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北遊第二十二

　　　知北遊於玄水之上，登隱弅之丘，而適遭无爲謂焉。知謂无爲謂曰：「予欲有問乎若：何思何慮則知道？何處何服則安道？何從何道則得道？」三問而无爲謂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知不得問，反於白水之南，登狐闋之上而睹狂屈焉。知以之言也問乎狂屈。狂屈曰：「唉！予知之，將語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知不得問，反於帝宫，見黄帝而問焉。黄帝曰：「无思无慮始知道，无處无服始安道，无從无道始得道。」知問黄帝曰：「我與若知之，彼與彼不知也，其孰是耶？」黄帝曰：「彼无爲謂真是也，狂屈似之，我與汝終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聖人行不言之教。
【注】任其自行，斯不言之教也。
道不可致，
【注】道在自然，非可言致者也。
德不可至，
【注】不失德，故稱德；稱德而不至也。
仁可爲也，義可虧也，禮相僞也。故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禮者，道之華而亂之首也。』
【注】禮有常則，故矯效之所由生也。
故曰：『爲道者日損，
【注】損華僞也。
損之又損之，以至於无爲，无爲而无不爲也。』
【注】華去而朴全，則離爲而非爲也。
今已爲物也，
【注】物失其所，故有爲物。
欲復歸根，不亦難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
【注】其歸根之易者，唯大人耳。大人體合變化，故化物不難。
生也死之徒，
【注】知變化之道者，不以爲異。
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
【注】更相爲始則未知孰死孰生也。
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爲生，散則爲死。
【注】俱是聚也，俱是散也。
若死生爲徒，吾又何患！
【注】患生於異。
故萬物一也。是其所美者爲神奇，其所惡者爲臭腐；臭腐復化爲神奇，神奇復化爲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氣耳』。
【注】各以所美爲神奇，所惡爲臭腐耳。然彼之所美，我之所惡也；我之所美，彼或惡之。故通共神奇，通共臭腐耳。死生彼我豈殊哉！
聖人故貴一。」知謂黄帝曰：「吾問无爲謂，无爲謂不應我，非不我應，不知應我也；吾問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問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黄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與若終不近也，以其知之也。」狂屈聞之，以黄帝爲知言。
【注】明夫自然者，非言知之所得，故當昧乎無言之地。是以先舉不言之標，而後寄明於黄帝，則夫自然之冥物，㮣乎可得而見也。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説。
【注】此孔子之所以云「予欲無言」。
聖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无爲，
【注】任其自爲而已。
大聖不作，
【注】唯因任也。
觀於天地之謂也。
【注】觀其形容，象其物宜，與天地不異。
今彼神明至精，與彼百化。
【注】百化自化，而神明不奪。
物已死生方圓，莫知其根也。
【注】夫死者已自死，而生者已自生，圓者已自圓，而方者已自方，未有爲其根者，故莫知。
扁然而萬物，自古以固存。
【注】豈待爲之而後存哉！
六合爲巨，未離其内；
【注】計六合在無極之中則陋矣。
秋豪爲小，待之成體。
【注】秋豪雖小，非無亦無以容其質。
天下莫不沈浮，終身不故；
【注】日新也。
陰陽四時運行，各得其序；
【注】不待爲之。
惛然若亡而存，
【注】昭然若存則亡矣。
油然不形而神；
【注】挈然有形則不神。
萬物畜而不知。此之謂本根，
【注】畜之而不得其本性之根，故不知其所以畜也。
可以觀於天矣！
【注】與天同觀。
　　齧缺問道乎被衣，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視，天和將至；攝汝知，一汝度，神將來舍。德將爲汝美，道將爲汝居。汝瞳焉如新生之犢而无求其故。」言未卒，齧缺睡寐，被衣大悦，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實知，不以故自持。
【注】與變俱也。
媒媒晦晦，无心而不可與謀，彼何人哉！」
【注】獨化者也。
　　舜問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
【注】夫身者非汝所能有也，塊然而自有耳。身非汝所有而況無哉！
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
【注】若身是汝有者，則美惡死生當制之由汝。合氣聚而生，汝不能禁也；氣散而死，汝不能止也。明其委結而自成耳，非汝有也。
孫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
【注】氣自委結而蟬蜕也。
故行不知所往，處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
【注】皆在自爾中來，故不知也。
天地之彊陽氣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注】彊陽，猶運動耳。明斯道也，庶可以遺身而忘生也。
　　孔子問於老聃曰：「今日晏間，敢問至道。」老聃曰：「汝齋戒，疏𤅢而心，澡雪而精神，掊擊而知。夫道窅然難言哉！將爲汝言其崖略：夫昭昭生於冥冥，有倫生於无形，精神生於道，
【注】皆所以明其獨生而無所資借。
形本生於精，
【注】皆由精以至粗。
而萬物以形相生。故九竅者胎生，八竅者卵生。
【注】言萬物雖以形相生，亦皆自然耳。故胎卵不能易種而生，明神氣之不可爲也。
其來无迹，其往无崖，无門无房，四達之皇皇也。
【注】夫率自然之性，遊無迹之塗者，放形骸於天地之間，寄精神於八方之表。是以無門無房，四達皇皇，逍遥六合，與化偕行也。
邀於此者，四枝彊，思慮恂達，耳目聰明。其用心不勞，其應物无方。
【注】人生而遇此道，則天性全而精神定。
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廣，日月不得不行，萬物不得不昌，此其道與！
【注】言此皆不得不然而自然耳，非道能使然也。
且夫博之不必知，辯之不必慧，聖人以斷之矣！
【注】斷棄知慧而付之自然也。
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損之而不加損者，聖人之所保也。
【注】使各保其正分而已，故無用知慧爲也。
淵淵乎其若海，
【注】容恣無量。
巍巍乎其終則復始也，
【注】與化俱者，乃積無窮之紀，可謂「巍巍」。
運量萬物而不匱。
【注】用物而不役己，故不匱也。
則君子之道，彼其外與！
【注】各取於身而足。
萬物皆往資焉而不匱，此其道與！
【注】還用物，故我不匱。此明道之贍物在於不贍，不贍而物自得。故曰「此其道與」！言至道之無功，無功乃足稱道也。
中國有人焉，非陰非陽，
【注】無所偏名。
處於天地之間，直且爲人，
【注】敖然自放，所遇而安了無功名。
將反於宗。
【注】不逐末也。
自本觀之，生者喑醷物也。
【注】直聚氣也。
雖有壽夭，相去幾何？須臾之説也，奚足以爲堯桀之是非！
【注】死生猶未足殊，況壽夭之間哉！
果蓏有理，
【注】物無不理，但當順之。
人倫雖難，所以相齒。
【注】人倫有智慧之變，故難也。然其知慧自相齒耳，但當從而任之。
聖人遭之而不違，
【注】順所遇也。
過之而不守。
【注】宜過而過。
調而應之，德也；偶而應之，道也。
【注】調偶，和合之謂也。
帝之所興，王之所起也。
【注】如斯而已。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郤，忽然而已！
【注】乃不足惜。
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
【注】出入者，變化之謂耳。言天下未有不變也。
已化而生，又化而死，
【注】俱是化也。
生物哀之，
【注】死物不哀。
人類悲之。
【注】死類不悲。
解其天弢，墮其天𧙍。
【注】獨脱也。
紛乎宛乎，
【注】變化烟煴。
魂魄將往，乃身從之，乃大歸乎！
【注】無爲用心於其間也。
不形之形，形之不形，
【注】不形，形乃成；若形之，形則敗其形矣。
是人之所同知也，
【注】雖知之，然不能任其自形而反形之，所以多敗。
非將至之所務也，
【注】務則不至。
此衆人之所同論也。
【注】雖論之，然故不能不務，所以不至也。
彼至則不論，
【注】悗然不覺乃至。
論則不至。明見无值，
【注】闇至乃值。
辯不若默。道不可聞，聞不若塞。此之謂大得。」
【注】默而塞之，則無所奔逐，故大得。
　　東郭子問於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无所不在」東郭子曰：「期而後可。」
【注】欲令莊子指名所在。
莊子曰：「在螻蟻。」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東郭子不應。莊子曰：「夫子之問也，固不及質。
【注】舉其標質，言無所不在，而方復怪此，斯不及質也。
正獲之問於監市履狶也，每下愈況。
【注】狶，大豕也。夫監市之履豕以知其肥瘦者，愈履其難肥之處，愈知豕肥之要。今問道之所在，而每況之於下賤，則明道之不逃於物也必矣。
汝唯莫必无乎逃物，
【注】若必謂無之逃物，則道不周矣。道而不周，則未足以爲道。
至道若是，大言亦然。
【注】明道不逃物。
周徧咸三者，異名同實，其指一也。嘗相與游乎无何有之宫，同合而論，无所終窮乎。
【注】若遊有，則不能周徧咸也。故同合而論之，然後知道之無不在。知道之無不在，然後能曠然無懷，而遊彼無窮也。
嘗相與無爲乎！澹而静乎！漠而清乎！調而間乎！
【注】此皆無爲故也。
寥已吾志，
【注】寥然空虚。
无往焉而不知其所至，
【注】志苟寥然，則無所往矣。無往焉，故往而不知其所至；有往焉，則理未動而志已至矣。
去而來而不知其所止。
【注】斯順之也。
吾已往來焉而不知其所終，
【注】但往來不由於知耳，不爲不往來也。往來者，自然之常理也，其有終乎！
彷徨乎馮閎，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窮。
【注】馮閎者，虚廓之謂也。大知由乎廖廓，恣變化之所如，故不知也。
物物者與物无際，
【注】明物物者無物，而物自物耳。物自物耳，故冥也。
而物有際者，所謂物際者也。
【注】物有際，故每相與不能冥然，真所謂際者也。
不際之際，際之不際者也。
【注】不際者，雖有物物之名，直明物之自物耳。物物者，竟無物也，際其安在乎？
謂盈虚衰殺，彼爲盈虚非盈虚，彼爲衰殺非衰殺，彼爲本末非本末，彼爲積散非積散也。」
【注】旣明物物者無物，又明物之不能自物，則爲之者誰乎哉？皆忽然而自爾也。
　　妸荷甘與神農同學於老龍吉。神農隱几，闔户晝瞑。妸荷甘日中奓户而入，曰：「老龍死矣！」神農隱几擁杖而起，嚗然放杖而笑，
【注】起而悟夫死之不足驚，故還放杖而笑也。
曰：「天知予僻陋慢訑，故棄予而死。已矣！夫子无所發予之狂言而死矣夫！」
【注】自肩吾已下，皆以至言爲狂而不信也，故非老龍連叔之徒，莫足與言也。
弇堈弔聞之，曰：「夫體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繫焉。
【注】言體道者，人之宗主也。
今於道，秋豪之端萬分未得處一焉，
【注】秋豪之端細矣，又未得其萬分之一。
而猶知藏其狂言而死，又況夫體道者乎！
【注】明夫至道非言之所得也，唯在乎自得耳。
視之无形，聽之无聲，於人之論者，謂之冥冥，所以論道而非道也。
【注】冥冥而猶復非道，明道之無名也。
　　於是泰清問乎无窮曰：「子知道乎？」无窮曰：「吾不知。」又問乎无爲，无爲曰：「吾知道。」曰：「子之知道亦有數乎？」曰：「有。」曰：「其數若何？」无爲曰：「吾知道之可以貴，可以賤，可以約，可以散，此吾所以知道之數也。」泰清以之言也問乎无始，曰：「若是則无窮之弗知，與无爲之知，孰是而孰非乎？无始曰：「不知深矣，知之淺矣；弗知内矣，知之外矣。」於是泰清中而歎曰：「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
【注】凡得之不由於知，乃冥也。
无始曰：「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
【注】故默成乎不聞不見之域而後至焉。
知形形之不形乎！
【注】形自形耳，形形者竟無物也。
道不當名。」
【注】有道名而竟無物，故名之不能當也。
无始曰：「有問道而應之者，不知道也；雖問道者，亦未聞道。
【注】不知故問，問之而應，則非道也。不應則非問者所得，故雖問之，亦終不聞也。
道无問，問无應。
【注】絶學去教，而歸於自然之意也。
无問問之，是問窮也；
【注】所謂責空。
无應應之，是无内也。
【注】實無而假有以應者，外矣。
以无内待問窮，若是者，外不觀乎宇宙，内不知乎太初。是以不過乎崐崘，不遊乎太虚。」
【注】若夫婪落天地，遊虚涉遠，以入乎冥冥者，不應而已矣。
　　光曜問乎无有曰：「夫子有乎？其无有乎？」光曜不得問而孰視其狀貌，窅然空然：終日視之而不見，聽之而不聞，搏之而不得也。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及爲无有矣，何從至此哉！
【注】此皆絶學之意也。於道絶之，則夫學者乃在根本中來矣。故學之善者，其唯不學乎！
　　大馬之捶鉤者，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
【注】拈捶鉤之輕重，而無豪芒之差也。
大馬曰：「子巧與！有道與？」曰：「臣有守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鉤，於物无視也，非鉤無察也。」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長得其用，而況乎无不用者乎！物孰不資焉！
【注】都無懷，則物來皆應。
　　冉求問於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仲尼曰：「可，古猶今也。」
【注】言天地常存，乃無未有之時。
冉求失問而退，明日復見，曰：「昔者吾問『未有天地可知乎？』夫子曰：『可，古猶今也。』昔日吾昭然，今日吾昧然，敢問何謂也？」仲尼曰：「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
【注】虚心以待命，斯神受也。
今之昧然也，且又爲不神者求邪！
【注】思求更致不了。
无古无今，无始无終，
【注】非唯無不得化而爲有也，有亦不得化而爲無矣。是以无雖千變萬化，而不得一爲無也。不得一爲無，故自古無未有之時而常存也。
未有子孫而有子孫可乎？」
【注】言世世無極。
冉求未對，仲尼曰：「已矣，未應矣！不以生生死，
【注】夫死者獨化而死耳，非夫生者生此死也。
不以死死生。
【注】生者亦獨化而生耳。
死生有待邪？
【注】獨化而足。
皆有所一體。
【注】死與生，各自成體。
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猶其有物也。猶其有物也無已！
【注】誰得先物者乎哉？吾以陰陽爲先物，而陰陽者卽所謂物耳，誰又先陰陽者乎？吾以自然爲先之，而自然卽物之自爾耳；吾以至道爲先之矣，而至道者乃至無也，旣以無矣，又奚爲先？然則先物者誰乎哉？而猶有物無已，明物之自然，非有使然也。
聖人之愛人也終无已者，亦乃取於是者也。」
【注】取於自爾，故恩流百代而不廢也。
　　顔淵問乎仲尼曰：「回嘗聞諸夫子曰：『无有所將，无有所迎。』回敢問其遊。」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
【注】以心順形而形自化。
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
【注】以心使形。
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
【注】常無心，故一不化。一不化，乃能與物化耳。
安化安不化，
【注】化與不化，皆任彼耳，斯無心也。
安與之相靡？
【注】直無心而恣其自化耳，非將迎而靡順之。
必與之莫多。
【注】不將不迎，則足而止。
狶韋氏之囿，黄帝之圃，有虞氏之宫，湯武之室。
【注】言夫無心而任化，乃羣聖之所遊處。
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師，故以是非相𩐎也，而況今之人乎！
【注】𩐎，和也。夫儒墨之師，天下之難和者，而無心者猶故和之，而況其凡乎！
聖人處物不傷物。
【注】至順也。
不傷物者，物亦不能傷也。
【注】在我而已。
唯无所傷者，爲能與人相將迎。
【注】無心故至順，至順故能無所將迎，而義冠於將迎也。
山林與，臯壤與，使我欣欣然而樂與！
【注】山林臯壤，未善於我，而我便樂之，此爲無故而樂也。
樂未畢也，哀又繼之。
【注】夫無故而樂，亦無故而哀也，則凡所樂不足樂，凡所哀不足哀也。
哀樂之來，吾不能禦，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爲物逆旅耳。
【注】不能坐忘自得，而爲哀樂所寄也。
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
【注】知之所遇者卽知之，知之所不遇者卽不知也。
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
【注】所不能者不能强能也。由此觀之，知與不知，能與不能，制不出我也，當付之自然耳。
无知无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
【注】受生各有分也。
夫務免乎人之所不免者，豈不亦悲哉！至言去言，至爲去爲，
【注】皆自得也。
齊知之，所知則淺矣！
【注】夫由知而後得者，假學者耳，故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