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生第十九
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无以爲； 達命之情者，不務知之所无柰何。
【疏】夫人之生也，各有素分。形之姸醜，命之脩短，及貧富貴賤，愚智窮通，一豪已上，無非命也。故達生於性命之士，性靈明照，終不貪於分外，爲己事務也，一生命之所鍾者，皆智慮之所無奈之何也。
養形必先之以物，物有餘而形不養者有之矣。
【疏】物者，謂資貨衣食，旦夕所須。夫頤養身形，先須用物，而物有分限，不可無涯。故凡鄙之徒，積聚有餘而養衛不足者，世有之矣。
有生必先无離形，形不離而生亡者有之矣。
【疏】既有此浮生，而不能離形遺智，愛形太甚，亡失全生之道也。如此之類，世有之矣。
生之來不能却，其去不能止。
【疏】生死去來，委之造物。妙達斯原，故無所惡。
悲夫！世之人以爲養形足以存生，
【疏】夫壽夭去來，非己所制。而世俗之人，不悟斯理，貪多資貨，厚養其身，妄謂足以存生，深可悲歎。
而養形果不足以存生，
【疏】厚養其形，彌速其死，故決定不足以存生。
則世奚足爲哉！
【疏】夫馳逐物境，本爲資生。生既非養所存，故知世間物務，何足爲也！
雖不足爲而不可不爲者，其爲不免矣。
【疏】分外之事，不足爲也；分内之事，不可不爲也。夫目見耳聽，足行心知者，禀之性理，雖爲無爲，故不務免也。
夫欲免爲形者，莫如棄世。棄世則无累，无累則正平，正平則與彼更生，更生則幾矣。
【疏】幾，盡也。更生，日新也。夫欲有爲養形者，無過棄却世間分外之事。棄世則無憂累，無憂累則合於正真平等之道，平正則冥於日新之變，故能盡道之玄妙。
事奚足棄而生奚足遺？棄事則形不勞，遺生則精不虧。
【疏】人世虚無，何足捐棄？生涯空幻，何足遺忘？故棄世事則形逸而不勞，遺生涯則神凝而不損也。
夫形全精復，與天爲一。
【疏】夫形全不擾，故能保完天命；精固不虧，所以復本還原；形神全固，故與玄天之德爲一。
天地者，萬物之父母也。
【疏】夫二儀無心而生化萬物，故與天地合德者，羣生之父母。
合則成體，散則成始。
【疏】夫陰陽混合，則成體質；氣息離散，則反於未生之始。
形精不虧，是謂能移。
【疏】移者，遷轉之謂也。夫不勞於形，不虧其精者，故能隨變任化而與物俱遷也。
精而又精，反以相天。
【疏】相，助也。夫遣之又遣，乃曰精之又精，是以反本還元，輔於自然之道也。
子列子問關尹曰：「至人潜行不窒，
【疏】古人稱師曰子，亦是有德之嘉名，具斯二義，故曰子列子，卽列禦㓂也。姓尹名喜，字公度，爲函谷關令，故曰關令尹真人，是老子弟子，懷道抱德，故禦㓂詢之也。窒，塞也。夫至極聖人，和光匿耀，潛伏行世，混跡同塵，不爲物境障礙，故等虚室，空而無塞。本亦作「空」字。
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
【疏】冥於寒暑，故火不能災；一於高卑，故心不恐懼。
請問何以至於此？」
【疏】總結前問意也。
關尹曰：「是純氣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
【疏】夫不爲外物侵傷者，乃是保守純和之氣，養於恬淡之心而致之也，非關運役心智，分别巧詐，勇決果敢而得之。
列居，予語汝。
【疏】命禦寇令復坐，我告汝至言也。
凡有貌象聲色者，皆物也。物與物何以相遠？ 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
【疏】夫形貌聲色，可見聞者，皆爲物也。二彼俱物，何足以遠？亦何足以先至乎？俱是聲色故也。唯當非色非聲，絶視絶聽者，故能超貌象之外，在萬物之先也。
則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
【疏】夫不色不形，故能造形色者也；無變無化，故能變化於萬物者也。是以羣有從造化而受形，任變化之妙本。
夫得是而窮之者，物焉得而止焉！
【疏】夫得造化之深根，自然之妙本，而窮理盡性者，世間萬物，何得止而控馭焉！故當獨往獨來，出没自在，乘正御辯，於何待焉！
彼將處乎不淫之度，
【疏】彼之得道聖人，方將處心虚淡，其度量宏博，終不滯於世間。
而藏乎无端之紀，
【疏】大道無端無緒，不始不終。卽用此混沌而爲紀綱，故聖人藏心晦跡於恍惚之鄉也。
遊乎萬物之所終始。
【疏】夫物所始終，謂造化也。言生死始終，皆是造化，物固以終始爲造化也。而聖人放任乎自然之境，敖遊乎造化之場。
壹其性，
【疏】率性而動，故不二也。
養其氣，
【疏】吐納虚夷，故愛養元氣。
合其德，
【疏】抱一不離，故常與玄德冥合也。
以通乎物之所造。
【疏】物之所造，自然也。既一性合德，與物相應，故能達至道之原，通自然之本。
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郤，物奚自入焉！
【疏】是者，指斥以前聖人也。自，從也。若是者其保守自然之道，全而不虧，其心神凝照，曾無間郤，故世俗事物，何從而入於靈府哉！
夫醉者之墜車，雖疾不死。骨節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墜亦不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胷中，是故逆物而不慴。
【疏】自此已下，凡有三譬，以況聖人任獨無心：一者醉人，二者利劒，三者飄瓦。此則是初。夫醉人乘車，忽然顛墜，雖復困疾，必當不死。其謂心無緣慮，神照凝全，既而乘墜不知，死生不入，是故逆於外物，而情無慴懼。
彼得全於酒而猶若是， 而況得全於天乎！
【疏】彼之醉人，因於困酒，猶得暫時凝淡，不爲物傷，而況德全聖人，冥於自然之道者乎！物莫之傷，故其宜矣！
聖人藏於天，故莫之能傷也！
【疏】夫聖人照等三光，智周萬物，藏光塞智於自然之境，故物莫之傷矣。
復讎者，不折鏌干；
【疏】此第二諭也。干將鏌鎁，並古之良劒。雖用劒殺害，因以結讎，而報讎之人，終不瞋怒此劒而折之也。其爲無心，故物莫之害也。
雖有忮心者，不怨飄瓦，
【疏】飄落之瓦，偶爾傷人，雖忮逆褊心之夫，終不怨恨，爲瓦是無心之物。此第三諭也。
是以天下平均。 故无攻戰之亂，無殺戮之刑者，由此道也。
【疏】夫海内清平，遐荒静息，野無攻戰之亂，朝無殺戮之刑者，蓋由此無爲之道，無心聖人，故致之也。是知無心之義大矣。
不開人之天，而開天之天。
【疏】郭注云：「不慮而知，開天者也；知而後感，開人者也。然則開天者，性之動；開人者，智之用。」郭得之矣，無勞更釋。
開天者德生， 開人者賊生。
【疏】夫率性而動，動而常寂，故德生也。運智御世，爲害極深，故賊生也。《老經》云：「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德也。」
不厭其天，不忽於人，
【疏】常用自然之性，不厭天者也。任智自照於物，斯不忽人者也。
民幾乎以其真。
【疏】幾，盡也。因天任人，性動智用，旣而人天無别，知用不殊。是以率土盡真，蒼生無僞者也。
仲尼適楚，出於林中，見痀僂者承蜩，猶掇之也。
【疏】痀僂，老人曲腰之貌。承蜩，取蟬也。掇，拾也。孔子聘楚，行出林籟之中，遇老公以竿承蟬，如俛拾地芥，一無遺也。
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
【疏】怪其巧妙，一至於斯，故問其方，答云有道也。
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
【疏】錙銖，稱兩之微數也。初學承蜩，時經半歲，運手停審，故所失不多。
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
【疏】時節猶久，累丸徵多，所承之蜩，十失其一也。
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
【疏】累五丸於竿頭，一無墜落，停審之意，遂到於斯。是以承蜩蟬猶如俛拾。
吾處身也，若橛株拘；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
【疏】拘，謂斫殘枯樹枝也。執，用也。我安處身心，猶如枯樹；用臂執竿，若槁木之枝。凝寂停審，不動之至。斯言有道，此之謂也。
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
【疏】二儀極大，萬物甚多，而運智用心，唯在蜩翼。蜩翼之外，無他緣慮也。
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爲而不得！」
【疏】反側，猶變動也。外息攀緣，内心凝静，萬物雖衆，不奪蜩翼之知。是以事同拾芥，何爲不得也。
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於神，其痀僂丈人之謂乎！」
【疏】夫運心用志，凝静不離，故累丸乘蜩，妙凝神鬼。而尼父勉勗門人，故云「痀僂丈人之謂也」。
顔淵問仲尼曰：「吾嘗濟乎觴深之淵，津人操舟若神。
【疏】觴深，淵名也。其狀似桮，因以爲名，在宋國也。津人，謂津濟之人也。操，捉也。顔回嘗經行李，濟渡斯淵，而津人操舟，甚有方便。其便辟機巧，妙若神鬼，顔回怪之，故問夫子。
吾問焉曰：『操舟可學邪？』曰：『可，善游者數能。
【疏】顔回問「可學否？」答曰：「好游涉者，數習則能。」夫物雖禀之自然，亦有習以成性者。
若乃夫没人，則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
【疏】注云：謂鶩没水底。鶩，鴨子也。謂津人便水，没入水下，猶如鴨鳥没水，因而捉舟。
吾問焉而不吾告，敢問何謂也？」仲尼曰：「善游者數能，忘水也；
【疏】好游於水，數習故能。心無忌憚，忘水者也。
若乃夫没人之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彼視淵若陵，視舟之覆猶其車却也。
【疏】好水數游，習以成性，遂使顧視淵潭，猶如陵陸。假令舟之顛覆，亦如車之却退於阪。
覆却萬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
【疏】舍，猶心中也。隨舟進退，方便萬端，陳在目前，不關懷抱。旣不忘水，豈復勞心！
惡往而不暇！
【疏】率性操舟，任真游水，心無矜係，何往不閑！豈唯操舟，學道亦爾，但能忘遣，卽是達生。
以瓦注者巧，以鉤注者憚，以黄金注者殙。
【疏】注，射也。用瓦器賤物而戲賭射者，旣心無矜惜，故巧而中也；以鉤帶賭者，以其物稍貴，恐不中垜，故心生怖懼而不着也；用黄金賭者，旣是極貴之物，矜而惜之，故心智昏亂而不中也。是以津人以忘遣，故若神；射者以矜物，故昏亂。是以矜之則拙，忘之則巧，勗諸學者，幸志之焉。
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則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
【疏】夫射者之心，巧拙無二。爲重於外物，故心有所矜，只爲貴重黄金，故内心昏拙。豈唯在射，萬事亦然。
田開之見周威公，威公曰：「吾聞祝腎學生， 吾子與祝腎遊，亦何聞焉？」
【疏】姓田名開之，學道之人。姓祝名腎，懷道者也。周公之胤，莫顯其名，食采於周，謚曰威也。素聞祝腎學養生之道，開之旣從遊學，未知何所聞乎？有此咨疑，庶禀其術。
田開之曰：「開之操拔篲以侍門庭，亦何聞於夫子！」
【疏】開之謂祝腎爲夫子。拔篲，掃帚也。言我操提掃帚，參侍門户，灑掃庭前而已，亦何敢輙問先生之道乎！古人事師，皆擁篲以充役也。
威公曰：「田子无讓，寡人願聞之。」
【疏】讓，猶謙也。養生之道，寡人願聞，幸請指陳，不勞謙遜。
開之曰：「聞之夫子曰：善養生者，若牧羊然，視其後者而鞭之。」
【疏】我承祝腎之説，養生譬之牧羊。鞭其後者，令其折中。
威公曰：「何謂也？」
【疏】未悟田開之言，故更發疑問。
田開之曰：「魯有單豹者，巖居而水飲，不與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猶有嬰兒之色，不幸遇餓虎，餓虎殺而食之。
【疏】姓單名豹，魯之隱者也。巖居飲水，不争名利，雖復年齒長老，而形色不衰，久處山林，忽遭餓虎所食。
有張毅者，高門縣薄，无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内熱之病以死。
【疏】姓張名毅，亦魯人也。高門，富貴之家也。縣薄，垂簾也。言張毅是流俗之人，追奔世利，高門甲第，朱户垂簾，莫不馳驟參謁，趨走慶吊，形勞神弱，困而不休，於是内熱發背而死。
豹養其内而虎食其外，毅養其外而病攻其内，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後者也。」
【疏】單豹寡欲清虚，養其内德，而虎食其外；張毅交游世貴，養其形骸，而病攻其内以死。此二子各滯一邊，未爲折中，故並不鞭其後也。
仲尼曰：「无入而藏，
【疏】注云：「入旣入矣，而又藏之。」偏滯於處，此單豹也。
無出而陽，
【疏】陽，顯也。出旣出矣，而又顯之。偏滯於出，此張毅也。
柴立其中央。
【疏】柴，木也。不滯於出，不滯於處，出處雙遣，如槁木之無情，妙捨二邊，而獨立於一中之道。
三者若得，其名必極。
【疏】夫因名詮理，從理生名。若得已前三句語意者，則理窮而名極者也。亦言：得此三者，名爲證至極之人也。
夫畏塗者，十殺一人則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後敢出焉，不亦知乎！
【疏】塗，道路也。夫路有劫賊，險難可畏。十人同行，一人被殺，則親情相戒，不敢輕行，彊盛卒伍，多結徒伴，斟量平安，然後敢去。豈不知全身遠害乎？
人之所取畏者，衽席之上，飲食之間，而不知爲之戒者，過也！」
【疏】衽，衣服也。夫塗路患難，十殺其一，猶相戒慎，不敢輕行。況飲食之間不能將節，衽席之上，恣其滛蕩，動之死地，萬無一全。舉世皆然，深爲罪過！
祝宗人玄端以臨牢筴説彘，
【疏】祝，祝史也。如今太宰六祝官也。玄端，衣冠。筴，圈也。彘，豬也。夫饗祭宗廟，必有祝史，具於玄端冠服，執版而祭鬼神。未祭之間，臨圈説彘。説彘之文，在於下也。
曰：「汝奚惡死？吾將三月㹖汝，十日戒，三日齊，藉白茅，加汝肩尻乎彫俎之上，則汝爲之乎？」
【疏】豢，養也。俎，盛肉器也，謂彫飾之俎也。説彘曰：「汝何須好生而惡死乎？我將養汝以好食，齊誡以潔清，藉神坐以白茅，置汝身於俎上，如此相待，豈不欲爲之乎？」
爲彘謀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錯之牢筴之中；自爲謀，則苟生有軒冕之尊，死得於腞楯之上﹑聚僂之中則爲之。爲彘謀則去之，自爲謀則取之，所異彘者何也？」
【疏】措，置也。腞，畫飾也；楯，筴車也；謂畫輀車也。聚僂，棺椁也。爲彘謀者，不如置之圈内，食之糟糠，不用白茅，無勞彫俎；自爲謀，則苟且生時有乘軒戴冕之尊，死則置於棺中，載於楯車之上，則欲得爲之。爲彘謀則去白茅彫俎，自爲謀則取於軒冕楯車，而異彘者何也？此蓋顛倒愚癡，非達生之性也。
桓公田於澤，管仲御。見鬼焉，公撫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見？」對曰：「臣無所見。」
【疏】公卽桓公小白也。畋獵於野澤之下，而使管夷吾御車。公因見鬼，心有所怖懼，執管之手問之，答曰：「臣無所見。」此章明凡百病患，多因妄係而成。
公反，誒詒爲病，數日不出。
【疏】誒詒是懈怠之容，亦是數悶之貌。旣見鬼，憂惶而歸，遂成病患，所以不出。
齊士有皇子告敖者，曰：「公則自傷，鬼惡能傷公！
【疏】姓皇子，字告敖，齊之賢人也。旣聞公有病，來問之，云：「公妄係在心，自遭傷病，鬼有何力而能傷公！」欲以正理遣其邪病也。
夫忿滀之氣，散而不反，則爲不足；
【疏】夫人忿怒則滀聚邪氣，於是精魂離散，不歸於身，則心虚弊犯神，道不足也。
上而不下，則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則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當心則爲病。」
【疏】夫邪氣上而不下，則上攻於頭，令人心中怖懼，鬱而好怒；下而不上，陽伏陰散，精神恍惚，故好忘也。夫心者五藏之主，神靈之宅，故氣當身心則爲病。
桓公曰：「然則有鬼乎？」曰：「有，
【疏】公問所由，答言有鬼。
沈有履，竈有髻。
【疏】沈者水下泥之中，有鬼曰履。竈神，其狀如美女，著赤衣，名髻也。
户内之煩壤，雷霆處之；
【疏】門户内糞壤之中，其間有鬼，名曰雷霆。
東北方之下者，倍阿鮭聾躍之；
【疏】人宅中東北牆下有鬼，名倍阿鮭蠪，躍狀如小兒，長一尺四寸，黑衣赤㥽，帶劒持戟。
西北方之下者，則泆陽處之。
【疏】豹頭馬尾，名曰泆陽。
水有罔象，
【疏】注云：「狀如小兒，黑色赤衣，大耳長臂，名曰罔象。」
丘有崒，
【疏】其狀如狗，有角，身有文彩。
山有夔，
【疏】大如牛，狀如鼓，一足行也。
野有徬徨，
【疏】其狀如虵，兩頭五彩。
澤有委蛇。」公曰：「請問委蛇之狀何如？」
【疏】桓公見鬼，本在澤中，旣聞委蛇，故問其狀。
皇子曰：「委蛇其大如轂，其長如轅，紫衣而朱冠。其爲物也，惡聞雷車之聲，則捧其首而立，見之者殆乎霸！」桓公辴然而笑曰：「此寡人之所見者也！」
【疏】辴，喜笑貌也。殆，近也。若見委虵，近爲霸主。栢公聞説，大笑歡之：「我所見正是此也！」
於是正衣冠，與之坐。不終日，而不知病之去也。
【疏】聞説委蛇，情中暢適，於是整衣冠，共語論，不終日而情抱豁然，不知疾病從何而去也。
紀渻子爲王養鬪雞，
【疏】姓紀名渻子，亦作消字，隨字讀之。爲齊王養雞擬鬪也。此章明不必禀生知自然之理，亦有積習以成性者。
十日而問：「雞已乎？」曰：「未也，方虚憍而恃氣。」
【疏】養經十日堪鬭乎？答曰：「始性驕矜，自恃意氣，故未堪也。」
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嚮景。」
【疏】見聞他雞，猶相應和，若形聲影響也。
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
【疏】顧視速疾，意氣彊盛，心神尚動，故未堪也。
十日又問，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
【疏】幾，盡也。都不驕矜，心神安定，雞雖有鳴，以無變慴。養雞之妙，理盡於斯。
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无敢應，者反走矣！」
【疏】神識安閑，形容審定，遥望之者，其猶木雞，不動不驚，其德全具。他人之雞，見之反走，天下無敵，誰敢應乎！
孔子觀於吕梁，縣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黿鼉魚鼈之所不能游也。
【疏】吕梁，水名。解者不同，或言是西河離石，有黄河縣絶之處，名吕梁也；或言蒲州二百里有龍門，河水所經，瀑布而下，亦名吕梁；或言宋國彭城縣之吕梁。八尺曰仞，計高二十四丈而縣下也。今者此水，縣注名高，蓋是寓言，談過其實耳。黿者似鼈而形大，鼉者類魚而有脚。此水瀑布旣高，流波峻駛，遂使激湍騰沫四十里，至於水族尚不能游，況在陸生，如何可涉！
見一丈夫游之，以爲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並流而拯之，
【疏】激湍沸涌，非人所能游。忽見丈夫，謂之遭溺而困若，故命弟子隨流而拯接之。
數百步而出，被髮行歌而游於塘下。
【疏】塘，岸也。旣安於水，故散髮而行歌，自得逍遥，敖遊岸下。
孔子從而問焉，曰：「吾以子爲鬼，察子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
【疏】丈夫旣不憚流波，行歌自若，尼父怪其如此，從而問之：「我謂汝爲鬼神，審觀察，乃人也。汝能履深水，頗有道術不乎？」
曰：「亡，吾无道。
【疏】答云：「我更無道術，直是久游則巧習以性成耳。」
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
【疏】我初始生於陵陸，遂與陵爲故舊也。長大游於水中，習而成性也。旣習水成性，心無懼憚，恣情放任，遂同自然天命也。
與齊俱入，與汨偕出，
【疏】湍沸旋入如磑心之轉者，齊也。回復騰漫而反出者，汨也。旣與水相宜，事符天命，故出入齊汨，曾不介懷。郭注云「磨翁而入者」，關東人唤磑爲磨，磨翁而入，是磑釭轉也。
從水之道而不爲私焉，
【疏】隨順於水，委質從流，不使私情，輙懷違拒。從水尚爾，何況唯道是從乎！
此吾所以蹈之也。」
【疏】更無道術，理盡於斯。
孔子曰：「何謂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
【疏】未開斯旨，請重釋之。
曰：「吾生於陵而安於陵，故也；長於水而安於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疏】此之三義，並釋於前，無勞重解也。
梓慶削木爲鐻，鐻成，見者驚猶鬼神。
【疏】姓梓名慶，魯大匠也。亦云梓者官號。鐻者，樂器，似夾鍾，亦言鐻，似虎形，刻木爲之。彫削巧妙，不類人工，見者驚疑，謂神鬼所作也。
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以爲焉？」
【疏】魯侯見其神妙，怪而問之：「汝何道術爲此鐻焉？」
對曰：「臣工人，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爲鐻，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齊以静心。
【疏】梓答云：「臣是工巧材人，有何藝術！雖復如是，亦有一法焉：臣欲爲鐻之時，未嘗輙有攀緣，損耗神氣，必齊誡清潔以静心靈也。」
齊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禄；
【疏】心跡既齊，凡經三日，至於慶弔賞罰，官爵利禄，如斯之事，並不入於情田。
齊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
【疏】齊日旣多，心靈漸静，故能非譽雙遣，巧拙兩忘。
齊七日，輙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當是時也，无公朝，
【疏】輙然，不敢動貌也。齊潔旣久，情義清虚。於是百體四肢，一時忘遣，輙然不動，均於枯木。旣無意於公私，豈有懷於朝廷哉！
其巧專而外滑消。
【疏】滑，亂也。專精内巧之心，消除外亂之事。
然後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後成見鐻，然後加手焉，不然則已。
【疏】外事旣除，内心虚静，於是入山林，觀看天性好木，形容軀貌，至精妙而成事，堪爲鐻者，然後就手加工焉。若其不然，則止而不爲。
則以天合天，
【疏】機變雖加人工，木性常因自然，故以合天也。
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與！」
【疏】所以鐻之微妙疑似鬼神者，只是因於天性，順其自然，故得如此。此章明順理則巧若神鬼，性乖則心勞而自拙也。
東野稷以御見莊公，進退中繩，左右旋中規。莊公以爲文弗過也，
【疏】姓東野名稷，古之善御人也。以御事魯莊公，左右旋轉，合規之圓；進退抑揚，中繩之直。莊公以爲組繡織文，不能過此之妙也。
使之鉤百而反。
【疏】任馬旋回，如鉤之曲。百度反之，皆復其跡。
顔闔遇之，入見曰：「稷之馬將敗。」公密而不應。
【疏】姓顔名闔，魯之賢人也。入見莊公，初不信，故密不應焉。
少焉，果敗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
【疏】少時之頃，馬困而敗。公問顔生，何以知此？
曰：「其馬力竭矣，而猶求焉，故曰敗。」
【疏】答：「馬力竭盡，而求其過分之能，故知必敗也。」非唯車馬，萬物皆然。
工倕旋而蓋規矩，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
【疏】旋，規也。規，圓也。稽，留也。倕是堯時工人，禀性極巧，蓋用規矩，手隨物化，因物施巧，不稽留也。
故其靈臺一而不桎。
【疏】任物因循，忘懷虚淡，故其靈臺凝一而不桎梏也。
忘足，履之適也；忘要，帶之適也； 知忘是非，心之適也；
【疏】夫有履有帶，本爲足爲要。今旣忘足腰，履帶理當閑適。亦猶心懷憂戚，爲有是非，今則知忘是非，故心常適樂也。
不内變，不外從，事會之適也；
【疏】外智凝寂，内心不移，物境虚空，外不從事，乃契會真道，所在常適。
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忘適之適也。
【疏】始，本也。夫體道虚忘，本性常適，非由感物而後歡娱，則有時不適，本性常適，故無往不歡也。斯乃忘適之適，非有心適。
有孫休者，
【疏】姓孫名休，魯人也。
踵門而詫子扁慶子曰：「休居鄉不見謂不脩，臨難不見謂不勇。然而田原不遇歲，事君不遇世，賓於鄉里，逐於州部，則胡罪乎天哉？休惡遇此命也？」
【疏】踵，頻也。詫，告也，歎也。不能述道而怨迍邅，頻來至門而歎也。姓扁名子慶，魯之賢人，孫休之師也。孫休俗人，不達天命，頻詣門而言之：「我居鄉里，不見道我不修飾；臨於危難，不見道我無勇武。而營田於平原，逢歲不熟，禾稼不收，處朝廷以事君，不遇聖明，不縻好爵。遭州部而放逐，被鄉閭而賓棄，有何罪於上天？苟遇斯之運命！」
扁子曰：「子獨不聞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膽，遺其耳目，
【疏】夫至人立行虚遠清高，故能内忘五藏之肝膽，外遺六根之耳目，蕩然空静，無纖介於胸臆。
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 逍遥乎无事之業，
【疏】芒然，無心之貌也。彷徨是縱放之名，逍遥是任適之稱。而處染不染，縱放於囂塵之表；涉事無事，任適於物務之中也。
是謂『爲而不恃， 長而不宰。』
【疏】接物施化，不恃藉於我我勞；長養黎元，豈斷割而從己。事出《老經》。
今汝飾知以驚愚，脩身以明汙，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
【疏】汝光飾心智，驚動愚俗；修營身形，顯他汙穢；昭昭明白，自炫其能，猶如擔揭日月而行於世也。豈是韜光匿耀，以蒙養恬哉！
汝得全而形軀，具而九竅，无中道夭於聾盲跛蹇而比於人數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
【疏】而，汝也。得軀貌完全，九竅具足，復免中塗夭於，聾盲跛蹇，又得預於人倫，偕於人數，慶幸矣，莫甚於斯，有何容暇怨於天道！子宜速往，無勞辭費。
孫子出，扁子入。坐有間，仰天而歎，
【疏】孫休聞道而出，扁子言訖而歸，俄頃之間，子慶嗟嘆也。
弟子問曰：「先生何爲歎乎？」
【疏】扁子門人問其嗟嘆所以。
扁子曰：「向者休來，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驚而遂至於惑也。」
【疏】孫休頻來踵門而詫，述己居世坎軻不平。吾遂告以至人深玄之德，而器小言大，慮有漏機，恐其驚迫，更增其惑，是以吁歎也。
弟子曰：「不然，孫子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孫子所言非邪，先生所言是邪，彼固惑而來矣，又奚罪焉！」
【疏】若孫子言是，扁子言非，非理之言，必不惑是；若扁子言是，孫子言非，彼必以非故，來詣斯求是，進退尋責，何罪有乎？先生之嘆，終成虚假。
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鳥止於魯郊，魯君悦之，爲具太牢以饗之，奏《九韶》以樂之。鳥乃始憂悲眩視，不敢飲食，此之謂以己養養鳥也。若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棲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則平陸而已矣。
【疏】此爰居之鳥，非應瑞之物。魯侯濫賞，饗以太牢。事顯前篇，無勞重解。
今休，欵啓寡聞之民也，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載鼷以車馬，樂鴳以鍾鼓也，彼又惡能无驚乎哉！」
【疏】鼷，小鼠也。鷃，雀也。孫休是寡識少聞之人，應須欵曲啓發其事，今乃告以至人之德，大道玄妙之言，何異乎載小鼠以大車，娱鷃雀以《韶樂》。旣御小而用大，亦何能無驚懼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