀆爲之崩竭;廢壞四時,寒暑爲之愆敘。
其知𢡚於蠆蠆之尾,鮮規之獸,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猶自以爲聖人,不可恥乎?其无恥也!」
【疏】𢡚,毒也。蠆蠆,尾端有毒也。鮮規,小貌。言三皇之智,損害蒼生,其爲毒也,甚於蠆蠆。是故細小蟲獸,皆遭擾動;況乎黔首,如何得安?以斯爲聖,於理未可。毒害旣多,深可羞媿也。
子貢蹵蹵然立不安。
【疏】蹵蹵,驚悚貌也。子貢欲救三王,同五帝;今見老子詞調高邈,排擯五帝,指斥三皇,心形驚悚,失其所謂,故蹵然形容雖立,心神不安。
  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爲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論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鉤用,甚矣!夫人之難説也,道之難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經,先王之陳迹也,豈其所以迹哉! 今子之所言,猶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豈履哉! 夫白鶂之相視,眸子不運而風化;蟲雄鳴於上風,雌應於下風而風化。 類自爲雌雄,故風化。 性不可易,命不可變,時不可止,道不可壅。 苟得於道,无自而不可。 失焉者,無自而可。」 孔子不出三月,復見曰:「丘得之矣,烏鵲孺,魚傳沫。細要者化,
【疏】鵲居巢内交尾而表陰陽,魚在水中傳沫而爲牝牡,蜂取桑蟲祝爲己子,是知物性不同,禀之大道。物之自然,各有性也。
有弟而兄啼。
【疏】有弟而兄失愛,捨長憐幼,故啼。是知陳迹不可執留,但當順之,物我無累。:「言人性捨長視幼,故啼也。」
久矣,夫丘不與化爲人。不與化爲人,安能化人!」 老子曰:「可,丘得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