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桑楚第二十三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
【疏】姓庚桑名楚，老君之弟子，蓋隱者也。役，門人之稱。古人事師，共其驅使，不憚艱危，故稱役也。而老君大聖，弟子極多，門人之中，庚桑楚最勝，故稱偏得也。
以北居畏壘之山。其臣之畫然知者去之，其妾之絜然仁者遠之。
【疏】畏壘，山名，在魯國。臣，僕隸。妾，接也。言人以仁智爲臣妾。庚桑子悉棄仁智以接事，君子也。楚旣幽人，寄居山藪，情敦素樸，心鄙浮華，山旁士女，競爲臣妾。故畫然舒智自明炫者，斥而去之；潔然矜仁，苟異於物者，令其疏遠。
擁腫之與居，
【疏】擁腫鞅掌，皆淳樸自得之貌也。斥棄仁智，淡然歸實，故淳素之亡，與其同居；率性之人，供其驅使。
居三年，畏壘大穰。畏壘之民相與言曰：「庚桑子之始來，吾洒然異之。 今吾日計之而不足，歲計之而有餘，
【疏】大穰，豐也。洒，微驚貌也。居住三年，山中大熟，畏壘百姓，僉共私道云：「庚桑子初來，我微驚異。今我日計利益不足稱，以歲計至功其有餘。蓋賢聖之人與四時合度，無近功，故且計不足；有遠德，故歲計有餘。三歲一閏，天道小成，故居三年而畏壘大穰。」
庶幾其聖人乎！子胡不相與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
【疏】庶，慕也。幾，近也。尸，主也。庚桑大賢之士，慕近聖人之德，何不相與尊而爲君，主南面之事，爲立社稷，建其宗廟，祝祭依禮，豈不善邪！
庚桑子聞之，南面而不釋然。弟子異之。
【疏】忽聞畏壘之人立爲南面之主，旣乖無爲之道，故釋然不悦。門人未明斯趣，是以怪而異之也。
庚桑子曰：「弟子何異於予？夫春氣發而百草生，正得秋而萬實成。夫春與秋，豈无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
【疏】夫春生秋實，陰陽之恒；夏長冬藏，物之常事。故春秋豈有心施於萬實，而天然之道已自行焉，故忘其生有之德也。「實」亦有作「寳」字者，言二儀以萬物爲寳，故逢秋而成就也。
吾聞至人，尸居環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
【疏】四面環各一堵，謂之環堵也，所謂方丈室也。如死尸之寂泊，故言尸居。
今以畏壘之細民而竊竊焉欲俎豆予於賢人之間，我其杓之人邪？
【疏】竊竊，平章偶語也。俎，切肉之几；豆，盛脯之具，皆禮器也。夫「羣龍無首」，先聖格言；蒙德養恬，後賢軌轍。今細碎百姓，偶語平章，方欲禮我爲賢，尊我爲主，便是物之標杓，豈曰棲隱者乎？
吾是以不釋於老聃之言。」
【疏】老君云：「成功弗居，長而不宰。」楚旣虔禀師訓，畏壘反此，故不釋然。
弟子曰：「不然。夫尋常之溝，巨魚無所還其體，而鯢鰌爲之制；步仞之丘陵，巨獸无所隱其軀，而㜸狐爲之祥。
【疏】八尺曰尋，倍尋曰常。六尺曰步，七尺曰仞，鯢，小魚而有脚，此非鯤大魚也。制，擅也。夫尋常小瀆，豈鯤鯨之所周旋，而鯢鰌小魚，反以爲美；步仞丘陵，非大獸之所藏隱，而妖㜸之狐用之爲吉祥。故知巨獸必隱深山，大人應須厚禄也。
且夫尊賢授能，先善與利，自古堯舜以然，而況畏壘之民乎！夫子亦聽矣。」
【疏】尊貴賢人，擢授能者，有善先用，與其利禄，堯舜聖人尚且如是，況畏壘百姓，敢異前脩！夫子通人，幸聽從也。
庚桑子曰：「小子來，夫函車之獸，介而離山，則不免於罔罟之患；吞舟之魚，碭而失水，則蟻能苦之。故鳥獸不厭高，魚鼈不厭深。
【疏】其獸極大，口能含車，孤介離山，則不免網羅爲其患害；吞舟之魚，其質不小，波蕩失水，蟻能害之。故鳥獸高山，魚鼈深水，豈好異哉！蓋全身遠害。魚鳥尚爾，而況人乎？
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厭深眇而已矣！
【疏】眇，遠也。夫棲遁之人，全形養生者，故當遠迹塵俗，深就山泉；若嬰於利禄，則粗而淺也。
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稱揚哉！
【疏】二子謂堯舜也。唐虞聖迹，亂人之本，故何足稱邪！
是其於辯也，將妄鑿垣牆而殖蓬蒿也，
【疏】將令後世妄行穿鑿而植穢亂辯，别也。物性之外，别立堯舜之風，以教迹令人倣傚者，猶如鑿破好垣牆，種植蓬蒿之草，以爲蕃屏者也。
簡髮而櫛，數米而炊，
【疏】譬如擇簡毛髮，梳以爲髢；格量米數，炊以供餐。利益蓋微，爲損更甚。
竊竊乎又何足以濟世哉！
【疏】柤述堯舜，私議竊竊，此蓋小道，何足救世！
舉賢則民相軋， 任知則民相盜。
【疏】軋，傷也。夫舉賢授能，任知先善，則争爲欺侮，盜詐百端，趨競路開，故更相害也。
之數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於利甚勤，子有殺父，臣有殺君；正晝爲盗，日中穴阫。
【疏】數物者，謂舉賢任知等也。此教浮薄，不足令百姓淳厚也。而蒼生貪利之心，甚自殷勤，私情怨忿，遂生篡弑，謀危社稷，正晝爲盜，攻城穿壁，日中穴阫也。
吾語汝：大亂之本，必生於堯舜之間，其末存乎千世之後。千世之後，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
【疏】唐虞揖讓之風，會成篡逆之亂。亂之根本，起自堯舜，千載之後，其弊不絶。黄巾赤眉，則是相食也。
南榮趎蹵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長矣，將惡乎託業以及此言邪？」
【疏】姓南榮名趎，庚桑弟子也。蹵然，驚悚貌。南榮旣聞斯義，心生慕仰，於是驚懼正容，勤誠請益，云：「趎年老，精神暗昧，憑託何學，方逮斯言？」
庚桑子曰：「全汝形， 抱汝生， 无使汝思慮營營。若此三年，則可以及此言也。」
【疏】不逐物境，全形者也；守其分内，抱生者也。旣正分全生，神凝形逸，故不復役知。思慮營營，徇生也。三年虚静，方可及乎斯言。此庚桑教南榮之辭也。
南榮趎曰：「目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盲者不能自見；耳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聾者不能自聞；心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狂者不能自得。
【疏】夫盲聾之士與凡常之人，耳目無異，而盲者不見色，聾者不聞聲；風狂之人與不狂之者形貌相似，而狂人失性，不能自得。南榮舉此三諭以況一身，不解至道之言，與彼盲聾何别。故《内篇》云：「非唯形骸有聾盲，夫智亦有之也。」
形之與形亦辟矣， 而物或間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
【疏】闢，開也。間，别也。夫盲與不盲，二形孔竅俱開：見與不見，於物遂有間别。而盲聾求於聞見，終不可得也，亦猶南榮求於解悟，無由致之。
今謂趎曰：『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慮營營。』趎勉聞道達耳矣！」
【疏】全形抱生，巳如前釋，重述所間，以彰問旨。
庚桑子曰：「辭盡矣，曰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雞不能伏鵠卵，魯雞固能矣。
【疏】奔蜂，細腰土蜂也。藿，豆也。蠋者，豆中大青蟲。越雞，荆雞也。魯雞，今之蜀雞也。奔蜂細腰，能化桑蟲爲己子，而不能化藿蠋。越雞小，不能伏鵠卵；蜀雞大，必能之也。言我才劣，未能化大，所説辭情，理盡於此也。
雞之與雞，其德非不同也，有能與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見老子？」
【疏】夫雞有五德：頭戴冠，禮也；足有距，義也；得食相呼，仁也；知時，智也；見敵能距，勇也。而魯越雖異，五德則同，所以有能與不能者，才有大小也。我類越雞，才小不能化子，子何不南行往師以謁老君？
南榮趎贏糧，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
【疏】贏，裹也，擔也。慕聖情殷，晝夜不息，終乎七日，方見老君也。
老子曰：「子自楚之所來乎？」南榮趎曰：「唯。」
【疏】自，從也。問云：「汝從桑楚處來？」南榮趎曰：「唯。」直敬應之聲也，答云「如是」。
老子曰：「子何與人偕來之衆也？」
【疏】偕，俱也。老子聖人，照機如鏡，未忘仁義，故刺以偕來。理挾三言，故譏之言衆也。
南榮趎懼然顧其後。
【疏】懼然，驚貌也。未達老子之言，忽聞衆來之説，顧眄其後，恐有多人也。
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謂乎？」
【疏】謂者，言意也。我言偕來，譏汝挾三言而來。汝視其後，是不知吾謂也。
南榮趎俯而慙，仰而歎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問。」
【疏】俛，低頭也。自知暗昧，不達聖言，於是俛首羞慚，仰天歎息，神魂恍忽，情彩章惶。豈直喪其形容，亦乃失其咨問。
老子曰：「何謂也？」
【疏】問其所言有何意謂。
南榮趎曰：「不知乎？人謂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軀；
【疏】朱愚，猶專愚，無知之貌也。若使混沌塵俗，則有愚癡之名；若也運智人間，更致危身之禍。禍敗在己，故云愁軀也。
不仁則害人，仁則反愁我身；不義則傷彼，義則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願因楚而問之。」
【疏】仁者，兼愛之迹。義者，成物之功。並是先聖蘧廬，非所以全身遠害者也。故不仁不義則傷物害人，行義行仁則乖真背道，未知若爲處心，免兹患害？寄此三言，因桑楚以爲媒，願留聽於下問。
老子曰：「向吾見若眉睫之間，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
【疏】吾昔觀汝形貌，已得汝心；今子所陳，畢挾三術。以子之言，於是信驗。
若規規然若喪父母，揭竿而求諸海也，汝亡人哉！惘惘乎，
【疏】規規，細碎之謂也。汝用心細碎，懷兹三術，猶如童稚小兒，喪失父母也。似儋揭竿木，尋求大海，欲測深底，其可得乎？汝是亡真失道之人，亦是溺喪逃亡之子，芒昧何所歸依也！
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可憐哉！」
【疏】榮趎踐於聖迹，溺於仁義，縱欲還原反本，復歸於實生真情。瘡疣已成，無由可入，大聖運慈，深可哀慜也。
南榮趎請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惡，十日自愁，復見老子。
【疏】旣失所問，情識芒然，於是退就家中，思惟旬日，徵求所好之道德，除遣所惡之仁義。未能契道，是以悲愁，庶其請益，仍見老子。
老子曰：汝自洒濯，熟哉！鬱鬱乎！然而其中津津乎，猶有惡也。
【疏】歸家一旬，遣除五德，滌盪穢累，精熟。以吾觀汝氣，鬱鬱乎平，雖復加功，津津尚漏。以此而驗，惡猶未盡也。
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將内揵；内韄者不可繆而捉，將外揵；
【疏】韄者，繫縛之名。揵者，關閉之目。繁者，急也。繆者，殷勤也。言人外用耳目而爲聲色也所韄者，則心神閉塞於内也；若内用心智而爲欲惡所牽者，則耳目閉塞於外也。此内外相感，必然之符，假令用心禁制，急手捉持，殷勤綢繆，亦無由得也。夫唯精神定於内，耳目静於外者，方合全生之道。
外内韄者，道德不能持，而況放道而行者乎！」
【疏】偏執滯邊，已乖生分，況内外韄溺，爲惑更深。縱有懷道抱德之士，尚不能扶持，況放散玄道而專行此惑，欲希禁止，可得乎？
南榮趎曰：「里人有病，里人問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猶未病也。
【疏】閭里有病，鄰里問之，病人能自説其病狀者，此人雖病，猶未困重而可療也。亦猶南榮雖愚，能自陳過狀，庶可教也。
若趎之聞大道，譬猶飲藥以加病也。
【疏】夫藥以療疾，疾瘉而藥消；教以機悟，機悟而教息。苟其本不病，藥復不消；教資不忘，機又不悟：不謂飲藥以加其病。
趎願聞衛生之經而已矣。」
【疏】經，常也。已，止也。夫聖教多端，學門匪一，今所，謂衛請全生。心之所存，止在於此，如蒙指誨，輙奉爲常。
老子曰：「衛生之經，能抱一乎！
【疏】守真不二也。
能勿失乎！
【疏】自得其性也。
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
【疏】履道則吉，徇物則凶，斯理必然，豈用卜筮。
能止乎！
【疏】不逐分外。
能已乎！
【疏】已過不追。
能舍諸人而求諸己乎！
【疏】諸，於也。捨棄效彼之心，追求己身之道。
能翛然乎！
【疏】往來無係止。
能侗然乎！
【疏】順物無心也。
能兒子乎！
【疏】同於赤子也。
兒子終日嘷而嗌不嗄，和之至也；
【疏】嗌，喉塞也。嗄，聲破。任氣出聲，心無喜怒，故終日嗁號，不破不塞。淳和之守，遂至於斯。
終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
【疏】掜，拘寄，勞倦者，爲其淳和，與玄道至德同也。
終日視而目不瞚，偏不在外也。
【疏】瞚，動也。任眼之視，視不動目，不偏滯於外塵也。
行不知所之，
【疏】之，往也。泛若不繫之舟，故雖行而無所的詣也。
居不知所爲，
【疏】恬惔無爲，寂寞之至。
與物委蛇
【疏】接物無心，委曲隨順。
而同其波。
【疏】和光混迹，同其波流。
是衛生之經已！」
【疏】總指已前，結成義也。
南榮趎曰：「然則是至人之德已乎？」
【疏】如前所説衛生之經，依而行之，合於玄道。至人之德，止此可乎？
曰：「非也，是乃所謂冰解凍釋者，能乎？
【疏】南榮拘束仁義，其日固久，今聞聖教，方解衛生。譬彼冬冰逢兹春日，執滯之心於斯釋散。此因學致悟，非率自然。能乎，明非真也。此則老子答趎之辭也。
夫至人者，相與交食乎地而交樂乎天，
【疏】夫至人無情，隨物興感，故能同蒼生之食地，共羣品而樂天。交，共也。
不以人物利害相攖，不相與爲怪，不相與爲謀，不相與爲事，
【疏】攖，擾亂也。夫至人虚心順世，與物同波，故能息怪異於羣生，絶謀謨於黎首。既不以事爲事，何利害之能擾乎！
翛然而往，侗然而來，是謂衛生之經已。」
【疏】重舉前文，結成其義。
曰：「然則是至乎？」
【疏】謂聞此言可以造極。南榮不敏，重問老君。
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兒子乎！
【疏】夫云能者，奬勸之辭也。此言雖至，猶是筌蹄。旣曰告汝，則因禀學。然學者不至，至者不學，在筌異魚，故曰未也。此是老子重答南榮。
兒子動不知所爲，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
【疏】虚冲凝淡，寂寞無情，同槁木而不榮，類死灰而忘照。身心旣其雙遣，何行動之可知乎？衛生之要也。
若是者，禍亦不至，福亦不來。禍福无有，惡有人災也！」
【疏】夫禍福生乎得喪，人災起乎美惡。今旣形同槁木，心若死灰，得喪兩忘，美惡雙遣，尚無冥昧之責，何人災之有乎！
宇泰定者，發乎天光。
【疏】夫身者神之舍，故以至人爲道德之器宇也。且德宇安泰而静定者，其發心照物，由乎自然之智光。
發乎天光者，人見其人，。
【疏】凡庸之人，不能測聖，但見羣於衆庶，不知天光遐照也。
人有脩者，乃今有恒。
【疏】恒，常也。理雖絶學，道亦資求，故有真脩之人，能會凝常之道也。
有恒者，人舍之，天助之。
【疏】體常之人，動以吉會，爲蒼生之所舍止，皇天之所福助，不亦宜乎！
人之所舍，謂之天民；天之所助，謂之天子。
【疏】出則君后，處則逸人，皆以臨道體常，故致斯功者也。
學者，學其所不能學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辯者，辯其所不能辯也。
【疏】夫爲於分内者，雖爲也不爲。故雖學不學，雖行不行，雖辯不辯，豈復爲於分外，學所不能邪！
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
【疏】率其所能，止於分内，所不能者不彊知之，此臨學之至妙。
若有不卽是者，天鈞敗之。
【疏】若有心分外，卽不以分内爲是者，斯敗自然之性者也。
備物以將形，
【疏】將，順也。夫造化洪鑪，物皆備足，但順成形，於理問學。
藏不虞以生心，
【疏】夫至人無情，物感斯應，包藏聖智，遇物生心，終不預謀所爲虞度者也。
敬中以達彼。
【疏】中，内智也。彼，外境也。敬重神智，不敢輕染。智旣凝寂，境自虚通。
若是而萬惡至者，皆天也， 而非人也，
【疏】若文王之拘羑里，孔子之困匡人，智非不明也，人非不聖也，而遭斯萬惡窮否者，蓋由天時運命耳，豈人之所爲哉！
不足以滑成，
【疏】滑，亂也。體道會真，安時達命，縱遭萬惡，不足以亂於大成之心。
不可内於靈臺。
【疏】内，入也。靈臺，心也。妙體空静，故世物不能入其靈臺也。
靈臺者有持，
【疏】惟貴能持之，心竟不知所以也。
而不知其所持 而不可持者也。
【疏】若有心執持，則失之遠矣，故不可也。
不見其誠己而發， 每發而不當；
【疏】以前顯得道之士智照光明；此下明喪真之人妄心乖理。誠，實也。未曾反照實智，而輒妄發迷心。心旣不真，故每乖實當也。
業入而不舍，
【疏】業，事也。世事攖擾，每入心中，不達違從，故不能舍止。
每更爲失；
【疏】每妄發心，緣逐前境，自謂爲得，飜更喪真。
爲不善乎顯明之中者，人得而誅之；爲不善乎幽間之中者，鬼得而誅之。
【疏】夫人鬼幽顯，乃曰殊塗，至於推誠履信，道理無隔。若彼乖分失真，必招報應，讎怨相感，所以遭誅，則杜伯彭生之類是也。
明乎人，明乎鬼者，德後能獨行。
【疏】幽顯二塗，分明無譴，不犯於物，故獨行不懼也。
券内者，行乎无名；
【疏】券，分也。無名，道也。履道而爲於分内者，雖行而無名迹也。
券外者，志乎期費。
【疏】期，卒也。立志矜矯，游心分外，終無成益，卒有費損也。
行乎无名者，唯庸有光；
【疏】庸，用也。游心無名之道者，其所用智，日有光明也。
志乎期費者，唯賈人也。
【疏】志求之分外，要期聲名而貪損神智者，意唯名利，猶高價販賣之人。
人見其跂，猶之魁然。
【疏】企，危也。魁，安也。鋭情貪取，分外企求，他人見其危乎，猶自以爲安穩，愚之至也。
與物窮者，物入焉；
【疏】舍止之謂也。物我冥符，而窮理盡性者，故爲外物之所歸依之也。
與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
【疏】聊與人涉，苟且於浮華，貪利求名，身尚矜企，心靈躁競，不能自容，何能容物邪！
不能容人者无親，无親者盡人。
【疏】褊狹不容，則無親愛。旣無親愛，則盡是他人。逆忤旣多，讎敵非少，欲求安泰，其可得乎！
兵莫憯于志，鏌鎁爲下；
【疏】兵，戈鋒刃之徒。鏌鎁，良劒也。夫憯毒傷害，莫甚乎心。心志所緣，不疾而速，故其爲損害甚於鏌鎁。以此校量，劒戟爲下。
寇莫大於陰陽，无所逃於天地之間。
【疏】寇，敵也。域心得喪，喜怒戰於胷中，其寒凝冰，其熱燋火，此陰陽之寇也。夫勍敵巨寇，猶可逃之，而兵起内心，如何避邪！
非陰陽賊之，心則使之也。
【疏】此非陰陽能賊害於人，但由心有躁競，故使之然也。
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毁也。
【疏】夫物之受氣，各有崖限，姸醜善惡，禀分毁成。而此謂之成，彼謂之毁，道以通之，無不備足。
所惡乎分者，其分也以備。
【疏】夫榮辱壽夭，禀自天然，素分之中，反己備足。分外馳者而求備焉，游心是非之境，惡其所受之分也。
所以惡乎備者，其有以備。
【疏】造物已備而嫌惡之，豈知自然先已備矣。
故出而不反見其鬼，
【疏】夫出愚惑，妄逐是非之境而不能反本還原者，動之死地，故見爲鬼也。
出而得是謂得死。
【疏】其出心逐物，遂其欲情而有所獲者，此可謂得死滅之本。
滅而有實，鬼之一也。
【疏】迷滅本性，謂身實有，生死不殊，故與鬼爲一也。
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
【疏】象，似也。雖有斯形，似如無者，卽形非有故也。曠然忘我，故心靈和光而止定也。
出无本， 入无竅，
【疏】出，生也。入，死也。從無出有，有无根原，自有還无。无，乃无竅穴也。
有實而无乎處，有長而无乎本剽。
【疏】剽，末也，亦原也，本亦作「摽」字，今隨字讀之。言從无出有，實有此身，推索因由，意无處所。自古至今，甚爲長遠，尋求今古，竟无本末。
有所出而无竅者有實。
【疏】有所出而无竅穴者，以凡觀之，謂其有實，其實不有也。
有實而无乎處者，宇也；
【疏】宇者，四方上下也。方物之生，謂其有實。尋責宇中，竟無來處。宇旣非矣，處豈有邪？
有長而无本剽者，宙也。
【疏】宙者，往古來今也。時節賒長，謂之今古，推求代叙，竟无本末。宙旣无矣，本豈有邪？
有乎生，有乎死；有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見其形，
【疏】出入，由生死也。謂其出入生死，故有出入之名，推窮性理，竟无出入處所之形而可見也。
是謂天門。
【疏】天者，自然之謂也。自然者以无所由爲義，言萬有皆無所從，莫測所以，自然爲造物之門户也。
天門者，无有也，萬物出乎无有。
【疏】夫天然之理，造化之門，徒有其名，竟無其實，而一切萬物從此門生。故郭注云：「以无爲門。以无爲門，則无門矣。」
有不能以有爲有，
【疏】有旣有矣，焉能有有？有之未生，誰生其有？推求斯有，竟无有也。
必出乎无有，
【疏】夫已生未生，二俱无有。此有之出乎无有，非謂此无能生有。無若生有，何謂无乎？
而无有一无有，
【疏】不問百非四句，一切皆无，故謂「一无有」。
聖人藏乎是。
【疏】玄德聖人，冥真契理，藏神隱智，其在兹乎！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
【疏】玄古聖人，得道之士，知與境合，故稱爲至。
惡乎至？
【疏】問至所由，有何爲至？
有以爲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弗可以加矣！
【疏】此顯至之體狀也。知旣造極，觀中皆空，故能用諸有法，未曾有一物者也。可謂精微至極，窮理盡性，虚妙之甚，不復可加矣。
其次以爲有物矣，
【疏】其次以下，未達真空，而諸萬境，用爲有物也。
將以生爲喪也， 以死爲反也，
【疏】喪，失也。流俗之人，以生爲得，以死爲喪。今欲反於迷情，故以生爲喪，以其无也；以死爲反，反於空寂。雖未盡於至妙，猶齊於死生。
是以分已。
【疏】雖齊死生，猶見死生之異，故從非有而起分别也。
其次曰始无有，旣而有生，生俄而死，以无有爲首，以生爲體，以死爲尻。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吾與之爲友。
【疏】其次以下，心知稍闇，而始本無有，從无有生，俄頃之間，此生彼滅。故用无爲其頭，以生爲其形體，以死爲其尻，誰能知有无生死之不二而以此脩守者，莊生狎而友。朋斯人猶難得也。
是三者雖異，公族也。
【疏】三者，謂以无爲首，以生爲體，以死爲尻是也。於一體之中而起此三異，猶如楚家於一姓之上分爲三族。
昭景也，著戴也；甲氏也，著封也：非一也。
【疏】昭屈景，楚之公族三姓。昔屈原爲三閭大夫，掌三族三姓，卽斯是也。此中文略，故直言昭景。王孫公子，長大加冠，故著衣而戴冠也，各有品秩，咸莅職官，因官賜姓，故甲弟氏族也。功績旣著，封之茅土，枝泒分流，故非一也。猶如一道之中，分爲有无生死，種類不同，名實各有異，故引其族以譬也。
有生黬也，
【疏】黬，疵也。无有此形質而謂之生者，直是聚氣成疵黬，非所貴者也。
披然曰「移是」。
【疏】披，分散也。夫道无彼我，而物有是非，是非不定，故分散移徙而不常也。其移是之狀，列在下文。
嘗言「移是」，非所言也。
【疏】理形是非，故試言耳。然是非之移，非所言也。
雖然，不可知者也。
【疏】雖復是非不由於言，而非言無以知是非，故試言是非，一遣於是非。名不寄言，則不知是非之无是非也。
臘者之有膍胲，可散而不可散也。
【疏】臘者，大祭也。膍，牛百葉也。胲，備也。亦言是牛蹏也。臘祭之時，牲牢甚備，至於四枝五藏，並皆陳設。祭事旣訖，方復散之，則以散爲是。若其祭未了，則不合散，則以散爲不是。是知是與不是，移是无常。
觀室者周於寢廟，又適其偃焉。
【疏】偃，屏厠也。祭事旣竟，齋宫與飲，施設餘胙於屋室之中，觀看周旋於寢廟之内。飲食旣久，應須便僻，故往圊圂而便尿也。飲食則以寢廟爲是，便尿則以圊圂爲是，是非无常，竟何定乎？臘者，明聚散无恒；觀室，顯處所不定，俱无是非也。
爲是舉「移是」。 請常言「移是」：是以生爲本，
【疏】夫能忘生死者，則无是无非者也。𣏚爲滯生，所以執是也。必能遣生，是將安寄？故知移是以生爲本。
以知爲師， 因以乘是非。
【疏】因其師知之心，心乘是非之用，豈知師知者顛倒是非﹑者无是非乎？
果有名實，
【疏】夫物云云，悉皆虚幻，芻狗萬像，名實何施！倒置之徒，謂決定有此名實也。
因以己爲質，
【疏】質，主也。妄執名實，遂用己爲名實之主而競是非也。
使人以爲己節，
【疏】節者，至操也。旣迷名實，又滯是非，遂使无識之人，堅執虚名，以爲節操也。
因以死償節。
【疏】守是非以成志操，慤乎不拔，期死執之也。
若然者，以用爲知，以不用爲愚，以徹爲名，以窮爲辱。
【疏】以炫耀爲智，晦迹爲愚，通徹爲榮名，窮塞爲恥辱。若然者，豈能一窮通榮辱乎！
移是，今之人也，
【疏】夫固執名實，移滯是非，澆季浮僞，今世之人也，豈上古淳和質樸之士乎！
是蜩與鷽鳩同於同也。
【疏】蜩鷽二蟲，以蓬蒿爲是。二蟲同是，未爲通見。移是之人，斯以類也。蜩同於鳩，鳩同於蜩，故曰同於同也。
蹍市人之足，則辭以放驁，
【疏】蹍，蹋也，履也。履蹋市廛之人不相識者之節脚則謝，云己傲慢放縱錯雜誤而然，非故爲也者。
兄則以嫗，
【疏】蹋著兄弟之足，則嫗詡而憐之，不以言愧。
大親則已矣。
【疏】若父蹋子足，則敏然而已，不復辭費。故知言辭往來，者僞不實。
故曰：至禮有不人，
【疏】自彼兩忘，視人若己，不允人者己外，何辭謝之有乎？斯至禮也。
至義不物，
【疏】物我雙遣，妙得其宜，不却我外有物，何裁非之有，斯至義。
至知不謀，
【疏】率性而照，非謀謨而智，斯至智也。
至仁无親，
【疏】方之手足，更相御用，无心相爲，而相濟之功成矣，豈有親愛於其間哉！
至信辟金。
【疏】辟，除也。金玉者，信之質耳，至信則棄除之矣。
徹志之勃，解心之謬，去德之累，達道之塞，
【疏】徹，毁也。勃，亂也。繆，繫縛也。此略摽名，下具顯釋也。
貴富顯嚴名利六者，勃志也；
【疏】榮貴﹑富贍﹑高顯﹑尊嚴﹑聲名﹑利禄六者，亂情志之具也。
容動色理氣意六者，繆心也；
【疏】容貌﹑變動﹑顔色﹑辭理﹑氣調﹑情意六者，綢繆繫縛心靈者也。本亦有作「謬」字者，解心之謬妄也。
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也；
【疏】憎惡﹑愛欲﹑欣喜﹑恚怒﹑悲哀﹑歡樂六者，德家之患累也。
去就取與知能六者，塞道也。
【疏】去捨﹑從就﹑貪取﹑施與﹑知慮﹑伎能六者，蔽真道也。
此四六者不盪胷中則正，正則静，静則明，明則虚，虚則无爲而无不爲也。
【疏】四六之病不動盪於胷中則心神平正，正則安静，静則照明，明則虚通，虚則恬淡無爲，應物而無窮也。
道者，德之欽也；
【疏】道是所脩之法，德是臨人之法。重人輕法，故欽仰於道。
生者，德之光也；
【疏】天地之大德曰生，故生化萬物者，盛德之光華也。
性者，生之質也。
【疏】質，本也。自然之性者，是禀生之本也。
性之動謂之爲，
【疏】率性而動，分内而爲，爲而无爲，非有爲也。
爲之僞謂之失，
【疏】感物而動，性之欲僞情，分外有爲，謂之喪道也。
知者，接也；知者，謨也；
【疏】夫交接前物，謀謨情事，故謂之知也。
知者之所不知，猶睨也。
【疏】睨，視也。夫目之張視也，不知所以視而視，視有明暗。心之能知，不知所以知而知，而知有深淺。而目不能視而不可彊視，心不能知而不可彊知，若有分限，故猶如睨也。
動以不得已之謂德，
【疏】夫迫而後動，和而不唱，不得已而用之，可謂盛德也。
動无非我之謂治，
【疏】率性而動，不捨我效物，合於正理，故不亂。
名相反而實相順也。
【疏】有彼我是非之名，故名相反；無彼我是非之實，故實相順也。
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无己譽，
【疏】羿，古之善射人。工，巧也。羿彎弓放矢，工中前物，盡射家之微妙。旣有斯伎，則擅斯名，使己無令譽，不可得也。
聖人工乎天而拙乎人。
【疏】前起譬，此合諭也。聖人妙契自然，功侔造化，使羣品日用不知，不顯其迹，此誠難也。故上文云：「使天下兼忘我難。」
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唯全人能之。
【疏】俍，善也。全人，神人也。夫巧合天然，善能晦迹，澤及萬世，而日用不知者，其神人之謂乎！神人無功，故能之耳。
唯蟲能蟲，唯蟲能天。
【疏】鳥飛獸走，能蟲也；蛛網蜣丸，能天也。皆禀之造物，豈仿傚之所致哉！
全人惡天，惡人之天，
【疏】夫全德之人，神功不測，豈嫌己之素分，而惡人之所禀哉？蓋不然，率順其天然而已矣。
而況吾天乎人乎！
【疏】天乎人乎，不見人天之異，都任之也。前自遣天人美惡，猶有天人。此句混一天人，不見天人之異也。吾者，論主假自稱也。
一雀適羿，羿必得之，威也。
【疏】假有一雀，羿善射，射必得之，此以威猛猛，非由德慧。故所獲者少所逃者多，以威御世，其義亦爾。
以天下爲之籠，則雀无所逃。
【疏】大道曠蕩，無不制圍。故以天地爲籠，則雀無逃處，是知以威取物，深乖大造。
是故湯以庖人籠伊尹，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籠百里奚。
【疏】伊尹，有莘氏之媵臣，能調鼎。負玉鼎以干湯，湯知其賢也，又順其性，故以庖厨而籠之。百里奚没狄，狄人愛羊皮，秦穆公以五色羊皮而贖之。又云百里奚好著五色羊皮裘，號曰五羖大夫，而湯聖穆賢，俱能好士，故得此二人用爲良佑，皆順其本性，所以籠之。
是故非以其所好籠之而可得者，无有也。
【疏】順其所好，則天下無難；逆其本性而牢籠得者，未之有也。
介者拸畫，外非譽也；
【疏】介，刖也。拸，去也。畫，裝也。裝嚴服飾，本爲容儀。殘刖之人，形貌殘損，至於非譽榮辱，無復在懷，故拸而棄之。
胥靡登高而不懼，遺死生也。
【疏】胥靡，徒役之人也。千金之子，固貴其身；僕隸之人，不重其命。旣不矜惜，故登危而不怖懼也。
夫復謵不餽而忘人，
【疏】「餽」本亦有作「愧」字者，隨字讀之。夫復於本性，胥以成之，旣不捨己效人，遂棄忘於愧謝，斯忘於人倫之道也。譬之手足，方諸服用，更相御用，豈謝賴於其間哉！
忘人，因以爲天人矣。
【疏】率其天道之性，忘於人道之情，因合於自然之理也。
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爲然。
【疏】同乎天和，忘於逆順，故恭敬之而不喜，侮慢之而不怒也。
出怒不怒，則怒出於不怒矣；出爲无爲，則爲出於无爲矣。
【疏】夫能出怒出爲者，不爲不怒者也。是以從不怒不爲出，故知爲本無爲，怒本不怒。能體斯趣，故侮之而不怒也。
欲静則平氣，欲神則順心。有爲也欲當，則緣於不得已。不得已之類，聖人之道。
【疏】緣，順也。夫欲静攀緣，必須調乎志氣；神功變化，莫先委順心靈；和混有爲之中而欲當於理者，又須順於不得止。不得止者，感而後應，分内之事也。如斯之例，聖人所以用爲正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