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世第四
【注】與人羣者，不得離人。然人間之變故世世異，宜唯無心而不自用者，爲能隨變所適而不荷其累也。
顔回見仲尼，請行。 曰：「奚之？」 曰：「將之衞。」 曰：「奚爲焉？」 曰：「回聞衞君，其年壯，其行獨。
【注】不與民同欲也。
輕用其國，
【注】夫君人者，動必乘人，一怒則伏尸流血，一喜則軒冕塞路。故君人者之用國，不可輕之也。
而不見其過；
【注】莫敢諫也。
輕用民死，
【注】輕用之於死地。
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
【注】舉國而輸之死地，不可稱數，視之若草芥也。
民其无如矣！
【注】無所依歸。
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願以所聞思其則，庶幾其國有瘳乎！」 仲尼曰：「譆，若殆往而刑耳！
【注】其道不足以救彼患。
夫道不欲雜，
【注】宜正得其人。
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
【注】若夫不得其人，則雖百醫守病，適足致疑，而不能一愈也。
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
【注】有其具然後可以接物也。
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
【注】不虚心以應物，而役思以犯難，故知其所存於己者未定也。夫唯外其知以養真，寄妙當於羣才，功名歸物而患慮遠身，然後可以至於暴人之所行也。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爲出乎哉？德蕩乎名，知出乎争。
【注】德之所以流蕩者，矜名故也；知之所以横出者，争善故也。雖復桀跖，其所矜惜，無非名善也。
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盡行也。
【注】夫名智者，世之所用也。而名起則相軋，知用則争興，故遺名知而後行可盡也。
且德厚信矼，未達人氣；名聞不争，未達人心。 而彊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有其美也，
【注】夫投人夜光，鮮不按劒者，未達故也。今回之德信與其不争之名，彼所未達也，而彊以仁義準繩於彼，彼將謂回欲毁人以自成也。是故至人不役志以經世，而虚心以應物。誠信著於天地，不争暢於萬物，然後萬物歸懷，天地不逆。故德音發而天下響會，景行彰而六合俱應，而後始可以經寒暑，涉治亂，而不與逆鱗迕也。
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
【注】適不信受，則謂與己争名而反害之。
若殆爲人菑夫！且苟爲悦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求有以異？
【注】苟能悦賢惡愚，聞義而服，便爲明君也。苟爲明君，則不若無賢臣，汝往亦不足復奇。如其不爾，往必受害。故以有心而往，無往而可；無心而應，其應自來，則無往而不可也。
若唯无詔，王公必將乘人而鬪其捷。
【注】汝唯有寂然不言耳，言則王公必乘人以君人之勢，而角其捷辯以距諫飾非也。
而目將熒之，
【注】其言辯捷，使人眼眩也。
而色將平之，
【注】不能復自異於彼也。
口將營之，
【注】自救解不暇。
容將形之， 心且成之。
【注】乃且釋己以從彼也。
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
【注】適不能救，乃更足以成彼之威。
順始无窮
【注】尋常守故，未肯變也。
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於暴人之前矣！
【注】未信而諫，雖厚言爲害。
且昔者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
【注】龍逢比干，居下而任上之憂，非其事者也。
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是好名者也。
【注】不欲令臣有勝君之名也。
昔者堯攻樷枝胥敖，禹攻有扈，國爲墟厲，身爲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實无已，是皆求名實者也。而獨不聞之乎？
【注】夫暴君非徒求恣其欲，復乃求名，但所求者非其道耳。
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
【注】惜名貪欲之君，雖復堯禹不能勝化也，故與衆攻之。而汝乃欲空手而往化之以道哉？
雖然，若必有以也，嘗以語我來。」 顔回曰：「端而虚，
【注】正其形而虚其心也。
勉而一，
【注】言遜而不二也。
則可乎？」 曰：「惡，惡可！
【注】言未可也。
夫以陽爲充孔揚，
【注】言衛君亢陽之性，充張於内而甚揚於外，强禦之至也。
采色不定，
【注】喜怒無常。
常人之所不違，
【注】莫之敢逆。
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與其心，夫
【注】頑强之甚，人以快事感己，己陵藉而乃抑挫之，以求從容自放而遂其侈心也。
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而況大德乎！
【注】言乃少多，無回降之勝也。
將執而不化，
【注】故守其本意也。
外合而内不訾，其庸詎可乎！」
【注】外合而内不訾，卽向之端虚而勉一耳，言此未足以化之。
「然則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
【注】顔回更説此三條也。
内直者，與天爲徒。與天爲徒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邪？
【注】物無貴賤，得生一也。故善與不善，付之公當耳，一無所求於人也。
若然者，人謂之童子，是之謂與天爲徒。
【注】依乎天理，推己性命，若嬰兒之直往也。
外曲者，與人之爲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禮也。人皆爲之，吾敢不爲邪？爲人之所爲者，人亦無疵焉， 是之謂與人爲徒。
【注】外形委曲，隨人事之所當爲者也。
成而上比者，與古爲徒。
【注】成於今而比於古也。
其言雖教，讁之實也，
【注】雖是常教，實有諷責之旨。
古之有也，非吾有也。 若然者，雖直而不病，
【注】寄直於古，故無以病我也。
是之謂與古爲徒。 若是則可乎？」 仲尼曰：「惡，惡可！大多政法而不諜。
【注】當理無二，而張三條以政之，與事不冥也。
雖固，亦无罪。
【注】雖未弘大，亦且不見咎責。
雖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
【注】罪則無矣，化則未也。
猶師心者也。」
【注】挾三術以適彼，非無心而付之天下也。
顔回曰：「吾无以進矣，敢問其方。」 仲尼曰：「齋，吾將語若。有而爲之，其易邪？
【注】夫有其心而爲之者，誠未易也。
易之者，皥天不宜。」
【注】以有爲爲易，未見其宜也。
顔回曰：「回之家貧，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如此則可以爲齋乎？」 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 回曰：「敢問心齋。」 仲尼曰：「若一志，
【注】去異端而任獨者也乎。
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 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 聽止於耳， 心止於符。 氣也者，虚而待物者也，
【注】遣耳目，去心意，而符氣性之自得，此虚以待物者也。
唯道集虚。虚者，心齋也。」
【注】虚其心，則至道集於懷也。
顔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自回也；
【注】未始使心齊，故有其身。
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
【注】既得心齊之使，則無其身。
可謂虚乎？」夫子曰：「盡矣！ 吾語若：若能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
【注】放心自得之場，當於實而止。
入則鳴，不入則止。
【注】譬之宫商，應而無心，故曰鳴也。夫無心而應者，任彼耳，不强應也。
無門無毒，
【注】使物自若，無門者也；付天下之自安，無毒者也。毒，治也。
一宅而寓於不得已，
【注】不得已者，理之必然者也。體至一之宅，而會乎必然之符者也。
則幾矣。
【注】理盡於斯。
絶迹易，無行地難。
【注】不行則易，欲行而不踐地不可能也。無爲則易，欲爲而不傷性不可得也。
爲人使易以僞，爲天使難以僞。
【注】視聽之所得者粗，故易欺也；至於自然之報細，故難僞也。則失真少者，不全亦少；失真多者，不全亦多。失得之報，未有不當其分者也。而欲違天爲僞，不亦難乎！
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无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无知知者也。
【注】言必有其具乃能其事，今無至虚之宅，無由有化物之實也。
瞻彼闋者，虚室生白，
【注】夫視有若無，虚室者也，室虚而純白獨生矣。
吉祥止止。
【注】夫吉祥之所集者，至虚至静者也。
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
【注】若夫不止於當，不會於極，此爲以應坐之日而馳鶩不息也。故外敵未至而内已困矣，豈能化物哉！
夫徇耳目内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
【注】夫使耳目閉而自然得者，心知之用外矣。故將任性直通，無往不冥。尚無幽昧之責，而況人間之累乎！
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伏羲几蘧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
【注】言物無貴賤，未有不由心知耳目以自通者也。故世之所謂知者，豈欲知而知哉？所謂見者，豈爲見而見哉？若夫知見可以欲而爲得者，則欲賢可以得賢，爲聖可以得聖乎？固不可矣！而世不知知之自知，因欲爲知以知之；不見見之自見，因欲爲見以見之；不知生之自生，又將爲生以生之。故見目而求離朱之明，見耳而責師曠之聰，故心神奔馳於内，耳目竭喪於外，處身不適而與物不冥矣。不冥矣而能合乎人間之變，應乎世世之節者，未之有也。
葉公子高將使於齊，問於仲尼曰：「王使諸梁也甚重。
【注】重其使，欲有所求也。
齊之待使者，蓋將甚敬而不急。
【注】恐直空報其敬，而不肯急應其求也。
匹夫猶未可動，而況諸侯乎！吾甚慄之。 子嘗語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懽成。』
【注】夫事無小大，少有不言以成爲懽者耳。此仲尼之所曾告諸梁者也。
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
【注】夫以成爲懽者，不成則怒矣，此楚王之所不能免也。
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
【注】人患雖去，然喜懼戰於胸中，固已結冰炭於五藏矣！
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
【注】成敗若任之於彼而莫足以患心者，唯有德者乎！
吾食也執粗而不臧，爨無欲清之人。
【注】對火而不思凉，明其所饌儉薄也。
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内熱與！
【注】所饌儉薄而内熱飲冰者，誠憂事之難，非美食之爲也。
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兩也。
【注】事未成則唯恐不成耳，若果不成，則恐懼結於内而刑網羅於外也。
爲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語我來！」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 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
【注】自然結固，不可解也。
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
【注】千人聚不以一人爲主，不亂則散。故多賢不可以多君，無賢不可以無君。此天人之道，必至之宜。
是之謂大戒。
【注】若君可逃而親可解，則不足戒也。
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 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 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注】知不可奈何者，命也。而安之則無哀無樂，何易施之有哉！故㝠然以所遇爲命，而不施心於其間，泯然與至當爲一，而無休戚於其中。雖事凡人，猶無往而不適，而況於君親哉！
爲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
【注】事有必至，理固常通，故任之則事濟，事濟而身不存者，未之有也，又何用心於其身哉！
何暇至於悦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
【注】理無不通，故當任所遇而直前耳。若乃信道不篤，而悦惡存懷，不能與至當俱往，而謀生慮死，吾未見能成其事者也。
丘請復以所聞：凡交近則必相靡以信，
【注】近者得接，故以其信驗親相靡服也。
遠則必忠之以言，
【注】遥以言傳意也。
言必或傳之。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
【注】夫喜怒之言，若過其實，傳之者宜使兩不失中，故未易也。
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兩怒必多溢惡之言。
【注】溢，過也。喜怒之言，常過其當也。
凡溢之類妄，
【注】嫌非彼言，似傳者妄作。
妄則其信之也莫，
【注】莫然疑之也。
莫則傳言者殃。
【注】就傳過言，似於誕妄，受者有疑，則傳言者横以輕重爲罪也。
故法言曰：『傳其常情，无傳其溢言，則幾乎全。』
【注】雖聞臨時之過言而勿傳也，必稱其常情而要其誠致，則近於全也。
且以巧鬪力者，始乎陽，
【注】本共好戲。
常卒乎陰，
【注】欲勝情至，潛興害彼者也。
泰至則多奇巧；
【注】不復循理。
以禮飲酒者，始乎治，
【注】尊卑有别，旅酬有次。
常卒乎亂，
【注】湛湎淫液也。
泰至則多奇樂。
【注】淫荒縱横，無所不至。
凡事亦然，始乎諒，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
【注】夫煩生於簡，事起於微，此必至之勢也。
夫言者，風波也；行者，實喪也。
【注】夫言者，風波也，故行之則實喪矣。
風波易以動，實喪易以危。
【注】故遺風波而弗行，則實不喪矣。夫事得其實，則危可安而蕩可定。
故忿設无由，巧言偏辭。
【注】夫忿怒之作，無他由也，常由巧言過實，偏辭失當耳。
獸死不擇音，氣息茀然，於是並生心厲。
【注】譬之野獸，蹴之窮地，音急情盡，則和聲不至，而氣息不理，茀然暴怒，俱生𤷅疵，以相對之。
尅核大至，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而不知其然也。
【注】夫寬以容物，物必歸焉。剋核太精，則鄙吝心生而不自覺也。故大人蕩然放物於自得之場，不苦人之能，不竭人之歡，故四海之交可全矣。
苟爲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
【注】苟不自覺，安能知禍福之所齊詣也！
故法言曰：『无遷令，
【注】傳彼實也。
无勸成，
【注】任其自成。
過度益也。』
【注】益則非任實者。
遷令勸成殆事，
【注】此事之危殆者。
美成在久，
【注】美成者，任其時化。譬之種植，不可一朝成。
惡成不及改，
【注】彼之所惡，而勸强成之，則悔敗尋至。
可不慎與？ 且夫乘物以遊心，
【注】寄物以爲意也。
託不得已以養中，至矣。
【注】任理之必然者，中庸之符全矣，斯接物之至者也。
何作爲報也！
【注】當任齊所報之實，何爲爲齊作意於其間哉！
莫若爲致命，此其難者？」
【注】直爲致命，最易；而以喜怒施心，故難也。
顔闔將傅衞靈公太子， 而問於蘧伯玉曰：「有人於此，其德天殺。 與之爲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爲有方則危吾身，
【注】夫小人之性，引之軌制則憎己，縱其無度則亂邦。
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
【注】不知民過之由己，故罪責於民而不自改。
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慎之，正汝身也哉！
【注】反覆與會，俱所以爲正身。
形莫若就，心莫若和。
【注】形不乖迕，和而不同。
雖然，之二者有患。 就不欲入，
【注】就者形順，入者遂與同。
和不欲出。
【注】和者以義濟，出者自顯伐也。
形就而入，且爲顛爲滅，爲崩爲蹶；
【注】若遂與同，則是顛危而不扶持，與彼俱亡矣。故當模格天地，但不立小異耳。
心和而出，且爲聲爲名，爲妖爲孽。
【注】自顯和之，且有含垢之聲，濟彼之名。彼將惡其勝己，妄生妖孽，故當悶然若晦，玄同光塵，然後不可得而親，不可得而踈，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
彼且爲嬰兒，亦與之爲嬰兒；彼且爲无町畦，亦與之爲无町畦；彼且爲无崖，亦與之爲无崖；達之入於无疵。
【注】不小立圭角以逆其鱗也。
汝不知夫螳蜋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
【注】夫螳蜋之怒臂，非不美也，以當車轍，顧非敵耳。今知之所無奈何，而欲彊當其任，卽螳蜋之怒臂也。
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
【注】積汝之才，伐汝之美，以犯此人，危殆之道。
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爲其殺之之怒也；
【注】恐其因有殺心而遂怒也。
不敢以全物與之，爲其決之之怒也。
【注】方使虎自齧分之，則因用力而怒矣。
時其飢飽，達其怒心。
【注】知其所以，怒而順之。
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者，逆也。
【注】順理則異類生愛，逆節則至親交兵。
夫愛馬者，以筐盛矢，以蜄盛溺。
【注】矢溺至賤，而以寳器盛之，愛馬之至者也。
適有蚉䖟僕緣，
【注】僕僕然羣著馬。
而拊之不時，
【注】雖救其患，而掩馬之不意。
則缺御毁首碎胷。
【注】掩其不備，故驚而至此。
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可不慎耶！
【注】意至除患，卒然拊之，以致毁碎，失其所以愛矣！故當世接物，逆順之際，不可不慎也。
匠石之齊，至于曲轅，見櫟社樹。 其大敝數千牛，絜之百圍， 其高臨山十仞而後有枝，其可以爲舟者旁十數。 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 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 曰：「已矣，勿言之矣， 散木也。以爲舟則沈，以爲棺槨則速腐， 以爲器則速毁， 以爲門户則液樠，以爲柱則蠹， 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
【注】不在可用之數，故曰散木。
匠石歸，櫟社見夢曰：「汝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於文木邪？
【注】凡可用之木爲文木。
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屬， 實熟則剥，剥則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於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
【注】物皆以自用傷。
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
【注】數有䁹睨己者，唯今匠石明之耳！
爲予大用。
【注】積無用，乃爲濟生之大用。
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
【注】若有用，必見伐。
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 而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
【注】以戲匠石。
匠石覺而診其夢。 弟子曰：「趣取無用，則爲社何耶？」
【注】猶嫌其以爲社自榮，不趣取於無用而已。
曰：「密！若無言！彼亦直寄焉！
【注】社自來寄耳，非此木求之爲社也。
以爲不知己者詬厲也。
【注】言此木乃以社爲不知己而見辱病者也，豈榮之哉！
不爲社者，且幾有翦乎！
【注】木自以無用爲用，則雖不爲社，亦終不近於翦伐之害。
且也彼其所保與衆異，
【注】彼以無保爲保，而衆以有保爲保。
而以義譽之，不亦遠乎！」
【注】利人長物，禁民爲非，社之義也。夫無用者，泊然不爲而羣才自用，自用者各得其叙而不與焉。此以無用之所以全生也。汝以社譽之，無緣近也乎！
南伯子綦遊乎商之丘，見大木焉，有異：結駟千乘，隱將芘其所藾。
【注】其枝所陰，可以隱芘千乘者也。
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 夫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爲棟梁；俯而見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爲棺槨； 咶其葉則口爛而爲傷，嗅之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 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注】夫王不材於百官，故百官御其事，而明者爲之視，聰者爲之聽，知者爲之謀，勇者爲之扞。夫何爲哉，玄默而已！而羣才不失其當，則不材乃材之所至賴也。故天下樂推而不厭，乘萬物而無害也。
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 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斬之； 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 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樿傍者斬之。 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
【注】有材者未能無惜也。
故解以之牛之白顙者，與豚之亢鼻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
【注】巫祝解除，棄此三者，必妙選騂具，然後敢用。
此皆巫祝以知之矣，
【注】巫祝於此，亦知不材者全也。
所以爲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爲大祥也。
【注】夫全生者，天下之所謂祥也。巫祝以不材爲不祥而弗用也，彼乃以不祥全生乃大祥也。神人者，無心而順物者也。故天下所謂大祥，神人不逆。
支離疏者，頤隱於臍，肩高於頂， 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爲脇。 挫鍼治繲，足以餬口； 鼓筴播精，足以食十人。 上徵武士，則支離攘臂而遊於其間；
【注】持其無用，故不自竄匿。
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
【注】不任徭役故也。
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鍾與十束薪。
【注】役則不與，賜則受之。
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注】神人無用於物而物各得自用，歸功名於羣才，與物冥而無跡，故免人間之害，處常美之實，此支離其德者也。
孔子適楚，楚狂接輿遊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
【注】當順時直前，盡乎會通之宜耳！世之盛衰，蔑然不足覺，故曰「何如」。
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注】趣當盡臨時之宜耳。
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
【注】付之自爾而理自生成，生成非我也，豈爲治亂易節哉！治者自求成，故遺成而不敗；亂者自求生，故忘生而不死。
方今之時，僅免刑焉！
【注】不瞻前顧後，而而盡當今之會，冥然與時世爲一，而後妙當可全，刑名可免。
福輕乎羽，莫之知載；
【注】足能行而放之，手能執而任之，聽之所聞，視目之所見，知止其所不知，能止其所不能，用其自用，爲其自爲，恣其性内而無纖芥於分外，此無爲之至易也。無爲而性命不全者，未之有也。性命全而非福者，理未聞也。故夫福者，卽向之所謂全耳，非假物也，豈有寄鴻毛之重哉！率性而動，動不過分，天下之至易者也。舉其自舉，載其自載，天下之至輕者也。然知以無涯傷性，心以欲惡蕩真。故乃釋此無爲之至易，而行彼有爲之至難，棄夫自舉之至輕，而取夫載彼之至重，此世之常患也。
禍重乎地，莫之知避。
【注】舉其性内，則雖負萬鈞而不覺其重也；外物寄之，雖重不盈錙銖，有不勝任者矣！爲内，福也，故福至輕；爲外，禍也，故禍至重。禍至重而莫之知避，此世之大迷也。
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
【注】夫畫地而使人循之，其跡不可掩矣。有其己而臨物，與物不冥矣。故大人不明我以耀彼，而任彼之自明；不德我以臨人，而付人之自得。故能彌貫萬物而玄同彼我，泯然與天下爲一，而内外同福也。
迷陽迷陽，無傷吾行。
【注】迷陽，猶亡陽也。亡陽任獨，不蕩於外，則吾行全矣。天下皆全其吾，則凡稱吾者，莫不皆全也。
吾行郤曲，無傷吾足。
【注】曲成其行，自足矣。
山木，自㓂也；膏火，自煎也。 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 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注】有用則與彼爲功，無用則自全其生。夫割肌膚以爲天下者，天下之所知也；使百姓不失其自全而彼我俱適者，悗然不覺妙之在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