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第十七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涯之間,不辨牛馬。
【疏】河,孟津也。涇,通也。涘,岸也。涯,際也。渚,洲也,水中之可居曰洲也。大水生於春而旺於秋,素秋陰氣猛盛,多致霖雨,故秋時而水至也。既而凡百川谷,皆灌注黄河。通流盈滿,其水甚大,涯岸曠濶,洲渚迢遥。遂使隔水遠看,不辨牛之與馬也。
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爲盡在己。
【疏】河伯,河神也,姓馮名夷,華陰潼堤鄉人,得水仙之道。河既曠大,故欣然懽喜,謂天下榮華盛美,盡在己身。
順流而東行,至於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於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歎曰:「野語有之曰:『聞道百,以爲莫己若者。』我之謂也。
【疏】北海,今萊州是。望洋,不分明也,水日相映,故望洋也。若,海神也。河伯沿流東行,至于大海,聊復顧眄,不見水之端涯,方始迴旋面目,高視海若,仍慨然發歎,託之野語。而百是萬之一,誠未足以自多,遂爲無如己者,卽河伯之謂也。此乃鄙里之談,未爲通論耳。
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難窮也,吾非至於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於大方之家。」
【疏】方,猶道也。世人皆以仲尼删定《六經》爲多聞博識,伯夷讓國清廉,其義可重。復有通人達士,議論高談,以伯夷之義爲輕,仲尼之聞爲寡,卽河伯嘗聞,竊未之信。今見大海之宏博,浩汗難窮,方覺昔之所聞,諒不虚矣。河伯向不至海若之門,於事大成危殆。既而所見狹劣,則長被嗤笑於大道之家。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墟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
【疏】海若知河伯之狹劣,舉三物以譬之。夫坎井之蛙,聞大海無風而洪波百尺,必不肯信者,爲拘於墟域也。夏生之蟲,至秋便死,聞玄冬之時水結爲冰,雨凝成霰,必不肯信者,心厚於夏時也。曲見之士,偏執之人,聞説虚通至道,絶聖棄智,大毫末而小太山,壽殤子而夭彭祖,而必不信者,爲束縛於名教故也。而河伯不至洪川,未逢海若,自矜爲大,其義亦然。
今爾出於涯涘,觀於大海,乃知爾醜,爾將可與語大理矣。
【疏】河伯駕水乘流,超於涯涘之表,適逢海若,仍於瀚海之中,詳觀大壑之無窮,方鄙小河之陋劣。既悟所居之有限,故可語大理之虚通也。
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虚;春秋不變,水旱不知。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爲量數。
【疏】尾閭者,泄海水之所也,在碧海之東,其處有石,闊四萬里,厚四萬里,居百川之下尾而爲閭族,故曰「尾閭」。海水沃著卽焦,亦名「沃焦」也。《山海經》云:羿射九日,落爲沃焦。此言迂誕,今不詳載。春雨少而秋雨多,堯遭水而湯遭旱。故海之爲物也,萬川歸之而不盈,沃焦瀉之而不虚,春秋不變其多少,水旱不知其增減。論其大也,遠過江海之流,優劣懸殊,豈可語其量數也!
而吾未嘗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於天地,而受氣於陰陽,吾在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見少,又奚以自多!
【疏】存,在也。奚,何也。夫覆載萬物,莫大於天地;布氣生化,莫大於陰陽也。是以海若比形於天地,則無等級以寄言;受氣於陰陽,則是陰陽象之一物也。故託諸物以爲譬,猶小木小石之在太山乎,而海若於天理在乎寡少,物各有量,亦何足以自多!
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計中國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倉乎?
【疏】礨空,蟻穴也。稊,草似稗而米甚細少也。中國,九州也。夫四海在天地之間,九州居四海之内,豈不似蟻孔之居大澤,稊米之在大倉乎?言其大小優劣,有如此之懸也。
號物之數謂之萬,人處一焉;人卒九州,榖食之所生,舟車之所通,人處一焉;此其比萬物也,不似豪末之在於馬體乎?
【疏】號,名號也。卒,衆也。夫物之數不止於萬,而世間語便多稱萬物。人是萬數之一物也。中國九州,人衆聚集,百榖所生,舟車來往,在其萬數亦處一焉。然以人比之萬物,九州方之宇宙,亦無異乎一毫之在馬體,曾何足以介懷也!
五帝之所連,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憂,任士之所勞,盡此矣!
【疏】五帝連接而揖讓,三王興師而争奪,仁人殷憂於社稷,任士劬勞於職務。四者雖事業不同,俱理盡於毫末也。
伯夷辭之以爲名,仲尼語之以爲博。此其自多也,不似爾向之自多於水乎?」
【疏】伯夷讓五等以成名,仲尼論六經以爲博,用斯輕物,持此自多,亦何異乎向之河伯自多於水!此通合前喻,并釋前事「少仲尼聞﹑輕伯夷之義」也。
  河伯曰:「然則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
【疏】夫形之大者無過天地,質之小者莫先毫末,故舉大舉小以明禀分有差。河伯呈己所知,詢於海若。又解:若以自足爲大,吾可大於兩儀;若以無餘爲小,吾可小於毫末。河伯既其領悟,故物我均齊,所以述己解心,詢其可不也。
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无窮,
【疏】既領所疑,答曰不可。夫物之器量,禀分不同,隨其所受,各得稱適,而千差萬别,品類無窮。稱適之處,無大無小,豈得率其所知抑以爲定!
時無止,
【疏】新新不住。
分无常,
【疏】所禀分命,隨時變易。
終始无故。
【疏】雖復終而復始,而未嘗不新。
是故大知觀於遠近,故小而不寡,
【疏】此下釋「量無窮」也。以大聖之知,視於遠理,察於近事,故毫末雖小,當體自足,無所寡少也。
大而不多:
【疏】天地雖大,當離無餘,故未足以自多也。不多則無夸,不寡則息企也。
知量無窮。
【疏】以大人之知知於物之器量,大小雖異,各稱其情,升降不同,故無窮也。此結前「物量無窮」也。
證曏今故,
【疏】此下釋「時無止」義也。曏,明也。既知小大非小大,則證明古今無古今也。
故遥而不悶, 掇而不跂:
【疏】遥,長也。掇,短也。既知古今無古今,則知壽夭無壽夭,是故年命延長,終不猒生而悒悶;禀齡夭促,亦不欣企於遐壽;隨變任化,未始非吾。
知時无止。
【疏】此結前「時無止」義也。
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憂:
【疏】此下釋「分無常」義也。夫天道既有盈虚,人事寧無得喪?是以視乎盈虚之變,達乎得喪之理,故儻然而得,時也,不足爲欣;偶爾而失,命也,不足爲戚也。
知分之無常也。
【疏】此結前「分無常」義也。
明乎坦塗,
【疏】此下釋「終始無故」義也。坦,平也。途,道也。不以死爲死,不以生爲生,死生無隔故。明乎坦然平等之大道者如此。
故生而不悦,死而不禍:
【疏】夫明乎坦然之道者,生也不足以爲欣悦,其死也不足以爲禍敗。達死生之不二,何憂樂之可論乎!
知終始之不可故也。
【疏】此結前「終始無故」義。
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
【疏】强知者乖真,不知者會道,以此計之,當故不如也。
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
【疏】未生之時無喜,所以無憂;既生之後有愛,所以有憎。
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
【疏】至小,智也。至大,境也。夫以有限之小智,求無窮之大境,而無窮之境未周,有限之智已喪。是故終身迷亂,返本無由,喪己企物而不自得也。
由此觀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細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窮至大之域!」
【疏】夫物之禀分,各自不同,大小雖殊,而咸得稱適。若以小企大則迷亂失性,各安其分則逍遥一也,故毫末雖小,性足可以稱大;二儀雖大,無餘可以稱小。由此視之,至小之倪,何必定在於毫末?至大之域,豈獨理窮於天地?
  河伯曰:「世之議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圍。』是信情乎?」
【疏】信,實也。世俗議論,未辯是非,僉言至精細者無復形質,至廣大者不可圍繞。未知此理情智虚實。河伯未達,故有此疑也。
北海若曰:「夫自細視大者不盡,自大視細者不明。
【疏】夫以細小之形視於曠大之物者,必不盡其宏遠,故謂之不可圍。又以曠大之物觀於細小之形者,必不曉了分明,故謂之無形質。此並未出於有境,豈是至無之義哉!
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故異便。
【疏】精,微小也。垺,殷大也。欲明小中之小,大中之大,禀氣雖異,並不離有中,天機自張,各有便宜也。
此勢之有也。
【疏】大小既異,宜便亦殊,故知此勢未超於有之也。
夫精粗者,期於有形者也;
【疏】夫言及精粗者,必期限於形名之域,而未能超於言象之表也。
无形者,數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圍者,數之所不能窮也。
【疏】無形不可圍者,道也。至道深玄,絶於心,色故不可以名數分别,亦不可以數量窮盡。
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
【疏】夫可以言辯論説者,有物之粗法也;可以心意致得者,有物之精細也;而神口所不能言,聖心不能察者,妙理也。必求之於言意之表,豈期必於精粗之間哉!
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
【疏】夫大人應物,譬彼天行,運而無心,故投諸吉地,出言利物,終不害人也。
不多仁恩;
【疏】慈澤類乎春陽,而不多徧行恩惠也。
動不爲利,
【疏】應機而動,不域心以利物。
不賤門隸;
【疏】混榮辱,一窮通,故守門僕隸,不以爲賤也。
貨財弗争,
【疏】寡欲知足,守分不貪,故於彼貨財,曾無争競也。
不多辭讓;
【疏】率性謙和,用捨隨物,終不矯情,飾辭多讓。
事焉不借人,
【疏】愚智率性,工拙襲情,終不假借於人,分外求務。
不多食乎力,
【疏】食於分内,充足而已,不多貪求,疲勞心力。
不賤貪污;
【疏】體達玄道,故無情欲,非關苟貴清廉,賤於貪污。
行殊乎俗,
【疏】和光同塵,無可不可,而在染不染,故行殊乎俗也。
不多辟異;
【疏】居正體道,故不多邪僻,而大順羣生,故曾無乖異也。
爲在從衆,
【疏】至人無心,未曾專己,故凡厥施爲,務在從衆也。
不賤佞謟;
【疏】素性忠貞,不履左道,非鄙賤佞謟而後正直也。
世之爵禄不足以爲勸,戮恥不足以爲辱;
【疏】夫高官重禄,世以爲榮;刑戮黜落,世以爲恥。既而體榮枯之非我,達通塞之有時,寄來不足以勸勵,寄去不足以羞辱也。
知是非之不可爲分,細大之不可爲倪。
【疏】各執是非,故是非不可爲定分;互爲大小,故細大何得有倪限:卽天地毫末之謂乎!
聞曰:『道人不聞,
【疏】夫體道聖人,和光韜晦,推功於物,無功名之可聞。寓諸佗人,故稱「聞曰」。
至德不得,
【疏】得者,不喪之名也。而造極之人,均於得喪,既無所喪,亦無所得。故《老經》云:「上德不德。」
大人無己。』
【疏】大聖之人,有感斯應,方圓任物,故無己也。
約分之至也。」
【疏】約,依也。分,限也。夫大人利物,抑乃多塗,要切而言,莫先依分。若視目所見,聽耳所聞,知止所知,而限於分内者,斯德之至者也。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惡至而倪貴賤?惡至而倪小大?」
【疏】若物之外,若物之内,謂物性分之内外也。惡,何也。言貴賤之分,小大之倪,爲在物性之中,爲在性分之外,至何處所而有此耶?河伯未達其源,故致斯請也。
北海若曰:「以道觀之,物无貴賤;
【疏】道者,虚通之妙理;物者,質礙之麤事。而以麤視妙,故有大小,以妙觀麤,故無貴賤。
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
【疏】夫物情倒置,迷惑是非,皆欲貴己而賤佗,佗亦自貴而賤彼,彼此懷惑,故言「相」也。
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
【疏】夫榮華戮耻,事出儻來,而流俗之徒,妄生欣戚。是以寄來爲貴,得之所以爲寵;寄去爲賤,失之所以爲辱:斯乃寵辱由乎外物,豈貴賤在乎己哉!
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爲稊米也,知毫末之爲丘山也,則差數覩矣。
【疏】差,别也。夫以自足爲大,則毫末之與丘山均其大矣;以無餘爲小,則天地之與稊米均其小矣。是以因毫末爲大,則萬物莫不大矣;因天地以爲小,則萬物莫不小矣。故雖千差萬際,數量不同,而以此觀之,則理可見。
以功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無之,則萬物莫不无。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則功分定矣。
【疏】夫東西異方,其義相反也,而非東無以立西,斯不可以相無者也。若近取諸身者,眼見耳聽,手捉脚行,五藏六腑,四肢百體,各有功能,咸禀定分,豈眼爲耳視而脚爲手行哉!相爲之功,於斯滅矣。此是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也。然足不行則四肢爲之委頓,目不視則百體爲之否塞,而所司各用,無心相爲,濟彼之功,自然成矣。斯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也。以此觀之,則功用有矣,分各定矣。若乃忘其自爲之功而思夫相爲之惠,則彼我失性而是非殽亂也,豈莊生之意哉!
以趣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則趣操覩矣。
【疏】然,猶是也。夫物皆自是,故無不是;物皆相非,故無不非。無不非則天下無是矣,無不是則天下無非矣。故以物情趣而觀之,因其自是則萬物莫不是,因其相非則萬物莫不非矣。夫天下之極相反者,堯桀也,故舉堯桀之二君以明是非之兩義。故堯以無爲爲是,有欲爲非;桀以無爲爲非,有欲爲是:故曰知堯桀之自然相非。因此而言,則天下萬物情趣志操可以見之矣。
昔者堯舜讓而帝,之噲讓而絶;
【疏】夫帝王異代,争讓異時。既而堯知天命有歸,故禪於舜;舜知曆祚將改,又讓於禹。唐虞是五帝之數,故曰讓而帝也。子之,燕相子之也。噲,燕王名也。子之卽蘇秦之女壻也,秦弟蘇代從齊使燕,以堯讓許由故事説燕王噲,令讓位與子之,子之遂受。國人恨其受讓,皆不服子之,三年國亂。齊宣王用蘇代計,興兵伐燕,於是殺燕王噲於郊,斬子之於朝,以絶燕國。豈非効堯舜之陳跡而禍至於此乎!
湯武争而王,白公争而滅。
【疏】殷湯伐桀,周武克紂,此之二君,皆受天命,故致六合清泰,萬國來朝。是以時繼三王,故云争而王也。而時須干戈,應以湯武;時須揖讓,應以堯舜。故千變萬化,接物隨時,讓争之跡,不可執留也。白公名勝,楚平王之孫,太子建之子也。平王用費無忌之言,納秦女而踈太子。太子奔鄭,娶鄭女而生勝。大傳伍奢被殺,子胥奔吴,勝從奔吴,與胥耕於野。楚令尹子西迎勝歸國,封於白邑,僣號稱公。勝以鄭人殺父,請兵報讎,頻請不允,遂起兵反。楚遣葉公子高伐而滅之,故曰白公争而滅。
由此觀之,争讓之禮,堯桀之行,貴賤有時,未可以爲常也。
【疏】争讓,文武也。堯桀,是非也。若經緯天地,則賤武而貴文;若克定禍亂,則賤文而貴武。是以文武之道,貴賤有時;而是非之行,亦用捨何定!故争讓之禮,於堯舜湯武之時則貴,於之噲白公之時則賤,不可常也。
梁麗可以衝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
【疏】梁,屋梁也。麗,屋棟也。衝,擊也。窒,塞也。言梁棟大可用作攻擊城隍,不可用塞於鼠穴,言其器用大小不同也。
騏驥驊騮,一日而馳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
【疏】騏驥驊騮,並古之良馬也。捕,捉也。狸狌,野猫也。夫良馬駿足,日馳千里,而捕捉小鼠,不及狸狌。是伎藝不同,不可一㮣而取者也。
鴟鵂夜撮蚤,察毫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言殊性也。
【疏】鴟鵂,鶹也,亦名隻狐,是土梟之類也。晝則眼闇,夜則目明,故夜能撮捉蚤蝨,密視秋毫之末,晝出瞋張其目,不見丘山之形。是知物性不同,豈直鴟鵂而已!故隨其性而安之,則物無不當也。
故曰:蓋師是而無非,師治而无亂乎?是未明天地之理,萬物之情者也。
【疏】蓋,不盡之辭也。師,猶師心也。夫物各師其域心,妄爲偏執,將己爲是,不知他以爲非,將我爲治,不知物以爲亂;故師心爲是,不見己上有非,師心爲治,謂言我身無亂。豈知治亂同源,是非無主!故治亂同源者,天地之理也;是非無主者,萬物之情也。闇於斯趣,故言未明也。
是猶師天而無地,師陰而无陽,其不可行明矣!
【疏】夫天地陰陽,相對而有。若使有天無地,則萬物不成;有陰無陽,則蒼生不立。是知師是而無非,師治而無亂者,必不可行明矣。
然且語而不舍,非愚則誣也!
【疏】若夫師是而無非,師天而無地,語及於此而不捨於口者,若非至愚之人,則是故爲誣罔。
帝王殊襌,三代殊繼。差其時,逆其俗者,謂之篡夫;
【疏】帝,五帝也。王,三王。三代,夏殷周。禪,授也。繼,續也。或宗族相承,或讓與他姓,故言殊禪也。或父子相繼,或興兵篡弑,故言殊繼也。或遲速差互,不合天時;或氓俗未歸,逆於人事。是以之噲慕堯舜以絶嗣,白公効湯武以滅身,如此之流,謂之篡奪也。
當其時,順其俗者,謂之義徒。
【疏】夫干戈揖讓,事跡不同,用捨有時,不可常執。至如湯武興兵,唐虞揖讓,上符天道,下合人心,如此之徒,謂之爲義也。
默默乎河伯,汝惡知貴賤之門,小大之家!」
【疏】河伯未能會理,故海若訶使忘言,默默莫聲,幸勿辭費也。夫小大無主,貴賤無門,物情顛倒,妄爲臧否。故汝於何推逐而知貴賤小大之家門乎?言其不知也。
  河伯曰:「然則我何爲乎?何不爲乎?吾辭受趣舍,吾終奈何?」
【疏】奈何,猶如何也。河伯雖領高義,而未達旨歸,故更請決疑,遲聞解釋。我欲處涉人世,攝衛修道,於何事而可爲乎?於何事而不可爲乎?及辭讓受納,進趣退舍,衆諸物務,其事云何?願垂告誨,終身奉遵。
北海若曰:「以道觀之,何貴何賤,是謂反衍;
【疏】反衍,猶反覆也。夫貴賤者,生乎妄執也。今以虚通之理照之,則貴者反賤,而賤者復貴,故謂之反衍也。
無拘而志,與道大蹇。
【疏】而,汝也。夫修道之人,應須放任;而汝乃拘執心志,矜而持之,故與虚通之理蹇而不夷也。
何少何多,是謂謝施;
【疏】謝,代也。施,用也。夫物或聚少以成多,或散多以爲少,故施用代謝無常定也。
无一而行,與道參差。
【疏】夫代謝施用,多少適時,隨機變化,故能齊物。若執一爲行,則與理不冥者也。
嚴乎若國之有君,其无私德;
【疏】體道之士,望之儼然,端拱萬乘,楷模於物,羣彼萬國,宗仰一君,亭毒黎元,必無私德也。
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無私福;
【疏】繇繇,賒長之貌也。若衆人之祭社稷,而社稷無私福於人也。
汎汎乎其若四方之無窮,其无所畛域。
【疏】汎汎,普徧之貌也。夫至人立志周普無偏,接濟羣生,汎愛平等,譬東西南北,曠遠無窮,量若虚空,豈有畛界限域也!
兼懷萬物,其孰承翼?
【疏】懷,藏也。孰,誰也。言大聖慈悲,兼懷庶品,平往而已,終無偏愛,誰復有心拯赦而接承扶翼者也!
是謂無方。
【疏】譬彼明鏡,方兹幽谷,逗機百變,無定一方也。
萬物一齊,孰短孰長?
【疏】萬物參差,亭毒唯一。鳧鶴長短,分足性齊。
道无終始,物有死生,
【疏】虚通之道,無終無始;執滯之物,妄計死生。故《老經》云:「迎不見其首,隨不見其後。」
不恃其成。
【疏】應物無方,超然獨化,豈假待對而後生成也!
一虚一滿,不位乎其形。
【疏】譬彼陰陽,春生秋殺,盈虚變化,榮落順時,豈執守形骸而拘持名位耶!
年不可舉, 時不可止。
【疏】夫年之夭壽,時之賒促,出乎天理,蓋不由人。故其來也不可舉而令去,其去也不可止而令住,俱當任之,未始非我也。
消息盈虚,終則有始。
【疏】夫陰消陽息,夏盈冬虚,氣序循環,終而復始。混成之道,變化日新,循理直前,無勞措意也。
是所以語大義之方,論萬物之理也。
【疏】前來所辨海若之談,正是語大道之義方,論萬物之玄理者也。
物之生也,若驟若馳。
【疏】夫生滅流謝,運運不停,其爲迅速,如馳如驟,是尤百年倏忽,何足介懷也!
无動而不變,无時而不移。
【疏】夫流動變化,時代遷移,迅若交臂,驟如過隙,故未有語動而不變化,言時而不遷移也。
何爲乎,何不爲乎?夫固將自化。」
【疏】萬物紛亂,同禀天然,安而任之,必自變化,何勞措意爲與不爲!
  何伯曰:「然則何貴於道邪?」
【疏】若使爲與不爲混一,則凡聖之理均齊。旣任變化之自然,又何貴於至道!河伯更起斯問,遲以所疑。
北海若曰:「知道者必達於理,達於理者必明於權,明於權者不以物害己。
【疏】夫能知虚通之道者,必達深玄之實理;達深玄之實理者,必明於應物之權智。旣明權實之無方,故能安排而去化,死生無變於己,何外物之能害哉!以答河伯之所疑,次明至道之可貴。
至德者,火弗能熱,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獸弗能賊。
【疏】至德者,謂得至道之人也。雖復和光混世,處俗同塵,而不爲四序所侵,不爲三災所害,旣得之於内,故外不能賊。此明解道之可貴也。
非謂其薄之也,
【疏】薄,輕也。所以水火不侵,禽獸不害者,惟心所安則傷不能傷也。旣不違避,亦不輕犯之也。
言察乎安危,
【疏】所以傷不能傷者,正言審察乎安危,順之而不可逃,處之而常適也。
寧於禍福,
【疏】寧,安也。禍,窮塞也。福,通達也。至德之人,唯變所適,體窮通之有命,達禍福之無門,故所樂非窮通,而所遇常安也。
謹於去就,
【疏】謹去就之無定,審取舍之有時,雖復順物遷移,而恒居至當者。
莫之能害也。
【疏】一於安危,冥於禍福,與化俱往,故物莫能傷。此總結以前無害之義。
故曰:『天在内,人在外,
【疏】天然之性,韞之内心;人事所順,涉乎外跡:皆非爲也。任之自然,故物莫之害矣。
德在乎天。』
【疏】至德之美在乎天然,若恣人任知,則流蕩天性。
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
【疏】此真知也。位,居處也。運真知而行於世,雖涉於物,千變萬化而恒以自然爲本,居於虚極而不喪其性,動而寂者也。
蹢䠱而屈伸,
【疏】蹢䠱,進退不定之貌也。至人應世,隨物污隆,或屈或伸,曾無定執,趣人冥會,以逗機宜。
反要而語極。」
【疏】雖復混跡人間而心恒凝静,常居樞要而反本還源。所有語言,皆發乎虚極。動不乖寂,語不乖默也。
曰:「何謂天?何謂人?」
【疏】河伯未達玄妙,更起此疑,問天人之道,庶希後答。
北海若曰:「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
【疏】夫牛馬禀於天,自然有四脚,非關人事,故謂之天。羈勒馬頭,貫穿牛鼻,出自人意,故謂之人。然牛鼻可穿,馬首可絡,不知其爾,莫辯所由,事雖寄乎人情,理終歸乎造物。欲顯天人之一道,故託牛馬之二獸也。
故曰:『無以人滅天,
【疏】夫因自然而加人事,則羈絡之可也,若乃穿馬絡牛,乖於造化,可謂逐人情之矯僞,滅天理之自然。
無以故滅命,
【疏】夫率性乃動,動不過分,則千里可致而天命全矣。若乃以駑勵驥而驅馳失節,斯則以人情事故毁滅天理,危亡旦夕,命其安在乎!豈唯馬牛,萬物皆爾。
无以得殉名。
【疏】夫名之可殉者無涯,性之所得者有限,若以有限之得殉無涯之名,則天理滅而性命喪矣。
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
【疏】夫愚智夭壽,窮通榮辱,禀之自然,各有其分。唯當謹固守持,不逐於物,得於分内而不喪於道者,謂反本還源,復於真性者也。此一句總結前玄妙之理也。
  夔憐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
【疏】憐是愛尚之名,夔是一足之獸,其形如詖,足似人脚,而迴踵向前也。《山海經》云:東海之内有流波之山,其山有獸,狀如牛,蒼色無角,一足而行,聲音如雷,名之曰夔。昔黄帝伐蚩尤,以夔皮冒皷,聲聞五百里也。蚿,百足蟲也。夔則以少企多,故憐蚿;蚿則以有羡無,故憐蛇;蛇則以小企大,故憐風;風則以闇慕明,故憐目;目則以外慕内,故憐心。欲明天地萬物,皆禀自然,明闇有無,無勞企羡,放而任之,自合玄道。倒置之徒,妄心希慕,故舉夔等之麄事以明天機之妙理。又解:憐,哀愍也。夔以一足而跳躑,憐蚿衆足之煩勞;蚿以有足而安行,哀蛇無足而辛苦;蛇有形而適樂,愍風無質而冥昧;風以飄颻而自在,憐目域形而滯著;目以在外而明顯,憐心處内而闇塞。欲明物情顛倒,妄起哀憐,故託夔蚿以救其病者也。
夔謂蚿曰:「吾以一足踸踔而行,予無如矣。今子之使萬足,獨奈何?」
【疏】踸踔,跳躑也。我以一足跳躑,快樂而行,天下簡易,無如我者。今子驅馳萬足,豈不劬勞?如何受生獨異於物?發此疑問,庶顯天機也。
蚿曰:「不然。子不見夫唾者乎?噴則大者如珠,小者如霧,雜而下者不可勝數也。今予動吾天機,而不知其所以然。」
【疏】夫唾而噴者,實無心於大小,而大小之質自分。故大者如珠璣,小者如濛霧,散雜而下,其數難舉。今蚿之衆足,乃是天然機關,運動而行,未知所以,無心自張,有同噴唾。夔以人情起問,蚿以天機直答。必然之理,於此自明也。
蚿謂蛇曰:「吾以衆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
【疏】蚿以衆足而遲,蛇以無足而速。然遲速有無,禀之造化。欲明斯理,故發此疑問。
蛇曰:「夫天機之所動,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
【疏】天然機關,有此動用,遲速有無,不可改易。無心任運,何用足哉!
蛇謂風曰:「予動吾脊脅而行,則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於北海,蓬蓬然入於南海,而似無有,何也?」
【疏】脅,肋也。蓬蓬,風聲也,亦塵動貌也。蛇旣無足,故行必動於脊脅也。似,像也。蛇雖無足而有形像,風無形像而皷動無方,自北徂南,擊揚溟海。無形有力,竊有所疑,故陳此問,庶聞後答也。
風曰:「然,予蓬蓬然起於北海而入於南海也,然而指我則勝我,䠓我亦勝我。雖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衆小不勝爲大勝也。爲大勝者,唯聖人能之。
【疏】風雖自北徂南,擊揚溟海,然人以手指撝於風,風卽不能折指,以脚䠓踏於風,風亦不能折脚,此小不勝也。然而飄風卒起,羊角乍騰,則大厦爲之飛揚,櫟社以之摧折,此大勝也。譬達觀之士,穢跡揚波,混愚智於羣小之間,泯是非於囂塵之内,此衆小不勝也。而亭毒蒼生,造化區宇,同二儀之覆載,等三光之照燭,此大勝也。非下凡之所解,唯聖人獨能之。䠓亦有作「鰌」字者。鰌,藉蓋也。今不用此解也。
  孔子遊於匡,宋人圍之數匝,而絃歌不輟。
【疏】輟,止也。「宋」當爲「衛」字之誤也。匡,衛邑也。孔子自魯適衛,路經匡邑,而陽虎曾侵暴匡人,孔子貌似陽虎。又孔子弟子顔剋與陽虎同暴匡邑,剋時復與孔子爲御。匡人旣見孔子貌似陽虎,復見顔剋爲御,謂孔子是陽虎重來,所以興兵圍繞。孔子達窮通之命,故絃歌不止也。
子路入見,曰:「何夫子之娱也?」
【疏】娱,樂也。匡人旣圍,理須憂懼,而絃歌不止,何故如斯?不達聖情,故起此問。本亦有作「虞」字者,虞,憂也。怪夫子憂虞而絃歌不止。
孔子曰:「來,吾語汝。我諱窮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時也。
【疏】諱,忌也,拒也。窮,否塞也。通,泰達也。夫子命仲由來,語其至理云:「我忌於窮困,而不獲免者,豈非天命也!求通亦久而不能得者,不遇明時也。夫時命者,其來不可拒,其去不可留,故安而任之,無往不適也。夫子欲顯明斯理,故寄之窮諱,而實無窮諱也。
當堯舜而天下无窮人,非知得也;當桀紂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時勢適然。
【疏】夫生當堯舜之時而天下太平,使人如器,恣其分内,故無窮塞。當桀紂之時而天下暴亂,物皆失性,故無通人。但時屬夷險,勢使之然,非關運知有斯得失也。
夫水行不避蛟龍者,漁父之勇也;陸行不避兕虎者,獵夫之勇也;白刃交於前,視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
【疏】情有所安而忘其怖懼。此起譬也。
知窮之有命,知通之有時,臨大難而不懼者,聖人之勇也。
【疏】聖人知時命,達窮通,故勇敢於危險之中,而未始不安也。此合喻也。
由,處矣!吾命有所制矣!」
【疏】處,安息也。制,分限也。告勅子路,令其安心。我禀天命,自有涯分,豈由人事所能制哉!
无幾何,將甲者進,辭曰:「以爲陽虎也,故圍之;今非也,請辭而退。」
【疏】無幾何,俄頃之時也。旣知是宣尼,非關陽虎,故將帥甲士,前進拜辭,遜謝錯誤,解圍而退也。
  公孫龍問於魏牟曰:「龍少學先王之道,長而明仁義之行;合同異,離堅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窮衆口之辯:吾自以爲至達已。
【疏】姓公孫名龍,趙人也。魏牟,魏之公子,懷道抱德,猒穢風塵。先王,堯舜禹湯之迹也。仁義,五德之行也,孫龍禀性聰明,率才宏辯,著守白之論,以博辯知名,故能合異爲同,離同爲異;可爲不可,然爲不然,難百氏之書皆困,窮衆口之辯咸屈。生於衰周,一時獨步。弟子孔穿之徒,祖而師之,擅名常世,莫與争者。故曰:矜此學問,達於至妙,忽逢莊子,猶若井蛙也。
今吾聞莊子之言,汒焉異之。不知論之不及與?知之弗若與?今吾无所開吾喙,敢問其方。」
【疏】喙,口也。方,道也。孫龍雖善於言辯,而未體虚玄。是故聞莊子之言,汒焉怪其奇異,方覺己之學淺,始悟莊子語深。豈直議論不如,抑亦智力不逮,所以自緘其口,更請益於魏牟。
公子牟隱几大息,仰天而笑曰:「子獨不聞夫埳井之蛙乎?謂東海之鼈曰:『吾樂與!出跳梁乎井幹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則接腋持頤,蹶泥則没足滅跗。還虷蟹與科斗,莫吾能若也。
【疏】公子體道清高,超然物外,識孫龍之淺辯,鑒莊子之深言,故仰天歎息而嗤笑。舉蛙鼈之兩譬,明二子之勝負。埳井,猶淺井也。蛙,蝦蟆也。幹,井欄也。甃,井中累塼也。跗,脚趺也。還,顧視也。虷,井中赤蟲也,亦言是到結蟲也。蟹,小螃蟹也。科斗,蝦蟆子也。腋,臂下也。頤,口下也。東海之鼈,其形宏巨,隨波游戲,暫居平陸;而蝦蟆小蟲,處於淺井,形容旣劣,居處不寬,謂自得於井中,見巨鼈而不懼。云:「我出則跳躑井欄之上,入則休息乎破塼之涯,游泳則接腋持頤,蹶泥則滅趺没足,顧瞻蝦蟹之類,俯視科斗之徒,逍遥快樂無如我者也。」
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樂,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時來入觀乎?』
【疏】擅,專也。跱,安也。蛙呼鼈爲夫子,言:「我獨專一壑之水,而安埳井之樂,天下至足莫甚於斯,處所雖陋,可以遊涉,夫子何不暫時降步,入觀下邑乎?」以此自多,矜夸於鼈也。
東海之鼈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縶矣。
【疏】縶,拘也。埳井狹小,海鼈巨大,以小懷大,理不可容,故右膝纔下,而已遭拘束也。
於是逡巡而却,告之海曰:『夫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
【疏】逡巡,從容也。七尺曰仞。鼈旣左足未入,右膝以拘,於是逡巡却退,告蛙大海之狀。夫世人以千里爲遠者,此未足以語海之寬大;以千仞爲高者,亦不足極海之至深。言海之深大,非人所測度,以埳井爲至,無乃劣乎!
禹之時,十年九潦,而水弗爲加益;湯之時,八年七旱,而崖不爲加損。夫不爲頃久推移,不以多少進退者,此亦東海之大樂也。』
【疏】頃,少時也。久,多時也。推移,變改也。堯遭洪水,命禹治之有功,故稱禹時也。而堯十年之中九年遭潦,殷湯八歲之間七歲遭旱,而旱崖不加損,潦亦水不加益。是明滄波浩汗,溟渺深宏,不爲頃久推移,豈由多少進退!東海之樂,其在兹乎!
於是埳井之蛙聞之,適適然驚,規規然自失也。
【疏】適適,驚怖之容。規規,自失之貌。蛙擅埳井之美,自言天下無過,忽聞海鼈之談,茫然喪其所謂,是以適適規規,驚而自失也。而公孫龍學先王之道,篤仁義之行,困百家之知,窮衆口之辯,忽聞莊子之言,亦猶井蛙之逢海鼈也。
且夫知不知是非之境,而猶欲觀於莊子之言,是猶使蚊負山,商蚷馳河也,必不勝任矣。
【疏】商蚷,馬蚿也,亦名商距,亦名且渠。孫龍雖復聰明性識,但是俗知非真知也。故知未能窮於是非之境,而欲觀察莊子至理之言者,亦何異乎使蚉子負於丘山,商蚷馳於河海,而力微負重,智小謀大,故必不勝任也。
且夫知不知論極妙之言,而自適一時之利者,是非埳井之蛙與?
【疏】孫龍所學,心知狹淺,何能議論莊子窮微極妙之言耶?祇可辯析是非,適一時之名利耳!以斯爲道,豈非坎井之蛙乎?此結譬也。
且彼方跐黄泉而登大皇,无南无北,奭然四解,淪於不測;无東无西,始於玄冥,反於大通。
【疏】跐,踰也,亦極也。大皇,天也。玄冥,妙本也。大通,應跡也。夫莊子之言,窮理性妙,能仰登旻蒼之上,俯極黄泉之下,四方八極,奭然無礙。此智隱没,不可測量,始於玄極而其道杳冥,反於域中而大通於物也。
子乃規規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辯, 是直用管闚天,用錐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
【疏】規規,經營之貌也。夫以觀察求道,言辯索真,雖復規規用心,而去之遠矣。譬猶以管窺天,詎知天之闊狹?用錐指地,寧測地之淺深?莊子道合二儀,孫龍德同錐管,智力優劣,如此之懸。旣其不如,宜其速去矣。
且子獨不聞夫壽陵餘子之學行於邯鄲與?未得國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歸耳。
【疏】壽陵,燕之邑。邯鄲,趙之都。弱齡未壯,謂之餘子。趙都之地,其俗能行,故燕國少年遠來學步。旣乖本性,未得趙國之能,捨己効人,更失壽陵之故,是以用手踞地,匍匐而還也。
今子不去,將忘子之故,失子之業。」
【疏】莊子道冠重玄,獨超方外。孫龍雖言辯宏博,而不離域中。故以孫學莊談,終無得理,若使心生企尚,躊躇不歸,必當失子之學業,忘子之故步。此合喻也。
公孫龍口呿而不合,舌舉而不下,乃逸而走。
【疏】呿,開也。逸,奔也。前聞莊子之談,以過視聽之表;復見魏牟之説,更超言象之外。内殊外隔,非孫龍所知,故口開而不能合,舌舉而不能下。是以心神恍惚,形體奔馳也。
  莊子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境内累矣!」
【疏】濮,水名也,屬東郡,今濮州濮陽縣是也。楚王,楚威王也。莊生心處無爲,而寄跡綸釣,楚王知莊生賢達,屈爲卿輔。是以齎持玉帛,爰發使命,詣於濮水,先述其意,願以國境之内委託賢人,王事殷繁,不無憂累之也。
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爲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
【疏】龜有神異,故刳之而卜,可以決吉凶也。盛之以笥,覆之以巾,藏之廟堂,用占國事,珍貴之也。問:「此龜者,寧全生遠害,曳尾於泥塗之中?豈欲刳骨留名,取貴廟堂之上耶?」是以莊生深達斯情,故敖然而不顧之矣。
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塗中。」
【疏】大夫率性以答莊生,適可生而曳尾,不能死而留骨也。
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
【疏】莊子保高尚之遐志,貴山海之逸心,類澤雉之養性,同泥龜之曳尾,是以令使命之速往,庶全我之無爲也。
  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
【疏】姓惠名施,宋人,爲梁惠王之相。惠施博識贍聞,辯名析理,旣是莊生之友,故往訪之。
或謂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
【疏】梁國之人,或有來者,知莊子才高德大,王必禮之。國相之位,恐有争奪,故謂惠子「欲代」之言也。
於是惠子恐,搜於國中三日三夜。
【疏】惠施聞國人之言,將爲實録,心靈恐怖,慮有阽危。故揚兵整旅,三日三夜,搜索國中,尋訪莊子。
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爲鵷鶵,子知之乎?夫鵷鶵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鼠,鵷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
【疏】鵷鶵,鸞鳳之屬,亦言鳳子也。練實,竹實也。醴泉,泉甘味如醴也。嚇,怒而拒物聲也。惠施恐莊子奪己,故整旅揚兵。莊子因往見之,爲其設譬。夫鳳是南方之鳥,來儀應瑞之物,非梧桐不止,非溟海不停,非竹實不食,非醴泉不飲。而凡猥之鳶,偶得臭鼠,自美其味,仰嚇鳳凰。譬惠施滯溺榮華,心貪國相,豈知莊子清高,無情争奪!
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耶?」
【疏】鴟以腐鼠爲美,仰嚇鵷鶵;惠以國相爲榮,猜疑莊子。總合前譬也。
  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
【疏】濠是水名,在淮南鍾離郡,今見有莊子之墓,亦有莊惠遨遊之所。石絶水爲梁,亦言是濠水之橋梁。莊惠清談在其上也。
莊子曰:「儵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
【疏】儵魚,白儵也。從容,放逸之貌也。夫魚遊於水,鳥栖於陸,各率其性,物皆逍遥。而莊子善達物情,所以故知魚樂也。
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疏】惠施不體物性,妄起質疑:莊子非魚,焉知魚樂?
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疏】若以我非魚,不得知魚,子旣非我,何得知我?若子非我,尚得知我,我雖非魚,何妨知魚?反而質之,令其無難也。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
【疏】惠非莊子,故不知莊子;莊必非魚,何得知魚之樂?不樂不知之義,於此無虧,捨其本宗,給辯以難。
莊子曰:「請循其本。
【疏】循,猶尋也。惠施給辯,有言無理,弃初逐末,失其論宗。請尋其源,自當無難。循本之義,列在下文。
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旣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疏】子曰者,莊子却稱惠之辭也。惠子云「子非魚安知魚樂」者,足明惠子非莊子而知莊子之不知魚也。且子旣非我而知我,知我而問我,亦何妨我非魚而知魚,知魚而歎魚!夫物性不同,水陸殊致,而達其理者體其情,足以濠上彷徨,知魚之適樂。鑒照羣品,豈入水哉!故寄莊惠之二賢,以標議論之大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