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北遊第二十二
知北遊於玄水之上，登隱弅之丘，而適遭无爲謂焉。
【疏】此章並假立姓名，寓言明理。北是幽冥之域，水又幽昧之方，隱則深遠難知，弅則鬱然可見。欲明至道玄絶，顯晦無常，故寄此言，以彰其義也。
知謂无爲謂曰：「予欲有問乎若：
【疏】若，汝也。此明運知極心問道，假設賓主，謂之無爲。
何思何慮則知道？何處何服則安道？何從何道則得道？」
【疏】此假設言方，運知問道。若爲尋思，何所念慮，則知至道？若爲服勤，於何處所，則安心契道？何所依從，何所道説，則得其道也？
三問而无爲謂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
【疏】知，分别也。設此三問，竟無一答，非無爲謂惜情不答，直是理無分别，故不知所以答也。
知不得問，反於白水之南，登狐闋之上而睹狂屈焉。知以之言也問乎狂屈。
【疏】白是潔素之色，南是顯明之方，狐者疑似夷猶，闋者空静無物。問不得決，反照於白水之南，捨有反無，狐疑未能窮理，既而猖狂妄行，掘若槁木。欲表斯義，故曰狂屈焉。
狂屈曰：「唉！予知之，將語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
【疏】唉，應聲也。初欲言語，中途忘之。斯忘之術，反照之道。
知不得問，反於帝宫，見黄帝而問焉。黄帝曰：「无思无慮始知道，无處无服始安道，无從无道始得道。」
【疏】軒轅體道，妙達玄言，故以一無無於三問。
知問黄帝曰：「我與若知之，彼與彼不知也，其孰是耶？」黄帝曰：「彼无爲謂真是也，狂屈似之，我與汝終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聖人行不言之教。
【疏】真者，不知也；似者，中忘也；不近者，以其知之也。行不言之教，引《老子》經爲證也。
道不可致，
【疏】致，得也。夫玄道不可以言得，言得非道也。
德不可至，
【疏】夫上德不德，若爲德者，非至德也。
仁可爲也，
【疏】夫至仁無親，而今行偏愛之仁者，適可有爲而已矣。
義可虧也，
【疏】夫裁非斷割，適可虧殘，非大全也。大全者，生之而已矣。
禮相僞也。
【疏】夫禮尚往來，更相浮僞，華藻亂德，非真實也。
故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禮者，道之華而亂之首也。』
【疏】棄本逐末，散樸爲澆，道喪淳漓，逮於行禮，故引《老經》證成其義也。
故曰：『爲道者日損， 損之又損之，以至於无爲，无爲而无不爲也。』
【疏】夫修道之夫，日損華僞，旣而前損有，後損無，有無雙遣，以至於非有非無之無爲也，寂而不動，無爲故無不爲也。此引《老經》重明其旨。
今已爲物也， 欲復歸根，不亦難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
【疏】倒置之類，浮僞居心，徇末忘本，以道爲物，縱欲歸根復命，其可得乎！今量反本不難，唯在大聖人耳。
生也死之徒， 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
【疏】氣聚而生，猶是死之徒類；氣散而死，猶是生之本始。生死終始，誰知紀綱乎！聚散往來，變化無定。
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爲生，散則爲死。 若死生爲徒，吾又何患！
【疏】夫氣聚爲生，氣散爲死，聚散雖異，爲氣則同。今斯則死生聚散可爲徒伴，旣無其别，有何憂色！
故萬物一也。
【疏】生死旣其不二，萬物理當歸一。
是其所美者爲神奇，其所惡者爲臭腐；臭腐復化爲神奇，神奇復化爲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氣耳』。
【疏】夫物無美惡而情有向背，故情之所美者則謂爲神妙奇特，情之所惡者則謂爲腥臭腐敗，而顛倒本末，一至於斯。然物性不同，所好各異；彼之所美，此則惡之；此之所惡，彼又爲美。故毛嬙麗姬，人之所美，魚見深入，鳥見高飛。斯則臭腐神奇，神奇臭腐，而是非美惡，何有定焉！是知天下萬物，同一和氣耳。
聖人故貴一。」
【疏】夫體道聖人，智周萬化，故貴此真一，而冥同萬境。
知謂黄帝曰：「吾問无爲謂，无爲謂不應我，非不我應，不知應我也；吾問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問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黄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與若終不近也，以其知之也。」狂屈聞之，以黄帝爲知言。
【疏】彼無爲謂妙體無知，故真是道也；此狂屈反照遣言，中忘其告，似道非真也；知與黄帝，二人運智以詮理，故不近真道也。狂屈逖聽，聞此格量，謂黄帝雖未近真，適可知玄言而已矣。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説。
【疏】夫二儀覆載，其功最美，四時代叙，各有明法；萬物生成，咸資道理；竟不言説，曾無議論也。
聖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无爲，
【疏】夫聖人者，合兩儀之覆載，同萬物之生成。是故口無所言，心無所作。
大聖不作， 觀於天地之謂也。
【疏】夫大聖至人，無爲無作，觀天地之覆載，法至道之生成。無爲無言，斯之謂也。
今彼神明至精，與彼百化。
【疏】彼神聖明靈，至精極妙，與物和混，變化隨流，或聚或散，曾無欣戚。今言百千萬者，並舉其大綱數爾。
物已死生方圓，莫知其根也。
【疏】夫物或生或死，乍方乍圓，變化自然，莫知根緒。
扁然而萬物，自古以固存。
【疏】扁然，徧生之貌也。言萬物翩然，隨時生育，從古已來，必固自有，豈由措意而後有之！
六合爲巨，未離其内； 秋豪爲小，待之成體。
【疏】六合，天地四方也。獸逢秋景，毛端生豪，豪極微細，謂秋豪也。巨，大也。六合雖大，猶居至道之中；豪毛雖小，資道以成體質也。
天下莫不沈浮，終身不故；
【疏】世間庶物，莫不浮沈，升降生死，往來不住，運之不停，新新相續，未嘗守故也。
陰陽四時運行，各得其序；
【疏】夫二氣氤氲，四時運轉，春秋寒暑，次叙天然，豈待爲之而後行之！
惛然若亡而存，
【疏】惛然如昧，似無而有。
油然不形而神；
【疏】神者，妙萬物而爲言也。油然無係，不見形象，而神用無方。
萬物畜而不知。此之謂本根，
【疏】亭毒羣生，畜養萬物，而玄功潛被，日用不知。此之真力，是至道一根本也。
可以觀於天矣！
【疏】觀，見也。天，自然也。夫能達理通玄，識根知本者，可謂觀自然之至道也。
齧缺問道乎被衣，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視，天和將至；
【疏】齧缺，王倪弟子。被衣，王倪之師也。汝形容端雅，勿爲邪僻，視聽純一，勿多取境；自然和理，歸至汝身。
攝汝知，一汝度，神將來舍。
【疏】收攝私心，令其平等，專一志度，令無放逸，汝之精神，自來舍止。
德將爲汝美，道將爲汝居。
【疏】深玄上德，盛美於汝。無極大道，居汝心中。
汝瞳焉如新生之犢而无求其故。」
【疏】瞳焉，無知直視之貌。故，事也。心旣虚夷，視亦平直，故如新生之犢，於事無求也。
言未卒，齧缺睡寐，被衣大悦，行歌而去之，
【疏】談玄未終，斯人已悟，坐忘契道，事等睡瞑。於是被衣喜躍，贊其敏速，行於大道，歌而去之。
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實知，不以故自持。
【疏】形同槁木之骸，心類死灰之土，無情直任純實之真知，不自矜持於事故也。
媒媒晦晦，无心而不可與謀，彼何人哉！」
【疏】媒媒晦晦，息照遣明，忘心忘知，不可謀議，非凡所識，故云「彼何人哉」！自「形若槁骸」以下，並被衣歌辭也。
舜問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
【疏】丞，古之得道人，舜師也。而至道虚通，生成動植，未知己身之内，得有此道不乎？旣逢師傅，故有咨請。
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
【疏】道者，四句所不能得，百非所不能詮。汝身尚不能自有，何得有於道邪！
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
【疏】未悟生因自然，形由造物。故云「身非我有，孰有之哉！」
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
【疏】委，結聚也。夫天地陰陽，結聚剛柔和順之氣，成汝身形性命者也。故聚則爲生，散則爲死。死生聚散，旣不由汝，是知汝身豈汝有邪？
孫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
【疏】陰陽結聚，故有子孫，獨化而成，猶如蟬蜕也。
故行不知所往，處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
【疏】夫行住食味，皆率自然，推尋根由，莫知其所。故行者誰行，住者誰住，食者誰食，味者誰味乎？皆不知所由而悉自爾也。
天地之彊陽氣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疏】彊陽，運動也。胡，何也。夫形性子孫者，並是天地陰陽運動之氣聚結而成者也，復何得自有此身也。
孔子問於老聃曰：「今日晏間，敢問至道。」
【疏】晏，安也。孔子師於老子，故承安居閑暇而詢問玄道也。
老聃曰：「汝齋戒，疏𤅢而心，澡雪而精神，掊擊而知。夫道窅然難言哉！將爲汝言其崖略：
【疏】疏𤅢，猶洒濯也。澡雪，猶精潔也。而，汝也。掊擊，打破也。崖，分也。汝欲問道，先須齋汝心迹，戒慎專誠，洒濯身心，清静神識，打破聖智，滌蕩虚夷。然玄道窅冥，難可言辯，將爲汝舉其崖分，粗略言之。
夫昭昭生於冥冥，有倫生於无形，精神生於道， 形本生於精，
【疏】倫，理也。夫昭明顯著之物，生於窅冥之中；人倫有爲之事，生於無形之内；精智神識之心，生於重玄之道；有形質氣之類，根本生於精微。
而萬物以形相生。故九竅者胎生，八竅者卵生。
【疏】夫無形之道，能生有形之物；有形之物，則以形質氣類而相生也。故人獸九竅而胎生，禽魚八竅而卵生，禀之自然，不可相易。
其來无迹，其往无崖，无門无房，四達之皇皇也。
【疏】皇，大也。夫以不來爲來者，雖來而無蹤跡；不往爲往者，雖往亦無崖際。是以出入無門户，來往無邊傍，故能宏達四方，大通萬物也。
邀於此者，四枝彊，思慮恂達，耳目聰明。其用心不勞，其應物无方。
【疏】邀，遇也。恂，通也。遇於道而會於真理者，則百體安康，四肢强健，思慮通達，視聽聰明。無心之心，用而不勞，不應之應，應無方所也。
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廣，日月不得不行，萬物不得不昌，此其道與！
【疏】二儀賴虚通而高廣，三光資玄道以運行，庶物得之以昌盛，斯大道之功用也。故《老經》云：「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萬物得一以生。」是之謂也。
且夫博之不必知，辯之不必慧，聖人以斷之矣！
【疏】夫博讀經典不必知真，宏辯飾辭不必慧照。故《老經》云：「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斯則聖人斷棄之矣。
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損之而不加損者，聖人之所保也。
【疏】博知辯慧，不益其明，沉默面牆，不加其損。所謂不增不減，無損無益，聖人妙體，故保而愛之也。
淵淵乎其若海，
【疏】尾閭泄之而不耗，百川注之而不增，淵澄深大，故譬玄道。
巍巍乎其終則復始也，
【疏】巍巍者，高大貌也。夫道遠超太一，近邁兩儀，囊括無窮，故以歎巍巍也。終則復始，此明無終無始，變化日新，隨迎不得。
運量萬物而不匱。 則君子之道，彼其外與！
【疏】夫運載萬物，器量羣生，潛被無窮而不匱乏者，聖人君子之道。此而非遠，近在内心，旣不藉禀，豈其外也！
萬物皆往資焉而不匱，此其道與！
【疏】有識無情，皆禀此玄之道。而玄功冥被，終不匱乏。然道物不一不異，而離道無物，故曰「此其道與」！
中國有人焉，非陰非陽， 處於天地之間，直且爲人，
【疏】中國，九州也。言人所禀之道，非陰非陽，非柔非剛，非短非長，故絶四句，離百非也，處在天地之間，直置爲人而無偏執。本亦作「值」字者，言處乎宇内，遇值爲人，曾無所係也。
將反於宗。
【疏】旣無偏執，任置爲人，故能反本還原，歸於宗極。
自本觀之，生者喑醷物也。
【疏】本，道也。喑噫，氣聚也。從道理而觀之，故知生者，聚氣之物也，奚足以惜之哉！
雖有壽夭，相去幾何？須臾之説也，奚足以爲堯桀之是非！
【疏】一生之内，百年之中，假令壽夭，賒促詎幾？俄頃之間，須臾之説耳，何足以是堯非桀，而分别於其間哉！
果蓏有理， 人倫雖難，所以相齒。
【疏】在樹曰果，在地曰蓏。桃李之屬，瓜瓠之徒，木生藤生，皆有其理。人之處世，險阻艱難，而貴賤尊卑，更相齒次，但當任之，自合夫道。譬彼果蓏，有理存焉。
聖人遭之而不違， 過之而不守。
【疏】遭遇軒冕，從而不違，旣以過焉，亦不留舍。
調而應之，德也；偶而應之，道也。
【疏】調和庶物，順而應之，上德也；偶對前境，逗機應物，聖道也。
帝之所興，王之所起也。
【疏】夫帝王興起，俯應羣生，莫過調偶，隨時逗機接物。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郤，忽然而已！
【疏】白駒，駿馬也。亦言日也。隙，孔也。夫人處世，俄頃之間，其爲迫促，如馳駿駒之過孔隙，歘忽而已，何曾足云也。
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
【疏】注﹑勃，是生出之容。油﹑漻，是入死之狀。言世間萬物，相與無恒，莫不從變而生，順化而死。
已化而生，又化而死， 生物哀之， 人類悲之。
【疏】夫生死往來，皆變化耳。委之造物，何足係哉！故其死也，生物人類，共悲哀之。務非類非生，故不悲不哀也。
解其天弢，墮其天𧙍。
【疏】弢，囊藏也。𧙍，束囊也。言人執是競非，欣生惡死，故爲生死束縛也。今旣一於是非，忘於生死，故隳解天然之弢𧙍也。
紛乎宛乎， 魂魄將往，乃身從之，乃大歸乎！
【疏】紛綸宛轉，並適散之貌也。魂魄往天，骨肉歸土，神氣離散，紛宛任從，自有還無，乃大歸也。
不形之形，形之不形，
【疏】夫人之未生也，本不有其形，故從無形氣聚而有其形，氣散而歸於無形也。
是人之所同知也， 非將至之所務也，
【疏】夫從無形生形，從有形復無形質，是人之所同知也。斯乃人間近事，非詣理至人之達務也。
此衆人之所同論也。
【疏】形質有無，生死來往，衆人凡類，同共乎論。
彼至則不論， 論則不至。
【疏】彼至聖之人，忘言得理，故無所論説。若論説之，則不至於道。
明見无值，
【疏】值，會遇也。夫能閉智塞聰，冥契玄理；若顯明聞見，則不會真也。
辯不若默。道不可聞，聞不若塞。此之謂大得。」
【疏】夫大辯飾詞，去真遠矣；忘言静默，玄道近焉。故道不可以多聞求，多聞求不如於闇塞。若能妙知於此意，可謂深得於大理矣。
東郭子問於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
【疏】居在東郭，故號東郭子，則無擇之師東郭順子也。問莊子曰：「所謂虚通至道，於何處在乎？」
莊子曰：「无所不在」
【疏】道無不徧，在處有之。
東郭子曰：「期而後可。」
【疏】郭注云：「欲令莊子指名所在也。」
莊子曰：「在螻蟻。」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東郭子不應。
【疏】大道無不在，而所在皆無，故處處有之，不簡穢賤。東郭未達斯趣，謂道卓爾清高。在瓦甓已嫌卑甚，又聞屎溺，故瞋而不應也。
莊子曰：「夫子之問也，固不及質。
【疏】質，實也。言道無不在，豈唯稊稗！固答子之問，猶未逮真也。
正獲之問於監市履狶也，每下愈況。
【疏】正，官號也，則今之市令也。獲，名也。監，市之魁也，則今屠卒也。狶，豬也。凡今問於屠人買豬之法，云：履踐豕之股脚之間，難肥之處，愈知豕之肥瘦之意況也。何者？近下難肥之處有肉，足知易肥之處足脂；亦猶屎溺卑下之處有道，則明清虚之地皆徧也。
汝唯莫必无乎逃物，
【疏】無者，無爲道也。夫大道曠蕩，無不制圍，汝唯莫言至道逃弃於物也。必其逃物，何爲周徧乎？
至道若是，大言亦然。
【疏】至道，理也。大言，教也。理旣不逃於物，教亦普徧無偏也。
周徧咸三者，異名同實，其指一也。
【疏】周悉普徧，咸皆有道。此重明至道不逃於物。雖有三名之異，其實理旨歸則同一也。
嘗相與游乎无何有之宫，同合而論，无所終窮乎。
【疏】無何有之宫，謂玄道處所也。無一物可有，故曰無何有也。而周徧咸三者，相與敖遊乎至道之鄉，實旨旣一，同合而論，冥符玄理，故無終始窮極耳。
嘗相與無爲乎！澹而静乎！漠而清乎！調而間乎！
【疏】此總歎周徧咸三功能盛德也。旣游至道之鄉，又處無爲之域，故能恬淡安静，寂寞清虚，柔順調和，寬閑逸豫。
寥已吾志，
【疏】得道玄聖，契理冥真，性志虚夷，寂寥而已。
无往焉而不知其所至， 去而來而不知其所止。
【疏】語既寂寥，故與無還往。假令不往而往，不來而來，竟無至所，亦無止住。
吾已往來焉而不知其所終，
【疏】假令往還造物，來去死生，隨變任化，亦不知終始也。
彷徨乎馮閎，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窮。
【疏】彷徨是放任之名，馮閎是虚曠之貌，謂入契會也。言大聖知之人，能會於寂寥虚曠之理，是以逍遥自得，放任無窮。
物物者與物无際，
【疏】際，崖畔也。夫能物於物者，聖人也。聖人冥同萬境，故與物無彼我之際畔。
而物有際者，所謂物際者也。
【疏】物情分别，取舍萬端，故有物我之交際也。
不際之際，際之不際者也。
【疏】際之不際者，聖人之達觀也；不際之際者。凡鄙之滯情也。
謂盈虚衰殺，彼爲盈虚非盈虚，彼爲衰殺非衰殺，彼爲本末非本末，彼爲積散非積散也。」
【疏】富貴爲盈，貧賤爲虚，老病爲衰殺，終始爲本末，生來爲積，死去爲散。夫物物者非物，而生物誰乎？此明能物所物，皆非物也。物旣非物，何盈虚衰殺之可語邪？是知所謂盈虚皆非盈虚。故《西昇經》云：「君能明之，所是反非也。」
妸荷甘與神農同學於老龍吉。
【疏】姓妸字荷甘。神農者，非三皇之神農也，則後之人物耳。二人同學於老龍吉，老龍吉亦是號也。
神農隱几，闔户晝瞑。妸荷甘日中奓户而入，曰：「老龍死矣！」
【疏】隱，憑也。闔，合也。奓，開也，亦排也。學道之人，心神凝静，閉門隱几，守默而瞑。荷甘旣聞師亡，所以排户而告。
神農隱几擁杖而起，嚗然放杖而笑，
【疏】嚗然，放杖聲也。神農聞吉死，是以擁杖而驚；覆思死不足哀，故還放杖而笑。
曰：「天知予僻陋慢訑，故棄予而死。已矣！夫子无所發予之狂言而死矣夫！」
【疏】夫子，老龍吉也。言其有自然之德，故呼之曰天也。狂言，猶至言也。非世人之所解，故名至言爲狂也。而師知我偏僻鄙陋，慢訑不專，故棄背吾徒，止息而死。哲人云亡，至言斯絶，無復談玄垂訓，開發我心。
弇堈弔聞之，曰：「夫體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繫焉。 今於道，秋豪之端萬分未得處一焉， 而猶知藏其狂言而死，又況夫體道者乎！
【疏】姓弇名堈，隱者也。繫，屬也。聞龍吉之亡，傍爲議論云：體道之人，世間共重，賢人君子，繫屬歸依。今老龍之於玄道，猶豪端萬分之未一，尚知藏其狂簡，處順而亡，況乎妙悟之人，曾肯露其言説！是知體道深玄，忘言契理者之至稀也。
視之无形，聽之无聲，於人之論者，謂之冥冥，所以論道而非道也。
【疏】夫玄道虚漠，妙體希夷，非色非聲，絶視絶聽。故於學人論者，論曰冥冥而謂之冥冥，猶非真道也。
於是泰清問乎无窮曰：「子知道乎？」无窮曰：「吾不知。」
【疏】泰，大也。夫至道宏曠，恬淡清虚，囊括無窮，故以泰清無窮爲名也。旣而泰清以知問道無窮。答以不知，欲明道離形聲，亦不可以言知求也。
又問乎无爲，无爲曰：「吾知道。」曰：「子之知道亦有數乎？」曰：「有。」曰：「其數若何？」
【疏】子旣知道，頗有名數不乎？其數如何，請爲略述。
无爲曰：「吾知道之可以貴，可以賤，可以約，可以散，此吾所以知道之數也。」
【疏】貴爲帝王，賤爲僕隸，約聚爲生，分散爲死。數乃無極，此略言之。欲明非名而名，非數而數也。
泰清以之言也問乎无始，曰：「若是則无窮之弗知，與无爲之知，孰是而孰非乎？
【疏】至道玄通，寂寞無爲，隨迎不測，無終無始，故寄無窮無始爲其名焉。無窮無爲，弗知與知，誰是誰非，請定臧否。
无始曰：「不知深矣，知之淺矣；弗知内矣，知之外矣。」
【疏】不知合理，故深玄而處内；知之乖道，故粗淺而疏外。
於是泰清中而歎曰：「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
【疏】泰清得中道而嗟歎，悟不知乃真知。誰知不知之知，明真知之至希也。
无始曰：「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
【疏】道無聲，不可以耳聞，耳聞非道也；道無色，不可以眼見，眼見非道也；道無名，不可以言説，言説非道也。
知形形之不形乎！
【疏】夫能形色萬物者，固非形色也，乃曰形形不形也。
道不當名。」
【疏】名無得道之功，道無當名之實，所以名道而非。
无始曰：「有問道而應之者，不知道也；雖問道者，亦未聞道。
【疏】夫道絶名言，不可問答，故問道應道，悉皆不知。
道无問，問无應。
【疏】體道離言，有何問應！凡言此者，覆釋前文。
无問問之，是問窮也；
【疏】窮，空也。理無可問而强問之，是責空也。
无應應之，是无内也。
【疏】理無可應而强應之，乃成殊外。
以无内待問窮，若是者，外不觀乎宇宙，内不知乎太初。
【疏】天地四方曰宇，往古來今曰宙。太初，道本也。若以理外之心待空内之智者，可謂外不識乎六合宇宙，内不知乎己身妙本者也。
是以不過乎崐崘，不遊乎太虚。」
【疏】崐崘是高遠之山，太虚是深玄之理。苟其滯著名言，猶存問應者，是知未能經過高遠，游涉深玄者矣。
光曜問乎无有曰：「夫子有乎？其无有乎？」
【疏】光曜者，是能視之智也。無有者，所觀之境也。智能照察，故假名光曜；境體空寂，故假名無有也。而智有明暗，境無深淺，故以智問境，有乎無乎？
光曜不得問而孰視其狀貌，窅然空然：終日視之而不見，聽之而不聞，搏之而不得也。
【疏】夫妙境希夷，視聽斷絶，故審狀貌，唯寂唯空也。
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及爲无有矣，何從至此哉！
【疏】光明照曜，其智尚淺，唯能得無喪有，未能雙遣有無，故歎無有至深，誰能如此玄妙！而言無有者，非直無有，亦乃無無。四句百非，悉皆無有。以無之一字，無所不無，言約理廣，故稱無也。而言何從至此者，但無有之境，窮理盡性，自非玄德上士，孰能體之！是以淺學小智，無從而至也。
大馬之捶鉤者，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
【疏】大馬，官號，楚之大司馬也。捶，打鍛也。鉤，腰帶也。大司馬家有工人，少而善鍛鉤，行年八十而捶鉤彌巧，專性疑慮，故無豪芒之差失也。鉤，稱鉤權也。謂能拈捶鉤權，知斤兩之輕重，無豪芒之差失也。
大馬曰：「子巧與！有道與？」
【疏】司馬恠其年老而捶鍛愈精，謂其工巧别有道術也。
曰：「臣有守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鉤，於物无視也，非鉤無察也。」
【疏】更無别術有所守持，少年已來，專精好此，捶鉤之外，無所觀察，習以成性，遂至於斯也。
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長得其用，而況乎无不用者乎！物孰不資焉！
【疏】所以至老而長得其捶鉤之用者，假賴於不用心視察他物故也。夫假不用爲用，尚得終年，況乎體道聖人，無用無不用，故能成大用。萬物資禀，不亦宜乎！
冉求問於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仲尼曰：「可，古猶今也。」
【疏】姓冉名求，仲尼弟子。師資發起，詢問兩儀未有之時可知已否。夫變化日新，則無今無古，古猶今也，故答云可知也。
冉求失問而退，明日復見，曰：「昔者吾問『未有天地可知乎？』夫子曰：『可，古猶今也。』
【疏】失其問意，遂退而歸。旣遵應問，還用應答。
昔日吾昭然，今日吾昧然，敢問何謂也？」
【疏】昔日初咨，心中昭然明察；今時後間，情慮昧然暗晦。敢問前明後暗，意謂如何？
仲尼曰：「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 今之昧然也，且又爲不神者求邪！
【疏】先來未悟，鋭彼精神，用心求受，故昭然明白也；後時領解，不復運用精神，直置任真，無所求請，故昧然闇塞也。求邪者，言不求也。
无古无今，无始无終，
【疏】日新而變，故無始無終，無今無古，故知無未有天地之時者也。
未有子孫而有子孫可乎？」
【疏】言子孫相生，世世無極，天地人物，悉皆無原無有之時也。可乎，言不可也。
冉求未對，仲尼曰：「已矣，未應矣！不以生生死， 不以死死生。
【疏】已，止也。未，無也。夫聚散死生，皆獨化日新，未嘗假賴，豈相因待！故不用生生此死，不用死死此生。冉求未對之間，仲尼止令無應，理盡於此，更何所言也！
死生有待邪？ 皆有所一體。
【疏】死，獨化也，豈更成一物哉！死旣不待於生，故知生亦不待於死，死生聚散，各自成一體耳，故無所因待也。
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猶其有物也。猶其有物也無已！
【疏】夫能物於物者，非物也。故非物則無先後，物出則是物，復不得有先於此物者。何以知其然邪？謂其猶是物故也。以此推量，竟無先物者也。然則先物者誰乎哉？明物之自然耳，自然則無窮已之時也。是知天地萬物，自古以固存，無未有之時也。
聖人之愛人也終无已者，亦乃取於是者也。」
【疏】夫得道聖人，慈愛覆育，恩流百代而無窮止者，良由德合天地，妙體自然，故能虚己於彼，忘懷亭毒，不仁萬物，芻狗蒼生，蓋取斯義而然也。
顔淵問乎仲尼曰：「回嘗聞諸夫子曰：『无有所將，无有所迎。』回敢問其遊。」
【疏】請夫子言。將，送也。夫聖人如鏡，不送不迎。顔回聞之日，未曉其理，故詢諸尼父，問其所由。
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
【疏】古人純樸，合道者多，故能外形隨物，内心凝静。
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
【疏】内以緣通，變化無明，外形乖誤，不能順物。
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 安化安不化，
【疏】安，任也。夫聖人無心，隨物流轉，故化與不化，斯安任之。旣無分别，曾不㮣意也。
安與之相靡？
【疏】靡，順也。所以化與不化，悉安任者，爲不忤蒼生，更相靡順。
必與之莫多。
【疏】雖復與物相順，而亦不多仁恩，各止於分，彼我無損。
狶韋氏之囿，黄帝之圃，有虞氏之宫，湯武之室。
【疏】狶韋軒轅虞舜殷湯周武，並是聖明王也。言无心順物之道，乃是狶韋彷徨之苑囿，軒轅敖遊之園圃，虞舜養德之宫闈，湯武怡神之虚室，斯乃羣聖之所游而處之也。
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師，故以是非相𩐎也，而況今之人乎！
【疏】𩐎，和也。夫儒墨之師更相是非，天下之難和者也。而聖人君子猶能順而和之，況乎今世之人，非儒墨之師者也，隨而化之，不亦宜乎！
聖人處物不傷物。
【疏】處俗和光，利而不害，故不傷之也。
不傷物者，物亦不能傷也。
【疏】虚舟飄瓦，大順羣生。羣生樂推，故處不害。
唯无所傷者，爲能與人相將迎。
【疏】夫唯安任羣品﹑彼我無傷者，故能與物交際，而明不迎而迎者也。
山林與，臯壤與，使我欣欣然而樂與！ 樂未畢也，哀又繼之。
【疏】凡情滯執，妄生欣惡，忽覩高山茂林，神臯奥壤，則欣然欽慕，以爲快樂。而樂情未幾，哀又繼之。情隨事遷，哀樂斯變。此乃無故而樂，無故而哀，是知世之哀樂不足計也。
哀樂之來，吾不能禦，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爲物逆旅耳。
【疏】逆旅，客舍也。窮達之來不能禦扞，哀樂之去不能禁止，而凡俗之人不閑斯趣，譬彼客舍，爲物所停，以妄爲真，深可悲歎也。
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 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
【疏】夫智有明闇，能有工拙，各禀素分，不可强爲。故分之所遇知則知之，不遇者不能知也；分之所能能則能之，性之不能不可能也。譬鳥飛魚泳，蛛網蜣丸，率之自然，寧非性也！
无知无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
【疏】旣非聖人，未能智周萬物，故知與不知，能與不能，禀生不同，機關各異。而流俗之人，必固其所不免也。
夫務免乎人之所不免者，豈不亦悲哉！
【疏】人之所不免者，分外智能之事也。而凡鄙之流，不能安分，故鋭意惑情，務在獨免，愚惑之甚，深可悲傷！
至言去言，至爲去爲，
【疏】至理之言，無言可言，故去言也；至理之爲，無爲可爲，故去爲也。
齊知之，所知則淺矣！
【疏】見賢思齊，捨己效物，假學求理，運知訪道，此乃淺近，豈曰深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