繕性第十六


   繕性於俗俗學以求復其初;
【疏】繕,治也。性,生也。俗,習也。初,本也。言人禀性自然,各守生分,率而行之,自合於理。今乃習於僞法,治於真性,矜而矯之,已困弊矣。方更行仁義禮智儒俗之學,以求歸復本初之性,故俗彌得而性彌失,學逾近而道逾遠也。
滑欲於俗思,以求致其明:
【疏】滑,亂也。致,得也。欲謂名利聲色等可貪之物也。言人所以心靈闇亂者,爲貪欲於塵俗故也。今還役用分别之心,思量求學,望得獲其明照之道者,必不可也。唯當以無學學,可以歸其本矣;以無思思,可以得其明矣。本亦有作「滑欲於欲」者也。
謂之蔽蒙之民。
【疏】蔽,塞也。蒙,闇也。此則結前。以俗學歸本,以思慮求明,如斯之類,可謂蔽塞蒙闇之人。
  古之治道者,以恬養知。
【疏】恬,静也。古者聖人以道治身治國者,必以恬静之法養真實之知,使不蕩於外也。
知生而无以知爲也,謂之以知養恬。
【疏】率性而照,知生者也;無心而知,無以知爲也。任知而往,無用造爲,斯則無知而知,知而無知,非知之而知者也。故終日知而未嘗知,亦未嘗不知,終日爲而未嘗爲,亦未嘗不爲,仍以此真知養於恬静。若不如是,何以恬乎!
知與恬交相養,而和理出其性。
【疏】夫不能恬静,則何以生彼真知?不有真知,何能致兹恬静?是故恬由於知,所以能静;知資於静,所以獲真知。故知之與恬交相養也。斯則中和之道存乎寸心,自然之理出乎天性,在我而已,豈關佗哉!
夫德,和也;道,理也。
【疏】德被於人,故以中和爲義;理通於物,故以大道爲名也。
德無不容,仁也;
【疏】玄德深遠,無不包容;慈愛宏博,仁迹斯見。
道無不理,義也;
【疏】夫道能通物,物各當理。理既宜矣,義功著焉。
義明而物親,忠也;
【疏】義理明顯,情率於中,既不矜矯,故物來親附也。
中純實而反乎情,樂也;
【疏】既仁義由中,故志性純實,雖復涉於物境而恒歸於真情,所造和適,故謂之樂。
信行容體而順乎文,禮也。
【疏】夫信行顯著,容儀軌物,而不乖於節文者,其迹則禮也。
禮樂偏行,則天下亂矣。
【疏】夫不能虚心以應物而執迹以馭世者,則必滯於華藻之禮而溺於荒淫之樂也,是以芻狗再陳而天下亂矣。
彼正而蒙己德,德則不冒。冒則物必失其性也。
【疏】蒙,暗也。冒,亂也。彼謂履正道之聖人也。言人必己冒亂,則物我失其性矣。
古之人,在混芒之中,與一世而得澹漠焉。
【疏】謂三皇之前,玄古無名號之君也。其時淳風未散,故處在混沌芒昧之中,而與時世爲一,冥然無迹,君臣上下不相往來,俱得恬澹寂寞無爲之道也。
當是時也,陰陽和静,鬼神不擾,四時得節,萬物不傷,羣生不夭,人雖有知,无所用之,
【疏】當是混沌之時,淳朴之世,舉世恬惔,體合無爲。遂使陰昇陽降,二氣和而静泰;鬼幽人顯,各守分而不擾,炎涼順序,四時得節,既無災眚,萬物不傷,羣生各盡天年,終無夭折。人雖有心知之術,無爲,故無用之也。
此之謂至一。當是時也,莫之爲而常自然。
【疏】均彼此於無爲,混是非於恬惔,物我不二,故謂之至一也。莫,無也。莫之爲而自爲,無爲也;不知所以然而然,自然也。故當是時也,人懷無爲之德,物含自然之道焉。
  逮德下衰, 及燧人﹑伏羲始爲天下,是故順而不一。
【疏】逮,及也。古者茹毛飲血,與麋鹿同羣。及至燧人,始變生爲熟,伏羲則服牛乘馬,創立庖厨,畫八卦以制文字,放蜘蛛而造密網。既而智詐萌矣,嗜欲漸焉,澆淳朴之心,散無爲之道。德衰而始爲天下,此之謂乎!是順黎庶之心,而不能混同至一也。
德又下衰,及神農﹑黄帝始爲天下,是故安而不順。
【疏】夫德化更衰,爲弊增甚。故神農有共工之伐,黄帝致蚩尤之戰,襖氣不息,兵革屢興。是以誅暴去殘,弔民問罪,苟且欲安於天下,末能大順於羣生者也。
德又下衰,及唐虞始爲天下,興治化之流,𣻏淳散朴,
【疏】夫唐堯虞舜,居五帝之末,而興治行化,冠三王之始。是以設五典而綱紀五行,置百官而平章百姓,百姓因此而澆訛,五行自斯而荒殆。枝流分派,迄至于兹,豈非毁淳素以作澆訛,散朴質以爲華僞?
離道以善,
【疏】夫虚通之道,善惡兩忘。今乃捨己效人,矜名企善,善既乖於理,所以稱離也。
險德以行,
【疏】險,危阻也。不能率性任真,晦其蹤跡,乃矯情立行,以取聲名,寔由外行聲名浮僞,故令内德危險,何清夷之有哉!
然後去性而從於心。
【疏】離虚通之道,捨淳和之德,然後去自然之性,從分别之心。
心與心識
【疏】彼我之心,更相謀慮,是非臧否,競爲前識者也。
知而不足以定天下,
【疏】夫心攀緣於有境,知分别於無崖,六合爲之烟塵,八荒爲之騰沸,四時所以愆序,三光所以彗悖。斯乃禍亂之源,何足以定天下也?
然後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滅質,博溺心,
【疏】前後使心運知,不足以定天下,故後依附文書,以匡時代,增博學而濟世。不知質是文之本,文華則隱滅於素質;博是心之末,博學則没溺於心靈。唯當絶學而去文,方會無爲之美也。
然後民始惑亂,无以反其性情而復其初。
【疏】文華既滅於素質,博學又没溺於心靈,於是蠢民成亂始矣。欲反其恬惔之情性,復其自然之初本,其可得乎?噫,心知文博之過!
由是觀之,世喪道矣,道喪世矣,世與道交相喪也。
【疏】喪,廢也。由是事迹而觀察之,故知時世澆浮,廢弃無爲之道,亦由無爲之道,廢變淳和之世。是知世之與道交相喪之也。
道之人何由興乎世,世亦何由興乎道哉!
【疏】故懷道聖人,高蹈塵俗,未肯興弘以馭世;而澆僞之世,亦何能興感於聖道也!
道無以興乎世,世无以興乎道,雖聖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隱矣。
【疏】澆季之時不能用道,無爲之道不復行世。假使體道聖人,降迹塵俗,混同羣生,無人知者,韜藏聖德,莫能見用,雖居朝市,何異山林矣!
隱故不自隱。
【疏】時逢昏亂,故聖道不行,豈是韜光自隱其德耶?
古之所謂隱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見也,非閉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發也,時命大謬也。
【疏】謬,僞妄也。非伏匿其身而不見,雖見而不亂羣;非閉其言而不出,雖出而不忤物;非藏其知而不發,雖發而不眩曜。但時逢謬妄,命遇迍邅,故隨世污隆,全身遠害也。
當時命而大行乎天下, 則反一無迹;
【疏】時逢有道,命屬清夷,則播德弘化,大行天下。既而人人反一,物物歸根,彼我冥符,故無眹迹。
不當時命而大窮乎天下, 則深根寧極而待;
【疏】時遭無道,命值荒淫,德化不行,則大窮天下。既而深固自然之本,保寧至極之性,安排而隨變化,處常而待終年,豈有窮通休戚於其間哉!
此存身之道也。
【疏】在窮塞而常樂,處危險而安寧,任時世之行藏,可謂存身之道也。
古之行身者,不以辯飾知,
【疏】古人輕辯重訥,賤言貴行,是以古人之行任其身者,必不用浮華之言辯,飾分别之小智也。
不以知窮天下,
【疏】窮者,困累之謂也。不縱知毒害,以困苦蒼生也。
不以知窮德,
【疏】知止其分,不以無涯而累其自得也。
危然處其所而反其性,己又何爲哉!
【疏】危,猶獨也。言獨居亂世之中,處危而所在安樂,動不傷寂,恒反自然之性,率性而動,復何爲之哉?言其無爲也。
道固不小行,
【疏】大道廣蕩,無不範圍。小成隱道,固不小行矣。
德固不小識。
【疏】上德之人,智周萬物,豈留意是非而爲識鑒也!
小識傷德,小行傷道。
【疏】小識小知,虧損深玄之盛德;小學小行,傷毁虚通之大道也。
故曰:正己而已矣。樂全之謂得志。
【疏】夫己身履於正道,則所作皆虚通也。既而無順無逆,忘哀忘樂,所造皆適,斯樂全之者也。至樂全矣,然後志性得焉。
  古之所謂得志者,非軒冕之謂也,謂其无以益其樂而已矣。
【疏】益,加也。軒,車也。冕,冠也。古人淳朴,體道無爲,得志在乎恬夷,取樂非關軒冕。樂已足矣,豈待加之也!
今之所謂得志者,軒冕之謂也。
【疏】今世之人,澆浮者衆,貪美榮位,待此適心,是以戴冕乘軒,用爲得志也。
軒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儻來,寄者也。
【疏】儻者,意外忽來者耳。軒冕榮華,身外之物。物之儻來,非我性命,蹔寄而已,豈可久長也!
寄之,其來不可圉,其去不可止。
【疏】時屬儻來,泛然而取軒冕;命遭寄去,澹爾而捨榮華。既無心於扞禦,豈有情於留恡也!
故不爲軒冕肆志, 不爲窮約趨俗,
【疏】肆,申也。趨,競也。古人體窮通之有命,達榮枯之非己。假使軒冕當塗,亦未足申其志氣,或儉約以窮窘,豈趨競於囂俗!
其樂彼與此同,
【疏】彼,軒冕也。此,窮約也。夫軒冕窮約,俱是儻來。旣樂彼軒冕,亦須喜兹窮約,二俱是寄,所以相同也。
故無憂而已矣!
【疏】軒冕不樂,窮約不苦,安排去化,所以無憂者也。
今寄去則不樂。由之觀之,雖樂,未嘗不荒也。
【疏】今世之人,識見浮淺,是以物之寄也,欣然而喜,及去也,悒然不樂。豈知彼此事出儻來,而寄去寄來,常憂常喜,故知雖樂而心未始不荒亂也。
故曰:喪己於物,失性於俗者,謂之倒置之民。
【疏】夫寄去寄來,且憂且喜,以己徇物,非喪如何!軒冕窮約,事歸塵俗,若習俗之常,失於本性,違真背道,寔此之由。其所安置,足爲顛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