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无鬼第二十四
徐无鬼因女商見魏武侯,
【疏】姓徐字无鬼,隱者也。姓女名商,魏之宰臣。武侯,文侯之子,畢萬十世孫也。无鬼欲箴規武侯,故假宰臣以見之。
武侯勞之曰:「先生病矣,苦於山林之勞,故乃肯見於寡
【疏】久處山林,勤苦貧病,忽能降志,混迹俗中,中心欣悦,有慰勞也。
徐无鬼曰:「我則勞於君,君有何勞於我!君將盈嗜欲,長好惡,則性命之情病矣;君將黜嗜欲,掔好惡,則耳目病矣。
【疏】黜,廢退也。掔,引却也。君若嗜欲盈滿,好惡長進,則性命精靈困病也;君屏黜嗜欲,掔去好惡,旣不稱適,故耳目病矣。是故我將慰勞於君,君有何暇能勞於我也!
我將勞君,君有何勞於我!」
【疏】此重結前義。
武侯超然不對。
【疏】超,悵也。旣不稱情,故悵然不答。
少焉,徐无鬼曰:「嘗語君吾相狗也:
【疏】旣覺武侯悵然不悦,試語狗馬,庶愜其心。
下之質,執飽而止,是狸德也;
【疏】執守情志,唯貪飽食。此之形質,德比狐狸,下品之狗。
中之質若視日,
【疏】意氣高遠,望如視日。體質如斯,中品狗也。
上之質若亡其一。
【疏】一,身也。神氣定審,若喪其身,上品之狗也。
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馬也。
【疏】狗有三品,馬有數階,而相狗之能,不若相馬。武侯庸鄙,故以此逗機,冀其歡悦,庶幾歸正。
吾相馬:直者中繩,
【疏】謂馬前齒。
曲者中鉤,
【疏】謂馬項也。
方者中矩,
【疏】謂馬頭也。
圓者中規,
【疏】謂馬眼也。
是國馬也,
【疏】合上之相,是謂諸侯之國上品馬也。
而未若天下馬也。天下馬有成材,
【疏】材德素成,不待於習,斯乃宇内上馬,天王所馭也。
若䘏若失,若喪其一。
【疏】眼自顧視,旣似憂虞,蹏足緩疏,又如奔佚,觀其神彩,若忘己身,如此之材,天子馬也。
若是者,超軼絶塵,不知其所。」
【疏】軼,過也。馳走迅速,超過羣馬,疾若速風,塵埃遠隔。旣非教習,故不知所由也。
武侯大悦而笑。
【疏】語當其機,故笑而歡悦。
徐无鬼出,女商曰:「先生獨何以説吾君乎?
【疏】議事已了,辭而出。女商怪君歡笑,是以咨問无鬼也。
吾所以説吾君者,横説之則以《詩》《書》《禮》《樂》,從説之則以《金板》《六弢》,
【疏】《詩》《書》《禮》《樂》,六經。《金版》《六弢》,《周書》篇名也,或言祕讖也。本有作「韜」字者,隨字讀之。云是太公兵法,謂文﹑武﹑虎﹑豹﹑龍﹑犬六弢也。横,遠也。縱,近也。武侯好武而惡文,故以兵法爲縱,六經爲横也。
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爲數,而吾君未嘗啓齒。 今先生何以説吾君?使吾君悦若此乎?」
【疏】奉事武侯,盡於忠節,或獻替可否,功績克彰,如此之徒,不可稱數,而我君未嘗開口而微笑。今子有何術,遂使吾君歡説如此邪?
徐无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馬耳。」
【疏】夫藥无貴賤,瘉疾則良,故直告犬馬,更無佗説。
女商曰:「若是乎?」
【疏】直置如是告狗馬乎?怪其術淺,故有斯問。
曰:「子不聞夫越之流人乎?去國數日,見其所知而喜;
【疏】去國迢遞,有被流放之人,或犯憲綱,或遭苛政,辭鄉甫爾,始經數日,忽逢知識,喜慰何疑。此起譬也。
去國旬月,見所嘗見於國中者喜;
【疏】日月稍久,思鄉漸深,雖非相識,而國中曾見故人,見之而歡也。
及期年也,見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
【疏】去國周年,所適漸遠,故見似鄉里人而歡喜矣。豈非離家漸遠,而思戀滋深乎?以況武侯性好犬馬,久不聞政事,等離鄉之人,忽聞談笑。
夫逃虚空者,藜藋柱乎鼪鼬之逕,踉位其空,聞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又況乎昆弟親戚之謦欬其側者乎!
【疏】柱,塞也。踉,良人也。跫,行聲也。夫時遭暴亂,運屬飢荒,逃避波流,於虚園宅,唯有藜藋野草,柱塞門庭,狙蝯鼪鼬,蹊徑斯在,若於堂宇人位,虚廣間然。當爾之際,思鄉滋甚,忽聞佗人行聲,猶自欣悦,況乎兄弟親眷謦欬言笑者乎!此重起譬也。
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側乎!」
【疏】武侯思聞犬馬,其日固久,譬彼流人,方滋逃客,羈旣淹,實懷鄉眷。今乃以真人六經之説,太公兵法之談,謦欬其側,非所宜也。此合前諭也。
徐无鬼見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栗,厭葱韭,以賓寡人,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干酒肉之味邪?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
【疏】干,求也。久處山林,飱食蔬果,年事衰老,勞苦厭倦,豈不欲求於滋味以養頽齡乎?庶禀德以謀固宗廟。
徐无鬼曰:「无鬼生於貧賤,未嘗敢飲食君之酒肉,將來勞君也。」
【疏】生涯貧賤,安於山藪,豈欲貪於飲食以自養哉?蓋不然乎!將勞君也。
君曰:「何哉!奚勞寡人?」
【疏】奚,何也。問其所以也。
曰:「勞君之神與形。」
【疏】食欲无厭,形勞神倦,故慰之耳。
武侯曰:「何謂邪?」
【疏】問其所言,有何意謂。
徐无鬼曰:「天地之養也一,
【疏】夫天地兩儀,亭毒羣品,物於資養,周普無偏,不以爲君,恣其奢侈。此並是无鬼勞君之辭。
登高不可以爲長,居下不可以爲短,君獨爲萬乘之主,以苦一國之民,以養耳目鼻口,
【疏】登高位爲君子,不可樂之以爲長;居卑下爲百姓,不可苦之以爲短。而獨誇萬乘之威,苦此一國黎庶,貪色聲香味以恣耳目鼻口,旣違天地之意,竊爲公不取焉。
夫神者不自許也。
【疏】許,與也。夫聖主神人,物我平等,必不多貪滋味而自與焉。
夫神者,好和而惡姦。
【疏】夫神聖之人,好與物和同而惡姦私者。
夫姦,病也,故勞之。唯君所病之何也?」
【疏】夫姦者,私通於理爲病。君獨有斯病,其困如何?
武侯曰:「欲見先生久矣!吾欲愛民而爲義,偃兵其可乎?」
【疏】欲行愛養之仁而爲裁非之義,脩於文教,偃息兵戈。如斯治國,未知可不也?
徐无鬼曰:「不可。愛民,害民之始也。 爲義偃兵,造兵之本也。
【疏】夫偏愛之仁,裁非之義,偃武之功,脩文之事,迹旣彰矣,物斯徇焉!害民造兵,自此始也。
君自此爲之則殆不成。
【疏】自,從也。殆,近也。從此以爲,必殆隳敗,無爲之本,故近不成也。
凡成美,惡器也。
【疏】夫善善之事,成之於前,美迹旣彰,物則趨競,故爲惡之器具也。
君雖爲仁義,幾且僞哉!
【疏】幾,近也。仁義迹顯,物皆喪真,故近僞本也。
形固造形,
【疏】仁義二塗,並有形迹,故前迹旣依,後形必造。
成固有伐,
【疏】夫功名成者,必招争競,故有征伐。
變固外戰。
【疏】夫造作刑法而變更易常者,物必害之,故致外敵,事多争戰。
君亦必无盛鶴列於麗譙之間, 无徒驥於錙壇之宫,
【疏】鶴列,陳兵也。言陳設兵馬如鶴之行列也。麗譙,高樓也。言其華麗譙嶢也。錙壇,宫名也。君但勿起心偃兵爲義,亦无勞盛陳兵卒於高樓之下,徒驥馬宫苑之間。
无藏逆於得,
【疏】莫包藏逆心而苟於得。
无以巧勝人,
【疏】大巧若拙,各敦撲素,莫以機心争勝於人。
无以謀勝人,
【疏】忘心遣慮,率其真知,勿以謀謨勝捷於物。
无以戰勝人。
【疏】先爲清淡,以道服人,勿以兵戰取勝於物。
夫殺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養吾私與吾神者,其戰不知孰善?勝之惡乎在?
【疏】夫應天順人,而或滅凶殄逆者,雖亡國戮人,而不失百姓之歡心也。若使誅殺人民,兼土并地,而意在貪取私養其身及悦其心者,雖復戰克前敵,善勝於人,不知此勝於何處在,善且在誰邊也。
君若勿已矣!脩胷中之誠以應天地之情而勿攖。
【疏】誠,實也。攖,擾也。事不得止,應須治國,若脩心中之實,應二儀之生殺,無勞作法攖擾黎民。
夫民死已脱矣,君將惡乎用夫偃兵哉!」
【疏】夫順天地,施化無心,民以勝殘,免脱傷死,何勞措意作法偃兵邪!
黄帝將見大隗乎具茨之山,
【疏】黄帝,軒轅也。大隗,大道廣大而隗然空寂也。亦言:大隗古之至人也。具茨,山名也,在熒陽密縣界,亦名泰隗山。黄帝聖人,久冥至理,方欲寄尋玄道,故託迹具茨。
方明爲御,昌㝢驂乘,張若謂朋前馬,昆閽滑稽後車。
【疏】方明滑稽等,皆是人名。在右爲驂,在左爲御。前馬,馬前爲導也。後車,車後爲從也。
至於襄城之野,七聖皆迷,无所問塗。
【疏】塗,道也。今汝州有襄城縣,在泰隗山南,卽黄帝訪道之所也。自黄帝已上至于滑稽,總有七聖也。注云:「聖者,名也。名生而物迷矣。雖欲之乎大隗,其可得乎?」此注得之,今不重釋也。
適遇牧馬童子,問塗焉,
【疏】牧馬童子,得道人也。牧馬曰牧。適爾而值牧童,因問道之所在。
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
【疏】若,汝也。然,猶是也。問山之所在,答云「我知」。
「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
【疏】存,在也。又問道之所在,答云「知處」。
黄帝曰:「異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請問爲天下。」
【疏】帝驚異牧童知道所在,因問緝理區宇,其法如何。
小童曰:「夫爲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
【疏】奚,何也。若,如也。夫欲脩爲天下,亦如治理其身。身旣無爲,物有何事。故《老經》云:「我無爲而民自化。」
予少而自遊於六合之内,予適有瞀病,有長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車而遊於襄城之野。』
【疏】六合之内,謂囂塵之裏也。瞀病,謂風眩冒亂也。言我少遊至道之境,棲心塵垢之外,而有眩病,未能體真。幸聖人教我脩道,晝作夜息,乘日敖游,以此安居而逍遥處世。本有作「專」字者,謂乘日新以變化。
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復遊於六合之外。夫爲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
【疏】痊,除也。虚妄之病,久已痊除,任染而游心物外。治身治國,豈有異乎!物我混同,故無事也。
黄帝曰:「夫爲天下者,則誠非吾子之事。 雖然,請問爲天下。」
【疏】夫牧養蒼生,實非聖人務。理雖如此,猶請示以要言。
小童辭。
【疏】無所説也。
黄帝又問,
【疏】殷勤請小童也。
小童曰:「夫爲天下者,亦奚以異乎牧馬者哉!亦去其害馬者而已矣!」
【疏】害馬者,謂分外之事也。夫治身莫先守分,故牧馬之術可以養民。問旣殷勤,聊爲此答。
黄帝再拜稽首,稱天師而退。
【疏】頓悟聖言,故身心愛敬,退其分外,至乎大隗,合乎天然之道,其在吾師乎!
知士无思慮之變則不樂,
【疏】世屬艱危,時逢禍變,知謀之士,思而慮之,如其不然則不樂也。
辯士无談説之序則不樂,
【疏】辯類縣河,辭同炙輠,無談説端叙則不歡樂。
察士无淩誶之事則不樂;
【疏】機警之士,明察之人,若不容主客問訊﹑辭鋒淩轢則不樂也。
皆囿於物者也。
【疏】此數人者,各有偏滯,未達大方,並囿域於物也。
招世之士興朝,
【疏】推薦忠良,招致人物之士,可以興於朝廷也。
中民之士榮官,
【疏】治理四民,甚能折中,斯人精幹局分,可以榮官。
筋力之士矜難,
【疏】英髦壯士,有力如虎,時逢戹難,務於濟世也。
勇敢之士奮患,
【疏】武勇之士,果決之人,奮發雄豪,滌除禍患。
兵革之士樂戰,
【疏】情好干戈,志存鋒刃,如此之士,樂於征戰。
枯槁之士宿名,
【疏】食杼衣褐,形容顦顇,留心寢宿,唯在聲名也。
法律之士廣治,
【疏】刑法之士,留情格條,懲惡勸善,其治方也。
禮教之士敬容,
【疏】節文之禮,矜敬容貌。
仁義之士貴際。
【疏】世有迍邅,時逢際會,則施行仁義,以著名勳。際,會也。
農夫无草萊之事則不比,商賈无市井之事則不比,
【疏】比,和樂。古者因井爲市,故謂之市井也。若乖本務,情必不和也。
庶人有旦暮之業則勸,
【疏】衆庶之人各有事,旦暮稱情,故自勉勵。
百工有器械之巧則壯。
【疏】壯,盛也。百工功巧,各有器械,能順其情,事斯盛矣。
錢財不積則貪者憂, 權勢不尤則夸者悲,
【疏】尤,甚也。夫貪競之人,必聚財以適性;矜誇之士,假權勢以娱心。事苟乖情,則憂悲斯生矣。
勢物之徒樂變。
【疏】夫禍起則權勢尤,故以勢陵物之徒,樂禍變也。
遭時有所用,不能無爲也,
【疏】以前諸士,遭遇時命,情隨事遷,故不無爲也。
此皆順比於歲,不物於易者也。
【疏】此,次第也。夫士之所行,能有長短,用捨隨時,成有次第,方之歲叙,炎涼不易,於物不物,猶不易於物者也。
馳其形性,潛之萬物,終身不反,悲夫!
【疏】馳騖身心,潛伏前境,至乎没命,不知反歸。頑愚若此,深可悲歎也已矣!
莊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謂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
【疏】期,謂準的也。夫射無期準而誤中一物,卽謂之善射者,若以此爲善射,可乎?
惠子曰:「可。」
【疏】謂宇内皆羿也。
莊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堯也,可乎?」
【疏】各私其是,故無公是也。而唐堯聖人,對桀爲是。若各是其所是,則皆聖人,可乎?言不可。
惠子曰:「可。」
【疏】言各是其是,天下盡堯,有斯理,而惠施滯辨,有言無實。
莊子曰:「然則儒墨楊秉四,與夫子爲五,果孰是邪?
【疏】儒,姓鄭名緩。墨,名翟也。楊,名朱。秉者,公孫龍字也。此四子者,並聰明過物,蓋世雄辨,添惠施爲五,各相是非,未知決定用誰爲是。若天下皆堯,何爲五復相非乎?
或者若魯遽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
【疏】姓魯名遽,周初人。云冬取千年燥灰以擁火,須臾出火,可以爨鼎;盛夏以瓦瓶盛水,湯中煑之,縣瓶井中,須臾成冰也。而迷惑之俗,自是非他,與魯無異也。
魯遽曰:『是直以陽召陽,以陰召陰,非吾所謂道也。
【疏】千年灰,陽也。火,又陽也。此是以陽召陽。井,中陰也。水,又陰也。此是以陰召陰。魯遽此言,非其弟子也。
吾示子乎吾道。』於是爲之調瑟,廢一於堂,廢一於室,鼓宫宫動,鼓角角動,音律同矣。
【疏】廢,置也。置一瑟於堂中,置一瑟於室内,鼓堂中宫角,室内弦應而動。斯乃五音六律聲同故也,猶是以陽召陽也。
夫或改調一弦,於五音无當也。
【疏】堂中改調一弦,則室内音無復應動,當爲律不同故也。
鼓之,二十五絃皆動,
【疏】應唯宫角而已,密二十五弦俱動,聲律同者悉應動也。
未始異於聲而音之君已!
【疏】聲律之外,曾更有異術!雖復應動不同,總以五音爲其君主而已。旣無佗術,何足以自夸!
且若是者邪?」
【疏】惠子之言,各私其是,務夸陵物,不異魯遽,故云「若是」。
惠子曰:「今夫儒墨楊秉,且方與我以辯,相拂以辭,相鎮以聲,而未始吾非也,則奚若矣?」 莊子曰:「齊人蹢子於宋者,其命閽也不以完;
【疏】閽,守門人也。齊之人棄蹢其子於宋,仍命以此,不亦我是。
其求鈃鍾也以束縛; 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有遺類矣!
【疏】銒,小鍾也。唐,亡失也。求覓亡子,不出境域;束縛鈃鍾,恐其損壞。賤子貴器爲不慈,遺其氣類亦言我是。
夫楚人寄而蹢閽者, 夜半於无人之時而與舟人鬭,未始離於岑而足以造於怨也。」
【疏】楚郢之人,因子客寄,近于江濱之側,投蹢守門之家。夜半無人之時,輙入佗人舟上,而舩未離岑,已共舟人鬭打。不懷恩德,更造怨辭,愚猥如斯,亦云我是。惠子之徒,此之類也。岑,岸也。
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郢人堊漫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斵之。匠石運斤成風,聽而斵之,
【疏】郢,楚都也。《漢書揚雄傳》作獿,乃回反。郢人,謂泥畫之人也。堊者,白善土也。漫,汙也。莊生送親知之葬,過惠子之墓,緬懷疇昔,仍起斯譬。瞑目恣手,聽聲而斵,運斤之妙,遂成風聲。若蠅翼者,言其神妙也。
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嘗試爲寡人爲之。』
【疏】去堊漫而鼻無傷損,郢人立傍,容貌不失。元君聞其神妙,嘗試召而爲之。
匠石曰:『臣則嘗能斵之,雖然,臣之質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爲質矣,吾无與言之矣!」
【疏】質,對也。匠石雖巧,必須不動之質;莊子雖賢,猶藉忘言之對。蓋知惠子之亡,莊子喪偶。故匠人輟成風之妙響,莊子息濠上之微言。
管仲有病,桓公問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謂云。至於大病,則寡人惡乎屬國而可?」
【疏】管仲,姓管名仲,字夷吾,齊相也,是鮑叔牙之友人。桓公尊之,號曰仲父。桓公,卽小白也。一匡天下,九合諸侯,而爲霸主者,管仲之力也。病病者,言是病極重也。大病者,至死也。旣將屬纊,故臨問之:仲父死後,屬付國政,與誰爲可也?
管仲曰:「公誰欲與?」公曰:「鮑叔牙。」
【疏】問國政欲與誰?答曰:「與鮑叔也。」
曰:「不可。其爲人絜廉,善士也;其於不己若者不比之;又一聞人之過,終身不忘。使之治國,上且鉤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於君也將弗久矣!」
【疏】姓鮑字叔牙,貞廉清絜善人也。而庸猥之人,不如己者,不比數之,一聞人之過,至死不忘。率性廉直,不堪宰輔,上以忠直鉤束於君,下以清明逆忤百姓,不能和混,故君必罪之。管仲賢人,通鑒於物,恐危社稷,慮害叔牙,故不舉之也。
公曰:「然則孰可?」對曰:「勿已則隰朋可。其爲人也,上忘而下畔,
【疏】姓隰名朋,齊賢人也。叛,猶望也。混高卑,一榮辱,故己爲卿輔,能遺富貴之尊;下撫黎元,須忘皂隸之賤。事不得止,用之可也。
愧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
【疏】不及己者,但懷哀悲,輔弼齊侯,期於淳樸,心之所愧,不逮軒轅也。
以德分人謂之聖,以財分人謂之賢。
【疏】聖人以道德拯物,賢人以財貨濟人也。
以賢臨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賢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其於國有不聞也,其於家有不見也。勿已則隰朋可。」
【疏】運智明察,臨於百姓,逆忤物情。叔牙治國,則不問物之小瑕,治家則不見人之過。勿已則隰朋可,總結以前義。
吴王浮于江,登乎狙之山。衆狙見之,恂然棄而走,逃於深蓁。有一狙焉,委蛇攫𢫺,見巧乎王。王射之,敏給
【疏】狙,獮猴也。山多獮猴,故謂之狙山也。恂,怖懼也。蓁,棘叢也。委蛇,從容也。攫𢫺,騰擲也。敏給,猶速也。吴王浮江遨遊眺望,衆狙恂懼,走避深棘。獨一老狙,恃便敖王,王旣怪怒,急速射之。
搏捷矢。
【疏】搏,接也。捷,速也。矢,箭也。箭往雖速,狙皆接之,其敏捷也如此。
王命相者趨射之,狙執死。
【疏】命,召也。相,助也,謂王之左右也。王旣自射不中,乃召左右亂趨射之,於是狙抱樹而死。
王顧謂其友顔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殛也。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驕人哉!」
【疏】姓顔字不疑,王之友也。殛,死也。予,我也。狙矜伐勁巧,恃賴方便,傲慢於王,遂遭死殛。嗟此狡獸,可以戒人,勿淫聲色,驕豪於世。
顔不疑歸而師董梧,以鋤其色,去樂辭顯,三年而國人稱之。
【疏】姓董名梧,吴之賢人也。鋤,除去也。旣奉王教,於是退歸,悔過自新,師於有道,除其美色,去其聲樂,重素朴,辭榮華,脩德三年,國人稱其賢善。
南伯子綦隱几而坐,仰天而嘘。
【疏】猶是《齊物》中南郭子綦也。其隱几等義,並具解《内篇》。
顔成子入見曰:「夫子,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
【疏】顔成子,綦門人也。尤,甚也。每仰歎先生志物之甚,必固形同槁骸,心若死灰。慕德殷勤,有此嗟詠也。
曰:「吾嘗居山穴之口矣。當是時也,田禾一覩我而齊國之衆三賀之。
【疏】山穴,齊南山也。田禾,齊王姓名。子綦隱居山穴,德音遐振,齊王暫覩以見爲榮,所以一國之人三度慶賀也。
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賣之,彼故鬻之。
【疏】我聲名在先,故使物知我,我便是賣於名聲,故田禾見而販之。
若我而不有之,彼惡得而知之?若我而不賣之,彼惡得而鬻之?
【疏】若我韜光晦迹,不有聲名,彼之世人,何得知我!我若名價不貴,彼何得見而販之!只爲不能滅迹匿端,故爲物之所賣鬻也。
嗟乎!我悲人之自喪者,
【疏】喪,猶亡失也。子綦悲歎世人捨己慕佗,喪失其道。
吾又悲夫悲人者,
【疏】夫道無得喪而物有悲樂,故悲人之自喪者,亦可悲也。
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後而日遠矣!」
【疏】夫玄道沖虚,無喪無樂,是以悲人自喪及悲者,雖復前後悲深淺稱異,咸未偕道,故亦可悲。悲而又悲,遣之又遣,教旣彰矣,玄玄之理斯著,與衆妙相符,故日加深遠矣。
仲尼之楚,楚王觴之。孫叔敖執爵而立,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於此言已。」
【疏】觴,酒器之總名,謂以酒燕之也。爵,亦酒器,受一升。大人欲飲必先祭,其宜僚瀝酒祭,故祝聖人,願與孔子於此言論也。
曰:「丘也聞不言之言矣,未之嘗言, 於此乎言之:
【疏】夫理而教,不言矣;教而理,未之嘗言也。是以聖人妙體斯趣,故終日言而未嘗言也。孔子應宜僚之請,故於此亦言於無言矣。
市南宜僚弄丸而兩家之難解,孫叔敖甘寢秉羽而郢人投兵,
【疏】姓熊字宜僚,楚之賢人,亦是勇士,沉没者也,居於市南,因號曰市南子焉。楚白公勝欲因作亂,將殺令尹子西,司馬子綦言:「熊宜,勇士也,若得,敵五百人。」遂遣使屈之,宜僚正上下弄丸而戲,不與使者言。使因以劒乘之,宜僚曾不驚懼,旣不從命,亦不言佗。白公不得宜僚,反事不成,故曰「兩家難解」。姓孫字叔敖,楚之令尹,甚有賢德者也。郢,楚都也。投,息也。叔敖藴藉實知,高枕而逍遥,會理忘言,執羽扇而自得,遂使敵國不侵,折衝千里之外,楚人無事,修文德,息其武略。彰二子有此功能,故可與仲尼晤言,贊揚玄道也。
丘願有喙三尺。」
【疏】喙,口也。苟其言當,卽此無言。假余喙長三尺,與閉口何異,故願有之也。
彼之謂不道之道,
【疏】彼,謂所詮之理。不道而道,言非道非不道也。
此之謂不言之辯。
【疏】此,謂能詮之教。不言而言,非言非不言也。子玄乃云:「此謂仲尼。」斯注粗淺,失之遠矣。夫不道不言,斯乃探微索隱,窮理盡性,豈二子之所能邪?若以甘寢弄丸而稱息訟以默者,此則默語縣隔,丘何得有喙三尺乎?故不可也。又此一章,盛談玄極,觀其文勢,不關孫熊明矣。
故德總乎道之所一, 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
【疏】夫至道之境,重玄之域,聖心所不能知,神口所不能辨。若以言知索真,失之遠矣,故德之所總,言之所默息者,在於至妙之一道也。
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周也;
【疏】夫一道虚玄,曾無涯量,而德有上下,誰不能周備也。本有作「同」字者,言德有優劣,未能同道也。此解前「道之所一」也。
知之所不能知者,辯不能舉也。
【疏】夫知者,玄道所謂妙絶名言,故非辯説所能勝舉也。此解前「知之所不知」也。
名若儒墨而凶矣。
【疏】夫執是競非而名同儒墨者,凶禍斯及矣!
故海不辭東流,大之至也。
【疏】百川競注,東流不息,而巨海容納,曾不辭憚。此據東海爲言,亦宏博之至也已。
聖人并包天地,澤及天下,而不知其誰氏。
【疏】前舉海爲諭,此下合譬也。聖人德合二儀,故并包天地;仁覃無外,故澤及天下;成而不處,故不知誰爲;推功於人,故莫識其氏族矣。
是故生無爵, 死無謚,
【疏】夫人處世,生有名位,死定謚號,所以表其實也。聖人生既以功推物,故死亦無可謚也。
實不聚,
【疏】縱有財德,悉分散於人也。
名不立,
【疏】夫名以召實,實旣不聚,故名將安寄也!
此之謂大人。
【疏】總結以前。忘於名謚之士,可謂大德之人。
狗不以善吠爲良,人不以善言爲賢,
【疏】善,喜好也。夫犬不必吠,賢人豈復多言!
而況爲大乎!
【疏】夫好言爲賢,猶自不可,況惑心取捨於大乎!
夫爲大不足以爲大,而況爲德乎!
【疏】愛心宏博謂之大,冥符玄道謂之德。夫有心求大,於理尚乖,況有情爲德,固不可也!
夫大備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備矣!
【疏】備,具足也。夫二儀覆載,亭毒無心,四叙周行,生成庶品。蓋何術焉,而萬物必備。
知大備者,无求﹑无失﹑无棄,不以物易己也。
【疏】夫體弘自然之理而萬物素備者,故能於物我之際淡然忘懷,是以無取無捨,無失無喪,無證無得,而不以物境易奪己心也。
反己而不窮,
【疏】只爲弘備,故契於至理。旣而反本還原,會己身之妙極而無窮竟者也。
循古而不摩,
【疏】循,順也。順於物性,無心改作,豈復摩飾而矜之!
大人之誠!
【疏】誠,實也。夫反本還原,因循萬物者,斯乃大聖之人,自實之德也。
子綦有八子,陳諸前,召九方歅曰:「爲我相吾子,孰爲祥?」
【疏】子綦,楚司馬子綦也。陳,行列也。諸,於也。方,姓也。歅,名也。孰,誰也。祥,善也。九方歅善相者也,陳列諸子於庭前,命方歅令相之,八子之中,誰爲吉善。
九方歅曰:「梱也爲祥。」
【疏】梱,子名也。言八子之中,梱最祥善也。
子綦瞿然喜曰:「奚若?」
【疏】瞿然,驚喜貌。聞子吉祥,故容貌驚喜。問其祥善貌相如何。
曰:「梱也將與國君同食,以終其身。」子綦索然出涕曰:「吾子何爲以至於是極也?」
【疏】索然,涕出貌。方歅識見淺近,以食肉爲祥;子綦鑒深玄妙,知其非吉,故憫其凶極,悲而出涕。
九方歅曰:「夫與國君同食,澤及三族,而況父母乎!今夫子聞之而泣,是禦福也。子則祥矣,父則不祥。」
【疏】三族,謂父母族也,妻族也。禦,拒扞也。夫共國君食,尊榮富貴,恩被三族,何但二親!子享吉祥,父翻涕泣,斯乃禦福德也。
子綦曰:「歅,汝何足以識之!而梱祥邪?盡於酒肉,入於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來!
【疏】自,從也。方歅小巫,識鑒不遠,相梱祥者,不過酒肉味入於鼻口。方歅道術,理盡於斯,詎知酒肉由來,從何而至!
吾未嘗爲牧而牂生於奥,未嘗好田而鶉生於宎,若勿恠,何邪?
【疏】牂,羊也。奥,西南隅未地,羊位也。宎,東南隅辰地也。辰爲鶉位,故言牂鶉生也。夫羊須牧養,鶉因畋獵,若禄藉功著然後可致富貴。今梱而功行未聞,而與國君同食,何異乎無牧而忽有羊也,不田而獲鶉也。非牧非田,怪如何也!
吾所與吾子遊者,遊於天地。 吾與之邀樂於天,吾與之邀食於地。
【疏】邀,遇也。天地無心也,子綦體道虚忘順物,自足於性分之内,敖游乎天地之間,所造皆適,不待歡娱,所遇斯食,豈資厚味邪!
吾不與之爲事,不與之爲謀,不與之爲怪。
【疏】忘物,故不爲事;忘智,故不爲謀;循常,故不爲怪。
吾與之乘天地之誠而不以物與之相攖,
【疏】誠,實也。乘二儀之實道,順萬物以逍遥,故不與物更相攖擾。
吾與之一委蛇而不與之爲事所宜。
【疏】委蛇,猶縱任也。心境不二,從容任物,事旣非事,何宜便之可爲乎!
今也然有世俗之償焉?
【疏】夫報功賞德者,世俗務也。苟體道任物,不立功名,何須功之償哉!
凡有怪徵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與吾子之罪,幾天與之也!
【疏】殆,危也。幾,近也。夫有怪異之行者,必怪異之徵祥也。今吾子未有怪行而有怪徵,必遭殆者。斯乃近是天降之災,非吾子之罪。
吾是以泣也。」
【疏】罪若由人,庶其修改,旣關天命,是以泣也。
无幾何而使梱之於燕,盗得之於道,全而鬻之則難,不若刖之則易。
【疏】無幾何,謂俄頃間也。楚使梱聘燕,途道之上爲賊所得。略梱爲奴,而全形賣之,恐其逃竄,故難;防禦則刖足,不慮其逃,故易售。
於是乎刖而鬻之於齊,適當渠公之街,然身食肉而終。
【疏】渠公,齊之富人,爲街正。梱之旣遭刖足,賣與齊國富商之家,代主當街,終身肉食也。字又作「術」者,云:渠公,屠人也。賣梱在屠家,共主行宰殺之術,終身食肉也。
齧缺遇許由曰:「子將奚之?」
【疏】齧缺逢遇許由,仍問欲何之適。
曰:「將逃堯。」
【疏】答曰:將欲逃避帝堯。
曰:「奚謂邪?」
【疏】問其何意。
曰:「夫堯畜畜然仁,吾恐其爲天下笑。後世其人與人相食與!
【疏】畜畜,盛行貌也。盛行偏愛之仁,乖於淳和之德,恐宇内喪道之士猶甚澆季,將來逐迹,百姓飢荒,倉廩旣虚,民必相食,是以逃也。
夫民不難聚也,愛之則親,利之則至,譽之則勸,致其所惡則散。
【疏】夫民撫愛則親,利益則至來,譽贊則相勸勉,與所惡則衆離散。故黔首聚散,蓋不難也。
愛利出乎仁義,捐仁義者寡,利仁義者衆。夫仁義之行,唯且無誠,
【疏】夫利益蒼生,愛育羣品,立功聚衆,莫先仁義。而履仁蹈義,捐率於中者少,託於聖迹以規名利者多。是故行仁義者,矯性僞情,無誠實者也。
且假夫禽貪者器。
【疏】器,聖迹也。且貪於名利,險於禽獸者,必假夫仁義爲其器者也。
是以一人之斷制利天下,
【疏】榮利之徒,負於仁義,恣其鴆毒,斷制天下,向無聖迹,豈得然乎!
譬之猶一覕也。
【疏】覕,割也。若以一人制服天下,譬猶一刀割於萬物,其於損傷,彼此多矣!
夫堯知賢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賊天下也。夫唯外乎賢者知之矣。」
【疏】夫賢聖之迹,爲利一時;萬代之後,必生賊害。唯能忘外賢聖者知之也。
有暖姝者,有濡需者,有卷婁者。
【疏】此略摽下解釋。
所謂暖姝者,學一先生之言則暖暖姝姝而私自悦也,自以爲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
【疏】暖姝,自許之貌也。小見之人,學問寡薄,自悦足,謂窮微極妙,豈知所學,未有一物可稱也,是以謂暖姝者。此言結前也。
是以謂暖姝者也。濡需者,豕蝨是也,擇疏鬣自以爲廣宫大囿,奎蹄曲隈,乳間股脚,自以爲安室利處,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煙火,而己與豕俱焦也。
【疏】濡需,矜夸之貌也。豕,猪也。言蝨寄猪體上,擇疏長之毛鬣,將爲廣大宫室苑囿。蹏脚奎隈之所,股脚乳旁之間,蹄用爲温暖利便。豈知屠人忽操湯火,攘臂布草而殺之乎!卽己與豕俱焦爛者也。諭流俗寡識之人,眈好情欲,與豕蝨濡需喜歡無異也。
此以域進,此以域退,
【疏】域,境界也。蝨則逐豕而有亡,人則隨境而榮樂,故謂之域進退也。
此其所謂濡需者也。
【疏】此結也。
卷婁者,舜也。羊肉不慕蟻,蟻慕羊肉,羊肉羶也。舜有羶行,百性悦之。
【疏】卷婁者,謂背項俛曲,向前攣卷而傴僂也。朱羊肉羶腥,無心慕蟻,蟻聞而歸之。舜有仁行,不慕百姓,百姓悦之。故羊肉比舜,蟻況百姓。
故三徙成都,至鄧之墟,而十有萬家。
【疏】舜避丹朱,又不願衆聚,故三度逃走,移徙避之。百姓慕德,從者十萬,所居之處,自成都邑。至鄧墟,地名也。
堯聞舜之賢,舉之童土之地,曰:「冀得其來之澤。」
【疏】地無草木曰童土。堯聞舜有賢聖之德,妻以娥皇女英,舉以自代,讓其天下。居不毛土,歴試艱難,望鄰境承儀,蒼生蒙澤。
舜舉乎童土之地,年齒長矣,聰明衰矣,而不得休歸,所謂卷婁者也。
【疏】旣登九五,威跨萬乘,慜念蒼生,憂憐凡庶,於是年齒長老,耳目衰竭,無由休息,豈得歸寧!傴僂攣卷,形勞神倦,所謂卷婁者也。
是以神人惡衆至。
【疏】三徙,遠之以惡也。
衆至則不比,不比則不利也。
【疏】比,和也。夫衆聚則不和,不和則不利於我也。
故无所甚親,无所甚踈,抱德煬和,以順天下,此謂真人。
【疏】煬,温也。夫不測神人,親疏一觀,抱守温和,可謂真聖。
於蟻棄知,於魚得計,於羊棄意。
【疏】不慕羊肉之仁,故於蟻棄智也。不爲羶行教物,故於羊棄意也。旣遣仁義,合乎至道,不傷濡沫相忘於江湖,故於魚得計。此斥虞舜羶行,故及斯言也。
以目視目,以耳聽耳,以心復心。
【疏】夫視目之所見,聽耳之所聞,復心之所知,不逐物於分外而知止其分内者,其真人之道也。
若然者,其平也繩,
【疏】繩無心而正物,聖忘懷而平等。
其變也循。
【疏】循,順也。處世和光,千變萬化,大順蒼生,曾不逆寡。
古之真人,以天待之,
【疏】如上所解,卽是玄古真人用自然之道,虚其心以待物。
不以人入天。
【疏】不用人事取捨,亂於天然之智。
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
【疏】夫處生而言,卽以生爲得;若據死而語,便以生爲喪。死生旣其無定,得失的在誰邊?噫!未可知也。是以混死生,一得喪,故謂之真人矣。
藥也。其實堇也,桔梗也,雞壅也,豕零也,是時爲帝者也,何可勝言!
【疏】堇,烏頭也,治風痹。桔梗,治心腹血。雞壅,卽雞頭草也,服延年。豕零,豬苓根也,似豬卵,治渴病。此並賤藥也。帝,君主也。夫藥無貴賤,瘉病則良,藥病相當,故便爲君主。乃至目視耳聽,手捉心知,用有行藏,時有興廢。故時之所賢者爲君,才不應世者爲臣,此事必然,故何可言盡也。
勾踐也以甲楯三千,棲於會稽。
【疏】勾踐,越王也。會稽,山名也。越爲吴軍所殘,窘迫退走,棲息於會稽山上也。
唯種也能知亡之所以存,唯種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
【疏】種,越大夫名。其時勾踐大敗,兵唯三千,走上會稽山,亡滅非遠,而種密謀深智,亡時可在。當時矯與吴和後,二十二年而滅吴矣。夫狡兔死,良狗烹,敵國滅,忠臣亡,數其然也。平吴之後,范蠡去越而遊乎江海,變名易姓,韜光晦迹,卽陶朱公是也。大夫種不去,爲勾踐所誅。但知國亡而可以存,不知愁身之必死也。字亦有作「穜」者,隨字讀之。
故曰:鴟目有所適,鶴脛有所節,解之也悲。
【疏】鴟目晝闇而夜開,則適夜不適晝。鶴脛禀分而長,則能長不能短。枝節如此,故解去則悲,亦猶種闇於謀身,長於存國也。
故曰:風之過河也有損焉,日之過河也有損焉。
【疏】風日是氣,河有形質。凡有形氣者,未能無累也。而風吹日累,必有損傷,恃源而往,所以不覺。亦猶吴得越之後,謀臣必恃謂其功勳,以無後慮遭戮。是知物相利者,必相爲害也。
請只風與日相與守河,而河以爲未始其攖也, 恃源而往者也。
【疏】恃,賴也。攖,損也。風之與日相與守河,於河攖損而不知覺,恃其源流。
故水之守土也審,影之守人也審,物之守物也審。
【疏】審,安定也。夫水非土則不安,影無人則不見,物無造物則不立,故三者相守而自以爲固。而新故不住,存亡不停,昨日之物,於今已化,山舟替遁,昧者不知,斯之義也。
故目之於明也殆,耳之於聰也殆,心之於殉也殆,
【疏】殉,逐也。夫視目所見,聽耳所聞,任心所逐,若目求離朱之明,耳索師曠之聰,心逐無崖之知,欲不危始,其可得乎!
凡能其於府也殆,殆之成也不給改。
【疏】夫運分别之智,出於藏府而自伐能者,必致危亡也。故雖有成功,不還
禍之長也茲萃,
【疏】滋,多也。萃,聚也。役於藏府,自顯其能,故凶災禍患,增長而多聚之也。
其反也緣功,
【疏】自伐己能而反招禍敗者,緣於功成不退故也。
其果也待久。
【疏】夫誠意成功,決定矜伐。有待之心,其日固久。
而人以爲己寳,不亦悲乎!
【疏】流徒之人,心處愚暗,寳貴己能,成功而處,執滯如是,甚可悲傷!
故有亡國戮民无已,
【疏】貪土地爲己有大寳,取之無道,國破家亡,殘害黎元無數,無窮已也!
不知問是也。
【疏】世有明人,是爲龜鏡。不知問禍敗所由,唯惡貧賤,愚之至也!
故足之於地也踐,雖踐,恃其所不蹍而後善博也;
【疏】踐,蹍,俱履蹈也。夫足之能行,必履於地,仍賴不踐之土而後得行。若無餘地,則無由安善而致博遠也。此舉譬也。
人之於知也少,雖少,恃其所不知而後知天之所謂也。
【疏】知有明暗,能有少多,各止其分,則物逍遥。是以地藉不踐而得行,心賴不知而能照。所以處寂養恬,天然之理,故《老經》云:「有之以爲利,無之以爲用。」此合諭也。
知大一,知大陰,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
【疏】此略摽能知七大之名,可謂造極。自此以下歴解義。
大一通之,
【疏】一是陽數。大一,天也。能通生萬物,故曰通。
大陰解之,
【疏】大陰,地也。無心運載而無分解,物形之也。
大目視之,
【疏】各視其所見謂大目。
大均緣之,
【疏】緣,順也。大順則物物各性足均平。
大方體之,
【疏】萬物之形,各有方術,蜘蛛結網之類,斯體達之。
大信稽之,
【疏】信,實也。稽,至也。循而任之,各至其實,斯大信也。
大定持之。
【疏】物各信空,持而用之,其理空矣。
盡有天,
【疏】上來七大,未有不由其自然者也。
循有照,
【疏】循,順也。但順其天然,智自明照。
冥有樞,
【疏】窈冥之理,自有樞機,而用之無勞措意也。
始有彼。
【疏】郭注云:「始有之者,彼也,故我述而不作也。」
則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
【疏】體從彼學而解也,戒小成性,故不似解。
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
【疏】能忘其知,故似不知也。
不知而後知之。
【疏】不知而知,知而不知,非知而知。故不知而後知,此是真知。
其問之也,不可以有崖, 而不可以无崖。 頡滑有實,
【疏】頡滑,不同也。萬物紛擾,頡滑不同,統而治之,咸資實道。
古今不代,
【疏】古自在古,不從古以來今;今自存今,亦不從今以生古。物各有性,新故不相代换也。
而不可以虧,
【疏】時不往來,法無遷貿,豈賴古以爲今邪!
則可不謂有大揚搉乎!
【疏】如上所問,其道廣大,豈不謂顯揚妙理而搉實論之乎!
闔不亦問是已,奚惑然爲!
【疏】闔,何不也。奚,何。無識之類若夜游,何不詢問聖人!乃其弱喪而迷惑,困苦如是,何爲也!
以不惑解惑,復於不惑,是尚大不惑。
【疏】不惑聖智,惑於凡情也。以聖智之言辨於凡惑,忘得反本,復乎真根,而不能得意忘言而執乎聖迹,貴重明言,以不惑爲大,此乃欽尚不惑,豈能除惑哉!斯又遣於不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