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


卷二十四 漢紀十六


   起強圉協洽(丁未),盡昭陽赤奮若(癸丑),凡七年。
  昭帝元平元年(丁未、前七四年)
  春,二月,詔減口賦錢什三。
  夏,四月,癸未,帝崩于未央宮;無嗣。時武帝子獨有廣陵王胥,大將軍光與羣臣議所立,咸持廣陵王。王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光內不自安。郎有上書言:「周太王廢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雖廢長立少可也。廣陵王不可以承宗廟。」言合光意。光以其書示丞相敞等,擢郎為九江太守。卽日承皇后詔,遣行大鴻臚事少府樂成、宗正德、光祿大夫吉、中郎將利漢,迎昌邑王賀,乘七乘傳詣長安邸。光又白皇后,徒右將軍安世為車騎將軍。
  賀,昌邑哀王之子也,在國素狂縱,動作無節。武帝之喪,賀游獵不止。嘗游方與,不半日馳二百里。中尉琅邪王吉上疏諫曰:「大王不好書術而樂逸游,馮式撙銜,馳騁不止,口倦虖叱咤,手苦於箠轡,身勞虖車輿,朝則冒霧露,晝則被塵埃,夏則為大暑之所暴炙,冬則為風寒之所匽薄,數以耎脆之玉體犯勤勞之煩毒,非所以全壽命之宗也,又非所以進仁義之隆也。夫廣廈之下,細旃之上,明師居前,勤誦在後,上論唐、虞之際,下及殷、周之盛,考仁聖之風,習治國之道,訢訢焉發憤忘食,日新厥德,其樂豈銜橛之間哉!休則俛仰屈伸以利形,進退步趨以實下,吸新吐故以練臧,專意積精以適神,於以養生,豈不長哉!大王誠留意如此,則心有堯、舜之志,體有喬、松之壽,美聲廣譽,登而上聞,則福祿其臻而社稷安矣。皇帝仁聖,至今思慕未怠,於宮館、囿池、弋獵之樂未有所幸,大王宜夙夜念此以承聖意。諸侯骨肉,莫親大王,大王於屬則子也,於位則臣也,一身而二任之責加焉。恩愛行義,孅介有不具者,於以上聞,非饗國之福也。」王乃下令曰:「寡人造行不能無惰,中尉甚忠,數輔吾過。」使謁者千秋賜中尉牛肉五百斤,酒五石,脯五束。其後復放縱自若。
  郎中令山陽龔遂,忠厚剛毅,有大節,內諫爭於王,外責傅相,引經義,陳禍福,至於涕泣,蹇蹇亡已,面刺王過。王至掩耳起走,曰:「郎中令善媿人!」王嘗久與騶奴、宰人游戲飲食,賞賜無度,遂入見王,涕泣膝行,左右侍御皆出涕。王曰:「郎中令何為哭?」遂曰:「臣痛社稷危也!願賜清閒,竭愚!」王辟左右。遂曰:「大王知膠西王所以為無道亡乎?」王曰:「不知也。」曰:「臣聞膠西王有諛臣侯得,王所為儗於桀、紂也,得以為堯、舜也。王說其諂諛,常與寢處,唯得所言,以至於是。今大王親近羣小,漸漬邪惡所習,存亡之機,不可不慎也!臣請選郎通經有行義者與王起居,坐則誦詩、書,立則習禮容,宜有益。」王許之。遂乃選郎中張安等十人侍王。居數日,王皆逐去安等。
  王嘗見大白犬,頸以下似人,冠方山冠而無尾,以問龔遂;遂曰:「此天戒,言在側者盡冠狗也,去之則存,不去則亡矣。」後又聞人聲曰:「熊」!視而見大熊,左右莫見,以問遂,遂曰:「熊,山野之獸,而來入宮室,王獨見之,此天戒大王,恐宮室將空,危亡象也。」王仰天而嘆曰:「不祥何為數來!」遂叩頭曰:「臣不敢隱忠,數言危亡之戒;大王不說。夫國之存亡,豈在臣言哉!願王內自揆度。大王誦詩三百五篇,人事浹,王道備。王之所行,中詩一篇何等也?大王位為諸侯王,行汙於庶人,以存難,以亡易,宜深察之!」後又血汙王坐席,王問遂;遂叫然號曰:「宮空不久,妖祥數至。血者,陰憂象也,宜畏慎自省!」王終不改節。
  及徵書至,夜漏未盡一刻,以火發書。其日中,王發;晡時,至定陶,行百三十五里,侍從者馬死相望於道。王吉奏書戒王曰:「臣聞高宗諒闇,三年不言。今大王以喪事徵,宜日夜哭泣悲哀而已,慎毋有所發!大將軍仁愛、勇智、忠信之德,天下莫不聞;事孝武皇帝二十餘年,未嘗有過。先帝棄羣臣,屬以天下,寄幼孤焉。大將軍抱持幼君襁褓之中,布政施敎,海內晏然,雖周公、伊尹無以加也。今帝崩無嗣,大將軍惟思可以奉宗廟者,攀援而立大王,其仁厚豈有量哉!臣願大王事之,敬之,政事壹聽之,大王垂拱南面而已。願留意,常以為念!」
  王至濟陽,求長鳴雞,道買積竹杖。過弘農,使大奴善以衣車載女子。至湖,使者以讓相安樂。安樂告龔遂,遂入問王,王曰:「無有。」遂曰:「卽無有,何愛一善以毀行義!請收屬吏,以湔洒大王。」卽捽善屬衞士長行法。
  王到霸上,大鴻臚郊迎,騶奉乘輿車。王使壽成御,郎中令遂參乘。且至廣明、東都門,遂曰:「禮,奔喪望見國都哭。此長安東郭門也。」王曰:「我嗌痛,不能哭。」至城門,遂復言,王曰:「城門與郭門等耳。」且至未央宮東闕,遂曰:「昌邑帳在是闕外馳道北,未至帳所,有南北行道,馬足未至數步;大王宜下車,鄉闕西面伏哭,盡哀止。」王曰:「諾。」到,哭如儀。六月,丙寅,王受皇帝璽綬,襲尊號;尊皇后曰皇太后。
  壬申,葬孝昭皇帝于平陵。
  昌邑王旣立,淫戲無度。昌邑官屬皆徵至長安,往往超擢拜官。相安樂遷長樂衞尉。龔遂見安樂,流涕謂曰:「王立為天子,日益驕溢,諫之不復聽。今哀痛未盡,日與近臣飲酒作樂,鬬虎豹,召皮軒車九旒,驅馳東西,所為悖道。古制寬,大臣有隱退;今去不得,陽狂恐知,身死為世戮,柰何?君,陛下故相,宜極諫爭。」
  王夢青蠅之矢積西階東,可五六石,以屋版瓦覆之,以問遂,遂曰:「陛下之詩不云乎:『營營青蠅,止于藩。愷悌君子,毋信讒言。』陛下左側讒人衆多,如是青蠅惡矣。宜進先帝大臣子孫,親近以為左右。如不忍昌邑故人,信用讒諛,必有凶咎。願詭禍為福,皆放逐之!臣當先逐矣。」王不聽。
  太僕丞河東張敞上書諫,曰:「孝昭皇帝蚤崩無嗣,大臣憂懼,選賢聖承宗廟,東迎之日,唯恐屬車之行遲。今天子以盛年初卽位,天下莫不拭目傾耳,觀化聽風。國輔大臣未褒,而昌邑小輦先遷,此過之大者也。」王不聽。
  大將軍光憂懣,獨以問所親故吏大司農田延年。延年曰:「將軍為國柱石,審此人不可,何不建白太后,更選賢而立之?」光曰:「今欲如是,於古嘗有此不?」延年曰:「伊尹相殷,廢太甲以安宗廟,後世稱其忠。將軍若能行此,亦漢之伊尹也。」光乃引延年給事中,陰與車騎將軍張安世圖計。
  王出游,光祿大夫魯國夏侯勝當乘輿前諫曰:「天久陰而不雨,臣下有謀上者。陛下出,欲何之?」王怒,謂勝為祅言,縛以屬吏。吏白霍光,光不舉法。光讓安世,以為泄語。安世實不言;乃召問勝。勝對言:「在鴻範傳曰:『皇之不極,厥罰常陰,時則有下人伐上者。』惡察察言,故云『臣下有謀』。」光、安世大驚,以此益重經術士。侍中傅嘉數進諫,王亦縛嘉繫獄。
  光、安世旣定議,乃使田延年報丞相楊敞。敞驚懼,不知所言,汗出洽背,徒唯唯而已。延年起,至更衣。敞夫人遽從東廂謂敞曰:「此國大事,今大將軍議已定,使九卿來報君侯,君侯不疾應,與大將軍同心,猶與無決,先事誅矣!」延年從更衣還,敞夫人與延年參語許諾:「請奉大將軍敎令!」
  癸巳,光召丞相、御史、將軍、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會議未央宮。光曰:「昌邑王行昏亂,恐危社稷,如何?」羣臣皆驚鄂失色,莫敢發言,但唯唯而已。田延年前,離席按劍曰:「先帝屬將軍以幼孤,寄將軍以天下,以將軍忠賢,能安劉氏也。今羣下鼎沸,社稷將傾;且漢之傳諡常為『孝』者,以長有天下,令宗廟血食也。如漢家絕祀,將軍雖死,何面目見先帝於地下乎?今日之議,不得旋踵,羣臣後應者,臣請劍斬之!」光謝曰:「九卿責光是也!天下匈匈不安,光當受難。」於是議者皆叩頭曰:「萬姓之命,在於將軍,唯大將軍令!」
  光卽與羣臣俱見,白太后,具陳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廟狀。皇太后乃車駕幸未央承明殿,詔諸禁門毋內昌邑羣臣。王入朝太后還,乘輦欲歸溫室,中黃門宦者各持門扇,王入,門閉,昌邑羣臣不得入。王曰:「何為?」大將軍跪曰:「有皇太后詔,毋內昌邑羣臣!」王曰:「徐之,何乃驚人如是!」光使盡驅出昌邑羣臣,置金馬門外。車騎將軍安世將羽林騎,收縛二百餘人,皆送廷尉詔獄。令故昭帝侍中中臣侍守王。光敕左右:「謹宿衞!卒有物故自裁,令我負天下,有殺主名。」王尚未自知當廢,謂左右:「我故羣臣從官安得罪,而大將軍盡繫之乎?」
  頃之,有太后詔召王。王聞召,意恐,乃曰:「我安得罪而召我哉?」太后被珠襦,盛服坐武帳中,侍御數百人皆持兵,期門武士陛戟陳列殿下,羣臣以次上殿,召昌邑王伏前聽詔。光與羣臣連名奏王,尚書令讀奏曰:「丞相臣敞等昧死言皇太后陛下:孝昭皇帝早棄天下,遣使徵昌邑王典喪,服斬衰,無悲哀之心,廢禮誼,居道上不素食,使從官略女子載衣車,內所居傳舍。始至謁見,立為皇太子,常私買鷄〈琢,王改月〉以食。受皇帝信璽、行璽大行前,就次,發璽不封。從官更持節引內昌邑從官、騶宰、官奴二百餘人,常與居禁闥內敖戲。為書曰:『皇帝問侍中君卿:使中御府令高昌奉黃金千斤,賜君卿取十妻。』大行在前殿,發樂府樂器,引內昌邑樂人擊鼓,歌吹,作俳倡;召內泰壹、宗廟樂人,悉奏衆樂。駕法駕驅馳北宮、桂宮,弄彘,鬬虎。召皇太后御小馬車,使官奴騎乘,遊戲掖庭中。與孝昭皇帝宮人蒙等淫亂,詔掖庭令:『敢泄言,要斬!』」太后曰:「止!為人臣子,當悖亂如是邪!」王離席伏。尚書令復讀曰:「取諸侯王、列侯、二千石綬及墨綬、黃綬以幷佩昌邑郎官者免奴。發御府金錢、刀劍、玉器、采繒,賞賜所與遊戲者。與從官、官奴夜飲,湛沔於酒。獨夜設九賓溫室,延見姊夫昌邑關內侯。祖宗廟祠未舉,為璽書,使使者持節以三太牢祠昌邑哀王園廟,稱『嗣子皇帝』。受璽以來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節詔諸官署徵發凡一千一百二十七事。荒淫迷惑,失帝王禮誼,亂漢制度。臣敞等數進諫,不變更,日以益甚;恐危社稷,天下不安。臣敞等謹與博士議,皆曰:『今陛下嗣孝昭皇帝後,行淫辟不軌。「五辟之屬,莫大不孝。」周襄王不能事母,春秋曰:「天王出居于鄭,」由不孝出之,絕之於天下也。宗廟重於君,陛下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廟,子萬姓,當廢!』臣請有司以一太牢具告祠高廟。」皇太后詔曰:「可。」光令王起,拜受詔,王曰:「聞『天子有爭臣七人,雖亡道不失天下。』」光曰:「皇太后詔廢,安得稱天子!」乃卽持其手,解脫其璽組,奉上太后;扶王下殿,出金馬門,羣臣隨送。王西面拜曰:「愚戇,不任漢事!」起,就乘輿副車;大將軍光送至昌邑邸。光謝曰:「王行自絕於天,臣寧負王,不敢負社稷!願王自愛,臣長不復左右。」光涕泣而去。
  羣臣奏言:「古者廢放之人,屏於遠方,不及以政。請徒王賀漢中房陵縣。」太后詔歸賀昌邑,賜湯沐邑二千戶,故王家財物皆與賀;及哀王女四人,各賜湯沐邑千戶;國除,為山陽郡。
  昌邑羣臣坐在國時不舉奏王罪過,令漢朝不聞知,又不能輔道,陷王大惡,皆下獄,誅殺二百餘人;唯中尉吉、郎中令遂以忠直數諫正,得減死,髡為城旦。師王式繫獄當死,治事使者責問曰:「師何以無諫書?」式對曰:「臣以詩三百五篇朝夕授王,至於忠臣、孝子之篇,未嘗不為王反復誦之也;至於危亡失道之君,未嘗不流涕為王深陳之也。臣以三百五篇諫,是以無諫書。」使者以聞,亦得減死論。
  霍光以羣臣奏事東宮,太后省政,宜知經術,白令夏侯勝用尚書授太后,遷勝長信少府,賜爵關內侯。
  初,衞太子納魯國史良娣,生子進,號史皇孫。皇孫納涿郡王夫人,生子病已,號皇曾孫。皇曾孫生數月,遭巫蠱事,太子三男、一女及諸妻、妾皆遇害,獨皇曾孫在,亦坐收繫郡邸獄。故廷尉監魯國丙吉受詔治巫蠱獄,吉心知太子無事實,重哀皇曾孫無辜,擇謹厚女徒謂城胡組、淮陽郭徵卿,令乳養曾孫,置閒燥處。吉日再省視。
  巫蠱事連歲不決,武帝疾,來往長楊、五柞宮,望氣者言長安獄中有天子氣,於是武帝遣使者分條中都官,詔獄繫者,無輕重,一切皆殺之。內謁者令郭穰夜到郡邸獄,吉閉門拒使者不納,曰:「皇曾孫在。他人無辜死者猶不可,況親曾孫乎!」相守至天明,不得入。穰還,以聞,因劾奏吉。武帝亦寤,曰:「天使之也。」因赦天下。郡邸獄繫者,獨賴吉得生。
  旣而吉謂守丞誰如:「皇孫不當在官,」使誰如移書京兆尹,遣與胡組俱送;京兆尹不受,復還。及組日滿當去,皇孫思慕,吉以私錢雇組令留,與郭徵卿並養,數月,乃遣組去。後少內嗇夫白吉曰:「食皇孫無詔令。」時吉得食米、肉,月月以給皇曾孫。曾孫病,幾不全者數焉,吉數敕保養乳母加致醫藥,視遇甚有恩惠。吉聞史良娣有母貞君及兄恭,乃載皇曾孫以付之。貞君年老,見孫孤,甚哀之,自養視焉。
  後有詔掖庭養視,上屬籍宗正。時掖庭令張賀,嘗事戾太子,思顧舊恩,哀曾孫,奉養甚謹,以私錢供給,敎書。旣壯,賀欲以女孫妻之。是時昭帝始冠,長八尺二寸。賀弟安世為右將軍,輔政,聞賀稱譽皇曾孫,欲妻以女,怒曰:「曾孫乃衞太子後也,幸得以庶人衣食縣官足矣,勿復言予女事!」於是賀止。時暴室嗇夫許廣漢有女,賀乃置酒請廣漢,酒酣,為言「曾孫體近,下乃關內侯,可妻也。」廣漢許諾。明日,嫗聞之,怒。廣漢重令人為介,遂與曾孫;賀以家財聘之。曾孫因依倚廣漢兄弟及祖母家史氏,受詩於東海澓中翁,高材好學;然亦喜游俠,鬬雞走狗,以是具知閭里姦邪,吏治得失。數上下諸陵,周徧三輔,嘗困於蓮勺鹵中,尤樂杜、鄠之間,率常在下杜。時會朝請,舍長安尚冠里。
  及昌邑王廢,霍光與張安世諸大臣議所立,未定。丙吉奏記光曰:「將軍事孝武皇帝,受襁褓之屬,任天下之寄。孝昭皇帝早崩亡嗣,海內憂懼,欲亟聞嗣主。發喪之日,以大誼立後;所立非其人,復以大誼廢之;天下莫不服焉。方今社稷、宗廟、羣生之命在將軍之壹舉,竊伏聽於衆庶,察其所言諸侯、宗室在列位者,未有所聞於民間也。而遺詔所養武帝曾孫名病已在掖庭、外家者,吉前使居郡邸時,見其幼少;至今十八九矣,通經術,有美材,行安而節和。願將軍詳大義,參以蓍龜豈宜,褒顯先使入侍,令天下昭然知之,然後決定大策,天下幸甚!」杜延年亦知曾孫德美,勸光、安世立焉。
  秋,七月,光坐庭中,會丞相以下議定所立,遂復與丞相敞等上奏曰:「孝武皇帝曾孫病已,年十八,師受詩、論語、孝經,躬行節儉,慈仁愛人,可以嗣孝昭皇帝後,奉承祖宗廟,子萬姓。臣昧死以聞!」皇太后詔曰:「可。」光遣宗正德至曾孫家尚冠里,洗沐,賜御衣;太僕以軨獵車迎曾孫,就齋宗正府。庚申,入未央宮,見皇太后,封為陽武侯。已而羣臣奏上璽綬,卽皇帝位,謁高廟;尊皇太后為太皇太后。
  侍御史嚴延年劾奏「大將軍光擅廢立主,無人臣禮,不道。」奏雖寢,然朝廷肅然敬憚之。
  八月,己巳,安平敬侯楊敞薨。
  九月,大赦天下。
  戊寅,蔡義為丞相。
  初,許廣漢女適皇曾孫,一歲,生子奭。數月,曾孫立為帝,許氏為倢伃。是時霍將軍有小女與皇太后親,公卿議更立皇后,皆心擬霍將軍女,亦未有言。上乃詔求微時故劍。大臣知指,白立許倢伃為皇后。十一月,壬子,立皇后許氏。霍光以后父廣漢刑人,不宜君國;歲餘,乃封為昌成君。
  太皇太后歸長樂宮。長樂宮初置屯衞。
  中宗孝宣皇帝本始元年(戊申、前七三年)
  春,詔有司論定策安宗廟功。大將軍光益封萬七千戶,與故所食凡二萬戶。車騎將軍富平侯安世以下益封者十人,封侯者五人,賜爵關內侯者八人。
  大將軍光稽首歸政,上謙讓不受;諸事皆先關白光,然後奏御。自昭帝時,光子禹及兄孫雲皆為中郎將,雲弟山奉車都尉、侍中、領胡、越兵,光兩女壻為東、西宮衞尉,昆弟、諸壻、外孫皆奉朝請,為諸曹、大夫、騎都尉、給事中,黨親連體,根據於朝廷。及昌邑王廢,光權益重,每朝見,上虛己斂容,禮下之已甚。
  夏,四月,庚午,地震。
  五月,鳳皇集膠東、千乘。赦天下,勿收田租賦。
  六月,詔曰:「故皇太子在湖,未有號諡,歲時祠;其議諡,置園邑。」有司奏請:「禮,為人後者,為之子也;故降其父母,不得祭,尊祖之義也。陛下為孝昭帝後,承祖宗之祀,愚以為親諡宜曰悼,母曰悼后;故皇太子諡曰戾,史良娣曰戾夫人。」皆改葬焉。
  秋,七月,詔立燕刺王太子建為廣陽王;立廣陵王胥少子弘為高密王。
  初,上官桀與霍光爭權,光旣誅桀,遂遵武帝法度,以刑罰痛繩羣下,由是俗吏皆尚嚴酷以為能;而河南太守丞淮陽黃霸獨用寬和為名。上在民間時,知百姓苦吏急也,聞霸持法平,乃召為廷尉正;數決疑獄,庭中稱平。
  宣帝本始二年(己酉、前七二年)
  春,大司農田延年有罪自殺。昭帝之喪,大司農僦民車,延年詐增僦直,盜取錢三千萬,為怨家所告。霍將軍召問延年,欲為道地。延年抵曰:「無有是事!」光曰:「卽無事,當窮竟!」御史大夫田廣明謂太僕杜延年曰:「春秋之義,以功覆過。當廢昌邑王時,非田子賓之言,大事不成。今縣官出三千萬自乞之,何哉?願以愚言白大將軍!」延年言之大將軍,大將軍曰:「誠然,實勇士也!當發大議時,震動朝廷。」光因舉手自憮心曰:「使我至今病悸。謝田大夫曉大司農,通往就獄,得公議之。」田大夫使人語延年。延年曰:「幸縣官寬我耳,何面目入牢獄,使衆人指笑我,卒徒唾吾背乎!」卽閉閣獨居齋舍,偏袒,持刀東西步。數日,使者召延年詣廷尉。聞鼓聲,自刎死。
  夏,五月,詔曰:「孝武皇帝躬仁誼,厲威武,功德茂盛,而廟樂未稱,朕甚悼焉。其與列侯、二千石、博士議。」於是羣臣大議庭中,皆曰:「宜如詔書。」長信少府夏侯勝獨曰:「武帝雖有攘四夷、廣土境之功,然多殺士衆,竭民財力,奢泰無度,天下虛耗,百姓流離,物故者半,蝗蟲大起,赤地數千里,或人民相食,畜積至今未復;無德澤於民,不宜為立廟樂。」公卿共難勝曰:「此詔書也。」勝曰:「詔書不可用也。人臣之誼,宜直言正論,非苟阿意順指。議已出口,雖死不悔!」於是丞相、御史劾奏勝非議詔書,毀先帝,不道;及丞相長史黃霸阿縱勝,不舉劾;俱下獄。有司遂請尊孝武帝廟為世宗廟,奏盛德、文始五行之舞。武帝巡狩所幸郡國皆立廟,如高祖、太宗焉。夏侯勝、黃霸旣久繫,霸欲從勝受尚書,勝辭以罪死。霸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勝賢其言,遂授之。繫再更冬,講論不怠。
  初,烏孫公主死,漢復以楚王戊之孫解憂為公主,妻岑娶。岑娶胡婦子泥靡尚小,岑娶且死,以國與季父大祿子翁歸靡,曰:「泥靡大,以國歸之。」翁歸靡旣立,號肥王,復尚楚主,生三男、兩女。長男曰元貴靡,次曰萬年,次曰大樂。昭帝時,公主上書言:「匈奴與車師共侵烏孫,唯天子幸救之!」漢養士馬,議擊匈奴。會昭帝崩,上遣光祿大夫常惠使烏孫。烏孫公主及昆彌皆遣使上書,言:「匈奴復連發大兵,侵擊烏孫。使使謂烏孫,『趣持公主來!』欲隔絕漢。昆彌願發國精兵五萬騎,盡力擊匈奴。唯天子出兵以救公主、昆彌!」先是匈奴數侵漢邊,漢亦欲討之。秋,大發兵,遣御史大夫田廣明為祁連將軍,四萬餘騎,出西河;度遼將軍范明友三萬餘騎,出張掖;前將軍韓增三萬餘騎,出雲中;後將軍趙充國為蒲類將軍,三萬餘騎,出酒泉;雲中太守田順為虎牙將軍,三萬餘騎,出五原;期以出塞各二千餘里。以常惠為校尉,持節護烏孫兵共擊匈奴。
  宣帝本始三年(庚戌、前七一年)
  春,正月,癸亥,恭哀許皇后崩。時霍光夫人顯欲貴其小女成君,道無從。會許后當娠,病,女醫淳于衍者,霍氏所愛,嘗入宮侍皇后疾。衍夫賞為掖庭戶衞,謂衍:「可過辭霍夫人,行為我求安池監。」衍如言報顯,顯因心生,辟左右,字謂衍曰:「少夫幸報我以事,我亦欲報少夫,可乎?」衍曰:「夫人所言,何等不可者!」顯曰:「將軍素愛小女成君,欲奇貴之,願以累少夫!」衍曰:「何謂邪?」顯曰:「婦人免乳,大故,十死一生。今皇后當免身,可因投毒藥去也,成君卽為皇后矣。如蒙力,事成,富貴與少夫共之。」衍曰:「藥雜治,常先嘗,安可?」顯曰:「在少夫為之耳。將軍領天下,誰敢言者!緩急相護,但恐少夫無意耳。」衍良久曰:「願盡力!」卽擣附子,齎入長定宮。皇后免身後,衍取附子幷合大醫大丸以飲皇后,有頃,曰:「我頭岑岑也,藥中得無有毒?」對曰:「無有。」遂加煩懣,崩。衍出,過見顯,相勞問,亦未敢重謝衍。後人有上書告諸醫侍疾無狀者,皆收繫詔獄,劾不道。顯恐急,卽以狀具語光,因曰:「旣失計為之,無令吏急衍!」光大驚,欲自發舉,不忍,猶與。會奏上,光署衍勿論。顯因勸光內其女入宮。
  戊辰,五將軍發長安。匈奴聞漢兵大出,老弱奔走,敺畜產遠遁逃,是以五將少所得。夏,五月,軍罷。度遼將軍出塞千二百餘里,至蒲離候水,斬首、捕虜七百餘級。前將軍出塞千二百餘里,至烏員,斬首、捕虜百餘級。蒲類將軍出塞千八百餘里,西至候山,斬首、捕虜,得單于使者蒲陰王以下三百餘級。聞虜已引去,皆不至期還。天子薄其過,寬而不罪。祈連將軍出塞千六百里,至雞秩山,斬首、捕虜十九級。逢漢使匈奴還者冉弘等,言雞秩山西有虜衆,祈連卽戒弘,使言無虜,欲還兵。御史屬公孫益壽諫,以為不可。祈連不聽,遂引兵還。虎牙將軍出塞八百餘里,至丹餘吾水上,卽止兵不進,斬首、捕虜千九百餘級,引兵還。上以虎牙將軍不至期,詐增鹵獲,而祈連知虜在前,逗遛不進,皆下吏,自殺。擢公孫益壽為侍御史。
  烏孫昆彌自將五萬騎與校尉常惠從西方入,至右谷蠡王庭,獲單于父行及嫂、居次、名王、犂汙都尉、千長、騎將以下四萬級,馬、牛、羊、驢、橐佗七十餘萬頭。烏孫皆自取所虜獲。上以五將皆無功,獨惠奉使克獲,封惠為長羅侯。然匈奴民衆傷而去者及畜產遠移死亡,不可勝數,於是匈奴遂衰耗,怨烏孫。
  上復遣常惠持金幣還賜烏孫貴人有功者。惠因奏請龜茲國嘗殺校尉賴丹,未伏誅,請便道擊之。帝不許。大將軍霍光風惠以便宜從事。惠與吏士五百人俱至烏孫,還,過,發西國兵二萬人,令副使發龜茲東國二萬人,烏孫兵七千人,從三面攻龜茲。兵未合,先遣人責其王以前殺漢使狀。王謝曰:「乃我先王時為貴人姑翼所誤耳,我無罪。」惠曰:「卽如此,縛姑翼來,吾置王。」王執姑翼詣惠,惠斬之而還。
  大旱。
  六月,己丑,陽平節侯蔡義薨。
  甲辰,長信少府韋賢為丞相。
  大司農魏相為御史大夫。
  冬,匈奴單于自將數萬騎擊烏孫,頗得老弱。欲還,會天大雨雪,一日深丈餘,人民、畜產凍死,還者不能什一。於是丁令乘弱攻其北,烏桓入其東,烏孫擊其西,凡三國所殺數萬級,馬數萬匹,牛羊甚衆;又重以餓死,人民死者什三,畜產什五。匈奴大虛弱,諸國羈屬者皆瓦解,攻盜不能理。其後漢出三千餘騎為三道,並入匈奴,捕虜得數千人還;匈奴終不敢取當,滋欲鄉和親,而邊境少事矣。
  是歲,潁川太守趙廣漢為京兆尹。潁川俗,豪桀相朋黨。廣漢為缿筩,受吏民投書,使相告訐,於是更相怨咎,姦黨散落,盜賊不敢發。匈奴降者言匈奴中皆聞廣漢名,由是入為京兆尹。廣漢遇吏,殷勤甚備,事推功善,歸之於下,行之發於至誠,吏咸願為用,僵仆無所避。廣漢聰明,皆知其能之所宜,盡力與否;其或負者。輒收捕之,無所逃;案之,罪立具,卽時伏辜。尤善為鉤距以得事情,閭里銖兩之姦皆知之。長安少年數人會窮里空舍,謀共劫人;坐語未訖,廣漢使吏捕治,具服。其發姦擿伏如神。京兆政清,吏民稱之不容口。長老傳以為自漢興,治京兆者莫能及。
  宣帝本始四年(辛亥、前七O年)
  春,三月,乙卯,立霍光女為皇后;赦天下。初,許后起微賤,登至尊日淺,從官車服甚節儉。及霍后立,轝駕、侍從益盛,賞賜官屬以千萬計,與許后時縣絕矣。
  夏,四月,壬寅,郡國四十九同日地震,或山崩,壞城郭、室屋,殺六千餘人。北海、琅邪壞祖宗廟。詔丞相、御史與列侯、中二千石博問經學之士,有以應變,毋有所諱。令三輔、太常、內郡國舉賢良方正各一人。大赦天下。上素服,避正殿五日。釋夏侯勝、黃霸;以勝為諫大夫、給事中,霸為揚州刺史。
  勝為人,質樸守正,簡易無威儀,或時謂上為君,誤相字於前;上亦以是親信之。嘗見,出道上語,上聞而讓勝,勝曰:「陛下所言善,臣故揚之。堯言布於天下,至今見誦。臣以為可傳,故傳耳。」朝廷每有大議,上知勝素直,謂曰:「先生建正言,無懲前事!」勝復為長信少府,後遷太子太傅。年九十卒,太后賜錢二百萬,為勝素服五日,以報師傅之恩。儒者以為榮。
  五月,鳳皇集北海安丘、淳于。
  廣川王去坐殺其師及姬妾十餘人,或銷鉛錫灌口中,或支解,幷毒藥煑之,令糜盡,廢徙上庸;自殺。
  宣帝地節元年(壬子、前六九年)
  春,正月,有星孛于西方。
  楚王延壽以廣陵王胥,武帝子,天下有變,必得立,陰附助之,為其後母弟趙何齊取廣陵王女為妻,因使何齊奉書遺廣陵王曰:「願長耳目,毋後人有天下!」何齊父長年上書告之,事下有司考驗,辭服。冬,十一月,延壽自殺。胥勿治。
  十二月,癸亥晦,日有食之。
  是歲,于定國為廷尉。定國決疑平法,務在哀鰥寡,罪疑從輕,加審慎之心。朝廷稱之曰:「張釋之為廷尉,天下無冤民。于定國為廷尉,民自以不冤。」
  宣帝地節二年(癸丑、前六八年)
  春,霍光病篤。車駕自臨問,上為之涕泣。光上書謝恩,願分國邑三千戶以封兄孫奉車都尉山為列侯,奉兄去病祀。卽日,拜光子禹為右將軍。三月,庚午,光薨。上及皇太后親臨光喪,中二千石治冢,賜梓宮、葬具皆如乘輿制度,諡曰宣成侯。發三河卒穿復土,置園邑三百家,長、丞奉守;下詔復其後世,疇其爵邑,世世無有所與。
  御史大夫魏相上封事曰:「國家新失大將軍,宜顯明功臣以填藩國,毋空大位,以塞爭權。宜以車騎將軍安世為大將軍,毋令領光祿勳事;以其子延壽為光祿勳。」上亦欲用之。夏,四月,戊申,以安世為大司馬、車騎將軍,領尚書事。
  鳳皇集魯,羣鳥從之。大赦天下。
  上思報大將軍德,乃封光兄孫山為樂平侯,使以奉車都尉領尚書事。魏相因昌成君許廣漢奏封事,言:「春秋譏世卿,惡宋三世為大夫及魯季孫之專權,皆危亂國家。自後元以來,祿去王室,政由冢宰。今光死,子復為右將軍,兄子秉樞機,昆弟、諸壻據權勢,在兵官,光夫人顯及諸女皆通籍長信宮,或夜詔門出入,驕奢放縱,恐寖不制,宜有以損奪其權,破散陰謀,以固萬世之基,全功臣之世。」又故事:諸上書者皆為二封,署其一曰「副」,領尚書者先發副封,所言不善,屏去不奏。相復因許伯白去副封以防壅蔽。帝善之,詔相給事中,皆從其議。
  帝興于閭閻,知民事之囏難。霍光旣薨,始親政事,厲精為治,五日一聽事。自丞相以下各奉職奏事,敷奏其言,考試功能。侍中、尚書功勞當遷及有異善,厚加賞賜,至于子孫,終不改易。樞機周密,品式備具,上下相安,莫有苟且之意。及拜刺史、守、相,輒親見問,觀其所由,退而考察所行以質其言,有名實不相應,必知其所以然。常稱曰:「庶民所以安其田里而亡歎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訟理也。與我共此者,其唯良二千石乎!」以為太守,吏民之本,數變易則下不安;民知其將久,不可欺罔,乃服從其敎化。故二千石有治理效,輒以璽書勉厲,增秩,賜金,或爵至關內侯;公卿缺,則選諸所表,以次用之。是以漢世良吏,於是為盛,稱中興焉。
  匈奴壺衍鞮單于死,弟左賢王立為虛閭權渠單于,以右大將女為大閼氏,而黜前單于所幸顓渠閼氏。顓渠閼氏父左大且渠怨望。是時漢以匈奴不能為邊寇,罷塞外諸城以休百姓。單于聞之,喜,召貴人謀,欲與漢和親。左大且渠心害其事,曰:「前漢使來,兵隨其後。今亦效漢發兵,先使使者入。」乃自請與呼盧訾王各將萬騎,南旁塞獵,相逢俱入。行未到,會三騎亡降漢,言匈奴欲為寇。於是天子詔發邊騎屯要害處,使大將軍軍監治衆等四人將五千騎,分三隊,出塞各數百里,捕得虜各數十人而還。時匈奴亡其三騎,不敢入,卽引去。是歲,匈奴饑,人民、畜產死者什六七,又發兩屯各萬騎以備漢。其秋,匈奴前所得西嗕居左地者,其君長以下數千人皆驅畜產行,與甌脫戰,所殺傷甚衆,遂南降漢。